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驚天大盜 第五章 妓女金珠

滄市垃圾場附近有一座橋,橋下的河水深得可以淹死一個有錢的人。曾有個大款從這裏失足而墜,很多人立刻來救,然而隻撈到了一頂帽子。

這條河流向大海,一個有錢的人算得了什麽呢?

一天,有個女人抱著一個嬰兒從橋上跳了下去。

女人叫金珠,是個妓女。

河堤上有一排雜亂的房子,房子是用三合板、石棉瓦搭建而成的,用上流社會的說法這裏叫作貧民窯,其中最破最爛的一間就是金珠的家。

春天,小草在她桌下生長;夏天,雨水從她床下流過;秋天,落葉多麽美麗;冬天,冬天就不要寫了,它給一些人隻帶來了寒冷。

有兩個窮人這樣談論冬天:

“去年冬天,真冷,我的手凍了,腳凍了,耳朵也凍了。”

“是啊,我的手也凍了,腳也凍了,耳朵卻沒凍。”

“你有帽子?”

“我沒有耳朵!”

在牆角蹲著哆嗦的不是你,所以你無法體會那種寒冷。

住在河岸上那些破房子裏的人也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盆盆罐罐,他們的職業是撿垃圾。河西是垃圾場,河東是廢品回收站。

他們從河西撿些東西賣到河東,就這樣簡單地維持生命。

他們比城市的野狗起得還早,黎明時就走街串巷,蓬頭垢麵,手裏拿著鐵鉤子,腋下夾著有補丁的空袋子,看見垃圾箱就上去亂翻一氣。

金沙江裏有塊石頭叫作“那公”,有個船夫在上麵撿到了一個貝殼,貝殼裏有顆大珍珠。滄市煙草公司家屬院西南角有個垃圾箱,曾有個幸運的家夥撿到了一條香煙,拆開之後,裏麵裝的是一疊一疊的百元鈔票。

撿垃圾的有時也收破爛,我們常常聽到胡同裏有人這樣吆喝:

“收酒瓶子的又來啦!”

“誰賣破銅爛鐵!”

“誰賣廢書廢報紙!”

“收酒瓶子的又來啦!”

“誰賣紙箱子!”

“誰賣易拉罐!”

“收酒瓶子的又來啦!”

他們很窮嗎?

不,垃圾箱就是他們的財富!

他們曾有幸撿到你我舍棄的東西。

他們是人嗎?

也許是。

看看那些男女老少拿著鐵鉤子在垃圾山上爬,隻能說他們是爬行動物。

他們的家在哪兒?

在河堤上。

各式各樣的苦難彼此為鄰。被家族拋棄的寡婦,失去了土地的莊稼漢,生了六個女兒的一家子,沒有兒女的孤苦老人,無家可歸的流浪者,淪為赤貧的賭徒,有手卻沒有工作的啞巴,改邪歸正的江湖騙子……他們聚集在一起,組成一個臨時的村落,除了撿垃圾再也找不到別的活兒幹。

犯罪分子也常隱藏在這一類的巢穴裏。上麵提到的那個沒有耳朵的人,他就是曾殺死一家四口潛逃多年的大盜朱銅嘉。

朱銅嘉被捕後交代出一個人:車老板。車老板在橋下開著一家旅店,那旅店又是飯店,同時也為過往的拉廢品的司機提供汽油。

警方懷疑車老板和幾起案子有關,但一直找不到證據。撿垃圾的常常私下議論:

“車老板認識黑道上的人。”

“車老板的老婆失蹤了。”

“車老板那裏有妓女。”

某年某月某日,一朵花開;某年某月某日,一朵花落。

記不起是什麽時候,有個女人走進車老板的旅店。在那天夜裏,她上半夜是處女,下半夜是妓女。

第二天,車老板將一塊寫著“內有雅室”的牌子掛在了店門口。

從此生意興隆!

那女人就是金珠。人一生下來就有貧富差別。金珠出生在一個叫金台的小山村,很久以前,當地出產金礦,現在隻有石頭。金珠對母親的印象很模糊,隻記得母親鐵青著臉,咬牙切齒,跺著腳,恨不得把地球跺碎。父親對她很好,給她買燒餅,給她買頭繩。

金珠10歲那年,在村口的水井旁,父親對她說:“妮,爸馬上回來。”

從此卻杳無音信,一走就是很多年。

直到18歲,她母親去世以後,有人告訴她:“金珠,你爹可能也死了。”

金珠被鄰居拐賣到滄市。

除了賣**,她還有沒有別的路,肯定有的話,那就是死。

她曾經反抗,試圖逃跑。她的左眼比右眼更含情脈脈,因為她的右眼被車老板砸瞎了。這並不影響她的美麗,哪一個女人不是天使呢?

她曾經青春過,曾經幻想過,曾經用翅膀飛翔過。

她容忍了一切,放棄了一切,失去了一切,開始任憑命運擺布。在某一個夜晚,她惡狠狠地向窗外吐了口痰,說:“做一個壞女人算了!”

從此以後,金珠不再害怕什麽,誰對她溫存,誰對她粗野,誰對她憐憫,誰對她蔑視,都無所謂。

金珠漸漸體會到做壞女人的樂趣,醜態百出,到了夜晚,她的屁股像荷葉似的**漾。

沒有客人的時候,車老板便折磨她。有一天,她問車老板:“你老婆呢?”

車老板拍拍自己的肚子,嘿嘿笑著說:“在這裏。”

金珠有時會想起父親,她忘不了父親離去時的那張臉。

有時,她感到羞恥的時候,也常常想,如果她父親在墳墓裏知道她當了妓女,肯定會再死一次。

美德是一個規規矩矩的盒子,裏麵包裝著邪念。附近住著的那些撿垃圾的老光棍,還有年輕人,也厚著臉皮來找金珠,和她討價還價:“你要得太貴,閨女,咱也是鄰居,照顧照顧,便宜點。撿垃圾的換兩個錢不容易,風裏來雨裏去的,你也知道……”

金珠學會了撒謊。她將男人挑逗得欲火焚身,然後噘著小嘴說:“今天不行,我月經來啦。”

她知道勾引,然後離開,尋找一個更有利的位置抬高身價。她如此冷漠、美麗,仿佛頭戴花冠,拖著長裙。她走到哪裏,哪裏就有危險。她讓男人們喝酒,喝醉,讓他們爭風吃醋,打架。

她是閃亮,卻照不到自己的陳舊。

有些撿垃圾的婦女,好心的大嫂,常常勸告金珠:“閨女,別幹這行了,到老落不下好身子,趁年輕,找個相好的過日子吧!”

她喜歡上了一個司機。

那個小青年吹著口哨,關上車門,走過她的窗前。她看到他的胡子,他的眼睛,他的肩膀和手。是的,有些男人隻需要看她一眼就會愛上他。

有了愛,就有了天堂,即使是在地獄,在困苦的日子裏。愛使地球轉動,使太陽發光,使萬物生長。

對她來說,愛的最高境界就是**。

金珠對車老板說:“告訴那小青年,晚上我去他的房間。”

夜色來臨。

笑容是一個妖精,**是兩個妖精。她上身**,有些羞澀地站在那小青年麵前。

我們的文明是妓女穿的那薄薄的裙子,現在那裙子也脫下了。

她閉上眼。

**之後,金珠像一隻貓伏在小青年懷裏。她用手指在他胸膛上畫圈。

“你叫什麽名字?”她問。

“我叫下次再來,嘿嘿。”

小青年說完,將一張百元鈔票“啪”貼在金珠屁股上。

金珠的臉立刻紅了,她噘了噘嘴,說:“我不要你的錢。”

一個星期以後,小青年吹著口哨又來了。金珠將他的駕駛證藏在自己的胸罩裏,鬧了一會兒,金珠對小青年說:“你帶我走吧!”

小青年說:“這,可不行。”

兩個月以後,金珠對那小青年說:“你得帶我走,我這月沒來,我懷孕了。”

小青年說:“不能賴我啊,誰知道你懷得誰的孩子。”

金珠說:“就是你下的種。”

小青年說:“我不管。”

金珠說:“這輩子我就跟著你了,我肚子都快大了。”

小青年說:“你吃飽撐的吧!”

金珠說:“求你了。”

小青年說:“你這婊子。”

金珠說:“我……我愛你。”

小青年說:“滾……我揍你。”

“我愛你”這三個字換來的是“我揍你”。他是這麽壞,又是那麽好,金珠想。她赤身**躺在**,等待著隔壁房間那個心愛的男人。窗外的月光照進來,敲門聲卻始終沒有響起。半夜,金珠聽到汽車引擎發動的聲音,她立刻披上毯子衝出去,一屁股坐在駕駛室的副座上。

“想跑,沒那麽容易,哼。”金珠對小青年說。

“你回去穿好衣服,我帶你走。”小青年說。

“我傻啊,一下車,穿好衣服,你早沒影了。”

“那好吧。”小青年惡狠狠地說。他踩離合,掛擋,加油門,車猛地一躥開上了公路。

第二天清晨,有個渾身**的女人走在127國道上,她進入市區,立刻引起了喧鬧。

早晨的太陽照著她的屁股、背、腳後跟。她捂著臉,長發遮不住**,**凍得發黑,她的小腹平坦,黑色草叢下是生命的源泉。

我們也是從那裏出生。

這是天地間多麽奇特的景觀。一個女人散發著原始的氣息,在清晨走在自己的影子裏。街上的人都驚愕得大張著嘴。

各種各樣的目光像箭似的射在她身上,驚喜的,驚訝的,****的,下流的,鄙夷的,憐憫的。變幻不定的心態,很多圍觀者也在那一刻學會了疑問。

她是誰?

她是一個女人,也就是說她是我們的母親、姐妹和女兒。

這好像是一個什麽儀式。她走在無限的時間中,無限的空間裏。每走一步都震撼著人的心,震撼著這個世界。

淚水一路滑落,起風了,這個風塵女子一塵不染。

金珠捂著臉,穿過整個城市,回到車老板的旅店。她的屁股上有個清晰的鞋印,肚子裏有個模糊的孩子,這都是那小青年留下的。她愛他,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金珠蒙上被子睡了兩天兩夜,從此她不再笑了,也就是說不再漂亮了。一個女人不再漂亮,就由春天直接到了冬天。金珠完全墮落了,給錢就讓幹,大聲地毫無顧忌地呻吟浪叫,她的身價由200慢慢降到了20塊錢。

貓三狗四,豬五羊六,七個月過去後,金珠生下了一個早產嬰兒。

有了孩子,金珠的腰變粗了,**耷拉,屁股下墜,身材臃腫。她的客人越來越少,車老板越來越討厭她。有一天,車老板對金珠說,你怎麽這麽能吃,你這個飯桶。

第二天,車老板將她和她的“那小玩意兒”趕出了旅店。

金珠在河堤上搭了間房子,以撿垃圾為生。她對鄰居說,我要把孩子養大,我要讓他上學,我要讓他當大官。在1999年那個漫長的雨季,假如有人打著傘站在滄市郊區的橋上,會看到一個破房子裏有位婦人用塑料盆接漏到屋裏的雨,她的孩子在**啼哭。

金珠有時還會到那旅店裏賣**。

2000年7月30日晚,下著大雨。車老板的旅店裏來了五個客人,其中的一個躺在擔架上奄奄一息,另外四個衣著奇特。

他們要了一桌子菜,大吃大喝,酒足飯飽之後,來了一個女人。那女人很胖,臉上寫著賣**,手上寫著失業,左邊屁股寫著貧困,右邊寫著無知,張開嘴就可以看見肚裏的饑餓。

她就是金珠。

金珠在一張油膩膩的凳子上坐下,毫不客氣地撕開一隻雞腿:“哎喲,饞死俺了,很久沒開葷了,沒生意。”

一個黃牙齒的男人將金珠摟在懷裏,揉著她的**嘿嘿笑著說:“這回讓你吃個夠。”

這個男人就是丘八,旁邊坐著的依次是周興興、鐵嘴、屠老野,牆角的破沙發上躺著山牙。

丘八說:“閑著也是閑著,我們來耍個遊戲。這個遊戲有個文縐縐的名字叫坐懷不亂,黑話叫打波。就是讓一個妓女坐在客人懷裏,百般挑逗,誰家夥硬了,誰罰酒三杯。”

遊戲開始。

金珠的小嘴油嘟嘟,金珠的大腿肥嘟嘟。

她坐在周興興懷裏,慢慢扭動屁股,眼神迷蒙,風情萬種。很快,她說:“硬了,喝酒。”

她坐在鐵嘴懷裏,吞吐著蛇的芯子,身體上下地動,輕輕喘息。一會兒,她說:“這個,也喝酒吧!”

她坐在屠老野懷裏,慢慢掀開自己的襯衣,把屠老野的手按在那兩朵蓮花上,她閉上眼睛,很陶醉的樣子。過了不久,她嘻嘻一笑,說:“老家夥,快硌死我了!”

一輪下來,隻有丘八沒硬。金珠用雞骨頭敲著丘八的腦袋說:“今晚,我和你睡,他們三個都是大壞蛋。”

丘八哈哈大笑。

“怎麽還有個喝醉的,”金珠看見牆角躺著的山牙,她站起來,啃著雞骨頭,扭著屁股走過去,說,“這個也不能放過。”

走著走著,她的腳步放慢,停住了。

山牙半睜著眼,努力地抬起右手。

他的眼中流出淚水。

金珠雙手抓著自己的頭發,愣愣地站在那裏,許久,她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喊叫——爸!

山牙是金珠的父親!

20多年前的一個傍晚,山牙在那個叫金台村的村口對自己的女兒說,我馬上回來。

20多年過去了,他目睹了一個妓女的皮肉生涯,這個妓女就是他的女兒。

這個臨死的人說話很吃力,斷斷續續的,我們實在沒有心情真實地敘述那種上氣不接下氣的遺言,在這裏就完整地轉述一下。他死前對周興興、屠老野他們交代了一件事:你們去洪安縣,在城西有片桑樹林,你們把一條紅色的絲巾係在最粗的那棵樹上,那樹下有我埋的東西,一些錢,你們分一半給金珠。第二天,你們去城東小井胡同,就是那條死胡同,有個人會從地底下鑽上來,他會帶你們去找高飛。

我們以後不再有機會談論車老板了。大概在山牙死後的第二天,有個穿一身白色孝服的女人在半夜進了旅店,出來之後,車老板**裸地躺在**,咽喉處有個大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