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江南曉寒,迷蒙細雨,濕雲四集。等大家上了火車,天色逐漸好轉。康總說,春遊,等於一塊起司蛋糕,味道濃,可以慢慢吃,尤其坐慢車,最佳選擇。宏慶說,人少,時間慢,窗外風景慢,心情適意。康總說,春天短,蛋糕小,層次多,味道厚,因此慢慢看,慢慢抿。梅瑞笑笑。車廂空寂,四人坐定,聚會搞活動,往往使人漂亮,有精神。宏慶與康總熟悉,汪小姐與梅瑞,本是同事,一樣擅長交際,一講就笑,四目有情。火車過了嘉興,繼續慢行,窗外,似開未開的油菜花,黃中見青,稻田生青,柳枝也是青青,曼語細說之間,風景永恒不動。春帶愁來,春歸何處,春使人平靜,也叫人如何平靜。兩小時後,火車到達餘杭,四人下來,轉坐汽車,經崇福,石門,到達雙林古鎮。按計劃,先去菜場。這個階段,氣氛已經活絡,人人解囊,汪小姐買土雞。宏慶買塔菜,河蝦,春筍,春韭。康總買了酒,等攤主劈開花鰱頭,身邊的梅瑞,已經拎了雞蛋,鱔筒,蔥薑,粉皮,雙林豆幹,水芹兩把。一切默契非常。然後,雇一條機器農船,兩條長凳並排,鬧盈盈坐個穩當,機器一響,船進入太湖支流。小舸載酒,一水皆香,水路寬狹變幻,波粼茫茫,兩岸的白草葦葉,靠得遠近,滑過梅瑞胸口,輕綃霧殻一般。四人抬頭舉目,山色如娥,水光如頰,無盡桑田,藕塘,少有人聲,隻是小風,偶然聽到水鳥拍翅,無語之中,朝定一個桃花源一樣的去處,進發。

大概三刻鍾的樣子,船到了林墅。眼前出現一座寂寞鄉村,陰冷潮濕。河橋頭幾個閑人,一隻野狗。宏慶的表舅,水邊已等候多時。四個人,大包小包下船,跟緊表舅,曲曲彎彎,房前屋後繞來繞去走路,引入一戶院落。大家先一嚇,三開間,兩層老屋,門前對聯是,隻求問心無愧,何須門上有神,字紙已經發白,窗扇破落,庭院裏,堆滿亂七八糟的桌,椅,茶幾半成品,犬牙交錯,風吹雨淋多年。表舅說,兩年前,我做木器生意,發一筆小財,最後,蝕盡了老本。宏慶說,還有這種事體。表舅說,這批赤膊木器,看上去齷齪,樣式還好,各位上海朋友,先幫我看看,如果有去路,表舅我也少一點損失。汪小姐說,啊。大家不響。表舅說,不必客氣,要是歡喜,大家揀個幾樣,帶回上海。宏慶搖手說,不要。大家說,不要不要。表舅爬到木器堆裏翻動說,看看是討厭,如果用砂皮一砂,混水油漆,搨個幾趟,上光打蠟,也就是鋥亮。康總說,是的,買塊香肥皂,咯吱咯吱擦一擦。梅瑞看了康總一眼。汪小姐背過身,用力咳嗽一聲,表舅停了手。宏慶說,下來呀。表舅驚醒說,啊呀,對了,大家先請進去坐。四個衣著光鮮男女,麵對破敗景象,難免失望。康總低聲對梅瑞說,我剛剛買了小菜老酒,笑容滿麵,談得開心,等於吃了喜酒,我一腳踏進火葬場。梅瑞說,我等於桑拿房裏出來,跌到鐵皮抽屜裏速凍,前心貼後背,渾身發冷。表舅說,各位進來坐。大家走進客堂灶間,心情稍好,內景是顏文梁《廚房》樣式,表舅媽靠緊灶前落餛飩,一座江南風格雙眼灶,中有湯罐,後燒桑柴,上供灶君牌位,兩麵貼對聯,細描吉利圖案,近窗是條桌,碗櫃,自來水槽,梁上掛竹籃,風雞風魚。大家到八仙桌前落座,表舅媽敬上四碗薺菜肉餛飩。四人悶頭吃。表舅說,生意蝕了本,我基本就到鎮裏落腳了,這次各位上海客人要來,我打掃了一天。汪小姐停咬餛飩,朝宏慶白了一眼。表舅說,等到夜裏,麻煩宏慶燒小菜,讓大家吃吃談談,我跟舅媽,也就先回去了。大家不響。表舅說,樓上備了兩大間,枕被齊全,每間一隻大床,一門關緊,兩對小夫妻,剛巧正好。表舅這句出口,有兩個人手裏的調羹,哐啷一響落到碗裏。

宏慶忽然笑了。汪小姐說,十三點,有啥開心的。宏慶說,笑笑不可以啊。康總說,餛飩裏有笑藥吧。梅瑞說,餛飩味道確實好。汪小姐說,表娘舅,放心好了,兩位盡管回去。表舅拿出一副舊麻將。康總一見大愕說,啊呀呀呀,老牌,真正老貨。表舅說,1962年,我出了十斤洋番薯,跟一個三代貧農調來。康總鑒定說,這是一整根老竹做的牌,色麵相同,嵌老象牙,鐵刻銀鉤,筆致古樸,大地主的家當。表舅說,眼光真毒,這副牌,是周家的,此地大地主,土改分家產,分到貧農手裏,十年之後,貧農餓肚皮,三鈿不值兩鈿,換我一籃洋番薯救命。宏慶說,吃頂要緊,洋山芋可以吃,麻將牌一咬,牙齒崩脫。四個人餛飩吃畢,表舅媽說,小菜已經弄好,夜裏一炒便是,土雞已經悶到鑊子裏,大家可以先上樓看看。宏慶與梅瑞上樓看房間,一切交代清楚。表舅說,各位回到上海,多多留意,我總要有個去路。汪小姐不響。康總說,這房子要賣。表舅說,就是外麵的赤膊家具。宏慶說,曉得。於是表舅,表舅媽告辭回鎮。宏慶關了大門,梅瑞從樓上下來說,我搞糊塗了,還以為住賓館。汪小姐說,宏慶辦的事體,我一直買賬,蓮蓬頭不見一隻,房間裏擺了痰盂,要死吧。康總坐定弄牌。四個人落座。康總說,既來之則安之,辰光不早,先打幾圈。宏慶說,還是出門去走一走,欣賞江南農村風景。汪小姐說,算了吧,這種窮癟三的地方,已經一路看過了,七轉八轉,跑東跑西,還沒跑夠呀,還要跑。梅瑞說,飯後再講吧。康總說,開了電燈,先摸牌,碰到這副好牌,我心定了。四人東南西北一摸,骰子一拋,眼前聚光這副牌,古色古香,八隻手,有粗有細,集中四方世界。康總說,打這副牌,當年是大小姐,還是姨太太。宏慶說,地主老爺,還鄉團,忠義救國軍軍長,後來呢,貧農委員會主任。梅瑞說,還有呢。宏慶說,婦女幹部,大隊長。汪小姐說,現在是康總,壽頭宏慶。宏慶說,還有壽頭的老婆。大家笑笑,幾圈下來,康總一直讓梅瑞吃碰,打到五點半結賬,梅瑞獨贏,粉麵飛紅。大家準備夜飯,康總炒菜,梅瑞做下手。幾次宏慶走到灶前來,汪小姐喝一聲說,去燒火呀。最後大家坐定,小菜不鹹不淡,配本地黃酒,一鑊子魚頭粉皮,居然慢慢吃淨。然後出門漫步。天完全黑下來,路狹難走。康總與梅瑞在前,宏慶夫妻於後,到了一段開闊世界,滿眼桑田,空氣清新。康總朝後一看,發現宏慶與汪小姐,忽然消失了。梅瑞說,人呢。周圍幾個黑沉沉的稻草垛。梅瑞叫了一聲,汪小姐。不見人影,無人應答。

月亮露出雲頭,四野變亮,稻草垛更黑,眼前是密密桑田。康總覺得好笑,也感到月景尤為清豔,即便與梅瑞獨處,也是無妨。康總眼裏的梅瑞,待人接物,表麵是矜重,其實弄煙惹雨,媚體藏風,不免感慨說,夜色真好。梅瑞說,是呀。康總說,此地的蠶農,據說還是照了古法,浴蠶,二眠,三眠,大起,包括分箔,炙箔,上簇,下簇。梅瑞說,桑樹原來這樣低呀。康總說,古代采桑,一張張采,之後是特意矮化,整條斬下來喂蠶。梅瑞粲然說,想起來了,我做過幾單湖絲生意,出口日本,意大利米蘭。康總說,人真是怪,蠶寶寶跟大青蟲,形狀差不多,鬆鼠跟老鼠,麵孔一樣,前麵兩種,人就歡喜,後兩種,一見就厭。梅瑞說,我養過蠶寶寶,北京西路的張家宅,有大桑樹,男同學年年爬上去,一張一張采。康總不響。兩人並肩而立,月光下,四周寂靜。康總覺得,梅瑞靠得近,聞到發香。月亮移進一朵雲頭,然後鑽出來,是所謂白月掛天,蘋風隱樹,康總還未開口,斜對麵稻草垛裏,忽然跳出兩個人來。梅瑞一嚇,拉緊了康總,看清是汪小姐和宏慶,方才鬆開。宏慶說,一張一張采,采不過來對吧。梅瑞說,真嚇人。汪小姐撣了撣身上說,宏慶真是十三點,硬拖我到稻草裏去。康總說,天一黑,宏慶就想搶女人。宏慶說,一搶一拖,女人表麵是嚇,心裏歡喜。汪小姐說,好樣子不學,想學插隊落戶這批野人,到荒山野地做生活,打“露天牌九”。梅瑞說,啥意思。康總說,就是野合。宏慶說,這就是浪漫。汪小姐笑說,我也真想躲起來,預備仔細看一看,梅瑞跟康總的西洋景,想不到,宏慶野蠻起來了。

四個人談談笑笑,**了一段路,最後回房,關了大門,重定位子,繼續打牌。台麵有了變化,梅瑞是一直放牌,專讓康總吃,碰。生牌,嵌牌,樣樣開綠燈,隻看緊了宏慶,嗒不著一張。打到半夜,房子四麵漏風,樓上有窗吹開,時輕時響。汪小姐說,宏慶上去看看。宏慶不響。康總拉緊衣領說,有點冷了。梅瑞說,吃夜宵吧,我來燒菜泡飯。汪小姐不響。宏慶說,我來。於是大家停手。宏慶弄了泡飯,四個人吃了。梅瑞自言自語說,夜裏,我就跟汪小姐一個房間了。宏慶說,是呀。梅瑞笑說,不好意思,拆散夫妻了,其實,我住廚房間,也可以的。汪小姐笑笑。康總說,我可以住廚房。汪小姐說,廚房萬一有蛇蟲百腳呢。梅瑞婉然說,其實,我可以跟康總住一間,我睏地板。康總說,當然我睏地鋪,我無所謂。聽到此地,宏慶笑笑,揀出紅中,白板各一對說,大家公平自摸,摸到一對,就同房。汪小姐笑說,又發癡了,十三點。宏慶笑笑,四張牌搓了長久說,摸。梅瑞滿麵猶豫說,康總先摸。宏慶說,先聲明,摸到做到,翻牌無悔。康總摸了牌,翻開一敲,紅中。梅瑞說,宏慶摸。宏慶做勢,台麵上兜了幾圈說,讓汪小姐摸。康總說,應該叫老婆大人。宏慶說,老婆太年輕,太漂亮。汪小姐不響,表情緊張,慢慢移出一張牌來,一推,白板。梅瑞看定宏慶。宏慶說,看我做啥,摸呀。梅瑞說,為啥我摸。汪小姐笑說,其實再摸一張,就曉得結果了,不許胡調了。梅瑞摸了牌,麻將老手一樣,隻是撚牌,用力撚好久,不翻。宏慶說,是啥牌,講呀。梅瑞呆了呆,結果慢慢翻開牌來,白板。開初的熱鬧,一場虛驚,台麵變得冷清。四個人訕訕立起來。汪小姐也就講定,此地無意久留,明早立刻回上海。

大家各自回房。康總靠定床頭說,老天爺有眼,否則這一夜,就闖了窮禍。宏慶說,為啥。康總說,真想得出,摸牌,猜房間,腦子有吧。宏慶不響。康總說,我跟梅小姐住一間,無所謂,如果是跟宏慶老婆汪小姐住一間,明早見了麵,我可以講啥呢,我哪能辦。宏慶說,啥意思。康總說,也就講不清爽了,我就是再三聲明,一夜打地鋪,汪小姐也證明,兩個人,一夜太平無事,宏慶會相信吧,從此以後,宏慶一直橫想豎想,要不斷思考,永遠也想不明白,這一夜真實情況,這對男女,究竟是做了生活,還是各管各,水冷冰清,這一夜,對宏慶來講,永遠是空白,是故事了。宏慶不響。康總說,同樣,宏慶如果跟梅瑞一個房間,老婆大人會相信宏慶吧,相信宏慶清白吧,再好的夫妻,也要亂想,夫妻之間,不如朋友,永遠不會相信對方。宏慶不響。康總說,做朋友,肯定做不成了,這一夜,永遠謎語了。宏慶說,放心好了,我如果摸到這種牌,肯定是“黃和”的。康總說,講得好聽。宏慶不響。此刻隔壁房間,有一張舊式大床,汪小姐,已鑽進帳幃深處,梅瑞解開紐扣,慢慢縮進土布棉被裏。汪小姐說,這頂床,一定也是周家的,古董店行話,這叫“暮登”,意思是夜裏攀登,每夜攀高登遠,爭當先鋒。梅瑞笑說,搞七撚三。汪小姐說,三麵鑲花板,簡直雕刻成一隻房間了,難怪舊社會,要三妻四妾,床如果不寬舒,夜生活哪能辦。梅瑞輕聲說,就算大房二房,也應該是分開的。汪小姐說,不一定了,這頂帳子實在是寬,接待一妻兩妾,綽綽有餘,三個女人唱台戲,這個周老爺,一定跟不少女人睏過,一到夜裏,就不太平。梅瑞說,不要講了,我覺得惡陰了。汪小姐說,此地,有過多少男女聲音,做過了多少壞事體。梅瑞一嚇說,停停停,不要講了,我覺得,枕頭也齷齪了。汪小姐說,嘻嘻哈哈,左擁右抱,左右逢源。梅瑞渾身一抖說,不要嚇我了,寒毛豎起來了,不要講了。汪小姐說,我想想真是可惜,這一趟,阿寶不來。梅瑞不響。汪小姐說,阿寶是不錯的。梅瑞曼聲說,真要我來講嘛,康總更有風度。汪小姐不響。梅瑞說,我隻是不明白,康總跟康太的關係,還算好吧。汪小姐說,啥意思。梅瑞說,隻是隨便想到。汪小姐說,康太,實在標致,既漂亮,又溫柔,夫妻兩個人,情投意合,一輩子像情人,據說夜夜吃交杯酒。梅瑞不響。汪小姐說,所以康總,不可能有外遇。梅瑞不響。汪小姐說,對了,阿寶為啥不結婚呢。梅瑞說,我不了解。汪小姐說,心思太深了,對吧。梅瑞不響。汪小姐說,記得以前談生意,阿寶真細心,我落座,扶定椅背,我起身,幫穿大衣。梅瑞冷漠說,這算啥呢,最多發幾粒糖精片,有啥營養吧。汪小姐不響。梅瑞說,寶總,也就是一般生意人,普通上海男人,康總隨和多了。汪小姐不響。此刻,門窗一陣風響,兩個女人,各懷心思,燈短夜長,老床老帳子,層層疊疊的褶皺,逐漸變濃,變重,逐漸模糊。

四個人改日回到上海,也就散了。當夜,汪小姐對宏慶說,這個梅瑞,已經不對了,一開口,就是康總了。宏慶說,談到自家老公吧。汪小姐說,悶聲不響,一字不提。宏慶說,這個社會,確實有一種女人,從來不談老公。汪小姐說,這有啥呢,我照樣也不談呀,現在的社會,當然要談吃談穿,談談其他的男人呀,但是。宏慶說,啥。汪小姐說,有一種女人,開口就談情調,談巴黎,談吃茶,談人生,這是十三點。開口閉口談小囡,奶瓶,尿布,打預防針,標準十三點。一開口,就是老公長,老公短,這是妖怪。宏慶說,為啥。汪小姐說,好像中國是女兒國,獨缺男人了,一般女人開不出結婚證,或者全部是鄉下女人,城鄉分居做鍾點工,做瘟生,洋盤,哼,全部獨守空房,醫生確診三趟是石女,輸卵管堵塞。宏慶縮進被頭,伸手一拉,一搭說,老婆,難聽吧,老公長老公短這一句,以後少講講,男同事聽見了,要吃豆腐的。汪小姐腰一扭說,拉我做啥。宏慶說,天不早了呀。汪小姐說,動啥手呢,每天夜裏寫空頭支票,有意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