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製造局路花神廟一帶,有花草攤販。上海新老兩個城隍廟,南京西路,徐家匯有花店。陝西南路,現今的“百盛”馬路兩麵,各有雙開間玻璃花房,租界外僑多,單賣切花,營業到1966年止。蓓蒂提到花樹的年份,思南路奧斯丁汽車已經消失。有一天,祖父與阿寶坐三輪車,到連雲路新城隍廟,見一個紹興人擺花攤,野生桂花共總三棵,幾蒲包草蘭,虎刺,細竹,魯迅筆下何首烏等等雜項。紹興人說,“越桃”要不要,就是梔子花。阿寶不響。紹興人說,“驚睡客”要吧,阿寶說,啥。紹興人說,就是瑞香,要不要。阿寶搖頭。紹興人說,“蛺蝶”要不要,鄉下叫“射幹旗”,開出花來六瓣,有細紅點子,抽出一根芯,有黃須頭,一朵一隻蝴蝶。阿寶不響。紹興人說,“金盞”呢,要不要,花籽八月下種,臘月開花,山裏時鮮貨,“鬧陽花”要吧。祖父說,慢慢講,急啥。紹興人壓低喉嚨說,大先生,我急用鈔票,半夜進山,掘來這批野貨。祖父不響。紹興人說,碰著巡邏民兵,就要吊起來,吃扁擔了。阿寶不響,看中一株桂花。紹興人對祖父說,多少新鮮,泥團有老青苔,兩株一道去。祖父不響,紹興人說,成雙成對,金桂就是“肉紅”,銀桂,“無瑕玉”,大先生,一株金,一株銀,金銀滿堂,討討吉利。祖父不響。紹興人說,過去的大人家,大牆門,天井裏麵,定規是種一對,金桂銀桂,子孫享福。祖父說,現在是現在,少講。紹興人說,蔣總統蔣公館,奉化大牆門,天井裏一金一銀兩株桂花,香煞人。祖父說,好好好,不買了。紹興人立刻拎起兩株樹苗,擺上三輪車踏板。車夫講蘇北話說,喂,你再講一句蔣光頭蔣匪幫,你把我聽聽,我不拖你到連雲路派出所去,我就不是人。紹興人不響。車夫說,真要查一下子了,你什呢成分,我看你呀,不是個富農,就是個地主。祖父打圓場。

桂花送到思南路,堂哥堂姐覺得新鮮,走出來看。此刻又來一輛三輪車,大伯踉蹌下車,嗶嘰中山裝解開,頭發淩亂。祖父說,天天跑書場,吃大餐,吃老酒,吃成這副樣子了。大伯說,我是薄醉而止,哈,阿寶掘金子呀。堂哥堂姐,扶了大伯進去,祖父跟進去。阿寶到園子裏挖泥,種了一株,看見籬笆外麵,蓓蒂吃一根“求是”牌奶油棒頭糖,與一個中學生慢慢走過來,看見阿寶,立刻就奔過來看。中學生原地不動。蓓蒂說,種橘子樹呀。阿寶不響。蓓蒂說,我進來幫忙。阿寶說,不要煩我。蓓蒂說,看到馬頭,不開心了。阿寶不響。蓓蒂說,馬頭,過來呀。馬頭走過來,靠近籬笆。蓓蒂說,這是阿寶。馬頭說,阿寶。阿寶點點頭。蓓蒂說,不開心了。阿寶不響。蓓蒂說,是馬頭請我吃的。馬頭說,是的。阿寶說,走開好吧,走開。蓓蒂看看阿寶,就跟馬頭走了,兩人拉開距離,慢慢走遠。第二天,蓓蒂告訴阿寶,昨天,是淑婉姐姐請同學跳舞,有不少人。阿寶不響。蓓蒂說,後來,就碰到了馬頭。阿寶說,嗯。蓓蒂說,馬頭住楊樹浦高郎橋,是淑婉姐姐的表弟。阿寶說,開家庭舞會,犯法的。蓓蒂說,淑婉姐姐講了,不要緊的,全部是文雅人,跟外區阿飛不一樣。阿寶說,啥叫外區阿飛。蓓蒂說,淑婉姐姐講了,淮海路上的阿飛,大部分是外區過來的男工女工。阿寶不響。蓓蒂說,我是不管的,我聽唱片。阿寶說,阿婆講啥,忘記了。蓓蒂說,我覺得馬頭是好人,就是,頭發高了一點,褲腳管細一點。阿寶不響。蓓蒂說,馬頭想帶我去高郎橋去看看,馬頭住的地方,全部是工廠,就是楊樹浦的茭白園,昆明路附近,經常唱“馬路戲”,就是露天唱戲,唱江淮劇,不買票,就可以看了,我不懂啥是江淮劇,想去看,結果讓淑婉姐姐罵了一頓,馬頭一聲不響。阿寶笑笑。蓓蒂說,後來,馬頭就帶我跳了一圈,送我一枝迎春花。阿寶說,是3號裏種的。蓓蒂說,男朋友送我花,是第一次。阿寶笑笑說,小小年紀,就講男朋友。蓓蒂說,後來,淑婉姐姐叫我,如果再想跳舞,就讓馬頭帶。阿寶不響。蓓蒂說,音樂實在太輕了,房間太悶了,唱片放一張又一張,姐姐跳了一次又一次。阿寶說,跳得越多,舞癮越重,有的裏弄,居委會已經上門捉了。蓓蒂說,後來,我就對馬頭講了私人秘密。阿寶不響。蓓蒂放低聲音說,我告訴馬頭了,我想做公主。馬頭笑了笑講,女人長大了,現在樣樣可以做了,可以當搬運工,拉老虎榻車,進屠宰場殺雞,殺鴨子,殺豬玀,開公共汽車,或者開飛機,開火車,開兵艦,但是,不可能當公主的。我講,為啥呢。馬頭講,除非蓓蒂上一代,有皇族血統,否則不可能的。阿寶笑笑。蓓蒂說,馬頭有意思對吧。阿寶說,嗯。蓓蒂說,馬頭覺得,每個人再努力,也是跟血統的,基本改不過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