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我的人

夜晚的小巷裏,一道頎長的身影靠牆站著,周圍黑漆漆的,隻有香煙尾端星點的火光時而亮起,點燃一雙幽深的黑眸。

巷口傳來腳步聲,由遠及近,程立這才緩緩站直了身體,看向來人。

“突然找我,有什麽事?”祖安走到他身旁,邊問邊從煙盒裏抽出一根煙。

程立沒出聲,遞給他一個東西。

祖安點煙,就著打火機的火光,掃了一眼他手上的東西——是張照片。

火光熄滅,但照片上的畫麵卻深深刻進他腦子裏,激得他猛地看向程立。

“我沒看錯吧,那是葉雪?”他直接問出口,同時奪下那張照片,點了打火機繼續看。

“照片上的日期是去年?”他覺得心怦怦直跳。

程立點點頭,他看著祖安震驚的表情,眸色越發晦暗。

今天會上,雖然他打斷了副隊長齊陽的話,說先做技術鑒定,但他自己心裏清楚,不會錯,那個人就是葉雪。別人也許有遲疑,可是對他來說,那是葉雪啊——她的眉眼,她的側影,她的一切,他都記得清清楚楚,刻骨銘心。

祖安深吸了一口氣:“我會盡力去幫你查。”

“辛苦你了。”程立淡聲道。

祖安微微蹙眉:“三哥,你不對勁。”

“怎麽?”

“經過了三年,突然有了葉雪的消息,你好像並不開心。”

“我不是不開心,”黑暗中,低沉的聲音緩緩響起,“而是有些不確定,我將要麵對什麽。”

祖安一怔。

相識多年,他第一次從這個男人的語氣裏聽出了茫然,雖然隻是微小的情緒,但足以讓他驚訝。印象中,他這位師兄,堅定沉穩,殺伐決斷,凡事從不拖泥帶水。

“三哥,你好像有了點變化,”他忍不住問,“是什麽改變了你?”

程立沉默了下,又點燃一支煙,狠狠吸了一口:“沒有。”

對於該堅守的事業,他始終堅守。

祖安看著他浸在夜色裏的冷峻側顏,笑了笑,換了個話題:“好像有位漂亮的女記者現在和你同進同出?”

“你是查毒販還是查我?”

“你知道的,我這個人有個毛病,就是好奇。你越回避呢,我就越好奇。我打算找個機會,去會會那位美女。”

“不許你招惹她。”程立語氣利落。

“你是基於什麽不讓我去招惹?”祖安揚起嘴角,“人家又不是你的所有物。”

“她在我隊裏一天,就是我的人。”

“說清楚嘍,”祖安輕聲笑了,“你的人,還是你隊裏的人?”

程立把煙頭扔在地上,用力踩了一下:“走了。”

“這就走了?”祖安目送著他的背影,“哎,三哥,話還沒說完呢。”

高大的身影漸漸遠去,在巷口的路燈下,顯得格外孤寂。祖安望著,在黑暗裏輕輕歎了一口氣。

程立回到局裏時,已經近十點了。上樓梯前,他抬頭望向三樓某一間宿舍,沒有燈光,窗內黑漆漆的。他在原地停留了幾秒,就轉身朝辦公樓走去。

辦公室裏的燈果然還亮著,照亮了走廊的一角。他情不自禁地放緩了腳步。

等走到門口,他看見一個嬌小的背影,對著筆記本電腦。是沈尋,她戴著耳機,在跟人打電話,聲音輕輕柔柔的。

“我不知道啊,我想,我隻能等吧……嗯,小舅也說,要對自己有信心。當然,我心裏有點慌,可是是我自己選的人啊,隻能去麵對……他這個人,怎麽形容呢?”她仰起頭,好像在微笑,“像個椰子……我才沒跟你開玩笑,就是啊,外麵很硬,可是內裏,很寬廣,很柔軟。”

“他今天是該生氣啦,確實是我的錯,這個錯誤太嚴重了,說實話,我都不知道怎麽再麵對他。一方麵是李娟,另一方麵是葉雪……”

程立黑眸一動——她知道了?

“我是難過,但是,我好像更舍不得他難過,”嬌柔的聲音變得有些壓抑,“有些事情,也許是命運吧,不是我們想怎麽樣就能怎麽樣的。而且,我想這些年,沒有人能真正體會他的孤獨和辛苦,即使我也不能。”

“好啦,我沒事,”沈尋狀似輕快地笑了笑,對著電話那頭的李萌道別,“你快睡吧,我還要趕下手頭的翻譯稿,晚安,麽麽噠。”

她摘下耳機,拿起杯子打算再接一些熱水,她起身的那刻,程立身形一閃,迅速退到門旁。

寧靜的夜裏,他靠牆站著,默然聽著裏麵飲水機的聲音、她打字的聲音。

月光如水,無聲傾瀉。他仰頭望向無盡的墨藍色夜空,神情深沉。

——我是難過,但是,我好像更舍不得他難過。

——我想,這些年,沒有人能真正體會他的孤獨和辛苦,即使我也不能。

她方才的聲音,在他腦中回響,一遍又一遍。

他感到胸口有些難辨的情緒翻湧著,即使冷靜如他,理智如他,也無法厘清。

因為趕著翻譯稿子熬了夜,再加上心事紛擾,所以沈尋一夜幾乎沒怎麽睡著,到早上才眯了一會兒,自然也就錯過了早餐。等她掙紮著起來,人還是暈暈的,提不起精神,連打了幾個哈欠後,她給王小美發微信求助。

程立宿舍的門開著,人卻不在,王小美鬆了口氣,接了咖啡匆匆往外走,剛出門就被一道高大的身影堵住了。

“老大好。”她幹笑著打招呼。

程立微微揚眉:“兩杯?”

“嗯……”王小美結巴了,“有一杯給……給江北的。”

程立掃了一眼她手裏兩個紅色的保溫杯:“他這麽娘?”

王小美笑得更尷尬了。

程立伸手拿過她手裏那個玫紅色的杯子,聲音淡淡地:“我來替你送。”

沈尋聽到敲門聲,小跑著過去開了門,一聲“謝謝”還沒來得及出口,就愣在了那裏。

她以為是小美,沒想到是程立。

他站在門口,靜靜看著她,仍是一副波瀾不驚的模樣。

“能進去嗎?”他問。

沈尋側身往後挪了兩步,他也跟著進來兩步。

她瞅見他手上的東西,正是自己的保溫杯。玫紅色的杯身上朵朵粉白色的櫻花綻放,其上是他的長指,有一下沒一下地輕磕著。

她隻覺那細微的磕擊聲像敲到了她心裏。

她垂眸看自己的腳尖,沒有說話,胸口卻起了風浪。

他現在來看她,是什麽意思?

在過去的半天一夜裏,他心裏想的是什麽?念的又是誰?

程立瞅著她發間那小小一旋,徐徐出聲:“抬頭看著我。”

沈尋突然有點氣惱,倔強地低著頭,聲音裏帶著點不服氣:“我憑什麽聽你的?”

“警察問話呢。”他不鹹不淡地扔出一句。

“程隊想問什麽?我已經知道錯了,我想自己待著麵壁思過不行嗎?”

“不行。”

“那我不答呢?難不成你還嚴刑拷打?”

“主意不錯。”

她忍不住抬眼瞪他,卻不料那張俊顏已經近在眼前,眼似深潭,眉如遠峰,挺直的鼻梁幾乎要撞上她的臉。

她嚇得忍不住後退了一步,後腦勺一下子撞上了牆,砰的一聲,疼痛也隨之炸開,瞬間逼出了她的眼淚。

這一哭,就決了堤,混著心裏的酸楚和委屈,一發不可收拾。

“躲什麽?我還能吃了你不成?”程立歎了口氣,大掌輕撫她腦後,“還真鼓了一個包。”

她嚶嚶地哭,邊哭邊躲著他的觸碰:“不要你管。”

“不要我管,要誰管?”他反問,溫熱的掌心像是黏在了她頭上,她怎麽都躲不開。

“反正我不要你管,你去管別人吧。”她負氣地說。

他的動作一滯。雖然很輕微,但她感覺到了,也跟著僵直了身體。

他收回手,把保溫杯放在桌上,語氣裏聽不出什麽情緒:“要是沒休息好,就不要強撐著,補個回籠覺吧。我還有事,先走了。”

沈尋盯著他的背影,等他走到門口,忍不住出聲:“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問。”他側身望著她,站成一道迷人的剪影。

“如果我喜歡別人,你會難過嗎?”

他一時沒說話,黑眸沉靜,深深地鎖住她——一個帶著些狼狽、帶著些羞澀、帶著些渴望、帶著些驕傲的她。

而沈尋幾乎是在出口的瞬間就後悔了。她要的是將心比心,所以衝動發問。她這點淺薄心思,精明如他,豈會看不透?

“你現在真喜歡別人嗎?”他淡聲反問。

她怔住,然後搖了搖頭。

晨光裏,他似是笑了笑:“那就好。”

他是什麽意思?如果她喜歡別人,他會難過?

而他未再多言,身影一轉,消失在她視線裏。

那一霎間,沈尋突然覺得心酸。她想起年少時讀稼軒詞,尤其喜歡那句“君如無我,問君懷抱向誰開”,到如今,才真正體會到其中滋味。

原來最難過的,是不能說破。

程立回到辦公室時,江北已經拿著一份鑒定報告在等他,見到他後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他接過報告,坐到桌前,才緩緩翻開報告,沉默看著。

江北偷眼打量,隻見那張冷峻的臉龐神色難窺,隻有一雙黑眸似乎越發幽深。

“知道了。”他合上報告,放在一旁,“你先去做你的事。”

他的反應讓江北有些意外,卻也不好多說什麽,於是點點頭回到自己的位子上。

程立站起身,點燃一支煙,望向窗外。樓下偶爾有人走過,他想起很久前,有人站在下麵,在夜色中抬頭仰望著他,語氣嗔怪地和他打電話——你要是再加班,我就離家出走啦。

他沒想到後來他真的弄丟了她。

而現在,她又回來了。

隴海縣公安局來了消息,查出段誌強運毒的那輛貨車是輛贓車,一年多前就失竊了,失主是一家藥材廠的老板,往上層層穿透,藥材廠屬於本省知名企業仲恒集團。仲恒的創始人江仲山兩年半前去世,如今掌門人是他兒子,當年江公子出生之際,江仲山正創業不久,故給兒子取名“際恒”。

喬鈞說,藥材廠靠著家大業大的仲恒,仲恒回複——車丟了就丟了,既然被用作運毒,權當已經報廢,如果需要配合調查,一定全力支持。

末了,喬鈞在電話那頭問還要不要追查,言語間有些遲疑,大概是受了一些壓力,要是有什麽誤會,那就吃力不討好了。

程立淡聲答:“先這樣吧,有情況再聯係。”

擱了手機,他的視線又落在打印出來的那幾張照片上。

殺害李娟的凶手到底想從她口中問出什麽?他們毀屍滅跡,想滅的又是什麽?那天沈尋和李娟的對話錄音,大家已經拷過來聽了一遍又一遍,但越聽越是疑團重重。如果凶手要找的是那本相冊,那他們又是如何得知相冊的存在?最關鍵的線索,是在沈尋拍的那幾張照片裏,還是另有遺漏?是和葉雪有關嗎?葉雪又為什麽會出現在馮貴平的鏡頭裏?照片裏的她看起來安然無恙,而當初她……她的慘狀還曆曆在目。

合上眼,程立靠在椅子上,腦子裏卻似走馬燈,一秒也不消停。各種線索在眼前迅速撞擊、交織、拚湊,電光石火間,他雙眸一睜,猛然坐直了身子,拿起手機邊撥邊起身往外走。“沈尋”兩個字隻在屏幕上停留了短暫幾秒,冰冷的女聲就傳來——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他胸口驀然一沉。

他打開微信,看到她的留言:傷口沾了水,又有點發炎,我去下醫院。

他方才太入神,居然沒注意到她的消息。一霎間,黑眸中閃過一絲懊惱,繼而是冷厲之色。他抿緊薄唇,疾步下樓。

半小時前,沈尋塞了一副耳機,坐在醫院長椅上等待就診。過了一會兒,她隻覺椅子微微一顫,身旁坐下一個人。她懶得搭理,卻感覺肩膀被人輕輕拍了一下。

沈尋抬起頭,撞上一雙琥珀般的瞳仁,那人俊俏的眉眼如古畫中的翩翩白衣公子,微勾的嘴角平添了幾分邪美。可惜,白衣是白衣,上麵卻濺了星點的血,仿佛紅色的碎花,豔麗得詭異。那血大概是來自他眉毛上的傷口,傷口上鮮血淋漓,他卻仿佛一點也不在意。

“美女,聽什麽呢?”他問,嗓音裏帶著些慵懶。

沈尋想假裝聽不見,可那人卻不依不饒地盯著她,鳳眸帶笑。

她隻得摘下一隻耳機:“莫文蔚。”

“我也喜歡她,”那人挑眉,隨即抽了一口氣,大概是牽動了傷口,“去年年底她不是剛出了一張新專輯嘛,叫《不散,不見》,名字挺好玩,我最喜歡裏麵的一首歌叫《哪怕》,估計你也喜歡。歌詞有意思——如果有如果,也要這樣過。可不是嘛,這人生,哪有多少選擇的餘地。”

沈尋看著他,忍不住嘴角一彎,輕聲笑了。突然間綻放的笑容,映著雪白肌膚上豔紅的櫻唇,光華流轉,是分外奪目的女兒嬌。

“你這個人,真能自說自話。”她說。

戴著的另一隻耳機裏,莫文蔚正好在唱這首《哪怕》——哪怕說相遇,是離別開始。

那人看著她,似是怔住,心魂不定。

他仿佛瞬間回到了許多年前,在巷口等他的姐姐站在暮色裏,也是用這樣溫婉無奈的笑,靜靜地看著他:“小安真能自說自話,就怕說得再好聽,老爸也要打屁股呢。”當時斜陽低照,點亮了她嬌柔的眉眼,是她極好的青春。

後來呢,她形容枯槁,對著他又哭又笑,聲嘶力竭:“小安,求求你,求求你,你讓姐姐去死好不好?”

這時醫生在喊沈尋的名字,她摘下耳機走進診室。等她看完出來,那人在和她錯身的時候,又是一副調笑的模樣:“美女要不要等等我?”

沈尋有些哭笑不得,未再搭理他,徑自下樓取藥。

走出醫院大門,她掏出手機看了看,和程立的對話框仍停留在她說話的那一條,心裏難免是有些失落的,但想到他一定在忙,她也未再糾結。

突然,麵前停下一輛黑色商務車,她被嚇了一跳,料想是自己擋了路,就邊往包裏放手機邊往一旁躲避。低頭的那一刻,她聽見車門滑開的聲音,接著,後頸一痛,黑暗頓時侵襲了她。

無邊無盡的黑暗。

狹小的、密不透風的空間。

她感覺連呼吸都困難,想要出聲,卻發現嘴被膠帶死死地封住。

“沒人會來救你……”昏沉中,她似乎聽到有人在冷笑,抬起了她的下巴。

“真是一張漂亮的臉蛋,怪不得……”一聲幽然的歎息,透著令人毛骨悚然的詭異。

——寶貝真是漂亮啊,來,繼續跳舞。

不,不。她搖頭。

藥物作用下,她在夢魘和現實中徘徊掙紮。汗水涔涔,染濕了頭發,浸透了全身。誰來帶她逃出去?她喘不過氣了……

依稀間,她聽到手機鈴聲響起,仿佛暗夜裏尋著了光,她拚命地掙紮起來。

“為什麽開她的手機?”站在牆角的男人驚訝地看向自己的同伴。對方卻沒有回答他,隻是盯著那亮起的屏幕,上麵是一個單詞——Morpheus。電話接通的那刻,一記暴喝傳來:“沈尋,你在哪兒?”

沒有得到回應,那道聲音瞬間變得狠沉:“你是誰?讓沈尋接電話。”

啪的一聲,重新被關掉的手機又被扔到地上,屏幕摔得粉碎。

“怎麽樣?”林聿盯著對麵的程立。

“電話被掛斷了,”程立答,臉色陰沉,“來不及定位。”

“如果尋尋是被劫持了,那對方接電話的這個動作很奇怪,”林聿語氣平靜,眉頭卻緊蹙,“再想想別的線索,但是要快。”

“我明白。”

“不,你不明白。”林聿看著他,語氣裏透著一絲無奈。

程立眸光一動,靜待他的答案。

“我怕尋尋會崩潰。她15歲那年,在英國被人劫持過,”林聿以寥寥數語揭開陳年舊事,“那是一個變態。他收集娃娃,假的、真的,擺在家裏陪他玩。尋尋是他看上的東方娃娃。他把她關在黑漆漆的地下室,逼她唱歌、跳舞,如果不那麽做,就拿鞭子抽她。我大姐,也就是尋尋的媽媽,為了找她,出了車禍。我不知道這次對方會怎麽對她。”

林聿話音剛落,程立的眼裏就已充滿寒氣。

他想起沈尋曾經和喬敏簡短地提過那段經曆,而那晚她在他懷裏,那樣的恐懼不安,她說她做了在馮貴平家的噩夢,他知道她是在騙他,這段經曆或許是她一生的噩夢。

他深吸了一口氣,感覺心髒像被人狠狠抓住,一陣絞痛。她現在正麵臨著什麽,他想都不敢想。

蒙矓中,沈尋感覺到有人在摸她的臉,掌心的溫度讓她驚恐地搖頭,想要躲開他的觸碰,那人卻一把抱住了她,她恐懼到了極點,掙紮得更厲害,膝蓋用力頂向那人的胸口。

“我去!”那人低罵一聲,一把拉下了她的眼罩,“是我!”

沈尋重獲光明,看向眼前人,那人戴著黑色鴨舌帽和白色口罩,隻一雙眼睛,讓她有點熟悉感。

他又抬手把她嘴巴上的封條也撕了下來:“你躲什麽?我剛才是要給你撕這個。”

“你是誰?”她問。

那人一愣,然後把口罩摘下來,露出一張俊美容顏——是醫院裏那個跟她搭訕的男人。

“忘了自我介紹,我叫祖安,祖宗的祖,安全的安。”他揚唇一笑。

“你綁我?”沈尋怒問。

“我綁你?你什麽腦回路?”他像聽到什麽笑話,“你就用這態度對待你的救命恩人?”

沈尋將信將疑地打量著他,卻見他不知什麽時候換了件黑T恤,胳膊上添了一道新傷,血淋淋的。

“看夠了沒有?”祖安挑眉,“要不是我給你擋了一刀,你這會兒早就橫屍野外了。”

“真的?”沈尋慢吞吞地問,仍有點遲疑。

“假的,”祖安哼了一聲,“就是我綁的你,給你打了麻醉針,把你帶到這廢木屋來,本來打算先奸後殺,轉念一想不如和你談場浪漫的戀愛,於是我給自己狠狠地劃了一刀,深可見骨,然後等你醒來,假裝英雄救美。”

他越是沒個正經,沈尋越是放下了心:“你知道綁我的是什麽人嗎?”

“沒看清,都戴著麵具,兩個人,一高一矮。身手還行,不過不如我。”語氣裏明顯透著囂張,似公孔雀開屏。

沈尋瞅了一眼他的傷口,把自己的襯衫脫了下來,打算紮在他手臂上給他止血。

“一會兒會有人來接你,”祖安瞅著她說,“你手機還能用,我剛才撥了一個電話出去,撥給了最近打過你電話的人,叫什麽Morpheus。”

沈尋一愣,低著頭沒有說話。

“醫生叫你沈xún,哪個xún?酒過三巡?尋尋覓覓?循循善誘?上下旬?”他微笑著問。

“尋覓的尋。”

“嗯,姑娘尋什麽呢?尋著沒?尋啊……”他的聲音裏,總是帶著點輕佻,這會兒竟開始吟上了詩,“閨中少婦不知愁,春日凝妝上翠樓。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

他盯著她,鳳眸裏又是曖昧的笑。

沈尋這才注意到他眉毛上的傷口。

“你沒處理這裏的傷啊?”她問。

“沒來得及啊,說了讓你等我,你不等,我急著追你啊。”

這人就沒有好好說話的時候,沈尋簡直無語。她雙手用力一拽襯衫袖子,紮緊他的傷口,他不禁抽了一口涼氣:“輕點哎,挺美一姑娘,下手這麽狠。”

有警笛聲傳來,由遠及近,他拉著她站起身:“接你的人來了。”

走到外麵,幾輛警車已經到了屋前。為首的是程立,自推門下車那刻,就仿佛挾著一身戾氣,讓人不寒而栗。跟在他身後的一行人都舉起了槍,對準祖安。

“不是他,他救了我。”沈尋一著急,下意識張開雙臂,攔在了祖安身前。

程立瞅見了,麵色一沉:“讓開。”

“真的是他救了我,你看他都受傷了。”沈尋沒有讓開,反而指了指祖安的左臂。

程立看見裹在祖安手臂上的她那件染血的襯衫,眸光更是冷了幾分:“你怎麽知道他是好人?也許他跟別人合夥劫持了你呢?”

沈尋愣了一下,語氣十分堅定:“他不是。”

祖安笑了,將雙手乖乖舉起來,鳳眸裏卻滿是得意:“她信我。”

他這話顯然是說給程立聽的。

程立冷冷睨了他一眼,淡聲命令:“把他帶回局裏。”

沈尋正要開口,卻見程立看向她,眼底藏著嗔怒,她一下子愣在那裏。

“第一,閉嘴;第二,你是自己上車,還是我扛你過去?”他緩緩出聲,俊顏上烏雲密布。

上了車,程立一腳油門踩下去,轉眼間把同行的車輛甩得老遠。

沈尋抓住安全帶,咬了咬唇,還是沒忍住:“他傷得不輕,是不是先送他去醫院再審問?”

“不要跟我說話,”他沉著臉,連看都不看她一眼,吐出來的話像是結了冰碴子,“我心情不好,不想和你說話。”

沈尋一愣,沒有再作聲,扭頭看向窗外。

程立用眼角餘光瞥向她,見到一個略顯狼狽的人,她長發淩亂,雙眼通紅,嘴唇幾乎快被牙齒咬破。

一時間,他胸口洶湧著,混著怒,摻著痛,還有幾許無奈。她怎麽會知道,這不到兩個小時的時間內,他是什麽感受?眼下一腔怒火無處去,恨不得把方向盤都握斷,恨不得就這麽一路開下去,開到天涯海角,開到世界盡頭,把身旁這個麻煩精藏起來,任誰也找不到。

他送她去醫院檢查,又送她回宿舍,全程像在押送犯人,一張臉冷若千年寒冰。

沈尋終是沒忍住:“你到底在不爽什麽?”

他側首掃了她一眼,冷笑:“是了,我怠慢了,應該放鞭炮鼓掌慶祝您活著回來。”

沈尋臉色一白:“你至於這麽諷刺我嗎?”

他盯著她半晌,似是忍耐,又似是猶豫,才緩緩出聲:“沈尋,你能不能讓我省點心?不要總是亂跑?我沒那麽多時間管你。”

“我都說過了,不用你管我。”沈尋的表情也冷了下來。

“你說的這是什麽話?”程立的黑眸裏躥起了怒焰,“不管你,你出事怎麽辦?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怎麽跟林局交代?怎麽跟你們單位交代?”

沈尋諷刺地笑了:“原來,你就光想著不好跟別人交差啊。那行,我給你寫一份免責聲明,萬一我有什麽事,絕對跟您程隊沒關係,行了吧?”

“你簡直不可理喻。”他瞪向她,臉色發青。

“我說錯了嗎?在你眼裏我算什麽?女朋友、一夜情對象,還是臨時隊友?如今聽說老情人還活著,迫不及待地想要把我打發走了吧?”沈尋回嘴,也揭開自己不願意麵對的傷口——就是她想的這樣吧,所以他自然是怕她再惹麻煩,自然是沒有那麽多時間管她。

她隻顧著醋意翻騰,言語就難免刻薄了些,沒有料到自己的話瞬間激怒了他。

程立死死地盯著她,眼瞳泛紅,洶湧的怒氣在胸口翻湧,抬手捏住她的肩,將她按在牆上,幾乎想要擰碎她,吐出每一個字都是咬牙切齒:“我怎麽招惹了你這麽一個不識好歹的東西。”

“對,我就是不識好歹。”她紅著眼,仰頭迎著他的視線,“我要是先前知道你有一個心尖兒上的人還活在這世上,我是絕不會跟你有半分牽扯的。程隊有這些精力跟我置氣,還不如趕緊去把人找回來。”

她這番話下來,程立的臉色難看到極點,額頭的青筋幾乎都要爆裂。

“好,好得很,”他咬牙切齒,“我這就遂了你的願。”

說罷,他轉身就走。

沈尋木然地站在原地,咬緊了唇一言不發,隻覺得口腔裏一股血腥味,緊握的拳頭裏指甲紮痛了掌心。

要堅強,沈尋。

他要走便走。

你要堅強,不許哭。

她命令自己,一遍又一遍。

未料想半掩的門又突然被人一腳踹開,撞擊發出的巨響嚇了她一跳,還未反應過來,她整個人都被壓在牆上,凶狠的吻落了下來,像是要將她拆吃入腹,連呼吸都全然奪去。她抗拒,卻被他緊緊捉住了手,一把推到椅子上,隻聽哢嚓一聲,他竟然用手銬把她反手銬在了椅子上。

她的抗拒還沒來得及出口,柔軟的唇舌又遭到他無情地碾壓,他甚至吮住她唇上的傷口,嗜血一樣輾轉侵略,讓她痛,讓她怕,讓她無路可逃。

“你以為你是在玩遊戲嗎,嗯?”他狠狠地捏著她的下顎,終於施舍了她一些空氣,“你說開始就開始,說結束就結束?”

“早知道有今天,我當初就不該留下你。”他冷笑,俯身看著眼前這張嬌柔的小臉,他先前怎麽沒看出來,她是這麽個沒心沒肺的東西?

“想知道我到底當你是什麽?”他的眼神讓她不寒而栗,“好啊,不如讓我用實際行動告訴你。”

他要做什麽?

沈尋驚恐地瞪著他,眼見他高大的身軀蹲下來,她下意識地想往後退,卻被他牢牢捉住了腳腕。長裙之下,她的雙腿被他一點點打開。她拚命掙紮,但雙手被銬住,雙腳被鉗製,一切都是徒勞。

“程立,你要做什麽?”她眼淚都被逼出來,慌得口不擇言,“你放開我,放開我,我會恨你,恨死你了——”

修長的指尖,從微涼到滾燙,成了最可怕的利器。她渾身緊繃,在天堂和地獄之間浮沉。

直到強撐的驕傲終於分崩離析,化成脆弱的哭泣。

直到她啞了嗓子,乞求他的寬恕。

終於,他收回手,替她整理好裙擺,解開手銬,將她攬在懷裏。一腔怒火也換成細碎的吻和聲聲歎息,似威脅,似誘哄:“不要逼我,知道嗎?你不該逼我……”

她在淚眼中委屈地問:“為什麽?”

他低頭,嘴角浮起一絲苦笑,沒有回答她。

因為,他會疼。

因為,他也要她體會,什麽是煎熬的滋味。

“老實交代,你怎麽會出現在木屋?”審訊室裏,江北表情嚴肅地發問。

此刻他對麵的男人姿態慵懶,手臂擱在桌上,層層紗布下是線條分明的肌肉,修長的手指似無意識地輕敲桌麵,行雲流水般像在彈琴,聽到他的問題才掀起眼皮一笑:“我在醫院碰上沈小姐,一見鍾情,就一路跟著她嘍。看到她被人抓走,正好英雄救美。”

“有這麽巧?”江北挑眉。

“不信你可以去問她啊,我們在醫院聊得挺愉快。”麵對質疑,祖安一臉輕鬆坦然。

“你手臂上的傷怎麽回事?”

“和歹徒英勇搏鬥唄,怎麽樣,要不要考慮給我頒個見義勇為獎?”

“見義勇為?”江北輕嗤,將一個文件夾甩在桌上,“別以為我們不知道你的底細,看看,持械傷人、走私……你資曆很豐富啊。”

祖安微微頷首,勾唇一笑:“過獎。”

這時程立推門而入,江北喚了他一聲,讓出位置。

“喲,原來您是隊長,”祖安瞅著他,鳳眸微眯,“請問問完了沒有?問完了我可以走了嗎?我還想去找沈小姐團聚呢,慶祝下劫後逢生。”

“她跟你不是一路人。”程立淡淡地答。

“哦?那她跟誰是一路人?程隊你嗎?我看也不見得,”祖安靜靜看著他,“說到底,咱們倆差不多,有今天沒明天,誰知道下一刻會發生什麽?區別也就是程隊你死叫犧牲,爛仔我死叫活該。可都是死,其實有什麽分別?”

程立沒接話,黑眸深不見底。

“不過沈小姐不一樣啊,她連躺在那個破木屋裏,看起來都是幹幹淨淨的,那幹淨是到骨頭裏的,”祖安嘴角揚起一絲嘲諷的笑意,“程隊,我配不上她,你就配得上?”

“你說什麽廢話呢?”程立沒出聲,江北卻忍不住敲桌子警告。他悄悄瞅了一眼自家老大,隻見後者眸光寂靜,麵沉如水。

“是不是廢話,程隊心裏清楚。”祖安眼裏滿是桀驁不馴的挑釁。

“說說綁架她的人是什麽情況。”程立像是沒有聽到他的話,徑自問他的問題。

“兩個人,一高一矮,高的一米八五左右,矮的一米七的樣子,身手都經過訓練,戴著麵具,沒看到臉,矮的那個,嗓音有點怪,像戴了變聲設備。車是黑色別克GL8,車牌號景B3JK28,不過既然是出來做事,十有八九是假牌。”

“性別?”程立問得簡短,沒什麽表情,眸光裏卻透著犀利。

祖安卻頓了一下,原本在桌上輕敲的手指停在半空,然後才緩緩落下。

“不能確定。”他答。

程立未再多言,站起身,淡聲吩咐:“讓他走吧。”

江北一愣,看著他的背影忍不住出聲:“老大?”

程立拉開門,側身看向他:“我說了,放他走。”

走廊的燈光落在他半邊臉上,他整個人一半浸在暗中,一半浸在明處,隻顯得他的神色越發深沉。祖安和他對視了一眼,琥珀色的眸瞬間微暗。但他隨即又是一臉不正經的笑容,朝江北揚起戴著手銬的雙手:“有勞。”

關門聲響起,手銬發出清脆的開鎖聲。

祖安低著頭,嘴角浮上一絲自嘲的笑。

從來沒有人了解,也不會有人能真正體會,你的痛苦與付出。正如沒有人知道我在經曆著什麽。

我們都是一樣,三哥。

臨近傍晚時分又變天,程立坐在車裏,靜靜看著沉雲翻湧,狂風驟起,路邊行人在陣雨裏奔逃。

他等的電話鈴聲終於響起,屏幕上是陌生號碼,接起來卻是熟悉的聲音。

“才分開一會兒,是不是已經在想我?”祖安在那頭輕笑。

“好好養傷。”程立淡聲答。

“三哥。”

“嗯?”

“我覺得小尋尋特別好,各種好,要不,你讓給我?”祖安慵懶開口,語氣裏透著點曖昧。

“說過讓你別招惹她。”程立答,低沉的嗓音裏帶著警告。

“幸好我好奇心起,去招惹了,”祖安不以為意地笑,“要不,你今天該急瘋了吧?”

“不說正經事我掛了。”幾許深沉心思,都在這倉促回避的話語中昭然若揭。

“三哥,一個人喜歡的香水味,是不會輕易變的,”祖安的語氣突然沉靜下來,“我今天以為我弄錯了,但連你都懷疑了,不是嗎?如果,真的是我們想的那樣,你打算怎麽辦?”

回答他的,是沉默,然後是電話被掛斷的聲音。

天空積蓄已久的沉怒終於化成一個響雷,像直接劈在車頂。豆大的雨滴砸在車窗上,迸擊出脆裂的響聲,仿佛一場壯烈的犧牲。掛在後視鏡上的項鏈,也跟著輕輕顫抖。

程立伸出手,輕輕地握住了它,冰涼的觸感自血脈湧入心底。

再抬眼,這座他熟悉的城池,已經在這場大雨中漸漸淪陷、模糊。

程立回到局裏的宿舍樓時,天已經黑透。他站在陽台上抽完一支煙,才走到沈尋房間門口。

門上了鎖,但對他來說這不是個問題。問宿管員要備份鑰匙,大爺連問都沒問,反倒是熱心囑咐,不用著急還。

房間很靜,也很暗。他輕輕擰亮了桌上的台燈,站在床前。

她睡得很沉。像個孩子,大概在受了驚嚇和委屈之後,隻能躲到夢裏。可也不知道她夢見了什麽,眼睫還掛著細碎淚花。

忍不住彎下腰,輕吻住她微濕的眼角。

她可夢見他?夢裏的他是好是壞?

為何今年,她會來到這裏,出現在他的生命裏?

無法收場的事,為何要開始?

——三哥,我覺得小尋尋特別好,各種好,要不,你讓給我?

祖安的聲音,半真半假,又回響在耳邊。

她有多好,他當然知道。他的尋寶,哪裏都好,好得他舍不得放手讓她走掉。

可是這些年,他看透生死,也明白命運不會獨獨偏愛誰。人怎麽可能什麽都得到?你選一樣,就必須放棄另一樣。

此時此刻,他盼她睜眼,眼裏隻看得到他,也怕她睜眼,怕那眸中的清澈和溫柔令他無法招架。

桌上有什麽隱隱發光,映亮他幽暗的黑眸。他抬手拿起,是一個不鏽鋼煙盒,銀色的金屬麵上,刻著幾個單詞——Perseverance,Love,Enthusiasm,Hope。

堅持,愛,熱情,希望。

他用長指輕輕摩挲煙盒,細細把玩。一盞孤燈,照亮了許多暗藏的心思。

誰的堅持?誰的愛?誰的熱情?誰的希望?

沈尋在夢中總覺得有一雙眼在盯著自己,不離不棄,似要到天荒地老。等她醒來,床前空無一人,隻有清晨淺淡的陽光,從窗簾縫透進來。她正要坐起身,才發現掌心有東西滑落。

竟然是一支TomFord的唇膏,還係了精致的蝴蝶結。色號是31,名叫twistoffate。

命運的轉折,又或者說,命運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