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韶華蒙昧(一)

在顧平蕪的印象裏,池以藍第一次主動和她說話,是在盧潭山。

盧潭山地處海市市郊,因風景宜人,四季山花爛漫,便有人在山腰建了座別館。

這裏也因此成了海市富人的度假勝地。

別館盤踞在山腰,是風花雪月的好去處。顧平蕪的幾個哥姊慣會吃喝玩樂,在別館有長期空置的私墅,她央著家裏出來散心,就在那裏住了段時間。

別館後頭有一大片要改建停車場而暫時荒廢的空地,有次她路過那裏,看到一個男孩踩著滑板驟然躍出恣意的弧度,離地的一刻恍若翱翔。

夕陽斜照,逆光處,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卻莫名覺得他唇角一定掛著自在又疏淡的笑。

他踩著板子落下來時,她認出他的臉。

她認識他。

或許又不止是認識這麽簡單。

算起兩家的淵源、童年時的交集,或許能稱得上一句“青梅竹馬”的關係。可長大後他們就很少見麵,無非是長輩聚會、逢年過節時,在熙熙攘攘人群中打個照麵,彼此問候。

你好。

你也好。

僅此而已。

這回來盧潭山別館,她從三哥那聽說了池家小六也在這兒,卻沒在意。偌大個盧潭山,總不至於這樣巧,輕而易舉就碰上麵。

可沒料到還真碰上了。

而且是在廢棄停車場這種地方。

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

顧平蕪覺得奇妙,不知不覺走了會兒神。她站的地方種了不少鳳凰木,頭頂是一大片盛開的赤紅色的花朵,一陣風刮過來,窸窸窣窣的花瓣就落在她眼前。

隔著落花,池以藍突然停下來,將板子拎在手裏,大步朝她走過來。

顧平蕪呼吸停滯幾秒,目不轉睛看著他走近,他睫毛漆黑,低垂時如黑色的羽,漂亮到近乎妖異。

等對方到了跟前,她不由自主避開眼神,想問什麽事,喉頭卻啞住。

過了會兒發間輕輕一動,她驀地抬眼,原來他隻想拿掉她頭頂一片花瓣。

她的頭發已經很長,編成辮子可以落在腰間,她若有所思凝視著池以藍手裏的滑板,聽到他說:“你在這裏站了很久了,別館風大。”

那是經年隔後,池以藍認真同她講的、除了問候客套以外的第一句話。

她下意識看向自己的影子,孱弱得像是要被風吹走。

再抬頭,池以藍隻留給她一個背影。

之後,她又在那個地方陸陸續續遇見池以藍好幾次。

每次她都站在不遠不近的位置,默不作聲看著對方玩滑板。

池以藍似乎也習慣了她這個路人圍觀,見了她不打招呼,亦不說話。

有時看她站的時間長了,也不像第一次那樣勸她回去,隻是自己收了滑板表示“今天到此為止,你可以回去了”。

半個月後,她的複學手續即將辦好,顧平謙打電話催她盡快回來,說快開學了,她才有些倦怠地打點行裝準備回家。

臨走前,她又去了廢舊停車場附近。

池以藍不在。

她想他可能離開了,又或者是今天不想出來滑滑板。可無論哪樣,都和她再沒關係了。

*

大一下半學期開學的關頭,顧平蕪辦好複學手續,回S大念書。

因為在之前的校區有過不愉快的事,顧平謙就給她換了個校區。

開學返校也是顧平謙和她一起去的。她家在海市,住宿也隻是做個樣子,顧平謙卻還是給她所有行囊打點齊全了,司機傭人齊上陣,把包裹搬上宿舍樓去。

顧平蕪樂得做個甩手掌櫃,她被伺候慣了,也不覺得有什麽,扯著顧平謙說要去新校區四處轉轉。

顧平謙一向拿她沒轍,隻要她一聲“三哥”,他沒有不應的,隻好西裝革履地替她拿著背包,不倫不類地走在校園裏。

顧平蕪亦步亦趨走在後頭,看著三哥的樣子,覺得很新鮮。

新校區靠近市中心,四下都透著繁華。

兩人逛了半晌,顧平謙接了個電話,神色嚴肅地說了兩句,就定住步子把書包遞給她,還蠻有幾分家長的樣子,囑咐道:“我有事得先走,你自己逛逛吧。”

她默默接了書包:“知道了。這次謝謝三哥。”

“呦——”顧平謙這時候才露出一點笑意來,見了鬼一樣,“不敢當。我們阿蕪大小姐養在深閨足足一年,好容易出麵求我辦件事,才讓我一睹芳容,我謝你才是吧?”

顧平蕪沒理這揶揄:“我那時候不是心情不好麽……”

她這一年間簡直是閉門謝客,顧平謙好幾次登門要看她,都碰了一鼻子灰,想想還有點窩火,卻隻當她是小孩子任性慣了,也不當真惱她。

“行了,當我和你一樣記仇。我得走了,你自己事事小心,有事給我打電話,知道了麽。”

顧平蕪“嗯”一聲,就見顧平謙風風火火轉身去找車。

驅車走的時候,顧平謙一抬眼,瞧見遠處一個肩寬腿長的男孩子,正插著兜慢條斯理走在校園裏。

那孩子生的是真好,眉眼極深,脊背挺直,像是峭拔的勁鬆。

他覺得有些眼熟,一時半會兒想不起來,出校門才皺了下眉,恍然自語:“那不是池家老幺麽?嘿,這倆人倒湊一個校區去了。”

當晚顧平蕪回家收拾,收拾一些還想要帶去學校的行李。

父親顧長德照例不在家,倒是母親盧湘知道她要住校,抗議道:“你家在海市,學校也在海市,司機來回送你也不過是四十分鍾的事情,非要住校做什麽?”

顧平蕪說是學校規定,盧湘也不想聽,一心要她留在眼皮底下。

她沒辦法,隻好回去繼續收拾行李。

過了會兒盧湘走過去,靠在門口,靜靜看著她歎了口氣。

“你不在我眼前,我放不下心。”

聽到這話,顧平蕪攏著衣服的手就慢慢放下來,抬頭看過去,小聲說:“我沒什麽的啊。”

盧湘站在她臥房門口,眉尖蹙起的樣子楚楚動人。

母親生得雍容,眉纖長柔軟如柳葉。她知道自己也有一雙相似的長眉,不單是眉,她的容貌本就得天獨厚,承繼了母親姣好的五官,玲瓏精致,無一不美。

可與盧湘氣質優雅不同,她的溫淡全是表象,畫皮底下藏了一身反骨,時不時就露出來張牙舞爪一番。

她知道母親在擔心什麽。

一年前她愚蠢地付出真心給一場錯誤的愛戀,到頭來隻落得個人人唾罵,還險些連命都丟了,也沒得來那人一個青眼。

於是與那人、與滑板有關的一切都成了禁忌。盧湘不許她提,更不許她再碰滑板。

“媽媽,我沒有那麽脆弱。”她輕聲說著,沒抬頭,視線落在自己小臂的一個疤痕上,那是車禍留下來的痕跡。

顧平蕪抬眸,很認真地看著母親,說道:“我隻是……小小地失誤了一下,可誰都會犯錯的啊。”

盧湘動了動唇,似乎想說什麽,最終卻沒有。

“別那麽擔心我。”她說著,起身翻出擱在櫃子裏的倉庫鑰匙,故作輕鬆地把鑰匙放到母親手裏,微微一笑。

盧湘有一瞬怔忡。

連家裏的阿姨都知道,那倉庫裏放滿了小姐收藏的滑板,是她最珍視的小天地,可她現在卻要將倉庫的鑰匙交出來。

“我已經走出來了。我不怕人言,也不怕周圍的視線,因為我知道我沒有做過壞事。”

“你如果擔心滑板會讓我觸景生情,我就把我的世界交給你。”

她輕輕上前抱住母親,低聲撒嬌:“媽媽,你信我一次,好不好?”

盧湘攥著手裏的鑰匙,直至冰涼的鎖匙染上體溫。

過了片刻,盧湘回抱住女兒,歎了口氣。

*

S大很快就開課了。

作為海市數一數二的名校,S大經管院有一個特殊的慣例,即新生入院時院內各科係是打散了分成幾個大班,上的都是一樣的課,統一在大一結束時分流,按照績點高低錄取。

打個比方,假如有名同學的科係誌願報了國際金融,但如果這學期沒好好學習,大一結束的時候績點不夠,很可能被調劑去旅遊管理。

也是因為這個,比起其它學院,經管院的學習氛圍始終很緊張。

開學後的第一堂課,大家早早坐好了,走廊裏沒什麽人,隻陽光寂寂照下來。

顧平蕪在宿舍起遲了,緊趕慢趕到了階梯教室門口,居然瞧見還有人沒進教室。

三個高高大大的男生,靠著走廊牆壁歪歪斜斜地站著,似乎在聊天。

她隻掃了一眼,就路過他們,準備推門進去,手剛碰到門把上,又有些疑惑地回頭,想要確認什麽。

晨光氤氳裏,對方眉眼不驚迎上研判的目光,顧平蕪就怔了一下。

居然又是池以藍。

男孩穿一身素淡到近乎乏味的白衫長褲,若不是骨架驕人,怕很難撐出這樣磊落卓然的姿態。

池以藍顯然也認出顧平蕪,卻並沒說話,隻淡淡瞥了一下,又插著兜靠在牆壁上閉目養神。

倒是他身邊的一個男生笑出聲來:“姑娘,你看什麽呢,這麽認真?”

這句話一出口,另外一個看起來很安靜的男生抬手給了他一拳:“傅西塘你消停點,哪兒都有你。”

傅西塘不依不饒:“那是我們池以藍池小六好看吧,也不怪美女看……”

隻有池以藍皺著眉,靠著牆壁的脊背稍微離開一點,站直了。

然後他看向顧平蕪,語氣不善地說:“打上課鈴了,還不進去?”像是教育不聽話的小孩子。

確實打鈴了。

顧平蕪來不及回話,推門進去的時候卻在想,他明明和自己一般大,說話怎麽總是老氣橫秋的。

難怪家族裏的哥哥姐姐都說他脾氣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