章二二 君與相(下)

徐明朗氣惱歸氣惱,卻並不擔心自己會有什麽危險。

跟北胡公主聯絡、溝通,都是範式在做,他就是站在高處,擺個樣子,讓範式看到自己,知道自己對這件事的態度而已,並沒有實際參與進去,更不存在什麽把柄。

因為範式如今的處境,徐明朗很清楚,隻要讓對方看到自己,那麽急於討好自己以便在文官集團立足的範式,就會獵狗一樣衝出去。

所以,就算範鍾鳴被趙氏抓了,供出自己來,徐明朗也可以說對方是受了趙氏指使,為了對付文官集團而隨意攀咬。沒有證據,一切都是空口白牙,屁用不頂。

論陰謀算計、勾心鬥角,那些就知道打打殺殺的將門,哪裏是文官的對手?

真鬧到不可開交的地步,徐明朗自信有一百種法子可以整治對方,若非如此,將門勳貴這些年,也不會被文官集團打壓得抬不起頭來。

不過從鎮國公的密折上看,範鍾鳴口風還算緊,沒有將自己供出來,徐明朗對這點很滿意,想想也是,範式這個時候,隻怕還期望自己搭救呢,怎會自斷希望?

就在範鍾鳴思緒萬千的時候,皇帝壓抑著憤怒的聲音響起:“範式叛國,罪不容誅!胡虜陰險,竟然敢算計我大齊勳貴,更是可惡至極。此事,朕必要遣使去漠北問問,那些胡虜到底想要幹什麽!”

徐明朗眼神變幻一陣,拱手道:“陛下,範式若是有罪,自然要查辦,胡虜若是謀害我大齊勳貴,皇朝發兵征伐都不為過......但臣以為,鎮國公在奏折中所請,想要在雁門關增兵之事,卻是值得商榷。”

“若是?”皇帝的聲音冷冰冰的。

徐明朗語調沉緩,不急不躁:“陛下,代州之事,目前都隻是鎮國公一麵之詞。其詳細內情為何,隻怕還需要進一步查證。”

他雖然剛剛得知代州變故,並且情況跟之前的預計還大相徑庭,心中一時可謂又驚又怒,然而隻是轉瞬間,他便有了如何扭轉局麵的腹稿。

參知政事劉牧之聽到這,不由得瞅了徐明朗一眼。

他雖然不知代州之事,但畢竟是徐明朗的副手,而且兩人關係還很緊密,所以對徐明朗的這個表態雖然詫異,卻沒有要說話的意思。

“鎮國公難道還會欺君不成?徐卿,你可要想好了再說。”皇帝的不滿之情溢於言表。

徐明朗道:“陛下恕罪,臣隻是說,此事還需要查證,並沒有懷疑鎮國公。

“陛下容稟,範鍾鳴父子跟趙氏子弟起了衝突,代州城出現了北胡大修行者,這些都是在眾目睽睽之下發生的事,自然千真萬確。

“然而趙氏子弟跟範鍾鳴父子為何起衝突,北胡大修行者為何出現在代州,他們之間又有什麽勾連,卻沒有人看到、聽到。”

皇帝佛然不悅:“若是範式沒有跟北胡勾結,鎮國公為何要這麽說,他圖什麽?如今範鍾鳴父子,北胡大修行者都在趙氏手裏,他們的話難道不可信?”

“臣不知。”

麵對皇帝的怒火,徐明朗不為所動,也不下什麽論斷,完全是公事公辦的態度,“臣隻是認為,茲事體大,需要朝廷派下官員,詳細審問過範鍾鳴父子,以及北胡大修行者之後,才能下結論。”

朝廷派人審問,自然要經過他的手,如此一來會得到什麽供詞,尚未可知。

皇帝沉默下來。

半響,他揮了揮手,示意徐明朗與劉牧之退下。

徐明朗回到中書省,立即安排了心腹人手,提前組建審問範鍾鳴父子、北胡大修行者的班子,並且親自接見了那些官員,交代了相關事宜。

趙氏要在雁門關增兵,這是徐明朗無論如何都不能接受的。

他費盡心思,為的是削弱趙氏,如今目的沒有達成,卻反而讓趙氏借此事壯大了自身,那無異於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他絕不允許這種事發生!

將門勳貴的勢力,隻能被不斷打壓,豈能容許他們反彈?

一日忙碌,到了下差的時候,徐明朗並沒有立即離去,命人煮了茶,就在中書省休憩。

他在等,等皇帝召見他。

一日過去,代州的詳細情況,他已經聽人稟報過了,相信皇帝也是如此。

自己該做的安排,無論是明麵上的,還是暗地裏的,都已經安排下去。那麽接下來,就等著君臣之間的商議,就如何處理此事,真正定下章程。

徐明朗自忖要扭轉局麵,或者更準確的說,顛倒黑白,有兩個關鍵問題必須解決。

首先,範鍾鳴父子確實跟趙寧等人起了衝突。

其次,代州城畢竟出現了北胡大修行者,還有一個被俘了。這個北胡大修行者,為何出現在代州城,就必須要有合理的解釋。

一盞茶還未飲完,宦官到了中書省。

皇帝這回召見徐明朗的地點不是崇文殿,而是禦花園。

徐明朗在亭台拜見皇帝的時候,左右二十步內,除了他倆再無旁人。

“代州之事,先生有什麽看法,但說無妨。”宋治這回沒有端皇帝的架子,而是以弟子禮見之,這表明他是在請教,跟在東宮做太子時一樣。

徐明朗跟宋治相對而坐,依然是穩如泰山的模樣。

他娓娓道來:“大齊承平日久,除了二十年前南蠻北侵,天下再無戰事。且當時一戰,作為將門勳貴的範式,還在沙場大敗,喪師辱國,後來靠著監軍得力,這才雪恥取勝。

“陛下,這些將門勳貴仗著地位尊崇,把持軍方要職,平日裏胡作非為、橫行霸道,其實已經毫無用處,淪為了社稷蛀蟲,有百害而無一利!

“前段時間,金陵吳氏與廣陵楊氏,為了爭奪一片獵場大打出手,仆從死傷近百,還殃及了好些村民,便是明證。”

宋冶見徐明朗又開始長篇大論,強調他那一套將門無用的理論,不由得感到頭大如鬥,“先生,還是說回代州之事吧。”

徐明朗憤懣不已的道:“這些年來,臣為陛下清除將門蛀蟲,罷黜那些屍位素餐之輩,雖然是為了江山社稷,但在將門看來,這卻是文官對他們的打壓,心中早就不滿!

“趙氏為將門第一勳貴,自然要為將門出頭,扭轉所謂的將門頹勢。

“這兩年來,趙氏不斷渲染北胡天元部的威脅,幾次上書要帶領大軍巡查草原,臣一直壓著,陛下可知是為何?”

“為何?”宋治問。

“臣怕雁門軍一旦進入草原,漠北就會兵禍四起,那些對大齊恭敬有加的部族,也會不得不起兵攻打王師!

“陛下,對將門而言,天下無戰事就是最大的危機!趙氏想要扭轉將門頹勢,重新讓勳貴們顯得重要,有加官進爵的機會,掀起邊境戰火,就是最好的辦法!”

徐明朗一番話說得擲地有聲。

他的意思簡單明了。

趙氏一旦出兵草原,就會成為脫韁野馬,為了挑起戰爭,將大肆屠戮草原部族,不惜讓漠北血流千裏!而一旦草原部族被迫反抗,邊境戰火重燃,將門就有了用武之地!

“先生此言,危言聳聽了吧?”宋治皺眉。

徐明朗見宋治還穩得住,知道這些誅心之言的力度不夠,遂使出了殺手鐧,擊節悲憤道:“陛下,你難道忘了前朝藩鎮之禍了嗎?”

宋冶麵色頓時一緊,眸中精芒如劍。

“藩鎮之禍”四個字,是皇帝的禁忌。

前朝中期,各地領兵的世家將門做大,逐漸節製地方軍、政大權,尾大不掉,號為藩鎮。

到了前朝末期,這些實力膨脹的藩鎮,不遵朝廷號令,視天子如無物,在事實上裂土自立。而後互相攻伐,並起逐鹿,最終覆滅了朝廷。

前朝滅亡後,藩鎮間又曆經五十多年戰爭,枯榮無數,九州這才重歸一統。

“本朝文武分流,為的就是不給將門民政大權,用文官控製他們的後勤補給,隻讓他們領兵,避免他們有再度割據自立,作亂覆滅皇朝的能力!”

徐明朗字字鏗鏘,“陛下,追根揭底,掌握兵權的將門世家就不該存在,隻有將他們都剪除,皇朝才能真的太平!陛下若是不信,且看這回代州之事。

“範式既然勾結北胡襲殺趙氏修行者,自然是暗中進行,可怎麽連趙氏一個禦氣境的嫡子都沒殺掉?反而自身被牽扯出來?

“趙七月、鎮國公原本都在京城,怎麽忽然到了代州,那麽巧的將趙寧救下?還俘虜了北胡大修行者?就好像趙氏事先什麽都知道一樣!”

這番話聽得宋治麵色不停變幻。

半響,他問道:“先生是想說,這場大戲是趙氏一手策劃,為的便是渲染北胡威脅,好趁機做大?”

徐明朗就是想要皇帝這麽認為!

但他此時他還不會承認這一點。

畢竟範鍾鳴和北胡大修行者,還沒壓回來受審,而且有些事情、關節還說不通。

他要做的,就是在皇帝心中種下懷疑的種子——要不然他也不會提及前朝藩鎮之禍——好方便之後行事。

他搖頭道:“臣隻知道,這次的驚天陰謀之下,趙氏並無損失,而且還能在事後增強雁門關的軍力!可謂有利無害。”

說到這,他補充道:“北胡年年朝覲、歲歲納貢,在大齊境內的時節、商賈,對大齊又是如何敬畏,想必陛下心中有數。”

宋治沉吟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