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婆打算年底回鄉掃墓的計劃,還是耽誤了。十一月份,蓓蒂爸爸媽媽參加社教運動,有人舉報,蓓蒂爸爸裝配礦石機,收聽敵台,聽“美國之音”,一串克裏姆林宮的鍾聲,就是蘇聯莫斯科電台的滬語節目,蘇聯播音員一口滬語,莫斯科廣播電台,莫斯科廣播電台,現在,夜裏廂十點廿分,我是播音員瓦西裏也夫,我現在跟上海各位老聽眾朋友,播送夜裏廂新聞,莫斯科廣播電台,現在播送節目。這還了得。蓓蒂娘特地趕過去開會,領導還以為,是來揭發蓓蒂爸爸問題,但蓓蒂娘隻會幫老公叫冤,這對夫妻,也就回不來了,房間裏,隻有阿婆陪蓓蒂。有幾次,蓓蒂對阿寶說,如果阿婆回鄉了,哪能辦。阿寶說,不會的。蓓蒂說,真的。阿寶摸摸蓓蒂的頭說,慌啥,阿婆不會走的。蓓蒂不響。轉眼就過了1966年元旦。有一日蓓蒂說,阿婆,我昨天做了夢,看到一個老太婆,變成了一條魚。阿婆說,真的。蓓蒂說,魚嘴巴一張一張,隻有水響。阿婆連忙捂緊蓓蒂嘴巴說,不許講了。蓓蒂一嚇。阿婆說,我昨天做夢,也看到了蓓蒂,變成一根魚了,這太嚇人了,太巧了。阿寶笑笑說,做魚,最偷懶,可以一聲不響,每天用不著彈琴了,隻會吃水。蓓蒂說,真的呀,看到阿婆是一條魚,我也遊來遊去,渾身亮晶晶,是一條金魚。阿婆說,小囡瞎話,講亂話,小姑娘家,不可以變一根魚。蓓蒂說,一條魚。阿婆說,不許再講了,不過,我已經曉得,今年的年頭,凶了,要出大事體了,今年是哪裏一年呀。阿寶說,1966年。蓓蒂抱緊阿婆說,爸爸媽媽,一定不回來了。阿婆說,呸。蓓蒂說,會回來吧,阿婆講講看。阿婆說,我現在,隻想回鄉一趟,上了墳,我外婆馬上就會保佑我,陰間裏,保佑我蓓蒂,我再回上海,也可以多活幾年。蓓蒂說,兩個人,變兩條魚,滑進水裏去,我看到阿婆魚嘴巴張開,亮晶晶,我遊過去。阿婆說,越講越像了,我真要是一根魚,世界就太平了。三個人講到此刻,天色已暗,蓓蒂說,鋼琴上麵,也看見一條小阿魚。阿寶開燈去看。蓓蒂說,彈到克列門蒂《小奏鳴曲Op.36》,一章十一小節,八度跨小字三組,我眼睛朝上看,小魚就遊過來了,再彈一次,羽管鍵琴音色,跳音要輕巧,手腕有彈性,我抬頭一看,譜子旁邊,真有一條金魚呀,亮晶晶,尾巴一抖一抖,遊來遊去,我揩揩眼睛,阿魚就停下來了,前天,我用發夾劃一劃,做了記號,看見了吧,就是此地呀,此地。阿寶仔細看鋼琴,琴身比較舊,琴鍵上方的擋板,有幾道痕跡。阿婆也近攏去,看了看說,弄啥花樣經呢。阿寶摸一摸說,舊琴,就有不少舊印子,油漆疤瘢,劃痕是本來有的。蓓蒂說,阿魚停到這個位置,我彈不下去了,每次彈十個小節,阿魚就出來。阿寶說,一點不專心。蓓蒂說,鋼琴響了,阿魚就遊過來。阿婆拖過蓓蒂,摸摸兩根小辮子說,新年新勢,蓓蒂已經變怪了,就要出大事體了。阿寶說,蓓蒂是小姑娘,膽子小,阿婆如果回鄉幾天,就糟糕了。於是蓓蒂哭了,倚到阿婆身上。阿婆說,乖囡。阿寶說,要麽,等我放了寒假,我陪阿婆蓓蒂,一道去紹興。蓓蒂破涕一笑說,我要呀。阿婆想想說,好的,也真好,有上海的少爺小姐,陪老太婆回去,我有麵子。阿寶說,上海到紹興,坐火車,十六鋪坐小火輪也可以。蓓蒂說,我想坐輪船。兩個人看阿婆。天已經昏暗,房子外麵,滿眼鐵灰,飄起了雪珠,窗玻璃稀稀疏疏聲音。蓓蒂抱緊阿婆,大概是冷。阿婆眼睛緊閉,像是做決定,也像做夢。時間停頓了下來。阿婆最後動了一動說,想到回鄉,我多少慌呀,隻是,阿寶是男人家了,我跟蓓蒂回鄉,身邊有了男人相陪,是放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