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采訪工作並不順利,宋漢文他們到了沙灣村,村民們態度很冷,一聽是采訪八老漢種樹,紛紛搖頭,不予配合。

宋漢文原想在村上召開幾次懇談會,掌握一下群眾的思想狀況,哪知村民們將院門緊閉,話都不跟他們說。

陳家聲的態度更冷,宋漢文和強光景連著找了他幾次,老漢繃著個臉,好賴不搭睬。

強光景心想,這事八成跟村支書胡二魁有關。

在對陳家聲的宣傳上,村支書胡二魁前後有過截然不同的態度,這態度可能傷著了陳家聲。

縣上剛提出宣傳陳家聲,胡二魁不但不支持,反而覺得好笑。

他說:“陳家聲植樹不假,可沒你們說的那麽玄乎。”接著,胡二魁講出了自己的理由。

八道沙是沙灣村的風嶺子,人經幾輩子,沙灣人都知道在八道沙植樹,沒有誰比沙漠裏的人更清楚樹的好處。這樹要是一少點,風就格外地大,雨水一廣,八道沙的毛刺往高一竄,沙灣人就能端著碗在院子裏吃飯了。

為此沙灣人從沒停止過種樹,就連“**”時,八道沙的樹和毛刺也是一年一年的多。那時陳家聲還年輕,這人身體不好,是個病秧子,隊上的重活幹不了,打發上放羊又老把羊弄丟,人太老實,腦子偏偏又笨,超過五十隻羊便數不過。沒辦法,隊長便叫他到八道沙看樹。

這下算是給他找準活了,幹別的不行,看樹種樹他卻是一把好手。這人勤快,腿腳一天到晚不閑,這兒平平,那兒整整,幾年下來,八道沙便成另番樣子。

包產到戶後,八道沙沒人管了,陳家聲不,放著自家的田不種,一天到晚往八道沙跑,仿佛著了魔。後來人們發現,陳家聲真著了魔,一天不到八道沙,一天不栽樹,就心急手癢,丟了魂似的。要是誰家的羊把八道沙的沙棗啃了,他能跟你跳上蹦子罵半月。村人看著好玩,就送他個外號:

樹癡。後來他提出要承包八道沙,胡二魁想也沒想就應了。

反正村裏除了幾個老漢,沒人對那片林動心思,再說他兩個兒子考了大學,分在大城市,有人養老,就讓他安心種樹去。

後來一聽宣傳陳家聲有好處,胡二魁的想法又變了。

陳家聲被縣上命名為治沙英雄,獎了兩萬塊,錢當然不能歸他一人,歸沙灣村,胡二魁拿它把村裏的學校修葺了一番。

再後來被市上命名為治沙英雄,獎了三萬,外加一車樹苗,胡二魁拿它把村道修了個筆直,兩旁栽上獎的樹苗,沙灣村便很像個樣了。

這次還是一樣,胡二魁一開始也拿著個腔,不搭睬宋漢文他們,直到宋漢文說要把陳家聲樹為全省、全國的英雄,胡二魁才涎著臉問:“省上的英雄獎多少,全國呢?”

宋漢文一看他這種素質,搖了搖頭,沒吭聲。

胡二魁一看沒戲,扔下他們進沙漠趕駱駝去了。

又堅持了兩天,局麵還是打不開,強光景這才給林雅雯打電話,將情況做了匯報。林雅雯說:“你們先到別的村了解了解,沙灣村這邊,等我下來再說。”

兩天後林雅雯趕到沙灣村,一同來的還有市委宣傳部組織的采風團,其中就有水曉麗。

林雅雯沒急著找胡二魁,帶著采風團在流域內轉了一圈,又到南湖和青土湖看了看,然後去八道沙。

來到八道沙,記者們的眼睛忽地被眼前的綠捉住了,隻見綿延起伏的沙丘像一道厚實的綠色屏障,將浩瀚的大漠阻擋在了視線之外。

八道沙每一道沙梁都像一個生態園,中間是沙棗、白楊,縱橫交織,外圍是紅柳、毛條、梭梭、花棒等。八道沙北頭,陳家聲領著幾個老漢正在壓沙,每年這個時間,他們都要用大量的麥草壓沙,隻有將沙壓住,才能在次年種樹。

林雅雯興致勃勃地朝陳家聲走去,到了跟前,親切地喚了一聲“陳爺”。陳家聲頭也沒抬,沒聽見似的。林雅雯又喚一聲,心想老漢不會衝她耍脾氣吧,就見陳家聲扛起鐵鍁走了。

王樹林剛要喊,被林雅雯止住了。林雅雯把目光對準胡二魁,她也懷疑是胡二魁從中作梗。胡二魁被林雅雯看得不好意思,扯起嗓子喊:“縣長跟你說話哩,聽見沒?”

胡二魁不喊倒好,一喊,幾個老漢全都扛起鐵鍁,走了。

當著這麽多記者的麵,林雅雯有點下不來台,尷尬了好一陣子,才跟王樹林說:“我們先回鄉上吧。”

往鄉上去時,林雅雯心裏感慨,陳家聲變了。跟沙塵暴前相比,他老了許多,頭發白了,臉上的愁雲密了。

老漢心裏有事啊!

前陣子,林雅雯找過他兩次,一次是在救災期間,林雅雯問他需要什麽,老人猶豫半天,說:“我一個死老漢,要啥,啥也不要。”說完提起鐵鍁走了。

鐵鍁是老漢一年四季不離手的工具,在沙灣村,據說八老漢這些年栽樹用廢的鐵鍁能拉一三馬子。

八道沙一共有八道沙梁組成,總共麵積有二千多畝,是沙湖縣最大的一道防護林。

這些年省裏市裏的領導一到沙湖縣,都要上這兒看看,有不少詩人作家還專門為它吟詩作詞,它幾乎成了沙湖縣的代名詞。

林雅雯望著有點孤獨有點傷心的老漢,心裏很不是滋味。

說實在的,她對老漢的敬佩是由衷的,發自肺腑的。她甚至想,有朝一日一定要拿出些錢,讓老漢四處走走,看看這大好的世界。二次去看他,是在打聽到他兒子陳喜娃的消息後。據市公安局的同誌講,陳喜娃是個硬骨頭,到現在還一口咬定啥都是他做的,人是他打的,推土機也是他燒的,問他為什麽,他就一句話:

想打,想燒。公安局的同誌反複給他做工作,要他實事求是,是他做的就是他做的,不是他做的千萬別往身上攬。

陳喜娃居然惡狠狠說:“你們抓來不就是想定罪麽,定好了,要殺要剮隨便,我陳喜娃要說半個不字,就不是沙灣的人。”

不知為什麽,林雅雯私下裏很想把陳喜娃保出來,老人一共三個兒子,兩個上了大學,都在外地工作,想請他到城市享清福,他就是不去,硬是守在這個沙窩窩裏,一年四季護著他的八道沙。那次她跟陳家聲提過這事,沒想剛開口,就讓老人擋回去了:“他犯了法,該咋咋,我救不了他。”老人的脾氣倔得跟牛一樣,林雅雯怎麽說,老人就是不願意跟她去公安局。說到後來,老人臉上掛了淚,那張被太陽曬得油黑發亮的臉上一旦布了淚,便讓人不忍目睹了。林雅雯背過身子,悄悄抹了把臉,她知道老人是在賭氣,按說陳喜娃是不會做啥出格事的,一定是看著那一片林子,傷心,才跟著起哄,沒想卻把禍闖大了。市公安局調查了多次,沙灣村的人全都一個口徑,大夥打的人,大夥燒的推土機。

公安局也很被動,案情到現在都沒進展。

那次林雅雯離開時,老人突地掉過身子,目光穿過密密匝匝的紅柳叢,問:“林縣長,聽說你要把沙灣村的人搬走?”

林雅雯沒說是也沒說不是,她盯著老人,半天後問:“你願意搬麽?”

老人艱難地搖搖頭,又低頭平地去了。

沙塵暴將厚厚一層黃沙卷進了林地,老人得想辦法把沙弄出來,不然,樹會幹死的。

采訪組在胡楊鄉臨時召開會議,研究下一步工作怎麽開展。

會上林雅雯針對村民表現出來的抵觸情緒,毫不客氣地批評了胡二魁,胡二魁顯得很委屈,說這次陳家聲不接受采訪,絕不是他的原因,昨天夜裏他還給老漢做工作哩。王樹林也說,老漢這些日子脾氣怪得很,見了誰也不說話。林雅雯就想,問題的症結會不會還在朱世幫那裏?

這段時間,有不少流言蜚語傳進林雅雯耳朵裏,有的說朱世幫做了她跟祁茂林鬥爭的犧牲品,她是拿朱世幫跟祁茂林叫板,有的說她收了王樹林不少錢,硬把朱世幫給撤了。甚至還有人說,林雅雯想借南北二湖的事,逼祁茂林下台。

林雅雯心情沉重,群眾說啥她都不在乎,問題是群眾把她擺在了對立麵,這工作就沒法開展。

會後,她跟宋漢文交換意見,宋漢文頗有感觸地說:“雅雯,朱世幫離開胡楊鄉,是個大損失啊。”林雅雯說:“沒讓他離開,隻是暫時停職。”

“停職比離開更難受,換了你,你能接受?”

林雅雯不吭聲了,他懂宋漢文的意思,可……

這個朱世幫,還真把她難住了。眼下朱世幫不在鄉上,王樹林說一周前朱世幫請假回了家,具體啥原因,沒說,林雅雯也沒細問。看來,她還得找朱世幫認真談一次,上次本想談的,沒顧上,這段時間朱世幫也沒主動找過他。

不能讓他心裏有想法啊,疙瘩這東西,堵在心裏,誰都難受。

站在沙梁子上,林雅雯忽然就想起曾經跟朱世幫的一次談話。

是在“121”事件突發後,那一次他們談得很激烈,兩人差點吵起來。

林雅雯當時情緒很壞,她被“121”事件震驚了:“你為什麽要帶上群眾鬧事?”

“我是他們的書記,我不帶誰帶?”朱世幫的口氣很不友好,事發後,市縣兩級已有五位領導這樣質問過他。

林雅雯被他嗆住了,全縣幹部中,敢用這樣口氣跟她說話的,就朱世幫一個。見她不說話,朱世幫又說:“作為書記,我得為胡楊鄉的百姓負責。”

“可你是黨的書記,更應對組織負責。”林雅雯不能不怒,事情到這份上,朱世幫竟還這麽頑固。

“組織,組織就不要百姓利益了?他們毀的是沙漠的樹,沙漠人的命。”

“可你帶頭鬧事就是不講原則!”林雅雯打斷他,難道她不知道毀林的重要性?

毀林後各級組織都在緊急處理問題,朱世幫居然仍在煽動群眾,圍攻領導,不停地製造事端,最嚴重的是竟然將水利廳廳長也就是副省長候選人圍困在沙漠裏長達三個小時,水都不讓喝一口。事後廳長盡管啥話都沒說,但林雅雯明顯感覺到,廳長對沙湖縣、對她的看法變了。

果然廳長回去後不久,沙湖縣的一個水利項目就被涮了下來,那可是九百萬的扶持資金呀,林雅雯能不火?

後來林雅雯火小了,主動跟朱世幫道歉,說她態度不好。

朱世幫絲毫不為所動,仍舊堅持自己的看法,說一個書記若不能真真切切跟老百姓站同一立場上,為老百姓說話,為老百姓喊冤,他寧可不當。

林雅雯聽不慣這種高調,一擺手:“你回去想想,想好了我們再談。”

看來朱世幫是不用想了,該想的,倒是她林雅雯。

胡楊鄉的形勢變成這樣,她有直接責任。

會後,林雅雯決定去見朱世幫。上次幾位村支書聯手辭職,若不是朱世幫出麵,怕不會那麽輕鬆地解決,這一次要解開陳家聲心裏的疙瘩,看來還得靠朱世幫。當然,林雅雯也是想借此機會跟他交交心,朱世幫這個人,表麵粗糙、莽撞,內心,細著哩。指不定他對胡楊鄉,還有啥高招。

鄉書記王樹林也是這意思。林雅雯現在才感覺到,王樹林真是軟了點,胡楊鄉的工作還真有問題。

朱世幫這些日子不在鄉上,在家裏。具體緣由林雅雯不清楚,也沒問。第二天上午,林雅雯將記者們分為兩組,一組跟著宋漢文,采訪八老漢。一組由強光景帶著,到群眾家走訪。安排完工作,她跟王樹林就往朱世幫家趕,車子在路上顛簸了一個多小時,趕在中午時分,到了這個叫朱王堡的村子。正午的太陽曬得沙漠滾燙滾燙,下車沒走幾步,一股熱浪便鑽進褲腿,蒸得人冒汗。

也就在這時,朱世幫從地裏回來了,他戴個草帽,光著膀子,如果不是他先打招呼,林雅雯幾乎認不出他。半月不見,他黑了,瘦了,肩膀上蛻了一層皮,嘴上掛著幾個血泡。

他的一條褲腿挽著,另一條卻拿根草繩紮了起來。

林雅雯看見他這樣子,忍不住想笑。

進了院,就輪到林雅雯吃驚了。

她從沒想過一個五萬人口大鄉的黨委書記家會比一般群眾還窮。朱世幫的家不在胡楊鄉,是一個叫下柳的鄉,跟胡楊鄉緊挨著。林雅雯留心觀察一番,五間房子都是八十年代蓋的,破落,低矮,跟村裏新起的磚房形成明顯的落差。屋裏的擺設也很陳舊,電視機還是不帶遙控的,一件大立櫃樣子很古板,是沙漠人七十年代的作品。一張沙發像是從鄉政府淘汰下來的,盡管罩了護單,可一坐人便陷了進去。林雅雯暗自思忖,他不會是故意裝窮吧,這種幹部現在不少。正納悶著,朱世幫的老婆進來了,也是剛從田裏回來,看到林雅雯,驚了片刻,聽完男人的介紹,忙搓著手說:“也不言喘一聲,說來就來了,叫人沒個準備。”林雅雯淺淺一笑,學沙漠人的習慣,喚了聲“嫂子”,朱世幫老婆慌得麵紅耳赤,不停地搓著手說:“快別這麽叫,你是縣長,你看看這屋,咋叫縣長坐。快快,你跑鎮子上割肉去,我和麵。”說完,紅著臉鑽廚房了。陪同的王樹林笑著說:“她就這麽個人,見生,我們偶爾來一趟,她都不自在呢。”

林雅雯攔住朱世幫,說:“肉就不必割了,弄點沙蔥,聽說你老婆沙米粉做得不錯,我想吃,不知方便不?”

朱世幫笑著說:“家常飯,想吃就做。”便衝著廚房喊了一聲。

坐下後,林雅雯言歸正傳,跟他認真談起陳家聲的事。

一旁的王樹林也插話,將眼下沙灣村村民的情緒說了。

朱世幫帶點責備地說王樹林:“一定是胡二魁搞的鬼,你連這個都看不出,他這號人,你不能由著他。”王樹林忙說:

“村民們對你的免職有意見,我也不好硬來。”

“扯淡,那話你也信,職是我辭的,跟領導沒關係,二魁這渾球,肯定又玩啥腦子。”

“有你這話我就放心了。”林雅雯說。

朱世幫“嘿嘿”一笑:“你把我看成誰了,怪不得大熱天找上門來,原來是興師問罪。”

三個人一陣說笑,想象中的難堪局麵打開了。林雅雯這才說:“免職是我提出的,有意見可以提,但不能帶到工作上,你現在這叫啥,脫崗,還是鬧情緒?”

朱世幫忙解釋,沙塵暴後,老婆忙不過來,好幾塊地到現在還沒把沙清理掉,總不能不管家吧?

林雅雯這才知道,朱世幫的兩個孩子都考了大學,女兒還考上了清華,是沙湖縣第一個上清華的學生。

家裏除了老婆,沒別的勞力。她為自己剛才的想法暗暗羞愧,靠一個人的工資供兩個大學生的確不容易。

吃完午飯,三人上了車,氣氛更顯自由。林雅雯抓住時機,想進一步摸摸朱世幫的底:“辭職有何打算,總不會解甲歸田吧?”朱世幫笑說:“正在想呢,想好了打報告給你。”

王樹林插話道:“朱書記是想把流管處那些林地買過來,這事我們合計過,難度雖是不小,但解決沙灣村的矛盾還真是一個好辦法。”

“拿啥買,錢呢?”林雅雯笑著問,並沒當真。她現在才覺得,朱世幫這人並不莽,也不霸道,縣上對他的看法,還真是有偏見。

一進沙灣村,朱世幫就衝胡二魁發火:“二魁你有完沒完,三天兩頭的,老給人使啥絆子?”

胡二魁沒想到林雅雯會拉來朱世幫,當下變了臉色道:“朱書記,你別冤枉我,這次可真是跟我沒關係。”

“滾一邊去,哄誰哩,你長幾個腦子我還不清楚。說,這回又動的啥主意?”

胡二魁打了幾聲哇哇,才嘟嘟嚷嚷說:“

縣農業局救災時說好給三車化肥的,到今兒也不兌現,跑去問,你猜人家說啥,就你沙灣村日能,啥便宜都沾。”

“我說嘛,就這點小事,犯得著動那麽大腦子?林縣長,原因給你找到了,咋解決,可就看你了。”

朱世幫笑著把矛盾交給林雅雯。林雅雯也有點生氣,當初救災,當著市上領導的麵,各部門表態一個比一個積極,真要落實,卻一個個哭窮。她掏出電話,當場撥通農業局長的手機,用不容商量的口氣說:“你馬上把三車化肥送來,我在沙灣村等著。”

胡二魁見狀,忙又說:“還有水利局,說好的五千塊錢,到今兒個才給了兩千。”朱世幫打斷他:“有完沒完,不是你了,走,帶我們去八道沙。”

路上,林雅雯聽胡二魁悄悄問朱世幫:“你跟她和好了?”

朱世幫踢了他一腳。林雅雯忍不住就笑了。

原來有些矛盾可以用很輕鬆的方式化解。

到了第二天,朱世幫跟林雅雯幾乎無話不談了,林雅雯總算是了解到朱世幫內心深處不少東西。的確,跟自己相比,朱世幫對這片沙漠的感情,更深、更濃,這種感情,怕是無法用語言來表達。

這是任何一個生長在沙漠之外的人都無法感受的。朱世幫說,一看到別人毀樹,他就忘了自個是黨委書記,忘了自個身上還有更重要的職責,恨不得撲上去剁了砍樹者的手。這話一點不假,林雅雯聯想到兩年來在沙漠中的切身感受,算是懂了他這份心情。兩個人一路暢談著,往沙漠深處去。

快到三道梁子時,林雅雯的裙子不慎讓沙刺掛住了,怎麽也取不開,隻好喚走在前麵的朱世幫。朱世幫回過身,費半天勁,幫她把裙子取開,望著一臉窘態的林雅雯,朱世幫忽然一笑:“你穿這身衣服來沙漠,不是檢查,倒像是觀光旅遊。”

林雅雯一陣難堪,瞅了一眼近乎**身子的朱世幫,就覺自己真是有點作秀。這天的林雅雯穿一身套裙,淡紫色,這身打扮她還是精心考慮過的,穿上去既不紮眼,也不出格,而且襯托得她臉更白皙,跟陳家聲和朱世幫他們的黑臉膛一比,簡直就是兩個洲的人。這陣她才知道,穿套裙來沙漠,算是個大疏忽。怎麽會犯這種錯誤呢,她為自己的疏忽深感不安,這些日子她過分注意自己的形象了,老想著不能讓人看出她精神不振情緒不佳,卻把問題的另一麵給忽視了。還好,朱世幫也是用玩笑的口吻,他緊跟著衝一個記者喊,來,給我和縣長合個影,也讓我沾沾美人的光。

走在前麵的水曉麗搶先跑過來,高興地為他們拍照。

朱世幫穿了件背心,像個駱駝客似的用手指著遠處的灌木叢,同時示意林雅雯靠近點,林雅雯忽然感到一股親切,不由得把身子往朱世幫懷裏靠了靠。

跟記者交代完工作,兩人說著話來到四道梁子,無風的沙漠顯出別樣的寧靜,灼熱的太陽烘烤著大地,騰起股股熱浪,沒走多遠,林雅雯便熱得透不過氣。

朱世幫指指不遠處的明長城廢墟,兩人便向蛇一般綿延不絕的古長城走去。“還在恨我?”

林雅雯主動打破沉默,她很想看到一個真實的朱世幫。

“恨談不上,意見倒是有。”朱世幫也不看她,目光眺望著極遠處,臉上的表情不時地變化著。

“什麽意見,能當麵提不?”

“當然要提,要不我帶你到這沙漠深處做什麽。”朱世幫笑笑,目光回到林雅雯臉上,見她滿頭是汗,一層沙塵染在臉上,露在裙子外麵的長筒襪讓沙棘掛了幾個洞,腿上好像開了道血口子,便不自禁地笑起來。

林雅雯讓他笑得更是不好意思,以前在一起,都是朱世幫匯報,她聽,兩個人麵孔都板得緊緊的,很像回事。

像現在這樣隨心所欲不帶任何目的地交談,還是第一次。

林雅雯忽然想,那種正兒八經的匯報到底能聽到多少真話,包括她自己跟上級匯報時,又有幾句是發自內心的?

明明知道都是在作秀,卻做得一個比一個逼真。官帽這東西,真是可怕。有一天自己的官帽也像朱世幫一樣讓人抹了,能不能像他這樣大度?

是的,林雅雯有一種真實的感覺,朱世幫是大度的,他的大度不隻是到現在還閉口不談林雅雯幾次給他停職這件事,而是表現在他陪林雅雯走的每一步,他望林雅雯的每一個眼神上。林雅雯是個四十歲的女人,四十歲的女人自然會讀懂男人的每一個眼神,況且是林雅雯這樣在官場摸打滾爬了多年的女人,更是能品出不同眼神所蘊含的不同含意。

朱世幫的眼神絲毫不帶有責備或發難,有的是一種豁達,一種超脫,他仿佛早已走出被停職被削權這件事,或者壓根就沒當它是個事。這一刻,他的眼神被大漠點燃,裏麵是一個男人麵對雄悍對象時的那種不服氣,那種征服欲,還有一種看不見但能感覺到的癡愛。林雅雯心頭一震,很少見到有男人麵對人生逆境時的這種豁達,這種自信。

如果說罷官是一種逆境的話。

“知道麽,你有時固執起來比男人還野蠻。”朱世幫終於說。

口氣似乎是玩笑,卻又顯得認真。林雅雯又是一震,這是她頭次聽到別人評價她,還是一個自己的下屬。

“還記得你撤下柳鄉鄉長的事麽?”

林雅雯被動地“哦”了一聲,不知道他提這事的意思。

那是她到沙湖縣的頭一年,一次檢查工作,發現下柳鄉鄉長工作期間帶著幾個村支書打麻將,臉上貼滿紙條,頭上反扣著帽子,狼狽又滑稽。

作為一鄉之長居然如此形象,林雅雯當場開會,罷了他的官。

這事一時傳得沸沸揚揚,林雅雯的鐵腕作風自此形成,許多鄉長書記一聽她要來,早早便候在那裏,陣勢比迎接書記祁茂林還隆重。

有一次祁茂林在會上半是認真半是玩笑說:“自從你到縣上,我們連鄉都不敢下了,搞得跟閱兵似的,別扭。”

林雅雯自己也覺別扭,但嘴上卻不承認,幾乎強詞奪理地說:“幹工作就得有個幹工作的樣,我最見不得下麵的同誌嘻嘻哈哈,幹部沒幹部的樣,領導沒領導的形象。”可是不久,林雅雯發現了一個事實,表麵上的正規和積極掩蓋不了內骨子裏的鬆散,相反,群眾跟幹部的距離大了,遠了,變得越發陌生了。

一件事安排下去,半天沒有動靜,檢查越勤,效率卻越低。

林雅雯急在心裏,卻找不到解決的辦法,還是祁茂林提醒了她,群眾工作有群眾工作的特點,你別看下麵的辦法土,可土有土的特色,不想法子跟群眾打成一片,群眾就不買你的帳。

林雅雯這才覺自己省廳機關形成的那種工作作風很難適應鄉裏的特色,麵對不同素質的對象,工作方法就得不同,這才是一個基層工作者應該具備的素質。

“其實你把一個好官給撤了。”朱世幫輕笑一下,接著說,“牛鄉長這人最大的特點就是有辦法,再難纏的群眾,他都有法子治。他幹鄉長三年,下柳鄉沒一戶超生,也沒一戶拖欠農業稅,知道為啥麽?”朱世幫盯住林雅雯,林雅雯低住頭,裝作不知道,其實她在後來的工作中已發現這點。“誰要敢超生,他敢脫人家媳婦的褲子,敢半夜踹門,罵著讓人家炒菜,買酒,直到把肚裏的孩子做了。要是敢欠農業稅,他天天帶著人去你家打牌,讓你好酒好煙侍候,農民都愛算小帳,與其讓他吃了喝了還落個罵名,不如知趣地交了。”

林雅雯苦澀地一笑,後來她掌握的牛鄉長正是這麽一個人,可惜了,大柳鄉新換了鄉長,工作作風是好了,但成績,到現在都一塌糊塗。

“是不是把你也停錯了?”林雅雯笑問。

這時候他們已站到古長城下,曆史上曾經抵禦西域入侵的古長城早已風化成稀稀落落的土疙瘩,但一望見這些土疙瘩,人的內心深處還是會驀地生出一種激動,一種自豪,挺壯烈的,這也許是一種根深蒂固的民族自大情結吧。

朱世幫笑著避開關於自己的話題,看得出,他不想讓林雅雯尷尬,更不想在兩人之間製造什麽不愉快。

他今天的心情是愉快的,透明的,可以稱得上坦**,他隻想跟眼前這位父母官說說心裏話。坦率講,他對林雅雯並沒什麽成見,辭職是他自己提出的,如果他執意不提出來,相信林雅雯也不會輕易拿掉他,他畢竟不是下柳的牛鄉長,他在胡楊幹了十年鄉長,五年書記,這在全縣,也是獨一無二的。

“知道祁書記為啥要把我調走麽?”他突然說,連他自己也覺驚訝,不是不想談這個問題麽?

林雅雯搖搖頭。

“他是怕我在胡楊鄉搞出什麽更大的名堂,樹大根深,我在胡楊鄉也算一棵大樹。”

“哦?”林雅雯暗自一驚,看來自己的判斷並沒錯。

“其實他比你更喜好安定團結,你們這些人,老怕下屬成氣候,老怕下屬給你們惹事,其實說到底,還是怕你們的烏紗。”

林雅雯覺得心被紮了一下,有點尖銳,有點刺痛,她忍著,佯裝鎮定地道:“說下去。”

“你別不愛聽,你也不是什麽聖人,還是很在意你頭上的烏紗的,俗話說,官做到縣級,才算入了門,可一入門,那官就不是你自己了,而是別人的影子,你見過幾個真實的官?”

“沒見過吧。”朱世幫又笑,林雅雯感覺中了他的套,沒想到這個脫了西裝跟種樹的農民沒兩樣的黑臉男人說起官場哲學來還一針見血。林雅雯來了勁,急切地想聽到下文。

“其實真正的官場是不能有自己的,你隻能做一個影子,流水線上的一道工序,你擺布別人也被別人擺布,要是標新立異,那就是不和諧,流水線會自動把你擠出來。”

“你在替自己發牢騷。”林雅雯說,說完又覺這話別扭,為什麽就不能說出真實的感受呢,在這樣一個男人麵前,難道還需要裹得密不透風?

“跟我沒關係,我隻是一個想按自己意願活著的人,想幹點實事的人,所以我當不了官,這點我很清楚,要不然,坐在縣長位子上的很有可能是我。”他忽然爽朗地笑了笑,笑聲驚得一群沙娃嘩一下四散逃開,鼠頭鼠腦的樣子煞是可愛。

“你有目標了?”林雅雯感覺快要達到目標了,她知道眼前這個男人不俗,一定有大想法,但她就是走不進他那條河裏。

“有,不瞞你說,還很大,當然,還需要你的支持。”

朱世幫這才轉向正題,原來他說這麽多,就是想爭取林雅雯的支持。

朱世幫果真想把流管處的林地買下來,當然,不是他自己買,是讓沙灣村的村民買。“隻有把林地買下,那片林子才能受到最可靠的保護。用三年時間,將八道沙跟南北湖的林地連成片,這樣,一個有效的防護體係便形成了。如果再往沙漠推進幾公裏,整個胡楊鄉的防護林就可以建成,到那時,風沙就很難穿過防護林,真正的人進沙退便能形成。”

林雅雯的血讓他說熱了,她聽得到自己體內呼呼作響的聲音。

“錢呢,錢從哪來?”她很快又問。

這是林雅雯一個很不好的毛病,凡事可不可行,首先想到錢。

也許是沙湖兩年多讓錢逼的。

“是啊,錢!”朱世幫歎口氣,“這就是我請你要幫的忙,我的想法是,縣上支持一些,找銀行爭取一些貸款,必要時可以讓沙灣村或是胡楊鄉的農民集資,沙灣村不能再養羊,一隻羊每年吃掉的草,相當於沙漠損失掉一畝地的灌溉用水,沒人算過這筆帳。

把羊全賣了,再貸款,必要時我們可以爭取社會各界的支持。”

朱世幫說得很自信,看來他是把帳算細了。

“光種樹效益哪來?”林雅雯又回到現實問題上。

“這得往長遠裏看,目前沙灣村的種植結構很不合理,整個胡楊鄉也是如此,作物耗水量大,越種越窮,先保護植被,然後發展生態作物,用十到二十年,沙灣村的景觀就會成另一番樣子。”

林雅雯用懷疑的目光盯住他,這方案縣上多次提出過,但都認為見效慢,不符合當前的發展形勢,加上農民注重的是眼前利益,有誰會跟著你天窗裏看餡餅?

林雅雯忍不住就把自己的搬遷計劃說了出來,這方案是她請林業廳兩位處長找專家做的,也是她到沙湖兩年最富創意最大膽的一個設想,目前她還沒向任何人透露。

“你這是老瓶裝舊酒。”朱世幫很輕易地就否定了她,“你知道麽,胡楊鄉百分之五十的人口是從山區搬來的,當年那個瘋勁,就跟哥倫布發現新大陸似的,恨不得一夜之間就把三縣一區的人全移來,可結果怎樣?

你把他們移到新疆,將來新疆沒水了咋辦,再移過來?

移來移去,農民最終還是找不到立足地,為什麽就不教會他們一個生存的辦法呢?”

朱世幫一氣說了許多,說到後來,他激動了,甚至對移民政策大發攻擊,說是對農民的極不負責,不從根本上解決問題,一味地追求短期安撫,事實上卻是在逃避,在推卸。看著他激動的樣子,林雅雯忽然懷疑起自己來,自己也是在推卸在逃避麽?

她動搖起來,在固執而自信的朱世幫麵前,她的信念正在一點點瓦解,她從沒有這麽不堅定過。

起風了。風從空曠的北部沙漠吹過來,打在兩個人身上,林雅雯感到身上的汗正在一層層凝結,突然渾身不舒服起來。

兩個人在風中靜靜地站著,誰也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