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就在司馬古風積極地跟省城十多位政協委員征集意見,打算從政協這個渠道,向中央反映胡楊河流域存在的問題時,一場更大的風暴席卷了河西市。

先是殷虎到河西視察,視察完幾家企業後,殷虎主持召開會議,聽取了孫濤書記和朱天成代市長的工作匯報,接著市人大主任就河西市人大代表開展工作的情況作了匯報。

殷虎聽完,先是象征性地肯定了幾句,然後話鋒一轉,就河西市工業企業改革和班子建設發起火來。

殷虎矛頭直衝孫濤,他批評孫濤在工作中思想消極,作風散漫,不求進取,使得河西市的工作出現很多空白點,特別是工業企業改革的步伐,遠遠跟不上形勢需要。

“我們需要的不是四平八穩的幹部,我們需要敢闖敢幹,敢衝鋒陷陣的幹部。一個市的帶頭人如果消極了,這個市的工作還有什麽希望?”殷虎說得義正詞嚴。

在班子建設上,他批評孫濤不虛心聽取其他同誌的意見,搞一言堂,特別是不重視人大和政協在民主監督、

參政議政中的積極作用:“人大和政協不是擺設,它是我們政治製度建設中重要的一環。黨的領導必須堅持,人大的監督作用也要充分發揮,我不希望四大班子最終變成一大班子。”

這話重啊。與會者全都垂下頭,孫濤書記坐在主席台上,心裏翻江倒海,明知道殷虎是專門為那件事而來,是為他後麵一係列行動鳴鑼開道,卻又……

會終於開完,朱天成陪著殷虎一行往賓館去時,孫濤書記還呆呆地坐在會場。這一場會,算是把河西市的調子給定了,接下來,接下來還不知道要發生什麽呢?

殷虎一行剛離開河西,省委副書記馮橋帶隊下來了。

他沒去市上,直接到了沙湖縣。縣上四大班子早早恭候在賓館,祁茂林吸取教訓,生怕馮橋再拿四大班子說事。

可祁茂林又錯了,馮橋這次下來,隻為一件事,流管處的改革重新啟動!

馮橋在會上講得很明確,流管處改革是省上今年確定的重點改革項目,雖然遇到了重重阻力,但省委決心很大,一定要將這場攻堅戰進行到底。

“有阻力不怕,怕的是在阻力麵前止步不前,隻要我們堅定信心,一切阻力都能衝破!”

當天,馮橋便責成縣上再次成立工作組,在省水利廳、體改委等的領導下,進駐南湖,配合省廳搞好接管工作。

付石壘擔任組長,華蓉蓉擔任副組長,帶著縣上一幹人馬,浩浩****進了沙漠。

等林雅雯聽到消息時,流管處的改革已全麵啟動。

出乎所有人意料,這一次接管工作異常順利,再也沒有誰站出來阻止。陳根發他們還沒回來,仍在上訪的路上,預製廠留守的幾名職工一看形勢不妙,卷起行李悄然走了。簡單的移交後,付石壘通知縣水利廠,接管兩家企業。

按省廳重新修訂的方案,流管處水泥廠和預製廠一並並入縣水利廠,成立沙湖縣水泥集團,走規模發展的路子。職工整體移交,拖欠工資及養老保險由省財政一次性解決。

原胡楊河流域管理處解散,重新成立胡楊河管理局,為水利廳下屬的二級局,屬行政單位。

流管處原來的職能由重新注冊成立的胡楊河流域生態農業開發公司承擔。

該公司的法定代表人為龍曉六。

喬仁山被免去一切職務,等待他的是,要麽提前退休,要麽由龍曉六重新聘任。

一場風悄然而至,眾人的忙碌中,沙塵暴來臨了。

初冬的沙塵遠比秋日要猛,剛才還晴朗的天,立時被沙塵罩住,風卷著狂沙,肆虐著,呼嘯著。

沙漠瞬間變得昏暗一片。

這一天,海林書記帶著一大摞檢舉信,踏上了去北京的路。

沙塵暴過後第三天,朱世幫風塵仆仆找到了省委黨校。

他的樣子狼狽極了,林雅雯第一眼還沒認出他,乍一看,還當是竄進黨校的盲流,等聽清是在叫她時,驚愕地瞪了他半天:“你……你是朱世幫?”

朱世幫慘然一笑:“林縣長,是我。”

“你怎麽會這樣?”林雅雯吃驚得不敢相信。此時的朱世幫,哪還有一點鄉黨委書記的樣子,他比建築工地幹活的農民工還糟,蓬頭垢麵不說,人瘦得簡直成了麻稈。

“你……你……”林雅雯想問什麽,卻被朱世幫的潦倒樣困惑得找不到詞。半天,她終於問出自己的擔心:“世幫你沒病吧?”

朱世幫搖搖頭,見自己把林雅雯嚇成這樣,難為情地笑了笑。

他不笑還好,一笑,讓林雅雯毛骨悚然。

“到底出了啥事?”

“一言難盡啊——”一句話,朱世幫差點掉下眼淚來。

半個小時後,兩人來到校外一家小餐館。林雅雯料定,朱世幫一定是好幾天沒吃飽肚子。果然,飯菜剛端上來,朱世幫便大口吞咽,哪還有斯文樣。望著他的吃相,林雅雯難過地避開了眼,雖不知道朱世幫到底遭遇了什麽,心裏,卻已被不祥籠罩。

朱世幫連著吃了三大碗麵,灌了兩瓶啤酒,酒足飯飽,長出一口氣道:“要是找不見你,我怕是就得上街乞討了。”

“現在說說,到底發生了什麽?”

朱世幫不說還好,一說,林雅雯驚得魂都飛了,兩個月不見他的麵,原來是跑去上當受騙了!

朱世幫果然淪落到吃不起飯的地步,要不然他還不找林雅雯。

兩個多月前,朱世幫不知從哪兒打聽到消息,說是蘭考培育成功一種沙生植物,屬黃金保健藥,比發菜還值錢,經濟效益非常可觀,春夏秋三季都能栽種,非常適宜鹽堿地和沙漠種植。幾近周折,他打聽到這家公司的地址,跟人家電話聯係後,對方讓他到蘭考考察。朱世幫跟沙灣人一合計,大家都覺應該去一趟,如果真能引來新品種,往後治沙就有指望了,而且還可以靠它發家致富。

朱世幫一開始不打算帶錢,後來對方提出如果誠心合作,就要先交一部分定金。猶豫再三,他還是拿著沙灣村村民們湊的六萬元錢,去了蘭考。到蘭考後,對方熱情接待,然後將他帶到藥材種植基地。朱世幫一看,眼都直了,那些茂盛的中藥材,可都是鹽堿地上長出來的呀,如果真能把它引進到沙灣村,對沙漠,可就是一大貢獻。

參觀完基地,雙方開始談合作的事。對方說,藥材有好多個品種,讓他隨便挑,要是種了不活,損失由對方全部承擔,而且按合同價的三倍賠償。

朱世幫邊看藥材邊翻資料,發現這兒的藥材至少有一半適宜沙漠地區種植,便一次定了二十萬的合同,付了六萬定金。合同簽訂後,他被安排到一豪華賓館入住,第二天他去提貨,對方突然翻臉不認人,壓根不承認跟他簽過合同。朱世幫急了,跟人家紅眼,惹來了警察。你猜怎麽著,跟他簽合同收定金的根本不是蘭考人!

此人以前也是這家基地的客戶,去年不聯係了,對方還以為朱世幫跟他是一起的,所以熱情招待,沒想到朱世幫竟讓那家夥騙了。警察根據線索,查來查去,發現那人竟是負案在逃的詐騙犯,他用同樣手段還騙了酒泉一家農場十萬現金,不知鑽哪兒揮霍去了。

朱世幫一臉羞慚,說自己白吃了二十年公家飯,居然連農民都不如,這下好,把沙灣村兩千多號人的血汗錢弄沒了,咋個有臉回去?

林雅雯聽完,心裏也是非常沉重。當了二十年幹部,居然犯這種低級錯誤!另一方麵,又很心疼他,他也是心急啊。沙灣村的情況他最了解,土地持續沙化,沙塵暴接連不斷,已造成大片土地荒廢,農民不知道種啥,其他經濟作物需水量又大,如何調整種植結構一直是個大難題。朱世幫犯這種錯誤,也情有可原。隻是,這六萬塊錢,可不是小數目,如果讓村民們知道,還不急瘋掉?

吃飽喝足,朱世幫臉上有紅色了,說話也比剛才有了精神,他問林雅雯:“最近咋樣,學校生活還愉快嗎?”

林雅雯淡然一笑:“比你強些吧。”

朱世幫再次臉紅,不知林雅雯是譏笑他還是同情他。

“下一步咋打算?”林雅雯問。

“還能咋,找人借錢唄,總不能跟村民說錢讓人家騙了,那還不把他們愁死。”朱世幫要了一盒煙,吞雲駕霧起來。

透過繚繞的青煙,林雅雯看到掩在瘦削臉龐後麵的那層愁容,還有比愁容更讓她感動的那份真誠。

朱世幫說本來他有幾個朋友,湊幾萬塊錢應該不成問題,可一聽他現在不是書記了,居然電話都不接。“現在這人——”

朱世幫苦笑著搖搖頭,悶聲抽起了煙。

林雅雯忙寬慰:“你先別急,回頭我想想辦法。”

“不瞞你說,我就是來跟你借錢的。”朱世幫這才實話實說。

第二天,林雅雯將五萬塊錢送到朱世幫手上,再三叮囑,回去先把村民們的錢還了。至於下一步的事,慢慢再打算。

林雅雯思慮再三,還是沒把沙漠裏發生的一切告訴朱世幫。

讓他自己去感受吧,她想。

這天上午正好沒課,送走朱世幫,林雅雯回到宿舍,想把寫了一半的論文寫完。論文是教授布置的,算是作業。

林雅雯選擇的題目是《三農問題與農村政策的創新》,她想深層次地談一談當前對農政策,特別是如何從政策上鼓勵農民走出傳統的生產方式,盡快跟市場經濟接軌。林雅雯想提出一種觀點,就是在農村成立新型的農業股份公司。

這種農業股份公司主要是以某一自然村或多個地域上相近的自然村的村民為主體,通過自有的土地資源及部分農機具、出資作為部分股份,另以具有農業科技水平的農業科學機構,包括農業科學院和農業大學的農業科學技術作為部分股份,加上農業銀行及提供農業資金支持的金融機構的金融出資作為部分股份,也可包括一部分社會上的農業機械製造公司的農業機械作為部分股份,成立包括村民、農業科學機構、銀行、

農業企業四方股東的股份公司,主要目的在於促進我國農業科技含量和機械化水平,並可幫助促進農村居民在自己的生活水平有一定保障的前提下,努力創新,拓寬多種收入增長渠道。

這個想法是早就有的,隻是一直沒係統化、理論化。

在黨校學習的這段時間,她有意識地查閱了相關資料,並跟授課教師做了多次探討。

她認為像沙灣村和湖灣村這樣有一定經濟基礎和土地資源的村子,如果能推行這種股份公司,將極大地提高勞動生產率,並可探索出一條規模化發展的新路子。政府應該鼓勵這種公司,並在資金和政策上給予大力扶持。

稿紙攤開還沒十分鍾,手機響了,是門房打來的,說基層來了四位同誌,想見她。林雅雯趕忙問是誰,值班人員說有個姓毛的鄉長,說是有急事見她。

林雅雯扔下筆,就往外走,下樓沒走多遠,看見毛岩鬆跟楊樹槐已經走過來。他們身後,跟著那個叫老胡的記者和水曉麗。

從四個人臉上,林雅雯看出,北湖一定又出事了。

果然,一進宿舍,毛岩鬆就說:“林縣長,他們這麽做,實在是太過分。”

“別激動,慢慢說。”林雅雯邊倒水邊拿話安慰毛岩鬆。

毛岩鬆稍稍平靜了一下,就將發生在北湖的事告訴了林雅雯。

原來,馮橋此行,不隻是為了流管處的改革。他在北湖、南湖、青土湖的聯席會議上,重新提出原來的方案,明確要求將三處閑置土地包括林地集中起來,統一開發,統一經營。具體怎麽集中,怎麽補償,由市縣兩級政府和省上有關單位共同商議,盡快拿出方案,報省政府批準後執行。

馮橋一走,方案還沒拿出來,北湖這邊的土地就由開發公司出資收購了。

“這些天,可熱鬧了,凡是手裏有合同的,開發公司都按當時合同價的三倍收回。

原來已經落實好的一三兩個區,村民們全變了卦,爭著要賣給開發公司。”毛岩鬆說。

“你老丈人呢,他什麽態度?”林雅雯轉向楊樹槐,問。

“還能抱啥態度,開發公司這樣做,跟搶奪沒啥兩樣。

三倍的價格,誰也願意賣給他們。”楊樹槐畢竟年輕,再說自從接上這個村支書,風波就沒斷過,現在也有點心灰意冷了。

林雅雯並沒責怪他,發生這樣的事,就是換了她,也無能為力。更不能責怪那些握有合同的人,地在他們手裏空擱了幾年,換上誰,都急著出手,況且開發公司開出的價格的確誘人。

三倍啊,他們真是舍得錢!

細一想,林雅雯就明白,這是開發公司拿錢消災,隻要那些合同全到他們手裏,再查北湖的問題,就是癡人說夢了。

怎麽辦?

房間裏的空氣變得沉悶,更沉悶的,是林雅雯的心。看來,對方是豁出老本也要把事情往平裏擺了。而且,他們敢如此出手,就證明殷虎的位子還很牢固,這棵大樹不會輕易倒掉!

沒有辦法啊,她一個小小的縣長,現在又被免了職,能有什麽辦法?

就在林雅雯兀自歎息時,水曉麗說話了。

水曉麗說她手頭有幾份重要材料,裏麵詳細披露了沙湖縣生態惡化的可怕現實,還有市縣聯合作假蒙騙上級的所作所為。“當然,都是以前領導做的。”水曉麗特意補充了這句。

“哪來的?”林雅雯再次受驚,剛才她還納悶,水曉麗和老胡怎麽跟毛岩鬆他們一道來呢,這陣明白了,幾個人都是碰到了難題,跑來找她討辦法。

“說出來怕你不信,我掏錢買的。”

“哦?”林雅雯驚訝了一聲,目光懷疑地盯在水曉麗臉上。

“是陳言的,他賣給了我。”

“陳言?”

“本來有個南方記者想買走,我跟老胡一合計,從他手裏買了過來。”

“陳言賣材料?”林雅雯更是不解,怎麽今天的話聽起來都像是天方夜譚?

“他沒有錢住院,隻好出此下策。”

“……”

林雅雯的表情凝固了,手僵在空中,不知該往哪放。

水曉麗最終還是將材料交給了林雅雯,因為她也不知道拿著這些材料該咋辦?

林雅雯花兩天一夜的時間,讀完了陳言的全部材料。她震驚了!想不到小小的沙湖縣竟隱藏著更多鮮為人知的秘密,有些連她這個縣長都給瞞住了。

比如每年從農民身上收取的水資源保護費,竟被挪用到縣委辦公大樓修建中。

沙漠水庫每年一半的維護資金到不了位,讓水利部門挪作他用,個別人甚至拿著治沙的錢,外出旅遊,打的旗號卻是考察治沙經驗。一個個貌似合理的名目下,揮霍和浪費掉的,都是國家和老百姓用來治理流域的錢。

而往上報的材料中,有些林地竟被放大了十倍,有些胡楊林帶早被沙化得成了一片沙灘,提供的照片卻還是綠樹成蔭。

更滑稽的是流管處跟縣上聯手做假,綠化地共享,數字交叉使用,檢查時也是這樣。

怪不得一談數字,祁茂林就要跟他急,看來,前任領導留下的隱患,把他也折騰得焦頭爛額。

林雅雯感到血脈在賁張,久長地積壓在心中的火,被水曉麗這份材料點燃了。許久,她才從震驚中緩過神來。

還是司馬古風說得對,擺在她麵前的,不隻是單純解決某個問題,而是要認認真真去研究,怎麽才能讓手中的權力透明,怎麽才能避免類似的悲劇不再發生。

是啊,讓權力在陽光下運行,權力隻有置於群眾的監督下,置於健康有序的運行環境中,一切為民四個字,才不至於成為一句空話!

兩天後,林雅雯將材料重新整理一番,打印兩份,一份寄給了林業部一位朋友,請他轉交部領導。一份,直接寄給了中紀委。一開始林雅雯想用匿名,鬥爭了很久,還是堅決地署上了自己的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