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原省委副書記齊默然被中紀委“雙規”後,新上任的鍾超同誌對省委班子進行了調整,讓佟副書記兼管齊默然原來的工作。河陽班子突發震動,已經讓佟副書記頭疼,可最困擾他的卻是另有其人。

車子在駛往三河市的高速公路上奔馳著,馬其鳴的心情仍然鬱悶難平。昨天到現在,馬其鳴的情緒始終處在一種似痛似憤的不平中,他做夢也想不到,省委會來這一手,把他突然從景山開發區副指揮的位置上撤下來,挪到三河去。

這個決定太令他震驚,他幾乎無言以對。

馬其鳴認定,這跟半月前召開的現場會有關。

半月前,景山開發區在二號施工段召開現場會,省委佟副書記親自到場,陪同他的有開發區總指揮、景山市市長許大康,還有省建設廳、省計委等方方麵麵的領導。二號施工段是開發區示範工程,由曾副指揮親自抓,馬其鳴平常很少來這兒。

市長許大康向佟副書記詳細介紹了二號施工段的建設過程,還無不得意地領著佟副書記參觀了新建成的開發區統辦大樓、科技信息城等。佟副書記看上去很高興,不停地對開發區的建設表示肯定。

就在主客雙方露著輕鬆的笑容往會議廳走的一刻,馬其鳴突然指著不遠處被開發區工作人員強行阻斷腳步的人群說:“那兒發生了什麽事?”他這一問不要緊,市長許大康臉色突然變綠,表情近乎僵止。

已經邁上會議大廳台階的佟副書記也停下腳步,看了許大康一眼,說:“過去看看。”

這一看,就把現場會的歡樂氣氛給徹底砸了。

被工作人員阻擋住的是聞訊跑來跟佟副書記討工資的民工,沒等佟副書記到跟前,他們便強行衝斷阻止他們的人牆,撲向佟副書記,聲稱要是今兒個不發清工資,就不讓佟副書記走人。許大康臉色由綠轉黑,一股焦火焰從他臉上撲撲冒出來。曾副指揮更是亂了手腳,衝手下厲聲說道:“快把人弄走。”當時佟副書記並沒發話,隻是目光不停地在他們幾個人臉上掃來掃去。

如果馬其鳴不要再添亂,或許事情的結局也沒那麽糟,偏是他按捺不住,指著領頭的民工說:“你過來,有什麽問題慢慢講,不要開口閉口就喊不活了。”

這一講,就把二號施工段長期拖欠民工工資的事情給抖了出來,現場會因此而中止。佟副書記責成建設廳立刻組織力量,調查此事。調查會上,馬其鳴再次向許大康和曾副指揮發炮,將他聽到和看到的諸多造假現象一一點了出來,氣得許大康直拍桌子。要說,馬其鳴當初擔任這個副指揮,也是許大康親自點了將的,怎麽就在關鍵時候一點兒也不給許市長麵子呢?

馬其鳴自己也想不通,當然,他絕無給許市長故意抹黑的不良動機,他隻是不願看到拿棍棒把民工像狗一樣打開的惡劣場麵。

他們討的,隻是那可憐的一點點苦力錢呀!資金緊張是不假,但這能成為理由嗎?按他馬其鳴的理解,要是真緊張得連民工工資都開不出,這開發區寧可不建!況且,他也是副指揮,緊張不緊張他比誰都清楚。太黑心了!

記得他當時就這麽衝許市長拍了桌子,把不滿和憤怒都拍了出去。

事後誰都說,他馬其鳴有點過,不該當佟副書記的麵玩這套,更不該一個人出風頭,把開發區大家的功勞都給抹了。馬其鳴自己也有點後悔,沒想事情會鬧那麽大,佟副書記會當場停了許大康的職,而且緊跟著召開另一個現場會,將他在調查會上一激動說出來的諸多事兒一一做了調查,這才揭開了開發區不為人知的一麵。

開發區怨聲載道,聲討馬其鳴的聲音比推土機的聲浪還高。馬其鳴預感到不妙,但他決然想不到,事情的最後結局會是這樣,開發區集體大換班,他本人也被調到三河市擔任市委常委、政法委書記。

我不服!馬其鳴心裏這麽重重地說了一聲。

這話他是昨天當佟副書記麵說的。

組織部長委婉地向他傳達了省委剛剛作出的這一決定後,馬其鳴首先想到的便是挨了一刀。

就因為他比別的公雞多打了幾聲鳴,就因為他敢把脖子伸出來,快刀便架在了他脖子上。

佟副書記並沒有多作解釋,隻是意味深長地盯了他一會兒,然後平靜地說:“派你到三河市去,也是省委反複醞釀過的,開發區的工作固然重要,但你是學政法的,應該到更適合自己的位置上去。”

更適合自己的位置?車子裏的馬其鳴忽然笑笑,笑得有些悲涼、有些慘淡。

馬其鳴是西北大學政法係的高才生,畢業後直接分配在省委政法委,從秘書幹起,一路幹到了處長。佟副書記擔任省委常委、政法委書記那年,馬其鳴被下派到一個縣當縣長,算是第一次接觸基層。

他在那裏度過了兩年時光,剛剛體驗到跟省委大院完全不同的生活,一紙調令又將他抽回,繼續在政法委做事。那時候的佟副書記已成了省裏的實力派,前程不可估量,馬其鳴小心翼翼陪著他,擔當秘書的角色。

可是這個秘書卻老是惹事,總把一些不該捅出去的事兒捅出去,好幾次都弄得佟副書記很被動。馬其鳴至今還記得,佟副書記教誨他的樣子。佟副書記似乎永遠不溫不怒,但目光裏卻含著不容你違抗的威嚴。

他批評馬其鳴最多的一句話便是,啥時候你才能穩下來,幹事光靠**遠遠不夠,**是什麽,對成大事者,**就是毒藥!

成大事者?馬其鳴搖搖頭,他壓根兒沒想過要成什麽大事,這輩子他隻想按自己的心願活。是的,自己的心願。

可馬其鳴越來越發現,這事兒有點難,尤其對一個誤入仕途的人,這種活法簡直就是折磨人。

總有東西逼迫你放棄,逼迫你朝自己心願相反的方向走。

可馬其鳴不甘心!

甘心不甘心由不得他,就如同現在,盡管他十萬個不情願,還是乖乖地坐上了車,趕去上任。有什麽辦法呢?

馬其鳴苦苦地笑了下,想想自己走過的路,真是感慨萬端。

回到政法委不久,因為一件事,他惹起風波。迫不得已,佟副書記再次把他下放到縣上。這次是更窮的一個縣,而且點名讓他當縣委書記。馬其鳴自己倒不覺得苦,窮縣富縣對他來說,沒啥區別,他倒是喜歡那種自己說了就算的感覺。可是兩年後,佟副書記將他召回,不問青紅皂白,劈頭便訓。

馬其鳴這次沒表現出恭順,而是很不客氣地頂起來。

我做錯什麽了?兩年裏我讓農民人均收入增長了三百多塊,救活了三家國企,修通了兩條鄉村公路,解決了長達五年的拖欠教師工資難題,難道這些你都看不見嗎?

佟副書記歎了口氣:“當然,你說的這些都沒錯。

如果單論政績,你應該受到表揚,怎麽表揚都不為過。可是,你犯了一個大忌。你不該不守規矩。你想想,一年內你撤換掉四十三位部局領導,把老縣長氣得都住了院。

這還不算,你竟敢將一位名聲非常不好的交際花一步到位提到旅遊局長的位子上,惹得風波四起。這樣下去,你還怎麽幹!”

交際花?馬其鳴驚愕地瞪住這位自己視做恩師的老領導,有點衝動地說:“連你也這樣想?她能幹,比起那些站著茅坑不拉屎的酒肉幹部,她不知強多少倍。

我怎麽不能提拔她?”

能幹就提?佟副書記放緩口氣,語重心長地說:“

我的馬書記,什麽時候,你都不要忘了,凡事都有規矩,打破規矩獨立行事,不是一個成大事者的選擇。”

“我不想成什麽大事!”馬其鳴幾乎是在衝佟副書記吼了。

這一吼,他便被佟副書記徹底掛了起來,將他安排在政法委下麵的一家政法雜誌裏,當個副總編,算是過了一年多不痛不癢的日子。直到開發區挑選幹部,許大康找佟副書記要人,馬其鳴才又回到火熱的生活中。

想不到,這一次,他得到了同樣的下場。

“真是不思悔改呀!”佟副書記這樣恨鐵不成鋼地說。

“我就不思悔改。”馬其鳴像是跟誰鬥氣似地說。

發現自己是在車裏,馬其鳴有點傷心地收回思緒,他真是舍不得開發區呀,原打算在那兒拚上命地幹,把自己的才華和智慧全都融到開發區的建設中,真正建起一座富有時代特色和奮飛精神的新景山城。

也不枉他在這片火熱的土地上走一場。

算了,一切都過去了,還不知等待他的三河市又是啥景觀呢。

手機響了,接通一聽是省委組織部部長,告訴他他們已到了三河。馬其鳴“嗯”了一聲,沒再多話。

省委簡直就跟趕著鴨子上架一樣,昨天剛宣布,今天就逼著上任,為示隆重,還特意讓組織部部長前來宣布。

這規格,怕也隻有他馬其鳴能享受到。

車子猛地一抖,像是要從公路上彈出去。馬其鳴驚了一下,忙問司機怎麽回事兒?司機驚著聲說:“是一輛摩托車,橫穿高速。”馬其鳴探出目光,果真見一輛摩托飛揚而去。

騎車的是一農村青年,頭發被風吹得亂揚,像是很威風的樣子。他不高興地罵了一句:“真是不懂規矩,高速公路怎麽能亂穿?”

司機穩下神說:“這一帶的高速路都這樣,凡是經過村莊的地方,村民們都把護欄剪開,強行橫穿,已經發生不少事故了。”

馬其鳴“哦”了一聲,發現車子已到了三河地界。

這片土地他並不陌生,當初在佟副書記手下做事,陪同他來過幾次。他對三河的印象是,典型的農業大市,經濟小市。人們的思想觀念就跟橫穿馬路的年輕人一樣,有一種自以為是的張揚。當然,他希望三河經過這些年的發展,能有所改變。車子又行了片刻,快到吳水縣城的時候,前麵發生堵車,黑壓壓的車輛塞滿公路。司機歎了一聲,緩緩將車停下。馬其鳴看看表,現在是上午十一時,離他跟組織部部長約定的時間還有四十分鍾。

他們計劃在十一點四十跟市領導見麵,然後午餐,下午開大會宣布。對這些程序,馬其鳴一向看得很淡,不就上任嗎,搞這麽隆重有何必要?

車子停了二十分鍾,還不見前麵的車輛有動靜。

馬其鳴有點不耐煩,讓司機下去看看,到底是車禍還是其他什麽原因。過了大約二十分鍾,司機惶惶地跑來,說不好了,馬書記,前麵有人上訪。

上訪?跑公路上上訪?馬其鳴感到不可思議。

司機囁嚅著,沒敢馬上回答。不過,他的臉色很不好,像是受到突然的驚嚇,一片慘白。

“到底怎麽回事兒?”馬其鳴忽然預感到什麽,聲音銳利地問。

“是……是……”

“是什麽?”

“馬書記,有人打著牌子找你告狀。”

司機總算結結巴巴地把前麵的情況說了出來。馬其鳴聽完,果斷地跳下車,也不管司機在後麵喊什麽,就往前走。果然,越往前走車輛越多,人也圍得黑壓壓的。除了被堵車輛上的人,還有四下跑來看熱鬧的群眾。馬其鳴走到跟前,就見路中間果真跪著一青年婦女,三十歲左右。

雙手舉著一個紙牌,上麵寫著幾個大字:求馬政法替我申冤。

馬政法?馬其鳴的眼睛被這三個字猛地一燙,腦子裏快速閃動,這女人是誰,怎麽知道我今天要路過?

他往前擠了擠,才發現路中間還有兩位老人,像是夫婦。

老頭手裏拿著厚厚的一疊紙,每駛過一輛車,就往裏麵塞幾張。還隔著車窗問:“你是新來的馬政法嗎?”見車內的人搖頭,老人臉上露出很深的失望。不過,他像是很固執,非要一輛一輛地問過。正是老頭這份頑固,路上才堵了那麽多車。公路另側,老太太抱著一小女孩,也跪著,麵前鋪開長長的一塊白布,上麵寫滿黑字。

馬其鳴擠過去,順著白布一看,心猛地就揪住了。

跪在馬路中間的女人叫蘇紫,一個很美麗的名字。

他丈夫叫陶實,是個小車司機,因發生交通事故,被關進看守所,接受調查。萬萬想不到的是,丈夫陶實被獄霸活活打死在看守所。蘇紫到處上訪,要求嚴懲凶手,為丈夫申冤。她的眼淚灑滿了漫漫上訪路,可獄霸童小牛卻被無罪釋放,大搖大擺地走在街上。

她怎能甘心?她不相信丈夫的血能白流,她不相信共產黨的天下會讓冤魂白白死去。可是,這世道,誰能替她做主?

又是一個冤魂!

馬其鳴看到這兒,吸了一口冷氣。

這時他聽見邊上群眾議論紛紛,說蘇紫幾個月裏天天下跪,膝蓋都破了幾層皮,丈夫的事仍得不到公正的處理。“黑暗啊!

”有人狠狠地歎了一聲,轉身離去了。馬其鳴沒敢多待,悄悄抽身出,心事濃重地往回走。這一次他沒有**用事,感覺自己就像逃開一樣,有點對不住跪著的蘇紫。可是,當著這麽多群眾的麵,他就是挺身而出,又能給她什麽承諾呢?

承諾不是想做就能做的呀!

馬其鳴有點悲涼。

但是,他卻牢牢記住了“蘇紫”這個名字。

第2章

李春江孤獨地坐在辦公室裏。

得悉蘇紫沒能堵住馬其鳴,李春江心裏漫上一層絕望。

難道他也不敢接這狀子?還是蘇紫錯過了他?不可能,李春江相信蘇紫不會錯過。一切都是他精心算計過的。

為了打聽到馬其鳴上路的準確時間,李春江不惜動用省城公安界的朋友,讓交警一路跟他聯係。

直到馬其鳴快到吳水的時候,他才安排蘇紫一家去高速公路,而且,他還特意跟高速路的交警交代,千萬別阻斷蘇紫的上訪,就算幫他一個忙。

李春江這樣做,也是迫於無奈。沒有辦法的呀,隻要馬其鳴一踏上三河地界,一坐在他政法委書記的位子上,就會被各種各樣的力量包圍,蘇紫再指望他申冤,怕就成了水中月、霧中花。

可是就是再這樣算計,也沒能幫蘇紫把冤情呈到馬其鳴手上。一定是他也怕這案子,或者,就是有人提前打了招呼。

正亂想著,鄭源打來電話,質問蘇紫上訪是不是他安排的?他剛說了聲“是”,鄭源便大發雷霆,罵他是往死裏害蘇紫。“知道不,蘇紫剛離開高速,就有一輛摩托車飛馳著向她撞去。

若不是我按排人保護,這陣兒她就沒命了!”鄭源的聲音很高,震得李春江耳膜都疼。李春江感到震驚,光天化日之下,他們竟敢如此下毒手!半天後他問:“蘇紫現在怎麽樣了?”

“還能怎麽樣,春江,你就別再瞎管閑事好不,算我求你好了。”鄭源的聲音突然軟下來,真像是求他似的。

李春江真是弄不明白鄭源。按說陶實出事,最急的應該是他鄭源,可是他卻一次次阻攔自己,不讓他把事情往大裏鬧。李春江有點泄氣,不過對方下如此黑手,李春江還是驚出一身冷汗。

下班後,李春江回到家,女兒朵朵還沒回來。

他放下二十元錢,給朵朵留張條子,告訴她晚飯自己想辦法,隨後便往醫院趕。

李春江的妻子葉子荷住院了。

幾個月前她說**那兒不舒服,李春江沒在意,結果前幾天**形成腫塊,李春江這才怕了。

醫生初步診斷為癌變,詳細結果還沒出來。

李春江腳步匆匆趕到醫院,先往主治大夫那兒奔。剛到門口,便聽到兩位大夫在談論病情,正是他妻子葉子荷的。

李春江聽了沒幾句,頭裏便轟一聲。他推門撲進去就問:“大夫,我妻子到底怎麽樣?”

兩位大夫交換了下眼神,其中一個說:“李局長,請跟我來。”

李春江被帶到一間辦公室,負責葉子荷病情的周醫生說:“很抱歉,李局長,下午我們經過會診,確診你夫人的乳腺已經癌變。”

什麽?盡管之前已有足夠的心理準備,但聽到周醫生明確的答複,李春江還是驚得說不出話。癌?

多麽可怕的字眼呀!他的臉色瞬間蠟黃,心情陷入極度的恐慌之中。半天,他抹抹額上的冷汗,結巴著說:“周醫生,已經肯定了嗎?”

周醫生點點頭,表情也很沉重。

“那……會不會有危險?”李春江感覺自己已經接不上氣了。

“暫時還不會,不過得抓緊手術。目前情況看,手術的意義還很大,我希望你盡快做通病人的工作,跟我們積極配合。”見他不停地擦汗,周醫生頓了片刻,接著說,“要說乳腺癌也不是多可怕,但你夫人癌變的部位比較特殊,離肺部很近,如果發生轉移,就很難控製了。”

周醫生還在說,李春江腦子裏早已空空一片。

關於病情拖下去的後果,他一句也沒聽進去。

回到病房,發現桃子也在。兩個女人正在說笑,護工不知去哪了。李春江強裝歡顏,跟桃子打過招呼。

桃子問他怎麽沒去會上蹭飯,李春江不明白地盯住桃子。

桃子說:“今天不是馬書記上任嗎,各路神仙都來了,你這神仙怎麽沒去湊熱鬧?”桃子這人就這樣,不管什麽場合,她都顯得快活有餘,仿佛那張臉從沒陰過。有她陪著葉子荷,葉子荷看上去精神了許多。

李春江隨便支吾幾句,便坐在病床邊,問葉子荷今天感覺咋樣,想吃點啥?

桃子驚訝了一聲,說:“老夫老妻的了,還這麽肉麻,也不怕我吃醋。”正說著,桃子的手機響了,是鄭源,問她在哪兒。桃子說:“我還能在哪兒,陪子荷唄。”鄭源問:“李春江在不?”桃子故意說:“不在,現在的男人,巴不得老婆出事呢,跟你一個樣,又不知讓哪個妖精勾走了。”

說著還衝李春江吐了下舌頭。不知怎麽,李春江心裏忽然翻上一層浪,覺得桃子不該開這種玩笑。

桃子再拿話訓他,他便沒好氣地發火道:“你能不能正經點?”

鄭源大約聽見了李春江的聲音,告訴桃子別走開,他馬上過來。

幾分鍾後,鄭源就趕到了,一進門便問:“結果出來了沒,醫生到底咋說?”李春江躲閃著目光,裝作沒事地說:“檢查結果出來了,良性瘤。”桃子馬上說:“我就說嘛,這麽漂亮的美人,老天爺怎麽舍得她得那種病呢。這下好了,不用擔心了。哎,子荷,快說,想吃什麽,我去給你買。”

葉子荷這一住院,什麽胃口都沒了,平日愛吃的東西,隻要一端到嘴前,便反胃。她問李春江:“朵朵呢,她怎麽吃?

”李春江說:“我留了錢,她自己會吃,你想吃什麽?”

沒等葉子荷回答,他又說:“看我這忙的,給你連飯也做不了。

明天我請假,索性就在醫院陪你。”葉子荷感激地看了眼老公,有點放心不下地說:“我這兒不用你多操心,朵朵馬上要考試了,不能讓她老在外麵瞎湊合。”正說著,護工來了。

護工是位三十多歲的下崗女工,是桃子拖人找的,人很實在,照顧病人也很周到。她提著熱騰騰的一盒麵片,不好意思地衝幾個人笑笑。李春江接過飯盒,要親手喂葉子荷吃。葉子荷打開他,說:“你陪他們去外麵吃吧,吃完早點回家,晚上有玉蘭陪著我,你就不用來了。”

玉蘭便是那位護工。

三個人出了醫院,桃子提議去吃火鍋。李春江哪還有食欲,推說自己頭痛,想回去。鄭源看出不對勁,拉過他說:“跟我說實話,是不是那個病?”李春江剛點了下頭,淚水就湧出來了。

葉子荷的病情立刻引得大家一陣慌,尤其是桃子,一聽葉子荷真是癌,淚水便洶湧而下,死死地抓著鄭源的胳膊,哪還能看見剛才逗笑的影子。鄭源歎了口氣,說:“現在悲傷還不是時候,趕快想辦法治療。這麽著吧,你跟桃子先去吃飯,我這就回縣上。

縣醫院的秦院長跟省腫瘤醫院的專家關係不錯,我連夜去請專家,一定要盡早會診,拿出一個最好的治療方案。”說完,便丟下李春江跟桃子,坐車走了。桃子這才擦幹淚,勸李春江:“你一定要挺住,這個時候,你千萬不能沒信心,走吧,先吃飯。”說著硬拉著李春江去了街邊的一個飯館。

李春江和葉子荷都不是本地人。李春江老家在河北,大學畢業後先是分在省公安廳,後來又到基層,一路輾轉,最後才調到三河市公安局擔任副局長。葉子荷老家在陝北農村,畢業後分在三河市鄉下當老師。跟李春江結婚後的第五年,她從鄉下中學調到市區,去年通過競聘,擔任了三河二中的副校長。想不到好日子才開了個頭,無情的病魔卻突然找上了她。

省城來的專家跟三河市醫院的大夫經過會診,確定葉子荷的癌細胞還未擴散,應立即做手術。

誰知葉子荷本人卻死活不同意。任憑李春江磨破嘴皮,她就是不同意。其實,從住院那天起,葉子荷便預感到自己得的不是什麽好病。

之所以不把懷疑說出來,就是怕李春江擔憂。這麽些年,她最不願意看到的,便是丈夫和女兒為她擔心。

眼下丈夫正在人生的又一個節骨眼上,雖然李春江不明說,但是細心的葉子荷卻比誰都清楚。丈夫又一次麵臨著大挑戰。

更要緊的是女兒朵朵。朵朵馬上要高考,如果這時候讓朵朵知道她患了癌,要做手術,無疑是晴天霹靂。孩子怎能安下心,試還怎麽考?

這些都是阻擋她做手術的緣由。她把痛苦掩藏在心裏,笑著跟李春江說:“先保守治療,等朵朵考完試,一切都聽你的,好不?”

李春江抓住她的手說:“子荷,不能拖,說什麽也不能拖。

“春江,你不要逼我好不?這麽些年,你難道還不知道我的脾氣?除了手術,我啥都聽你的。”

李春江沒有辦法了。他也是迫於無奈,才將實情告訴葉子荷。原想她會承受不住,會垮掉,沒想她比他還堅強、還樂觀。但是,他怎麽能眼睜睜地看著她不做手術呢?

沒辦法,他隻能把說服工作交給桃子去做。

他甚至想去陝北老家搬救兵,求年邁的丈母娘來勸妻子。

電話突然響了,剛一接通,就聽朵朵在電話裏大叫:“爸爸,快來……”

李春江驚出一身冷汗,此時已是深夜零點,他是看著朵朵上完自習平安回家後才趕來醫院的。“朵朵!”

他叫了一聲,就往外跑,跟進門換藥的護士撞了個滿懷。

他瘋狂地奔下樓,衝出醫院,伸手攔了輛出租車。

路上他一次次往家裏打電話,可電話老是占線。

他的心快要跳出來了。朵朵,朵朵,他一遍遍呼喚,生怕可愛的女兒有啥不測。

醫院裏,被電話擊中的葉子荷從**跳下來,瘋了一般往外撲。任憑護工和桃子怎麽攔,就是阻止不住。

平靜的醫院經她一鬧,立刻慌亂起來。

值班大夫帶著醫護人員迅速趕來,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

他們強行將她摁到**,桃子扯上嗓子喊:“不就一個電話嗎,你緊張什麽?”

“朵朵,我的朵朵——”葉子荷完全失去了理智。

她心中擔憂的事終於發生了,這一刻,她突然地恨起李春江來,恨他當初不聽她的勸阻,非要——

十分鍾後,李春江趕到家門口,防盜門緊閉,樓道裏一片安靜,不像是出了什麽事。掏鑰匙,擰開鎖,一切也都正常。進門的一瞬,他嗖地拔出槍,屏住呼吸,一腳踹開門。朵朵從裏麵撲出來,一抱子抱住他。“爸爸,刀,刀……”

李春江看見,一把飛刀插在陽台通往客廳的門柱上,上麵紮著一封信。他的心這才嘩地一鬆,能喘過氣了。“朵朵,別怕,有爸爸在——”李春江拍著朵朵的肩,先讓朵朵安定下來。然後走向陽台。飛刀是從陽台窗戶裏射進來的,李春江後悔自己太過粗心,忘了關好窗子。他取下信,隻掃了一眼,便將它撕得粉碎。朵朵抖著身子問:“爸爸,是誰,你到底得罪誰了?上麵寫啥?”

“沒事,朵朵,不用怕,他們是一夥無聊的人。”

第3章

馬其鳴像是掉進了宴會堆裏。

溫情的祝福,曖昧的恭賀,表白,暗示,甚至**裸的吹捧。地方上為官竟跟省府裏麵如此不同。

一連數日,他都泡在形形色色的見麵會、懇談會、

情況了解會上,然後是酒宴,沒完沒了。

他就像突然而至的一位遠房親戚,得到了無微不至的關懷和噓寒問暖的照顧。又像是一位新娘子,被一雙大手牽著,去四處拜見、認門,跟這個大家庭的主人們一一照麵。總之,他算是被展覽了一遍,也被檢驗了一遍。

還好,他堅持住了。原來還想過不了這一關。

馬其鳴做縣委書記時,曾有過這方麵的教訓。

他在酒場上連續泡了一個月,直泡得頭痛欲裂,胃要爛掉,可後麵排隊的人還是怨聲載道,好像晚跟他吃頓飯,頭上的烏紗就會掉似的。他終於喝不下去了,拍著桌子罵秘書:“我是一輩子沒喝過酒還是咋的,要你天天給我抱來個酒壇子?”結果這話一出,他開罪了不少人。

不是那些排著隊請他喝酒的人,他們還不敢把氣撒到馬其鳴身上,而是那些從上麵各個角落打電話給他做經紀的人。

他們認為馬其鳴尾巴翹得太高了,不就一個縣委書記嗎,給誰擺譜呢?結果,他在長達三個月裏開展不了工作,甚至進入不了角色。別小看酒場的威力啊!有時候,它比你開常委會還管用。

記得當時有位朋友這樣跟他講裏麵的奧妙。

現在,馬其鳴想安靜下來,門認了,麵見了,廚房的位置也算是知道了,麵櫃、碗櫥,該他了解的東西算是都給他看到了。接下來,就該他這個新娘子進入角色,嚐試著給關照他的主人們做飯了。

這個下午,他把自己關在辦公室裏,跟秘書講,如果沒有重要的客人來訪,請不要打擾他。

然後打開秘書為他準備的政法係統的詳細資料,認真翻閱起來。

政法委辦公在四樓,馬其鳴的辦公室在最裏麵。

下午的陽光從窗戶泄進來,照得屋子一片暖融。

馬其鳴的心情也跟著漸漸晴朗,盡管他是懷著委屈和不滿來到三河的,但既來之則安之,馬其鳴還是很會調整自己。按常委會的分工,馬其鳴除了分管政法,還要協助市政府抓好招商引資、民營經濟的發展等工作。按袁波書記的說法,他來自開發區,有著豐富的招商引資經驗和渠道,這也叫資源優勢,應該充分挖掘。馬其鳴卻有自己的想法,招商引資和發展經濟是政府的中心工作,他還是少插手,能集中精力把政法係統抓好就很不錯了。

正看著,秘書小田進來說:“市公安局吳達功副局長來了,說有工作要匯報。”說著把一封信呈在他麵前。

馬其鳴一看信封上的字跡,覺得有些眼熟。他問是什麽,小田說是吳副局長交給他的。說完便退到了一邊。

馬其鳴打開信,果然是歐陽子蘭寫的,一手瀟灑自如、飄動如飛的好字。他帶著欣賞的目光匆匆看完,心情為之一驚。她?但他裝作若無其事,將信放進抽屜,問:“人呢?”

“在接待室候著。”小田說。

“讓他進來吧。”

這個下午,馬其鳴是很不想見什麽人的,他把手機關了,辦公室的電話也拔了。這是他的習慣,人必須專下心來,才能沉到某一事物裏去。這段日子見麵也好,掌握情況也好,馬其鳴在熱鬧而又亂哄哄的場麵中,已經隱隱感覺出些什麽。

到底是什麽呢,馬其鳴一時說不準,但那份感覺很強烈,或許他正是被那份感覺牽引著,才想盡快深入到工作中。

這個吳達功馬其鳴並不熟悉,以前有過一兩次接觸,不是太深,留下的印象也很模糊。

真正認識他還是在公安局的見麵會上,老局長秦默因病請假,說是在某個地方療養,局裏的工作暫時由他這個二把手主持。

見麵會上他留給馬其鳴的印象是,這人講話水平高,能控製會場氣氛,對公安工作也吃得透。特別是他的群眾基礎,看上去很不錯,上上下下關係處得非常活泛。“活泛”這個詞,在馬其鳴心裏是有某種意味的,也許是他總也處不好周邊關係的緣故,每到一處,對那些特能處好關係的人,馬其鳴便特別注意,暗暗也有過羨慕。真的,隨著年齡的增長,閱曆的豐富,馬其鳴越來越覺得,處不好關係是一種劣勢,無論什麽人,一旦被孤立起來,你的結局便注定是失敗,敗得還很慘。

那天陪同馬其鳴去的有政府副市長,組織部副部長,還有政法委幾位副書記,吳達功對這些人都很尊重,但尊重裏麵卻有一份掩不住的熟絡。

這是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來的。主客雙方那種坦然、從容,還有會心的眼神、不加掩飾的微笑,都在向別人炫耀著他們關係非同一般。上麵去的人如此,公安局內部便更不一般,要不馬其鳴怎能說他群眾基礎不錯呢?相比之下,那個沉默寡言的李春江便遜色得多,孤零零的,有點讓他這個新來的主管領導同情。

興許,這也是一種惺惺惜惺惺吧。

吳達功微笑著進來了,秘書小田輕輕合上門,很知趣地退到了外麵。馬其鳴起身、讓座,目光不經意地掃了吳達功一眼。吳達功個高,比馬其鳴高出一個頭,身材保持得卻很標準,沒發福,也不見領導肚,讓人一下就能想到他在部隊上吃過飯。

其實卻沒有。他也是科班出身,西北政法學院畢業,在校期間據說就很活躍。

“有事?”馬其鳴輕輕把目光擱上去,暖和地問。

吳達功笑了笑,那笑很有空調的味道。

這詞也是馬其鳴獨創的,特指那些會對上司笑的人。

空調的功用是什麽?夏天涼,冬天暖,總能讓人舒服。

馬其鳴這陣就覺有點舒服。

“沒啥急事,”吳達功說,“

我剛跟謝副書記匯報了下一階段的工作打算,過來跟您請示一下,公安係統的大練兵就要開始了,想請您現場做指示。還有……”吳達功說到這,停頓了片刻,變換了一下坐姿,才接著說,“

全省監獄係統的綜合整治工作已告一段落,有消息說,我們市的經驗突出,省上已打算樹為典型。

可能西北五省的同誌要來參觀取經,這事我們想早做準備,具體計劃還沒拿,想請您做具體的指示。”

說完,吳達功便掏出筆記本,等著做記錄。

馬其鳴笑了笑,這樣的匯報他的確很少聽到。

仔細揣摩一下,卻很有學問。

先是跟謝副書記匯報下一階段的工作,僅僅是匯報,沒提請他做指示的話。工作也是下一階段的打算,籠統而不具體。具體的都到了他這裏,大練兵,聲勢浩大,也很有號召力,當然關注的程度也肯定不一般。典型,這當然是貼金的事,誰不盼望著當典型?參觀取經,就更能說明問題。這些工作都請他做具體指示,意味便很明確。

但是,馬其鳴斷定,這些都不是吳達功今天跑來要說的話,他的目的很明確,就是那封信。

那封信才是他最想表達的東西,也是最私人的東西。

可是他卻隻字不提。不提也好,馬其鳴自己還被那封信弄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呢。想到這,他再次笑笑,溫和而又客氣地說:“

這些工作都是你們提前做了的,我剛來,情況還不掌握,你們隻管按原來的計劃往下做就行。具體有什麽需要我出麵的,請及時通知我,你看這樣行不?”

吳達功臉上的笑僵了僵,僵得很短暫,幾乎不易察覺。

他又等了等,仍不見馬其鳴有談信的意思,況且他的視線裏也看不到那封信,這才起身,禮貌地告辭。

馬其鳴的心情就這樣讓吳達功破壞了,說破壞一點兒也不為過。這個下午他本來要思考一些事情,也想對自己的工作有個整體構想。現在他卻不得不對付那封信。

歐陽子蘭是省內著名的教育活動家,也是個慈善家,她跟馬其鳴的關係可謂不一般。早在讀大學的時候,馬其鳴就受到歐陽子蘭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