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望草湖一共分了六個區,相比之下,二號區的矛盾簡單,糾紛也少。林雅雯跟毛岩鬆在幾個老板的陪同下,四處看了看,跟上次來時相比,二號區的情況令人高興。
地是按縣上的要求統一平整的,湖裏零零星星的樹,也完好地保護了下來。唯一的遺憾,就是草沒了,讓推土機給翻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地已經賣給了人家,不平整等於是荒地,一平整,就得付出代價。
平地的一共五位老板,當初二號區買地的有十多人,糾紛發生後,縣上給其餘幾位退了錢,這五位本來也要退,但他們打了井,地也平整了一半,要想解除合同,就得賠償他們的損失,縣上真是拿不出錢。經過協商,他們願意按縣上的規劃和要求重新平地。林雅雯當時的想法是,先鼓勵他們把地平好,至於將來怎麽開發,等大方案出來後再定。實在不行,就咬著牙付錢,從他們手裏再把平整好的地買回來。現在大方案已在她腦子裏,林雅雯需要跟他們進一步溝通。
看完現場,林雅雯將他們請到鄉政府,簡單寒暄後,林雅雯切入正題。她跟二號區買地最多的田發良說:“縣上有個想法,想對北湖進行一次大改造。
你們幾位能不能帶個頭,以股份製的形式,把大家手裏的土地集中起來,別再各自為政,弄得誰也形不成氣候。”
田發良笑笑:“難啊,林縣長,情況你也清楚,這地,真不是說集中就能集中起來的。”
“不難我找你田老板做什麽,你田老板是縣上有威望的企業家,又是政協委員,該給政府幫忙的時候,還得幫忙是不?”
“林縣長這樣說,我田某就不好意思了。”田發良也是性情中人,當初縣上一窩蜂吵著賣地,他也提過不少意見,可惜沒人理會。北湖折騰成這樣,他心裏也很憤怒,兩次政協會上,他都遞交了關於保護生態,合理開發北湖的提案。林雅雯從政協要來了他的提案,認真研究一番,確信在如何有效保護北湖土地資源,防止惡意哄抬地價方麵,田發良跟她觀點相同。
今天把焦點對準田發良,也是想讓他在下一步的整治中起個好頭,充分發揮他優秀企業家和政協委員的作用,為縣政府排憂解難。
“這麽著吧,田老板,你們幾個好好合計合計,北湖肯定要整治,而且這一次縣上決心很大,不管遇到什麽阻力,縣上都不會動搖。大方向已在方案裏了,圍繞這個方案,你們拿出自己的意見,合理,縣上就采納,不合理,就依法解除合同,該賠多少,縣上賠給你們。一個原則,土地是農民集體所有,掠奪和盤剝農民,他們不答應,縣上也不能答應。縣上犯的錯誤,縣上糾正,哪怕代價再大,也不能一錯再錯。”
說完,林雅雯拿出方案,遞到田發良手中。田發良捧著方案,忽然就意識到,今天林雅雯找他們,真實用意,是想把已經賣出的土地收回!
打發走田發良他們,林雅雯讓毛岩鬆關上門,兩個人繼續先前的話題。
“一號區和三號區搞清楚沒,糾紛地到底占多少?”
“接近三分之一。”毛岩鬆說。
林雅雯略一思忖,問:“讓湖灣村的農民出錢收回糾紛地,你估計難度有多大?”
“難度當然有。”話雖這麽說,毛岩鬆心裏還是沒底。
這事幾天前林雅雯電話裏跟他安排過,他以前也有這想法,但真要落實起來,怕是……
“主要是啥問題?”
“關鍵還是資金,那些糾紛地,都是倒了幾手的,地價比正常地高出一倍還多。單是一區跟三區,要想把糾紛地都收回,至少也得二百萬。
這錢攤在湖灣村二千口人頭上,每人就是一千元。”
“這就叫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原本想靠賣地發財,結果卻讓地把一個村害了,這個教訓,得讓他們牢牢記住。”
林雅雯說。
“怕是他們現在還意識不到這點,你沒見楊泥漫那態度,到現在他還想靠土地發財呢。”毛岩鬆的語氣裏充滿了怨恨。
“楊泥漫的問題等一會再談,我想知道,如果按原來縣上規定的價格,再加上同期銀行利息,收回這些地難度大不?”
“這……”毛岩鬆不吭氣了,過了好長一會,他才道,“這筆帳我也算過,如果按最初賣地的價格收回,難度不是太大。這些年鄉財政也有些積累,再讓村上拿一部分,攤到個人頭上的,也就二百來塊,這些錢村民們還是願意掏的。問題是按原價收回,買地人不幹。”
“這你不用管,誰炒起來的地價,讓他們跟誰要去,縣上沒理由負擔這些。”林雅雯憤憤道。
“林縣長,這措施不行,這樣一來,矛盾又要激化了。”
毛岩鬆趕忙說。
“這也怕那也怕,工作還幹不幹了?實話跟你說吧,這一次,我就想把矛盾挑起來,越激化越好。
北湖的問題想在沒有矛盾的前提下解決掉,等於是癡人說夢。”
說到這兒,林雅雯頓住了。內心裏,她又何嚐不想平平穩穩把矛盾解決掉,但這可能麽?還有,憑什麽要讓那些惡意哄抬地價者從中牟利?
北湖的土地不是在增值,而是貶值,按市場經濟,目前手持土地者都該賠錢,能按最初的價格收回,縣上等於是在照顧這些人了,如果再讓步,她這個縣長等於就是拿農民的血汗錢在為政府的錯誤埋單。
這種事,她林雅雯絕不會做。
“林縣長,這太冒險了。”
“這個險值得冒,也應該冒。”林雅雯的態度非常果決,看來這一次,她真是要來狠的了。
“就怕……”毛岩鬆話說一半,打住了。
“我清楚你指什麽。”林雅雯喝口水,換一種口吻道,“岩鬆啊,有些人你不想碰,可他硬讓你碰,怎麽辦?躲,不是我林雅雯的作風,你毛岩鬆怕也不想躲,那就隻有一個辦法,碰!”
毛岩鬆心裏騰一聲!他從林雅雯臉上看到一種從未有過的鎮定,這鎮定本來是很鼓舞他的,可,他的心卻比剛才更沉。
一想林雅雯要碰的這股力量,他就不能不擔心!
林雅雯跟毛岩鬆關起門來苦苦想辦法的時候,湖灣村支書楊泥漫家,一屋子人正在高談闊論。鄉裏人談政策,那是另一個景致,天上地下,啥都敢談。
什麽北湖的地價要飛漲了,漲破天了,什麽林雅雯要當書記了,想拿北湖搞示範區。還有的說得更玄,北湖下麵有油田,這油田要是開發出來,湖灣人就躺著吃吧,還用得著動彈?
楊泥漫一直點著煙抽,今天的楊泥漫心事重重,別人跟他說話,他不理,老婆問他話,他當沒聽見。一屋子的人說說笑笑,把他的臉色說不過來,就是一片子陰,陰得很。吃黑飯的時候,還不見林雅雯找上門來,楊泥漫就覺事態嚴重了。
楊泥漫不是無緣無故地陰臉,也不是毫無緣由地發愁,楊泥漫自己做下的事,自己清楚。當初賣地,他是村委會主任,負責寫合同、收錢、給人家指地兒。這些事,一開始做得很規範,頭是頭,尾是尾,一點也不亂。
忽然有一天,亂了,再後來,就亂得他也不清楚了。
這亂跟一個人有關,楊泥漫跟這人,多少有些瓜葛。
楊泥漫發愁的,就是這事。
楊泥漫最近聽到很多消息,都跟這人有關,有消息說這人要出事了,惹了大麻煩。也有消息說,他的合夥人出了事,有可能要殃及到他。總之,都是些讓楊泥漫聽了心冷的消息。
楊泥漫並不是怕這人會連帶到他,沒啥可連帶的,他楊泥漫一個平頭老百姓,還沒活到讓人家連帶的份上。
他是怕,這人一旦出事,北湖的蓋子就捂不住,遲早讓別人揭開,一揭開,他這個村支書就當到頭了!
“泥漫,你倒是說句話呀,把我們叫來,又不說話。”
他的堂叔楊老三坐不住了。楊老三本來要跟徐大嗓子去,念及泥漫是他侄,跟來了。這陣他有些後悔,心想與其這麽幹坐著,不如去徐大嗓子家,至少,徐大嗓子家還能蹭一頓酒喝。
“說啥,能說啥?”楊泥漫恨了一聲,又點了一支煙。
這天的林雅雯並沒到他家,村民們白等了一下午。走時,一個個臉上灰灰的,好像上了多大的當。
第二天,鄉黨委突然下發文件,免去楊泥漫村支書職務,由楊泥漫的侄子楊樹槐接任。鄉黨委此舉,讓湖灣村人啞巴了。
楊樹槐二十八歲,年輕有為,十八歲當兵,二十二歲複員回鄉,在部隊上學下一門技術,是遠近有名的電焊工。
讓楊樹槐接任村支書,是林雅雯早就有的打算,隻是時機一直不成熟,沒跟鄉黨委建議。現在不能再拖了,要想徹底解決北湖的問題,就得先把湖灣村基層組織建設好,沒一個強有力的村級班子,村民的思想就無法統一,行動更是統一不起來。
林雅雯瞅準楊樹槐,有多層緣由。楊樹槐是楊泥漫侄子,讓他取代楊泥漫,楊泥漫雖是心中不快,但也不至於鬧得很僵,畢竟,新班子還要靠老班子扶持,這點上,林雅雯看得遠,也想得周到。還有,楊樹槐的老丈人是湖灣村的首富,人稱陳百萬的陳大包工頭。開始幾年,陳百萬搞建築,事業幹得風風火火,楊樹槐剛複員時,就在他手下幹。
後來建築市場競爭激烈,翁婿倆逐漸退了出來,陳百萬目前搞長途販運,養著十幾輛車;
楊樹槐小兩口開家電焊鋪,生意也做得紅火。北湖最初搞開發,買地最多的還是陳百萬。眼下一號和三號區,他們翁婿倆持有的地最多,如果能把他們翁婿調動起來,一號和三號區的問題就能解決掉一大半。
這是林雅雯的私心,到了這種時候,她也不能不動私心。當然,最重要的,是楊樹槐幹事的魄力。
讓一些能幹事的年輕人擔當村級班子的主角,是林雅雯剛到縣上就提出的一個建議,可惜祁茂林太保守,老是強調穩定,以致沙湖縣村級班子老化問題越來越突出。
發現楊樹槐,還是許靈的功勞。林雅雯讓許靈摸底,許靈像發現寶貝一樣向她推薦了楊樹槐。
宣布當天,林雅雯找楊樹槐談話,向他提出一個問題:“縣上想把一號和三號兩個區先啟動起來,搞苗圃基地,你有沒有信心?”
年輕的楊樹槐還不大習慣跟縣長麵對麵說話,他扣了扣頭,憨笑著說:“信心當然有,就是怕政策變。”
“政策你放心,一旦方案確定,我代表政府跟你簽字,五十年不變,怎麽樣?”
“都說五十年不變,有時你們早上說的事,下午就變。”
楊樹槐看著憨,說出的話卻一點不憨。
林雅雯讓他的話說得沒了詞。是啊,哪項政策出台前,都是做了保證的,結果呢?農民們真是讓政策變怕了,變得對政府越來越不敢有信心。
林雅雯沒在這事上跟楊樹槐多說,楊樹槐能當著她的麵提出這問題,說明他還是一個有思想的年輕人。
林雅雯開始跟楊樹槐交底,她想把自己心中描繪的那副藍圖完整地呈現在這位年輕的村支書麵前。
一號區和三號區連著,靠近湖灣村,當初劃區,是由近到遠劃的,離村子近的兩個區,劃給了湖灣村,遠的,劃給了鄉上和縣上。林雅雯想,先想辦法把一三兩個區統一到一起,平整後集中種樹苗,樹苗她已跟林業廳聯係好,由林業廳無償提供。種植技術,由縣上聘請專家,進村指導。這是一項遠期工程,不能指望一兩年就見效益。林雅雯的想法是,縣上設立一項基金,專門用來扶持種樹的農民。
除一三兩個區外,還可以向農民提供優質樹苗,讓農民在自己的莊稼地裏種。但凡退耕種樹的,由縣上按當年最高畝產,對農民進行補償,種樹所得,歸農民自己所有。三年後,樹苗成材,由縣上統一收回,每棵樹的價格按市場價定,收益歸農民所有。但必須保證,要把樹繼續種在沙漠裏。這項政策要是真能到位,農民的積極性就會調動起來,那麽,不用縣上再發動,周邊農民也會行動起來。這樣就會形成以湖灣村為中心,蘇武鄉及周邊鄉村互動的一個大的防護林體係。
落實這一方案,關鍵因素有兩個,一是水土保持技術,不能因為種樹加大對地下水的開采,要采取有效措施,減少用水量,方案她已交給孫悅她們去做了。另一項就是資金。資金難度確實不小,林雅雯想分三步走,第一步,縣上先擠出二百萬,專款專用,用來做前期投資。第二步,就是向市上、省裏爭取扶持性資金,重點解決農民退地補償。
第三步,林雅雯想通過新聞媒體,向全社會爭取支持。
胡楊河流域的生存與消亡,牽動的絕不隻是流域內百姓的心,但凡有點社會責任感的,都在關注這一流域的未來。
去北湖之前,林雅雯在跟強光景交代這一任務時,懷著無比神聖的心情說:“這是一項百年大業,我們一定要本著對子孫後代負責的精神,盡自己所能,把這項光彩事業做好,做大。”到北湖那一天,強光景已帶著資料去省城找媒體了。她相信,有了全社會的互動,北湖的綠色屏障一定能建設起來!
大方向她已確定,現在就是一個骨頭接一個骨頭往下啃。
一三號區的難題,交給年輕的楊樹槐去啃。二號區的難題,交給田發良。其他幾個區,林雅雯還不想動。
隻要這三個區行動起來,另外三個,問題自然會迎刃而解。
當然,另外三個區的背後,還隱著別的矛盾。林雅雯想,必要的時候,她就去找朱天成,看他怎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