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薔薇往事

薔薇殺手落網,消息迅速在警方內部傳開。大家都感到非常奇怪,薔薇殺手作案手法高超,殺人幹淨利索,三起凶殺案都可以看出他是個心思縝密的人。這個在鬧市殺人連指紋都沒有留下的凶手,這個可以在牆上蹬踏出五個腳印的功夫高人,竟然酒後去一家花店尋釁滋事,被賣花女孩送進了公安局。

當時,那個做筆錄的民警這樣對領導匯報:

我不認為抓住這個家夥是偶然,這是一種必然的結果嘛,多行不義必自斃,法網恢恢,疏而不漏。在強大的政策攻心下,迫於法律的震懾和我鍥而不舍的審訊攻堅,他的心理防線終於被攻破,交代了殺人行凶的全部犯罪事實,對三起凶殺案件供認不諱。

特案組也對薔薇殺手進行了審訊,焦書記和布丁參與了旁聽。

他們麵前坐著的是一個英俊的年輕人,穿著一身休閑運動服,戴著手銬和腳鐐,這也是重刑犯的待遇。他看上去很平靜,眼神中沒有一絲驚慌,臉上棱角分明,雖然身陷囹圄,但器宇軒昂。

梁教授:姓名?

薔薇殺手:陳廣。

梁教授:年齡?

陳廣:二十二歲。

梁教授:職業?

陳廣:記者……

我們的童年總是走在野花爛漫的小路上。

我們的少年總是走在燈光昏黃的小巷裏。

陳廣的家在郊外,四間紅磚平房位於百花深處。院子籬笆前長著薔薇,草垛旁長著薔薇,池塘邊長著薔薇,水電站房頂上也長著薔薇。這種野薔薇長勢凶猛,村民們每年都要用柴刀修剪枝條,否則,薔薇就會蔓延過院子,一直長到堂屋和廂房裏去。

他的父親是一家冷軋絲廠的工人,長期在鐵屑彌漫的車間裏工作,後來得肺病死去了。

他的母親賣菜合,一種油炸的街頭小吃,風裏來,雨裏去,一賣就是二十年。

小時候,陳廣是多麽恨自己的母親啊,他恨母親沒有一份光彩的工作。每到周末不上學的時候,早晨天不亮就要拉著架子車去城裏出攤賣早點。母親在中間,他和姐姐在兩邊,三個人拉著車子走上鄉間的舊柏油路,路旁薔薇花開,天邊晨曦微啟,池塘水麵披上了一層淡靄輕煙,這一切和詩情畫意無關。他們的架子車上裝的是:麵、油、韭菜、粉條、馬紮、小桌、爐子和鍋、竹竿和塑料布。

兩個孩子在舊城牆根下擺好小桌和馬紮,支好竹竿,搭上塑料布。

母親和麵,包上韭菜粉條,擀成餅,放進油鍋,炸好後撈出放在鐵架子上。從天微亮到中午,雖然食客不少,但是小本生意,收入甚微。

跟著母親賣菜合,這是陳廣感到最煎熬的時刻:他擔心遇到自己的同學。

每一個生長在貧苦家庭裏的孩子都能體會到他的那一點點虛榮,他養成了自卑和內向的性格,沉默寡言,很少有開心的時刻。這個在街頭坐立不安的孩子永遠記得母親說的一句話:小廣啊,以後你考上大學,就不用跟著賣菜合子啦。這成為他發憤圖強的原始動力,他想要擺脫這種生活的窘境,後來,他考上了一所傳媒大學。

姐姐遠嫁他鄉,一個很遠很遠的邊境小城,姐姐和姐夫在那座城市的另一個街頭賣菜合。

窮二代延續貧窮,富二代延續財富,官二代延續權力。

陳廣看見炒雞蛋,有時會想起姐姐。小時候,那寒酸而貧窮的童年,他們連雞蛋都吃不起。他家院裏的榆樹上有個蜂窩,榆樹下有個雞窩。他和姐姐每天都去看雞下沒下蛋,姐姐懂事,炒了一盤雞蛋要給母親留出半盤,剩下的都是給弟弟吃,陳廣狼吞虎咽幾口就吃光了。

姐姐饞得咽口水,拿起饅頭狠狠地咬一口,再吃一口大蔥,嗆得眼淚流了出來。

姐弟情深,但有時也會打架,互相揪住對方的頭發。

姐姐說:鬆開手。

弟弟說:就不鬆。

姐姐說:你別找罵。

弟弟惡狠狠地罵道:我×你媽。

姐姐瞪著眼睛說道:隨便。

母親笑著上前把兩個孩子拉開。那時,父親還沒死,父親愛喝酒,日久天長,酒瓶子積攢了很多。姐弟倆每過一段時間就用編織袋抬著酒瓶子去廢品站賣掉,姐姐的錢舍不得花,攢到一個罐頭瓶子裏,陳廣的錢都用在了買書上。

後來,父親死了,母親含辛茹苦地拉扯兩個孩子長大。

有一天,母親對姐姐說:妮子啊,你也不小了,該嫁人了,別考大學了啊。

姐姐說:媽,我還小,我想上大學。

母親愁眉苦臉地說:兩個孩子,我供不起啊,你定親的彩禮錢,正好交小廣的學費。

姐姐說:我……我的命咋這麽苦呢。

弟弟考上大學那天,姐弟倆一起去城裏把這個好消息告訴賣菜合的媽媽。他們一路跑著,興奮地跑出村子,村邊的薔薇花都已經伸展到了池塘裏,鋪在水麵上。他們跑過鄉間的柏油路,路兩邊的薔薇也蔓延到了路中間,被過往車輛碾得稀爛,他們一直跑到城牆根下。其實,城牆根已經不在了,隻是他們依然這麽稱呼。這些年來,城市逐漸擴大,倒塌的牆加固另一些房子的牆,一些新的秩序也建立了起來。

母親的攤子被城管掀翻,油鍋被城管用磚頭砸了個大窟窿,滾燙的油正好濺到嘴裏和臉上。母親的舌頭燙起一個雞蛋大的水泡,半邊臉被燙得皮開肉綻。

地上一片狼藉,母親在那一片狼藉中痛得滿地打滾,姐姐號啕大哭。

城管揚長而去,他們沒有看到一個沉默的少年眼神中流露出的仇恨和怒火。

母親被送進醫院,飲食難進,臥在病**半年才恢複健康。在村委會的調解下,城管賠償了一些錢。出院後,母親整個人都消瘦了下來,因為麵部毀容索性連家門都不出,整天鬱鬱寡歡,一年後腦中風醫治無效與世長辭。姐姐說,母親是氣死的,她不明白,好端端地在城牆根下賣菜合賣了二十年,為什麽就不讓賣了?

市容整潔難道比老百姓的謀生權利更重要嗎?

大學畢業後,陳廣進入一家報社實習。同事王文濤是一個很有經驗的記者,平時酷愛跆拳道。王文濤鼓勵他一起練習,陳廣很有學武天賦,彈跳能力驚人,大學裏曾獲得跳高比賽冠軍,幾個月下來,陳廣就能做出一些高難度的跆拳道動作,例如踩空翻和天刀蝴蝶腿。

王文濤:我學跆拳道的目的是防身,我可不懂得什麽路見不平拔刀相助。

陳廣:做記者很危險嗎?

王文濤:做記者並不危險,但是做一個有良心的記者很危險,有時會挨打,還會被抓。

陳廣:良知,不是一個記者起碼應該具備的道德嗎?

王文濤:什麽道德,你得先保住自己的工作吧?有些事情不能寫,不能報道。

陳廣:都有哪些呢?我剛入這行,需要學的地方很多,你教教我吧。

王文濤神神秘秘地說了一個數字,還有一個人名以及一份四個字的文件名。

陳廣若有所悟地點點頭。

陳廣做了三個月的編輯工作,報社領導決定讓他做新聞采訪。王文濤開著一輛舊吉普車帶他外出采編新聞,他的第一篇報道就是城管掌摑賣紅薯老翁事件。這個報道迅速引起了轟動,互聯網以及國內外新聞媒體都加以轉載,一時間成為時事焦點。有關部門擔心造成負麵影響,下令各媒體禁止擴大此事,然而陳廣迎風而上,當他把《賣炭翁》改寫成《賣薯翁》準備刊發在報紙上的時候,報社領導果斷地對他做出了停職的處理。

陳廣的母親含辛茹苦地撫養他長大成人,省吃儉用送他走進大學校門。母親教育他做一個說真話的人,然而他因為說真話被報社領導停職,他怎麽會相信這個世界還存在正義和真理?

他開著王文濤平時做采編的一輛破吉普車回到家,家中房門緊閉,父母離世,姐姐遠嫁他鄉,推門而入,舊日回憶湧上心頭,一種淒涼的感覺彌漫心間。

當心中的理想大廈轟然倒塌時,他在塵埃中站起來。

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感到報紙、電視上的內容是這樣的矯揉造作,那些虛假的報道是多麽惡心,他要寫一輩子的違心話嗎?

他想揭下別人的麵具,最終自己揭下了麵具。

第二天,他扶著岸邊的一棵樹,心情平靜得如同樹邊的池塘。

那一刻,他想到了殺人。

他在一家出售消防器材的商店買了一把消防斧和一把救生刀,在一家野戰模型商店購買了頭套、鞋子、手套等作案工具。

記者都有著跟蹤和偵查能力,他將車停在暗處,看見城管副隊長醉醺醺地走出飯店。他開車跟上,副隊長在路邊撒尿時,他停下車,和副隊長寒暄了幾句,聲稱要送他一程。副隊長認出這個記者采訪過他,所以打著飽嗝上了車。喝醉的副隊長在車上竟然睡著了,醒來時發現自己身在一間黑暗的房子裏,脖子上還戴著一條結實的狗鏈。

副隊長的酒醒了一半,大喊大叫,使勁掙脫,狗鏈牢牢地套著脖子,上麵還掛著把銅鎖,另一端鎖在一台舊車**。

黑暗中,一個人手拿消防斧向他走過來。

副隊長大驚,喊道:這是在哪兒,你是幹啥的?

陳廣冷冷地問道:畜生的特點是什麽?

副隊長看了一眼他手裏的斧子,驚恐地說:我不知道。

陳廣:沒有人性,畜生的特點就是沒有人性。

陳廣拉亮燈,他要讓副隊長看清楚自己。

陳廣問道:你知道我是誰嗎?

副隊長搖頭說道:你肯定是認錯人了,我沒見過你,咱倆無冤無仇。

陳廣說:我是一個被你打過的母親的孩子,現在我長大了,我永遠都記得你的臉。

副隊長意識到自己的危險處境,他突然跪地求饒,拿出錢包並且在銀行卡上寫下密碼,隻求陳廣饒他一命。

陳廣說道:你覺得小商小販沒有尊嚴,可以將他們踐踏在泥漿裏,事實上,他們一直把頭低下去,再低下去,一直低到卑微的地上,就這樣生活,就這樣生存。他們卑躬屈膝,可憐兮兮地笑,在寒風凜冽的街頭凍得發抖,在太陽底下汗如雨下,隻為給一家人掙口飯吃,隻是為了活下去。你聽到外麵刮的風了嗎?你聽過穿梭在樹林間的風嗎?那些怒吼的風,那些帶來暴雨的風,那些在大地上像獅子一樣憤怒的風,閉上眼睛,仔細聽吧,你這個聾子!那些平時在你們眼裏微不足道的小草,那些人,我要替他們,我要替那個賣紅薯的老人,我要替我去世的母親,殺了你,你這個畜生!

警方事後勘查了陳廣的家,地麵的血跡雖然被清洗過,但通過技術手段可以確定這裏是第一凶殺現場。

籬笆前放著幾隻麻袋,裏麵裝著薔薇花瓣。每到晚秋時節,漫山遍野的野薔薇花兒凋謝了,地麵殷紅如血,村民們踩著厚厚的深陷到腳脖子的薔薇花瓣,濃鬱的花香有時會使人彎下腰嘔吐。美麗的薔薇花成了垃圾,鄉下人把村前屋後的花瓣堆起來,裝進麻袋,像垃圾一樣扔掉。

陳廣的拋屍過程以及後麵兩起凶殺案和特案組分析的差不多,此案塵埃落定。

薔薇殺手落網,雖然案件告破,但還有一個謎團未解。

陳廣丟失的那支錄音筆始終沒有找到,他在審訊中稱錄音筆裏有一些工作上的采訪資料,但是特案組無人相信,他們認為那錄音筆裏應該隱藏著什麽重要秘密。

焦書記履行承諾,向舉報有功的那個花店女孩頒發了賞金三十萬元。此外,建設局領導和市政管理處也給予了賣花女孩兩萬元獎勵。

特案組離開的時候,布丁和焦書記開車送他們去機場。在車上,他們談論起這個案子。

布丁:薔薇殺手也沒三頭六臂啊,咱們特案組也沒派上用場,他就落網了。

焦書記:布丁,你好好幹,以後梁教授肯定會重用你。

布丁說:我什麽時候成為正式的特案組警員?

梁教授轉移話題:這個凶手落網是一種意外。

畫龍:陳廣什麽時候宣判?

蘇眉:已經移交給法院審理了,宣判後就是執行死刑。

包斬:其實,我覺得,他更像是主動投案自首。

梁教授咳嗽了一下,說道:小包,人已經被抓住了,還說這些幹嗎?

包斬閉上了嘴,車上幾個人百無聊賴。

布丁打開了收音機,播放的是一個點歌祝福的節目:

人事局王局長您好,在您六十歲生日之際,您的大女兒市財務局主任王曉英、大女婿市交通局副局長李閣奎、二女兒計生局處長王曉霞、二女婿市中心醫院副院長郭亮、小兒子工商局質檢科科長王曉飛、兒媳婦市婦聯主任張寧,還有您唯一的小孫子市實驗小學副班長王小帥為您點播一首歌,祝您生日快樂。下麵請聽點播歌曲:《好大一棵樹》……

大家靜靜地聆聽著這首歌,不遠處的路口,賣甘蔗小販正袖著手扯著嗓子向路人吆喝叫賣。

三個月後,布丁給特案組打電話說,那支錄音筆找到了。

陳廣被執行死刑的前一夜,他又主動交代了一件事。因為執行命令已下,所以交代什麽都不可能爭取寬大處理。他在臨死前,告訴了警方一個地址。布丁帶著一隊警察去後發現那是一片野地,地上散落著很多幹枯的薔薇花瓣,花瓣下麵埋著一個密封的鐵盒,裏麵放著一支錄音筆。

梁教授問道:錄音筆裏的音頻內容是什麽?

布丁:錄音中提到了一個女孩,我不知道應不應該把這些話放給她聽。

音頻內容如下:

你可能忘了,幾年前,我母親燙傷了,倒在街頭。你騎著一輛滿載鮮花的三輪車正好路過,你把所有的花都扔在地上,用三輪車把我母親送到醫院,當時我和姐姐隻忙著照顧母親,甚至沒有來得及和你說聲謝謝。

大學四年,我沒有談戀愛,我覺得,所有女孩都沒有你漂亮。

我常常路過你的花店門口,隻是為了看你一眼。

我看見你穿著白裙子低下頭嗅一朵紅色的花,看見你哼著歌曲在店裏打掃衛生,看見你對顧客微笑,看見你給玫瑰花紮上緞帶,看見你逗弄一隻流浪貓,看見你在花店的玻璃門上寫下EVOL,你無意中寫下的那幾個字母,或許你已經忘記了吧,那是好久以前的事情了。

但是,我一直記得。

那是一個薔薇盛開的季節,我走過你的花店門口,你在玻璃門上寫下EVOL,我們的目光相碰,同時看到了對方,但是沒有同時忘記。也許,我隻是你門前的一個過客。而你,已經如同薔薇一樣深深地紮根在我心裏。

我甚至不知道你的名字,你也不會知道我的名字。

我始終無法鼓起勇氣推開門,走進你的店裏。

我很內向,自卑得厲害,每次路過你的門前,我的心都怦怦直跳,看見你的身影,我就會呼吸急促,我覺得走近你,就像走近一座花園。很多次,我想推開你的門,就像其他顧客一樣買一束花。

有時我會大膽地這樣想,我走進你的店裏,買一束玫瑰花。

你把花兒包裝好,微笑著問我:是送給女朋友吧?

我把玫瑰花遞給你,說:這是送給你的。

對我來說,你的鮮花店就像那天堂之門,我越接近,腳步就越慢,猶豫幾次,我就會失去勇氣,自己也不明白這是怎麽回事。即使下次鼓足勇氣,到了門前我也感到自己再也無法前進了。那種內心的激烈鬥爭,不亞於一場世界大戰,你能理解嗎?

也許,薔薇更適合我。

我可以給你一百個關於薔薇的回憶,但是沒有勇氣獻給你一束玫瑰。有一天,我看到你有了男朋友……我聽到你們在抱怨沒錢買房的事。

祝福你們,我隻能這樣。

你不知道,我哭了。

你不知道,我為你做了什麽。

無論時光怎麽流逝,歲月如何變遷,無論薔薇開了又謝、謝了又開,無論城市繁華流轉,滄海巨變,無論我死了還是活著,你永遠不會知道,在街道的拐角,在路燈下,在雨中,有一個孤單的男人這樣愛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