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寶有個哥哥去了香港,是自小送了人,基本無來往。但有一天,阿寶意外接到哥哥來信,鋼筆繁體字,問候阿寶,稱已經讀大學。內附一張近照,一份歌劇女王卡拉斯的剪報。看信明白,這是哥哥第九封信。如果此信是父母接到,阿寶仍舊一無所知。哥哥的照片,蓓蒂看得十分仔細。蓓蒂說,香港哥哥,不是我將來喜歡的相貌。阿寶說,為啥。蓓蒂說,將來我可以喜歡男人,現在不可以。阿寶笑笑。蓓蒂說,香港哥哥有心事。阿寶說,我看不出來。蓓蒂說,淑婉姐姐,也有卡拉斯新唱片。阿寶不響。淑婉是弄堂裏的資產階級小姐,時稱“社會青年”,高中畢業後,上大學難,極少出門,有時請了男女同學,聽音樂,跳舞。每次得悉這類活動,蓓蒂去看熱鬧。這天下午,兩個人到了淑婉家,發現卡拉斯剪報上的劇照,與淑婉的唱片封套一樣。淑婉說,香港好,真好呀。阿寶不響。房間裏窗簾緊閉,留聲機傳出《卡門》絲絨一樣的歌聲,啦莫,啦莫,啦莫,啦莫,啦啊莫,啦啊莫,回**於昏暗房間。蓓蒂走來走去,轉了一圈。淑婉說,女中音,女中音,現在上升,一直上升,升到高音,轉花腔。阿寶不響。淑婉放了信,仔細看阿寶哥哥的照片。淑婉說,香港哥哥,沉思的眼神。蓓蒂說,卡拉斯,是公主殿下吧。淑婉說,氣質是葛裏高利·派克的赫本,電影我看了三遍,每次想哭。阿寶不響,心為歌聲所動,為陌生的親情激勵。淑婉說,香港多好呀,我現在,就算弄到了卡拉斯唱片,還是上海。阿寶不響。淑婉說,我這批朋友,像是樣樣全懂,樣樣有,吃得好,穿得好,腳踏車牌子,不是“三槍”,就是“蘭苓”,聽進口唱片,外方電台,驕傲吧,可以跟外麵比吧,跟香港比吧。蓓蒂說,可以吧。淑婉說,差了一隻襪筒管,哪能可以比呢,上海,已經過時了,僵了,結束了,已經不可以再談了。阿寶不響。淑婉說,現在隻能偷偷摸摸,拉了厚窗簾,輕手輕腳,跳這種悶舞,可以跳群舞吧,可以高興大叫,開開心心吧,不可能了,大家全部參加,手拉手,人人頓腳,樂隊響亮,大家衝進舞場,齊聲高唱《滿場飛》,香檳酒起滿場飛,衩光鬢影晃來回,爵士樂聲響,跳了rumba才過癮。嘿。阿寶不響。淑婉說,大家拉手,跳呀,轉呀,踏腳響亮,笑得響亮,大家齊聲拍手,開心。阿寶不響。淑婉沉默良久說,香港哥哥,有女朋友了。阿寶說,我寫信去問。淑婉說,我隨便問的,如果哥哥來上海,阿寶要告訴我。阿寶說,一定的。淑婉羞澀不響。阿寶說,等哥哥有信來,姐姐要看吧。淑婉不響。蓓蒂走近說,阿寶講啥。阿寶摸摸蓓蒂的後頸說,出汗了,可以回去了。阿寶立起來。淑婉說,以後經常來。阿寶答應。到了第二天,阿寶爸爸進房間,看見玻璃板下的照片,眉頭皺緊說,香港來信了。阿寶不響。阿寶爸爸說,不許回信,聽到吧。阿寶說,嗯。一個月後,哥哥來信,仍舊是鋼筆繁體字,阿寶弟弟你好,我看到回信了,非常高興。我現在還沒有拍拖女朋友,將來會的。講到歌劇,義大利文發音豐富,音素是a,e,i,o,u五個母音,十六個輔音,濁音,共鳴的鼻音,雙輔音,塞擦音。上海有義大利文補習班嗎?父母大人好嗎?以前聽香港繼父說,上海淮海路瑞金路口這一帶,叫“小俄羅斯”,有一家彈子房,隔壁是原白俄《柴拉報》社,日占時期照樣出報紙,多方交易情報的地方,現在。信看到此,阿寶爸爸一把奪過來,捏成一團,大發雷霆,讓阿寶“立壁角”一個鍾頭。爸爸脾氣一向暴躁,但半個鍾頭後,也就好了,拉過阿寶,摸摸阿寶的頭說,爸爸心煩,不要跟爸爸尋麻煩。阿寶不響。卡拉斯的剪報,從此夾進一本書裏。對於音樂,意大利文,彈子房,阿寶的興趣不大,每天聽蓓蒂彈《布列舞曲》,克列門蒂《小奏鳴曲》,心裏已經煩亂。每到夜裏,阿寶爸爸像是做賬,其實寫申訴材料,阿寶每夜經過書房,書桌前,是爸爸寫字的背影。爸爸說,阿寶,替爸爸到瑞金路,買瓶“上海”黑啤來。或者講,到瑞金路香煙店,買一盒“熊貓”煙鬥絲。爸爸是曾經的革命青年,看不起金錢地位,與祖父決裂。爸爸認為,隻有資產階級出身的人,是真正的革命者,先於上海活動,後去蘇北根據地受訓,然後回上海,曆經沉浮,等上海解放,高興幾年,立刻審查關押,兩年後釋放,剝奪一切待遇,安排到雜貨公司做會計。

有一次,祖父摸摸阿寶的肩膀說,爸爸最近好吧。阿寶說,好的。祖父說,一腦子革命,每年隻看我一次。阿寶不響。祖父說,當年跟我劃清界限,跑出去,斷了聯係,等於做了洋裝癟三,天天去開會,後來,爬進一隻長江輪船,不打一聲招呼,就走了。阿寶說,後來呢。祖父說,我以為軋了壞道,做了“長江弟兄”。阿寶說,啥。祖父說,就是往來長江輪船的強盜,後來據說不對,是去了江北。阿寶說,後來呢。祖父說,偷偷盤盤,再從江北回來,再做上海洋裝癟三,參加革命嘛,先尋飯碗,每日要吃要睏,哪裏是電影裏講的,上麵有經費,有安排,全部要靠自家去混,有理想的青年嘛,連吃飯本事學不會,開展啥革命工作呢,因此,肚皮再餓,表麵笑眯眯,一身洋裝,褲袋裏三兩隻銅板,真是可憐。阿寶不響。祖父說,革命最高理想,就是做情報,做地下黨,後來,就蹲日本人監牢了,汪精衛監牢,我帶了兩瓶“維他命”去“望仙子”。阿寶說,啥。祖父說,就是探監,人已經皮包骨頭,出監養了半年,又失蹤,去革命了。阿寶說,後來呢。祖父說,後來就跟阿寶姆媽,浙江地主家庭小姐結婚,到香港一年,養出小囡,當場送人,因為啥呢,要革命。阿寶不響。祖父說,我一直看不懂,人呢,還是要住法租界高乃依路,就是現在皋蘭路,講起來,一樣是租房子,為啥不蹲“下隻角”呢,閘北滾地龍,“番瓜弄”棚戶,滬西“三灣一弄”,為啥不做一做碼頭工人鬧罷工呢,革命麽,吃啥啤酒,吃啥煙鬥絲。阿寶不響。祖父說,吃辛吃苦,革到現在,有啥名分,好處吧,也隻是打打普通的白木算盤,記兩筆草紙肥皂賬,心裏不平呀。阿寶不響。旁邊大伯說,是呀是呀,革命革到頭了,分配到革命成果吧,有具體名分,地位吧,兩手空空,一點不搭界。祖父白了大伯一眼說,做大阿哥的,肚皮裏有啥貨色呢。大伯一呆說,啥。祖父說,當年就算去公司分部,做做“龍頭”呢。阿寶說,啥。祖父說,就是賬房。大伯不響。祖父說,逐步做上去,慢慢做,做到“總龍頭”,做到“頭櫃”了,等於做主管,也就長見識,出麵接待“糯米戶頭”,“餿飯戶頭”。阿寶說,啥。大伯說,就是接生意,接待各種客戶,好客戶,壞客戶。祖父說,哼,每天穿得山清水綠,照照鏡子,吃吃白相相,房間裏擺一套《萬有文庫》,賺過一分銅鈿吧。大伯不響。祖父說,做人,當然要名分,孫中山,華盛頓總統,也要名分。阿寶不響。祖父說,做男人,做事業,真心認真去做,通常就左右為難,做人,有多少尷尬呀。阿寶說,嗯。祖父說,不談了,現在,我也是尷尬戲,尷尬人了,天心不許人意,隻要一個疏慢,就有果報。阿寶說,嗯。祖父說,我也就是吃一口老米飯了,我現在,有啥做吧,我無啥可以做了。

以前,多數是下午,車子開到南昌路幼稚園,祖父接了阿寶,出去兜風,到城隍廟吃點心,然後送回來。阿寶娘從來不提。阿寶稍大,有時去思南路,祖孫講講閑話。祖父已經老了,原有幾家大廠,公私合營,無啥可做,等於做寓公,出頭露麵,比如工商聯開會學習,讓大伯出麵。每月有定息,一大家子開銷,根本用不完。祖父唯一的作用,是掌握銀箱,隻有這塊小地方,可以保存原樣,祖父捏緊鑰匙,開開關關。近幾年食品緊張,表麵上響應計劃配給政策,按月使用票證,買來黑麵粉,六穀粉,山芋,讓大腳娘姨燒一鍋菜粥,南瓜麵疙瘩湯,擺一種姿勢。兩個伯母,輪流用煤氣烤箱,每一隻鐵皮小盒子,擺一個麵團,塗一層蛋黃,做小麵包,勻灑糖霜,照樣做純蛋糕,烤雞胸肉,咖喱卷,培根煎雞蛋,自做“清色拉”。這幢大房子,每周消耗雞鴨魚肉蛋品等等,是黑市最緊俏物資。海外親戚,不間斷郵寄食品到上海,郵局全部檢查,經常扣留超額部分,但十磅裝富強粉,通心粉,茄汁肉醬,聽裝豬油,白脫,咖啡,可可,煉乳,基本可以收到。上海普及電視,約1980年前後,電視開播時間為1958年,起初全市,隻有三百多台電視機。1960年,思南路客廳裏,已有一台蘇聯電子管電視機,一次有了故障,上門維修的青年,留短髭,梳飛機頭,小褲腳管。祖父付了鈔票,青年接過,分兩疊,塞進前後褲袋,因此褲子更瘦。阿寶身邊,玉立婷婷的幾個堂姐姐,矜持好奇。青年講了調頻方式,拿出一張紙條,對堂姐說,以後有啥情況,請打電話來,再會。當時隻有一個電視頻道,基本與電影檔期同步,“國泰”,“淮海”頭輪影院海報出來不久,電視也開始播。有天吃了夜飯,阿寶推說去同學房間溫課,溜進思南路,電視機麵前,隻是祖父一人。阿寶看看四周。祖父說,剛剛我發了脾氣,全家不許看電視。客廳空闊,每扇門背後,像有人細聽。原來這天,大伯與叔叔兩家,各買了一架落地十四燈收音機,可以聽國際節目。孃孃曉得後,告訴了祖父。伯叔兩家,大大小小輪番說情,祖父堅持退貨。孃孃搬回思南路,矛盾已經不少,伯叔兩家,本就為房間多少,家具好壞不和,突然搬進一個多餘的妹妹,大伯讓了一間讓孃孃住,表麵客氣,心裏討厭。祖父說,資產階級,確實不像樣,我如果早死,思南路,也就是吃光,敗光了。阿寶不響。此刻電視裏,黑白帷幕一動,走出一個三七分頭,灰嗶嘰長衫的青年,笑了一笑,講一口標準上海話,上海電視台,上海電視台,現在開始播送節目,現在開始播送節目,今朝夜裏廂的節目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