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拜五,陶陶報告,夜裏有飯局。芳妹說,酒記得少吃,早點回來。陶陶答應。飯局是滬生通知,陶陶以前的朋友玲子請客。當年陶陶介紹滬生做律師,幫玲子離了婚,因此相熟。玲子到日本多年,最近回上海,於市中心的進賢路,盤了一家小飯店,名叫“夜東京”。此刻的上海,一開間門麵,裏廂挖低,內部有閣樓的小飯店,已經不多。店堂照例吊一隻電視,擺六七隻小台子,每台做三四人生意。客人多,台板翻開坐六人,客人再多,推出圓台麵,螺螄殼裏做道場。這天夜裏,“夜東京”擺大圓台,來人有阿寶,蘇州範總,俞小姐,經曆“滄浪亭”的人物,滬生記憶深刻。加上範總的司機,玲子,陶陶,此外是新朋友葛老師,菱紅,亭子間小阿嫂,麗麗,華亭路擺服裝攤的小琴,小廣東。大家坐定。葛老師說,七男六女,應該夾花坐。亭子間小阿嫂說,花了一輩子了,還不夠呀。此刻,滬生看看小琴。陶陶說,這位美女是。小琴說,滬先生好。白萍還好吧。滬生說,還好。小琴對陶陶說,我叫小琴,以前滬先生常來華亭路,代白萍買衣裳,寄德國。玲子說,大家靜一靜,我來介紹,這位,是亭子間小阿嫂,我老鄰居,以前也算弄堂一枝花,時髦,男朋友多,衣裳每件自家做。葛老師說,是的,1974年,社會上開始時髦喇叭褲,小阿嫂就用勞動布做,到皮鞋攤敲了銅泡釘,一模一樣。玲子說,之後港式衣裳行俏,小阿嫂照樣為老公做上海長褲,幫葛老師做上海兩用衫,規規矩矩,服服帖帖。小阿嫂說,規矩服帖,是講我做衣裳呢,還是講做人。玲子說,當然是講衣裳。小阿嫂不響。玲子說,全弄堂的女人,隻吃小阿嫂的醋,因為做不過小阿嫂。葛老師說,講得簡單點。玲子說,這位是葛老師,三代做生意,六十年代吃定息,八十年代吃外匯,現在獨守洋房,每天看報紙,吃咖啡,世界大事,樣樣曉得。這位是菱紅,上海美女,我到日本認的小姊妹,以前老公,是日本和尚。菱紅說,少講我以前事體。玲子說,這是麗麗,我小學同學,爺娘有背景,北京做官,另外是小琴,小廣東,兩位不是夫妻,不是情人,華亭路服裝攤的朋友。小琴笑眯眯。玲子說,不要看小琴像菩薩,手條子辣,日本一出新版樣,我從東京發到上海,小琴再下發,六天後,攤位上就有賣。滬生說,我買過。小琴笑笑。阿寶說,亭子間小阿嫂,名字特別。小阿嫂笑說,一定想到《亭子間嫂嫂》了,以前算黃色書,我看過三遍,先生貴姓。阿寶說,我叫阿寶。小阿嫂說,這本書,據說已經重版了。阿寶說,以前是黃書老祖宗,現在不稀奇了。玲子說,菱紅目前,有啥打算,廿七歲的人了,不小了。菱紅說,我廿四歲呀。亭子間小阿嫂說,介紹男朋友,我來想辦法。菱紅說,我不急的,我的表阿姨講了,可以先等等,先包幾年再講。俞小姐夾了一塊目魚大烤,筷頭一抖說,啥。菱紅說,要我先活絡幾年,見見市麵。蘇州範總說,見啥市麵。菱紅說,先見識香港男人,台灣男人,日本男人,這就是市麵。阿寶說,這位表阿姨,是對外服務公司的,還是。菱紅悠然說,是一般的外資女職員,讓一個日本男人包了兩年多了。大家不響。玲子說,包是正常的,菱紅條件好,日語好,會念日本經,跟日本和尚。菱紅說,又翻老賬了。玲子說,中國日本,和尚是一樣的吧。菱紅說,日本一般是私營廟,可以傳代,和尚養了長男,就算寺廟繼承人,將來就做大和尚。小琴嗬了一聲。菱紅說,我怕生小囡,每天要念東洋經,我也是嚇的,想想真作孽,我前世一定是木魚敲穿,碰到了這樁婚姻。

阿寶看看範總。俞小姐說,範總自稱悶騷,比較悶,悶聲大發財。範總說,我一般是帶耳朵吃酒,悶聽悶吃,黃酒一斤半。亭子間小阿嫂說,最悶騷的人,是葛老師。麗麗說,啥意思。小阿嫂說,每次見了這兩位日本上海美女,骨頭隻有四兩重,老房子著火,燒得快。葛老師說,無聊吧。菱紅淩厲說,葛老師,是至真的老男人,隻有中年老女人,是真正悶**,騷就是燒,一不小心,燒光縫紉機,燒光兩條老弄堂,燒煞人。亭子間小阿嫂不響。葛老師說,越講越黃了,古代日本國,倒真有個悶騷男,看見簾子裏兩位日本妹,這個男人,就唱一首詩道,此地叫染河/渡河必染身/現在我經過/染成色情人。簾子裏的日本妹馬上回了一首,雖然叫染河/染衣不染心/儂心已經染/勿怪染河深。玲子擺擺手說,我一句聽不懂。葛老師說,過去四馬路“書寓”姑娘,出來進去,密葉藏鶯,必定是穿文雅蘇繡鞋子,現在呢,穿拖鞋也有了,真是喪德了,馬桶間裏,互相換褲帶子的,有了,“磨鏡子”有了,“三層樓”有了,“肉弄堂”有了,“姊妹雙飛”,也有了,社會每天掃黃,還是黃盡黃盡。小阿嫂不響。範總說,上個月,我跑到廣州,確實是黃盡黃盡,客戶幫我預定“紅月”酒店,廣州朋友來電話,一聽“紅月”就笑,十個廣州朋友聽見,十個笑,我跟同事下了飛機,到酒店,也笑了,酒店大堂,等於夜總會,夜裏九點多,電梯旁邊,兩排幾十個小姐,樓梯旁,立滿小姐,庸脂俗粉,等於是肉屏風,總台附近,算是娛樂區,當中一個吧台,就是小T台,三麵高腳凳,坐一圈客人,台上有鋼管,走內衣秀,女人直接走到酒杯旁邊,奇怪,看客隻是老太太,老外婆,男小囡,中學生。小姐不斷上吧台,大腿像樹林,我曉得吃藥了,進電梯,到了樓層走廊,五六個小姐立等,走進房間,門鈴,電話,一夜響到早,小姐不斷來電話,敲門,這種場麵,《亭子間嫂嫂》這本書裏,寫過吧,差得遠了,一般賓館,也就打來幾隻電話,叫幾聲先生,也就不響了,這家酒店,早上兩點三點四點鍾,五點六點七點鍾,照樣有小姐來敲門,開一條縫,泥鰍一樣,就想鑽進來,軋進來,講是借打電話,或者直接問,老板,先生,要不要換枕頭。小琴說,啥意思。玲子說,這是客人的黑話,打電話到總台,換枕頭,就是要小姐。範總說,第二天一早,我跟同事吃了早飯。玲子說,慢,夜裏到天亮,太潦草了吧,要慢慢講,這一夜,不可能太平的。俞小姐說,老鼠跌進白米囤。範總說,我哪裏有心情,廣州朋友的電話,一夜不斷打進來,一講就陰笑,問我情況好吧,要保重身體。我實在煩,我等於進了四馬路,進了堂子,會樂裏,讓我短壽。我朋友講,範總活到這把年紀,已經可以了,萬惡的舊社會,六十就算上壽,四十為中壽,可以滿足了。我隻能大笑,我的心情,啥人會懂。俞小姐說,算了吧。陶陶說,後來呢。範總說,我吃了早飯,決定退房,同事出門去辦事,我回房間,走廊裏幾個小姐擋路,其中一個講,老總,現在一個人了,可以做了。我一嚇。小姐講,同事出去了,做一做好吧,十五分鍾,我有化妝品,快的。我講,化妝品。小姐講,裝糊塗,我還叫安全套,這也太土了,太不文明了。我看看小姐,皮膚好,身材玲瓏,講句酸的,此地小姐,基本是大身架,北地胭脂,眼前的小姐,倒是南朝金粉。我講,聽口音,小姐是江南一帶的人。小姐講,我上海人呀。我問,上海啥地方。小姐講,上海昆山。我講,昆山是江蘇呀。小姐笑笑講,老總呀,這是一條走廊,為啥就要開地理課,快一點,拖我到**開課嘛,去呀。我不響。小姐講,上海嘉定昆山太倉蘇州,東南西北位置,可以寫到我肚皮上,我就記得牢,跟學生妹上一課,要認真一點,去呀。當時我講,阿妹,就要過年了,早點回昆山吧。小姐講,生意人,真不懂感恩,小老婆特地來照顧,因為老公太辛苦了,做男人,適意一趟是一趟。範總講到此地,吃一口酒。陶陶說,後來呢。範總說,後來就不講了。葛老師說,說書先生賣關子。麗麗說,我要聽。範總說,當時我就問小姐,適意一趟是一趟,啥意思。小姐笑笑不響,人就靠上來。我旁邊一讓,我講,是我馬上要槍斃了,我晚期癌症了。小姐發嗲說,唉呀呀老公,小老婆是吹枕頭風,灌一點迷魂湯,為啥當真呢。俞小姐說,這種做皮肉生意的壞女人,應該立刻關進婦女教養所。阿寶說,過年之前,照例會掃黃。陶陶說,現在的老婆,缺一個項目,基本不懂嗲功,小姐最領市麵,也就更加嗲,更加軟,黏上來就軟綿綿體貼,生意就好做。範總說,還好,我幾個廣州朋友到了,後麵,也是跟了一串戴胸罩的大閘蟹,花花綠綠,好不容易關了門。我朋友講,這段時間,此地價格公道。我講,喂喂,是不是以為,我已經做過了。朋友笑笑不響。我講,為啥不相信我。朋友說,哈哈哈哈。我講,總要相信我吧。朋友講,大家懂的,管得鬆,價鈿公道,服務就到位,管得緊,也就偷雞摸狗,仙人跳,放白鴿,敲詐綁票,樣樣全來,因此,做也就做了,無所謂的。當時我聽了胸悶,差不多要發心髒病了。朋友講,假客氣,想做就做,此地,一般是不尋情人了,太麻煩,過節,要寫賀卡,要吃飯,買禮物,過生日,看星星,點蠟燭,過了情人節,三八節,勞動節、七七節之後,中秋節,國慶節,感恩節一過,聖誕,過了元旦,再是情人節,煩。

範總講到此地,大家不響。葛老師歎息說,這位昆山小妹妹,根本不懂立世根本,唉,萬惡**為首。滬生說,老先生,最喜歡背這句。葛老師說,現在事實證明,美色當前,範總是經得起考驗的,居心清正,不貪欲事,必有好報。範總說,是呀是呀。葛老師說,看《金瓶梅》,不學其**,當然,男人一見冶容,名利心就變淡,這是好的,但是古代某種文人,不是專評**書,就是寫**傳**,鼓勵女人思春,結果呢,不是腰斬而亡,就是嚼舌自殺,犯得著吧,做人,要堂堂正正,不可以眤情床枕,探花折柳,竊玉偷香,女人也一樣,不可以貪色,思想上麵,首先要戒**,否則,自取其殃,得不到好報,自短壽命。俞小姐冷笑說,範總的朋友,原來全部是不三不四的男人,太下作了。範總說,俞小姐哪裏懂男人。俞小姐說,烏七八糟的賓館,野雞,政府要加大力度,全部消滅光。滬生說,不錯,蘇聯新政府,妓女消滅最多,成群結隊勾搭革命紅軍,列寧寫過一封信,建議全部槍決,結果中文版裏,“妓女”翻譯成“賣身投靠者”。葛老師說,中國人,最懂春秋筆法,文字功夫一流,羅宋人呢,做事體最辣手辣腳,最無所謂,蘇聯紅軍多數有梅毒,為啥,妓女做了隨軍護士,1920年,蘇聯婦女集中營,大部分也關這批蘇聯妓女,牢監裏,每天播送交響樂,為啥呢,因為妓女歡喜靡靡之音,最討厭進行曲,交響樂,銅喇叭一吹,銅鼓一敲,可憐這批蘇聯妹妹,頭發落了不少。亭子間小阿嫂說,葛老師最近信耶穌教了,開口就是姐姐妹妹,肉麻吧,妓女,就叫妓女。葛老師說,古代人提倡優秀,就是“倡優”兩字,數蕊弄香,雅極,後來俗極,英文裏叫火腿店,上海人講鹹水妹,鹹肉莊,男人走進去,叫“斬鹹肉”,接待外國人,叫啃洋腸,羅宋鹹肉,高麗鹹肉,矮子鹹肉,提籃橋,有東洋堂子,曉得吧,隻有我,跟新中國的政府叫法一樣,這是教育嘛,太平天國女兵,互相也稱姐妹,所以一直稱呼姐姐妹妹,後來國家拍一部教育妓女的電影,《姐姐妹妹站起來》,當時采取行動,捉了多少姐姐妹妹,包括外國姐姐妹妹,潮潮翻,關到通州路,龍華教養所,有的女人,抱了白皮小囡,黑皮小囡,大哭小叫,要上吊,要尋死,教育結束後,思想就通了,心甘情願,做三輪車夫的老婆,有一批,報名去了邊疆,因為軍人缺老婆,太平三十年,社會鬆動,風調雨順了,新妹妹小妹妹,樂而思**,又冒出來了,壓得越緊,萌蘖有力道,講起來,天下確實有一種女人家,歡喜這口飯。玲子說,是的,天生喜歡,無啥辦法。葛老師壓低聲音說,隻有當時的日本小妹妹,最了不起。亭子間小阿嫂說,啊。葛老師說,因為責任太重,二戰結束,市麵上來了一批日本小妹妹,濃妝豔裹,到上海做皮肉生意,懷孕了,乘輪船回日本,再來一批,有喜了,乘輪船回去,來一批,有了,就回去,再來一批。陶陶說,一共來了幾批。葛老師壓低聲音說,大概十幾批不止,為啥呢,是來借種,日本男人打仗,基本死光了,已經到了關鍵階段,根本尋不著男人傳種的關頭。麗麗疑惑說,真有這種事體,講起來嚴重了,難道現在日本人,全部是中國種了,上海人了。葛老師尷尬說,這是聽講嘛,民間故事,民間傳說可以吧,日文裏有“雑婚”ざっこん,“混血”こんけつ的講法,明治年是“人種改良”じんしゅかいりょう。亭子間小阿嫂說,停停停,好了好了,每一次吃飯,講來講去,不是講聽不懂的事情,就是講惡陰事體。菱紅說,惡陰惡狀,樣樣齷齪事體,垃圾事體,不弄到日本人頭上,就不適意。

大家吃酒吃菜。麗麗說,每次見到大家,見到玲子姐姐,菱紅姐姐,我開眼界。玲子說,麗麗見過大市麵,太客氣了。麗麗說,剛剛講到包養,我就一直想,覺得有道理,一個小弄堂裏小姑娘,有啥優質的男女教育呢,但是跟了一個高級領導幹部,優質日本男人,香港好紳士,體驗男女生活,過幾年,眼光,談吐,品位,氣質,習慣,等於幾年裏,免費碩博連讀,免費培訓直升班,人完全就兩樣了。菱紅說,嫁人不對,不如不嫁。麗麗說,弄不好,是倒了大黴,我同學嫁了一個男人,婚前無啥,婚後呢,老公對上海的反感,全部轉移到老婆頭上了,可憐呀,看見老婆吃一碗菜泡飯,吃一口白米飯,老公就翻麵孔,老公是種麥出身,天天要吃手擀麵,認定天下白饃饃,最是養人,要死了吧,上海新娘子,天天去發麵粉,等於開了大餅店,劈哩啪啦,每日要做大餅,老公買來大小兩根擀麵杖,一塊木板,一見老婆淘米燒飯,就要哭,要吵,要辯論,講起來,受過最高等教育。小琴說,這也不一定,我是農村人,我就根本不喜歡農村,我隻想上海,回去過年,是看我爺娘的麵子,現在一台子人,熱鬧,我回鄉過年,弟兄姐妹,也是一台子,吃吃講講,但是房子外麵,山連山,上海房子外麵,仍舊是房子。玲子說,小琴講這幾句,有意思吧。小琴說,去年回去,我同鄉的同鄉,托我帶六雙皮鞋,滿滿一旅行袋。玲子姐姐講,我是發癡了,地攤貨的皮鞋,十五塊一雙,六雙鞋子總共九十塊,一股化學味道,又臭又重。姐姐講,就算背到郵局裏寄,也不止這點鈔票,但我心裏曉得,隻能帶回去,這是鄉下規矩,要我回絕,我開不出口。玲子說,小琴的腦子,已經進水了,一百塊不到,一大包,軋長途汽車,而且這個同鄉小保姆,小琴完全不認得,是隔壁村莊老鄉介紹的。小琴說,姐姐,鄉下就這樣呀,一樁事體做不好,傳一輩子。陶陶說,結果呢。小琴說,要人傳句好,我一世苦到老,我當然帶回去了。陶陶說,小琴真好。小琴說,鄉下,就是這副樣子呀,雞看不見人長大,人看不見山高大,我父母,一年一年見老,門口兩棵樹,一年年粗,今年,兩棵樹加了新木料,做了父母兩副壽材。玲子說,小琴做啥。小琴說,不好意思,弄得大家掃興了,不講了。陶陶拿了紙巾,小琴接過說,我本想講講開心事體,讓大家笑笑,啥曉得一開口,就不對了。陶陶講,講得有感情,請繼續。小琴說,去年大年夜,鄉下一台子人剛剛吃飯,外麵有人敲門,我爸出去一張,不見人影,回來坐定,外麵有人笑一聲,北風大,有人咳嗽,我跟爸爸出去看,雪地白茫茫一片,見不到人,家家戶戶關門過年,狗也不叫,我嚇了,跟爸爸回來,一台子兄弟姐妹吃菜吃酒,我吃不進,聽外麵還有啥聲響。爸爸吃了一杯,跟我娘小聲講,肯定,是小叔來搗亂了,小琴,先幫小叔擺一副碗筷,我娘講,算了,幾年不擺了,小叔一定去縣城了,不會再來了,我爸講,就靠冬至燒一點紙,有啥用呢,過年大家一回來,坐滿一台子,有人就冷清了,難免會眼紅。爸爸講到一半,大門嘩啦啦一陣亂響。菱紅說,嚇人。小琴說,我一開門,一隻綬帶鳥飛進來,鄉下叫練鵲。我爸對這隻鳥講,大年三十,有啥可以鬧呢,有啥不開心呢。這隻鳥不響,大家也不響。我心裏曉得,這隻練鵲,就是我小叔。麗麗說,哪裏有這種嚇煞人的鳥。小琴說,鄉下就這副樣子,反正隻要大年三十,常有這種事體,有動物冒出來,聽到怪聲,咳嗽,結果撞進來一隻鵪鶉,一隻毛兔子,一隻鴞,這次是練鵲,春天飛到墳墩上,死叫活叫的怪鳥。此刻大家不響。

小飯店外麵是進賢路,燈光昏暗。小琴說,1961年大饑荒,我小叔到陰間報到,做了討飯餓煞鬼,當時葬得太薄,因此容易逃出來,每到過年,大家到齊吃飯,吃得好,講得好一點,湯湯水水多一點,熱鬧一點,小叔就不平衡了,鬧一點事體。大家不響。小琴說,這個大年夜,大家怕小叔驚嚇,炮仗就不放了,大年初一,我開了門,小叔就飛走了,到了正月十五,天下的宴席,全部散了,房子裏,隻剩我父母,全部走了。玲子說,如果全家遷來上海,小叔飛得到上海吧。小琴說,這不可能了,說不定,變成一部土方車,撞到街麵房子裏,倒是可能的。滿座笑翻。小琴說,我這是瞎講了,我小叔,如果是一般的鷂子,一隻麂,上海密密麻麻的馬路,房子,也是飛不到安亭,走不過黃渡,肯定迷路了。陶陶說,最後關進鐵籠子,送到西郊公園。大家不響。小琴說,我以前一直認為,人等於是一棵樹,以後曉得,其實,人隻是一張樹葉子,到了秋天,就落下來了,一般就尋不到了,每一次我心裏不開心,想一想鄉下過年,想想上海朋友的聚會,就開心一點,因為眼睛一霎,大家總要散的,樹葉,總要落下來。玲子說,這有啥呢,散了再聚,聚了再散嘛。葛老師說,小琴看上去笑眯眯,心裏是悲的,聽老師一句,做人要麻木,懂吧,像我一樣,看看報紙,吃吃咖啡。玲子說,好了好了,葛老師已經老得陰篤篤了,要大家也一樣,最好集體蹲養老院。大家不響。亭子間小阿嫂說,開這家飯店,葛老師一點不老,幫了不少忙的。玲子白了小阿嫂一眼,端起杯子說,是呀是呀,借此機會,我就請請各位,以後常來。

這頓夜飯,陶陶與小琴雖隻攀談幾句,但有擺攤的共同話題,比較投緣。等飯局收場,大家朝外麵走。滬生與小琴,邊走邊聊。陶陶想跟過去,玲子一把拉過陶陶,回到店堂裏來。玲子笑笑說,陶陶,想到啥了。陶陶說,啥。玲子說,看見身邊小琴,想到啥呢。陶陶說,我想不出來。玲子說,想到芳妹了對吧。陶陶說,為啥。玲子驚訝說,有良心吧,已經忘記了。陶陶不響。玲子說,陶陶認得芳妹,是我請的客,忘記了。陶陶說,這我曉得。玲子說,當時的芳妹,坐陶陶右手邊,芳妹擺攤賣毛巾,這一夜跟陶陶講得熱絡,一男一女,因為擺攤,熱絡投機,陶陶三花四花,花來花去,談來談去,兩隻攤位,擺到一道,最後,繡花枕頭並排,做了夫妻。陶陶不響。玲子說,現在,陶陶右手邊,坐一個小琴,我是明眼人,開通人,但要當心了,不可以七花八花,弄我的小姊妹,弄得不好,要出大事體的,曉得吧。陶陶說,我曉得,放心好了。陶陶告辭,走出了店堂。“夜東京”外麵,蘇州範總開了車門,送俞小姐回去。小阿嫂陪葛老師慢慢走。大家四散。小琴立於梧桐樹旁邊,低鬟凝目,一動不動,見陶陶出來,走前了幾步。陶陶對小琴笑笑。兩個人不響。小琴說,陶陶有空,到華亭路來看我。陶陶說,好呀。小琴說,我走了。陶陶揮揮手。兩個人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