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捌 傾絕天下
七重紗衣如臨風盛綻的一朵緋色牡丹,半遮半掩著她的絕世風姿,縹緲華美,幾乎要化為仙子飛去……
大明宮蓬萊殿。
殿閣在三層殿基之上,是皇後所居。
黃梓瑕跟隨著帶路的宮人,和王若、素綺還有王家的幾位侍女一起,順著白玉台階而上,進入九間殿門。
迎麵是巨大的沉香木十二扇落地屏風,上麵雕鏤十二花神,在仙花煙雲之中,向著昆侖山遙朝王母。她隨著王若停在屏風前,低頭站著,聽周圍一點聲音都沒有。
她站在那裏思忖著之前王若夢中的囈語。馮娘,看來那必定是馮憶娘了,可她口中的血色,又是什麽意思?
正想著,眼前一片朱紅色的絲錦衣角曳過地上厚厚的波斯地毯,身邊的人已經紛紛行禮,一個個連頭都不敢抬。
她知道必定是王皇後來了,便也隨之躬身,低頭看著皇後衣上的雲霞紋飾。
王皇後在宮女的簇擁下走到屏風後,安坐在琉璃七寶沉香榻之上,端著秘色瓷茶盞沉吟許久,才開口說話。她音質清亮如流泉,緩慢而沉靜:“阿若,你看來神情不太好。距婚期隻有七日,怎麽沒有即將出閣的歡欣?”
王若側身與她同坐在榻上,低聲說:“因為一些瑣事,所以近來憂思過慮,勞煩皇後過問了。”
王皇後端詳著她許久,隻握著她的手,卻沒有說話。黃梓瑕悄悄抬頭,望了王皇後的麵容一眼,見她臉上雖然還帶著上位者慣常的那種冷漠疏離,但眼中隱隱透出一種家常的溫柔。
這一對堂姐妹,看起來並不相像,年齡也相差了十來歲,感情卻似乎著實不錯。
“京城之大,閑雜人等眾多,紛紛紜紜不足為擾,你何苦多思多慮。”王皇後輕握住王若的右手,攏在自己的雙掌中,溫柔如撫慰幼鳥。黃梓瑕看著,心裏有種難以言說的感覺,正微微一怔,卻聽見皇後問:“誰是夔王府派在王妃身邊的人?”
素綺和黃梓瑕趕緊出聲:“是奴婢們。”
皇後目光望向她們,著意看了黃梓瑕一眼,但也隻停留了一瞬,便說道:“王妃年幼,日後到王府中,你們要多加照料。”
“是。”她們趕緊應了。
王若說:“崇古和素綺姑姑對我都盡心盡力,近日來多蒙他們照顧。”
“嗯,有什麽不喜的地方,你和本宮說。”王皇後說著,便牽著王若的手站起說,“七日後就是你出閣之日,本宮為你準備了些東西,你到內殿看一看。”
一群人等候在外,內殿深廣,聲音低不可聞。過了不久,王皇後隨身的幾位女官都出來了,請大家到外間小殿用膳。
宮中的膳食與外間不同,製作得極其精細,但吃起來淡而無味,黃梓瑕吃了幾口就放下筷子了。身旁的丫頭閑雲趕緊用手肘碰碰她,問:“楊公公,我們一起到殿門口看一看好不好?這裏好像可以俯瞰整個太液池,聽說是很多人一輩子都看不到的景致呢。”
黃梓瑕如今雖然是宦官身份,但在王家來往甚多,與閑雲也初初熟悉。閑雲嘰嘰喳喳挺鬧騰的,太過相熟的人都不喜她,所以竟要拉著她去。
她也不想再吃這樣的飯,便與閑雲走到門口,站在殿外的欄杆旁,向著北麵眺望。
今日天氣晴朗,不遠處的太液池上波光點點,湖心的島嶼如同蓬萊仙島,隱約點綴在太液池閃爍的水波中。
“真漂亮啊,難怪他們都說皇宮是天底下最美的地方。”閑雲張開手,仿佛想要將美景收攏在自己的懷中一般。
黃梓瑕俯視著下麵的千重樓闕,說:“是啊,真美。”
隻是太過莊嚴華麗,反倒顯得不像人間,而像無法觸及的瓊樓玉宇,沒有人間煙火氣息。
她們正在看著,王皇後身邊的女官延齡走過來說道:“皇後已經讓人開了偏殿,王妃要先休息一下。若你們想看看宮中景色的話,可就近到太液池邊玩賞一下,千萬不要離遠了。”
閑雲聽說可以下去玩,立即欣喜地問:“真的?那可太好了!”
延齡便轉身叫了一個年紀較大的宮女,名叫遙月的,讓她帶著她們去太液池邊走走看看。黃梓瑕和閑雲跟著遙月一起到太液池邊,剛上了棠木舫,便聽見水麵有人叫道:“趙太妃到,前麵諸人避讓!”
她們抬頭看去,見是一艘畫舫自水麵而來,船頭站著一個年長的黃門,中氣十足地衝著她們喊。
她們趕緊下了棠木舫,肅立在碼頭邊等著趙太妃靠岸。
船靠了岸,幾個宦官宮女先上岸,然後下來一個圓臉杏眼的少女,黃梓瑕一看見她,便有點驚訝,居然是岐樂郡主。又想起京城裏說的,岐樂郡主為了讓趙太妃許婚,特意到太妃身邊,日常抄寫經文。近日聽說她因為夔王妃的事情鬱鬱得病,想不到今日她又進宮陪趙太妃來了。
剛剛喊話的那個黃門從船艙內扶出趙太妃。趙太妃是十分溫柔嫵媚的人,笑起來時眼角魚尾紋細細的,一雙眼睛略顯疲態,但嘴角總是上揚的。
十三歲進宮,十五歲生子,二十四歲成為太妃,甚至在大明宮中擁有自己的宮殿,與其他先皇去世後便外遣到太極宮與興慶宮的先皇妃子相比,自然優越許多。
黃梓瑕和閑雲趕緊上前拜見。趙太妃聽說是夔王府上的人,微笑著打量黃梓瑕和閑雲,問了姓名後,又著意看了看黃梓瑕,問:“你就是那個破了京城‘四方案’的小宦官楊崇古?”
“是。”黃梓瑕低頭道。
“嗯,人不錯,相貌也好,夔王一向都是會看人的。”她說著,又問,“你們今日是陪著夔王妃進宮?剛巧,既然到了這裏,哀家也去看看王家姑娘,以後她也是皇家的人了。”
趙太妃笑語盈盈,領著人往蓬萊殿走去。黃梓瑕等著她身後一行人走過,正要跟上,忽然袖子卻被人拉了拉,有個女子在她身邊抿嘴而笑,低聲說:“楊公公,又見麵了。”
她轉頭看去,原來是個懷抱琵琶的女子,她麵容圓潤,顧盼神飛,是個十分漂亮利落的女子。
黃梓瑕認出她是上次昭王李汭身邊那個彈琵琶的教坊樂伎錦奴,趕緊朝她點頭示意。她掩口而笑,悄悄說:“今日趙太妃想要聽琵琶曲,昭王爺讓我過來呢。”
趙太妃是昭王李汭的生母,黃梓瑕也是知道的。說話間她們已經進了蓬萊殿大門,王皇後親自出來迎接趙太妃。
黃梓瑕站在台階下,看見皇後帶王若,在眾女官宮女的簇擁中走下台階來。
王皇後居高臨下,俯視著下麵的黃梓瑕等一幹人。蓬萊殿在太液池旁邊,水風忽來,卷起王皇後的衣袂裙角,七重紗衣如臨風盛綻的一朵緋色牡丹,半遮半掩著她的絕世風姿,縹緲華美,幾乎要化為仙子飛去。
在所有錦衣華服、鮮花般的麵容中,唯有王皇後的麵容光華如明月,仿佛能照亮麵前這個春天,就連身後比她年輕許多的王若也無法奪走她一絲一毫的光彩。
黃梓瑕不由得忘卻了禮節,隻顧凝望著她,無法移開目光。她隻覺得自己低入塵埃之中,在俯視著她的王皇後麵前自慚形穢。
她聽到自己身邊的錦奴輕輕地“啊”了一聲,極低極低,壓抑在喉嚨間,幾乎不可聞。
王皇後的目光從她們身上漫不經心地掠過,徑自迎向趙太妃:“太妃駕臨,臣妾有失遠迎。”
“哎,哀家就不愛你們這些虛禮,如今你才是一宮之主,哀家這個老太婆,逢年過節還不得全靠你給俸祿絹帛啊。”趙太妃笑著打趣道,一邊攜了王皇後的手,向著殿上走去。
趙太妃與王皇後言笑晏晏,黃梓瑕跟著眾人一起上了蓬萊殿。在三層漢白玉殿基之上,朱門之內,太妃與皇後在上麵坐了,太妃細細看著王若,與她詢問交談著,不時笑得開懷。岐樂郡主站在她們身旁,一張原本可喜的小臉上,滿是陰鬱,卻偏偏不避到殿外去,隻站著一動不動,跟木頭人似的。
殿內有悲有喜,殿外一群人隻當不知,在外麵靜立著。黃梓瑕等人因為不是近身宮侍,都候在外麵。
黃梓瑕站在殿外,看身旁錦奴的臉上,一滴滴汗緩緩地從臉上滑下,連粉妝都幾乎被弄花了。
她悄悄地問:“怎麽了?”
“我……好像很熱。”她說著,喉嚨竟有點嘶啞。
黃梓瑕看看此時春日豔陽,又覺得水風徐來,似乎也並不十分熱,便拿出了自己的手絹遞給她。
錦奴接過時,那一雙手正在控製不住地顫抖。
錦奴擦了擦臉上的冷汗,見黃梓瑕神情奇怪,她又強行笑了笑,說:“沒什麽……可能是我老毛病犯了,我……回去休息一下就好了。”
黃梓瑕點點頭,抬頭仰望著頭頂的碧雲天。
錦奴踟躕許久,又低聲問她:“那位穿著紅衣的,必定是……王皇後?”
“嗯。”黃梓瑕點頭應道。
“那麽……跟在她身後那位……是夔王妃?”
黃梓瑕又點了點頭,認真地看著她,想從她的臉上看出什麽來。
但錦奴的臉上,隻是一種茫然而恍惚的神情,許久,她才低低地嘟囔了一句:“不可能……如果是這樣,怎麽可能夔王妃會是她……”
黃梓瑕敏銳地感覺到這其中肯定有什麽內情,但錦奴隻是一個初初來到京城的教坊琵琶女,又怎麽會了解這其中的事情?
她正要開口詢問,忽然裏麵皇後身邊的女官延齡出來,問:“哪位是錦奴?”
“是我……”錦奴趕緊抱著琵琶應道。
“太妃召你呢。”延齡說著,又看了黃梓瑕一眼,低聲問,“你怎麽不進去伺候著夔王妃?”
黃梓瑕趕緊應了,錦奴遲疑了一下,拉了拉黃梓瑕的手。黃梓瑕感覺到她手上全是冰冷的汗,虛軟無力。
她知道錦奴是無力抱著琵琶了,便幫她抱起,帶著她進了大殿。
待錦奴行禮之後,黃梓瑕將琵琶放在她懷中,又將玉撥遞給她,才走向王若。
她看見王若臉色蒼白如殘損的花朵,目光卻一直盯著地上,仿佛不敢正視麵前的任何人,包括一個小小的琵琶女錦奴。
黃梓瑕在心裏輕歎了一聲,收斂神情站在了她的身後。
身旁就是岐樂郡主,她可以清楚地感覺到岐樂郡主身上散發出來的陰沉氣息,不由自主地轉頭看了一眼,卻看見岐樂郡主怨毒的眼神正落在王若的身上,仿佛自己的目光可以化為利刃,將王若千刀萬剮。
見黃梓瑕看自己,岐樂郡主非但不收回目光,反而挑釁般瞪著她,那種理直氣壯的恨,簡直讓黃梓瑕心生佩服,不得不移開了自己的目光。
趙太妃對王皇後笑道:“這位是教坊中新來的琵琶女,一手琵琶技藝天下無人能及,昭王最愛她的琵琶,說假以時日,必成國手。”
“是嗎?這麽年輕就是國手,難道真有驚人的藝業?”王皇後笑道,目光漫不經心地掃著坐在下側的錦奴。
錦奴抱緊了琵琶,微微躬身低頭,說:“錦奴不敢當。錦奴學藝不精,再怎麽強,也強不過師父去,她老人家才是真正國手。”
王皇後這才似乎有了興致,目光在她身上掃了幾眼,但也沒開口詢問。趙太妃則笑問:“你師父是哪位聖手啊?”
“她老人家是揚州雲韶苑的琵琶供奉,名叫梅挽致,不知道太妃是否聽過她的名字?奴婢是她唯一的弟子。”
梅挽致,對於這個名字,黃梓瑕未曾耳聞,但聽到揚州雲韶苑這五個字,她心中不覺微微一動,想起陳念娘和馮憶娘。她們也是來自揚州雲韶苑——而這個琵琶女錦奴,居然也是來自雲韶苑,這事情有點湊巧了。
眾人對這個名字沒什麽反應,唯有趙太妃似乎十分喜歡她,笑道:“那一定是你天賦異稟,所以才蒙你師父青眼了。”
“正是,當時奴婢年方五歲,家鄉遭了水災,全家逃難到揚州郊外,一家人餓得奄奄一息,隻好將奴婢插了草標賣掉……”錦奴緊抱琵琶,靜靜說道,“當時我師父剛好經過,她在油壁車上偶爾打起車簾往下一張,一眼看見了奴婢的手,便叫停車。她下來拉起我的手,仔仔細細看了一回,還沒看臉呢,便叫人拿了錢,將奴婢帶走了。師父曾說,錦奴,你這雙手,生來是彈琵琶的,老天生你,就為了這麽一件事。”
眾人的目光,自然都落在她的一雙手上。隻見白皙而骨節勻稱的一雙手,手指極長,在一個女人手上甚至顯得指掌略微大了一點,但錦奴笑了笑,橫過琵琶在自己懷中,左手輕按琵琶頸,右手以玉撥劃過琵琶弦。
在這一瞬,她的手忽然不再顫抖,她的麵容也湧起一陣淡淡的紅暈。她手指一動,撥弦的速度讓人簡直看不清她的手,琤琤的樂聲傾瀉而出,如大珠小珠滴滴墜落於殿內,而那一顆顆珠子卻又是粒粒分明迥異的,有圓潤的,有輕靈的,有通透的,有柔軟的,萬千感覺一瞬間湧動,高台之上,華堂之內,回音隱隱,尤其動人。
一曲終了,眾人都是久久沉浸其中,不能自已,就連王若也是許久才長出了一口氣。
趙太妃笑望著王皇後,問:“如何?”
黃梓瑕這才發現,滿殿人中唯有王皇後神情恬淡,此時聽趙太妃這樣問,她才敷衍道:“確實不錯。”
黃梓瑕想起別人說的,聖上極愛奢靡遊宴,而王皇後性情靜謐冷淡,對於歌舞遊宴之事並無興趣,看來是真的。
錦奴將琵琶放下,起身朝殿上行禮,說:“當年師父便說奴婢的琵琶隻有無盡繁華,沒有落寞寂定,想必這便是奴婢此生技藝所限了。”
王皇後說道:“你如今年輕美貌,又在京城極盡繁華之中,領悟不到才是好事。”
趙太妃笑道:“皇後說得是,非經曆了大悲大苦,怎麽領悟落寞寂定?所以小丫頭這輩子不知道才好呢!”
錦奴又行了一禮,將要退下,趙太妃又說:“今日無事,索性你說說你師父,如今可還在揚州?她既然這麽好的技藝,什麽時候讓她來宮中給我彈一曲琵琶?”
錦奴勉強笑了一笑,說:“師父已經去世了。”
趙太妃一臉惋惜道:“可惜了,我最喜歡琵琶,也曾經召當年曹家的後人進宮,但可惜曹家也已經人才凋零了。聽你的口氣,你的師父應該有驚人技藝?”
錦奴應道:“是。師父的琵琶,當世無人能及。若太妃有意,奴婢便為太妃講一講師父當年一件韻事。”
王皇後臉上顯出不耐的神情,轉頭低低地問王若:“你精神可好?是否要休息一下?”
王若搖頭,說:“我回去也是躺著,不如聽一聽吧。”
岐樂郡主在旁邊陰陽怪氣道:“正是呢,王妃現在還是待在人多的地方比較好,免得……”
免得什麽,她不說,但別人都心知肚明,就連趙太妃也是看了她一眼,幸好她也不再開口。
錦奴坐在凳上,抱著琵琶娓娓道來:“十六年前,揚州繁華之中,奴婢師父與五位姐妹一起共創了雲韶苑,人稱雲韶六女。後來師父嫁了人,生了一個女兒,正逢先帝詔令天下大酺,雲韶六女中其餘五人奉詔上京,唯有師父剛剛分娩,所以正在家中坐月子。
“每年冬至日,江都宮打開,各方男女老幼齊齊湧入,聯袂踏歌,是揚州一年一度的盛事。而在踏歌起舞之前,必推舉揚州最負盛名的樂坊演奏開舞。
“當時揚州有另一個樂坊名叫錦裏園,因人人說‘揚州繁盛在雲韶’而不忿,特意搜羅了三十六名波斯胡姬到揚州來。那一年照例又是雲韶苑中的舞伎們在江都宮的大殿上起舞。就在第一段舞還沒完時,對麵台閣上忽然傳來樂聲,三十六名胡姬中,有十二位或彈豎箜篌,或奏笙簫管笛,二十四位舞伎且歌且舞。波斯人赤足薄紗,腰肢嫵媚,又加上金發碧眼,旋轉如風,別有一種嫵媚勾魂的風情。頓時人群紛紛湧向那邊,競相爭睹胡姬風姿,一時場麵大亂,一片嘈雜。
“當時雲韶苑的那一隊舞伎也是慌了手腳,竟垂手站在台上不知所措。當時奴婢才八歲,陪著孩子剛剛滿月的師父在後殿,聽得前麵大亂,師父將孩子交到奴婢手中,走到門口一看,見人群紛紛擾擾,都簇擁向了那一邊。那三十六位胡姬笙管繁急,腰肢柔軟,又滿場亂飛媚眼,引得台下眾人紛紛叫好,氣氛一時熱烈無比。而她們這邊,則冷冷清清,隻有幾個觀者在收拾東西準備走到那邊去。
“師父一見此時情景,便幾步走到一個琵琶樂者身邊,將她手中的琵琶接過來,坐在殿旁椅上,順著踏歌的曲調,抬手彈撥琵琶。
“隻一聲琵琶傳出,清音響徹整個江都宮,飛鳥驚起,群山萬壑都在回響餘音;三兩句曲調之後,二十四位波斯舞者亂了舞步,肆意扭擺的腰肢便跟不上節拍;半曲未完,波斯那十二位胡姬俱皆不成曲調,箜篌笙管全部作啞。整個江都宮中隻聽得琵琶聲音泠泠回響,如漫天花雨,珍珠亂瀉。一曲未畢,冬至日落雪紛紛,雪花隨著琵琶聲回轉飛揚,仿佛俗世煙塵被樂聲直送九天之上,上達天聽,下覆萬民。當時江都宮中萬千人,全部寂靜無聲地在落雪中傾聽那一曲琵琶,竟無一人能大聲呼吸,驚擾樂聲。”
眾人聽得錦奴的描述,也不由得都屏息靜氣,連趙太妃也不由得拍著手說:“真是神技啊!”
黃梓瑕也在心裏暗自想象當日情狀,不由得心馳神往,感覺心中久久震撼。
“是啊,終此一生,或許當日那一曲琵琶,奴婢都不複再聞了,”錦奴麵露微笑,神情中也盡是憧憬向往,“那曲踏歌完畢,回轉往複,師父再奏一曲。此時琵琶聲不複之前的極高極亢,轉為明快通徹,仿佛催促著遊人們的四肢百骸,令人蠢蠢欲動。殿上的雲韶苑舞伎們回過神,立即照常列隊,領舞踏歌。滿宮遊人一時如癡如醉,隨著樂聲在雪中聯袂挽臂,開始通宵達旦的踏歌起舞。那之後,揚州留下傳說,梅挽致一曲琵琶抵百人妖舞。”
“我不信,”岐樂郡主忽然打斷她的話,說,“世上怎麽可能有這麽神乎其技的琵琶,你肯定是在騙人。”
錦奴笑著低頭看地,卻不說話。
“或許年深日久,在記憶中美化了吧。”王皇後淡淡說著,又回頭吩咐身後女官長齡說,“讓內教坊的人送一把內府琵琶來,賜給錦奴姑娘。”
錦奴趕緊拜謝,又說:“奴婢這把琵琶名叫‘秋露行霜’,是我師父當年所贈,這麽多年已用習慣了,恐怕已經換不掉了。”
王皇後便說:“那就讓內府送玉撥、琵琶弦和鬆香粉等物過來,這些應是用得著的。”
錦奴再拜謝過。趙太妃揮手說:“好了,既見過夔王妃了,我也該回去休息了。王妃也好好養足精神吧,再過幾日就是你大喜之日了,到時候我遣人去喝喜酒。”
“多謝太妃。”王若盈盈下拜。
趙太妃又帶著一群人離去。長齡示意錦奴也先回去,宮中賜物之後會送過去給她。
黃梓瑕也跟著王若起身,與她一起到偏殿去休息。
下台階時,岐樂郡主用王若剛好可以聽到的聲音說:“美貌這東西真是不稀奇,我看這個琵琶女的長相,竟比有些大家閨秀還要美貌。”
王若明知她是譏諷自己,卻也不動聲色,而錦奴原本一直在恍惚沉思中,此時卻忽然冷冷而笑,說:“郡主說笑了,論美貌輪不到奴婢,奴婢師父才是真正傾世佳人。”
“你師父?”岐樂郡主也沒將她放在眼裏,隻說,“當今世上,除了皇後娘娘,誰敢稱‘傾世’二字?”
“郡主說得是。”錦奴被搶白了也不以為意,隻笑盈盈地轉而望著黃梓瑕,一雙眼睛笑得如同新月,說道,“楊公公,你還記得我上次對你說的話嗎?我所知道的仰慕夔王爺的姑娘可多了,比如——揚州城和教坊內的好幾個姐妹。要是公公能讓夔王爺多來教坊走動走動就好了。”
黃梓瑕隻微微笑著點頭,也不說話。
直到她走了,岐樂郡主才暴跳起來:“她……她提教坊姐妹仰慕……仰慕夔王是想說什麽?”
黃梓瑕默不作聲,在心裏想,你能拿琵琶女比夔王妃,為什麽她不能拿教坊姐妹來比你?
她望著錦奴嫋娜離去的身影,心中一時間覺得有點解氣,又為她得罪岐樂郡主有點擔憂。
王若到偏殿休息。黃梓瑕和素綺、閑雲、冉雲等人在外邊坐著,怕驚擾王若。
素綺與長齡女官看著新的宮花式樣。春日午後,黃梓瑕昨夜又沒有睡好,正在昏昏欲睡之際。內殿屏風後忽然傳來一聲金鈴敲擊聲,然後便是一聲鳥鳴,隨即傳來王若在內殿的驚叫聲。
黃梓瑕頓時驚覺,跳起來時發現素綺與長齡已經丟下宮花跑到內殿去了。她趕緊追進去,隻見王若蜷在榻上瑟瑟發抖,一縷鬢發被削斷在被褥之上。
長齡指著窗戶,驚惶失措地說:“那邊……我看見刺客從那邊越窗逃跑了!”
黃梓瑕立即奔到窗邊一看,卻發現後麵是殿基,空無一人。
她立即觀察窗戶下麵和上麵的鬥拱簷角處,看刺客是否躲在這裏,但並未發現有人躲著。她愕然,這麽大的地方,觸目所及無處可躲,若是長齡看見刺客翻牆出去的話,絕對逃不出她的視野範圍。
可是,就這麽一瞬間,刺客上哪兒去了呢?
她遲疑地回頭看王若,隻見她抱著衾被側坐在**,半明半暗的夕光正照在她的麵容上,她鬢邊那縷斷發散了,半長不短地垂在她的鬢邊收不攏,在她麵頰上投下一片薄薄的陰影,越發顯得她容光幽微。
王皇後從正殿過來,聽她們講述了過程,頓時雷霆大怒:“在這大明宮內,青天白日竟有刺客闖入,意圖對王妃不利!禦林軍的人都在幹什麽!”
一群人全部噤聲,不敢答話。
“本宮要去覲見聖上,此事非同小可。”王皇後說著,幾步走到殿門口,又回頭掃視了偏殿內所有人一眼,說,“此事若傳揚開後,本已甚囂塵上的京城流言定會愈演愈烈。傳本宮旨意,嚴令宮中所有人對外禁言。永慶,你立即去王府知會夔王,讓他馬上進宮。”
蓬萊殿的大宦官永慶趕緊應了,一路疾步奔出。
待皇後離開了,一群人安撫著王若,閑雲感恩戴德:“皇後真是設想周全,她對王妃如此關懷備至,定然會保得王妃安然無恙的。”
王若卻似乎被嚇壞了,隻怔怔地坐著不出聲。
不久,皇帝的旨意就下來了,夔王妃先行居住大明宮雍淳殿,內廷調集一百禦林軍,由禦林軍右統領王蘊親率;夔王府調派一百王府軍,兩百人日夜輪流守衛雍淳殿,以免萬一。
“太好啦,有兩百人在這邊,大明宮中又本就有三千禦林軍日夜守衛,怎麽都不可能有什麽可疑之人能遁形了。”眾侍女都歡欣鼓舞道。王若臉上也勉強露出了一絲笑容。
雍淳殿是位於大明宮東南角的小殿,原是作為宮中庫房,因此牆壁極高極厚,應該算是宮中最嚴密的一座建築。
殿東麵和南麵不遠處就是高逾五丈的外宮牆,沒有宮門。宮牆上麵有一座角樓,衛隊時刻巡邏,絕對不可能有外人自此進入。
西麵是重點保衛的地方,因這裏靠近宮城大門,若有外人進來,必定是這個方向。但雍淳殿的設計嚴整,西麵是三人高的牆,隻開了一個角門,如今因為有兩百人手,所以除下令死鎖角門,不許任何人進出之外,角門內外還各派了四人把守,可稱固若金湯。
北麵朝向內宮,但也是嚴防死守,除兩重宮門緊閉之外,亦駐守了重兵。還有一點,就算是輪值巡邏的人,晚上掛門落鎖後也是不能進出的,免得有人混進巡邏隊中。
按照具體部署,圍繞著王若的共有三道防線——最裏麵的,是內殿和東西閣樓內的宮女和宦官們,時刻緊盯著王若。其次是外殿三十人,散布在外殿遊廊和殿閣之內,隨時可以看見內殿和閣樓中進出的人。宮牆內沿三十人,宮牆外巡邏三十人。九十人一批,兩班輪換。另兩班各有八名領隊,兩名負責首領,總共兩百人。
形製並不大的雍淳殿,時刻保持著百人守衛的狀態,幾乎有一種水泄不通的感覺。
“殿內已經嚴格搜尋,絕無任何人潛入,請王妃放心!”禦林軍和王府軍的兩位首領向王若與王蘊稟告。
王蘊點頭,站起,向王若告辭,說:“相信如今妹妹身邊已經萬無一失。夜將深了,早作休息吧,我就在前殿,有事盡可找我。”
王若與黃梓瑕送他到門口,看著他離去。
黃梓瑕站在殿門口,看著外麵在遊廊和假山間錯落安置的守衛,那種團團包圍的陣勢,讓她眼前出現了仙遊寺裏那個神秘男人手中的鳥籠。隻是,誰能想到,看起來密密圍織的那樣一個紫竹鳥籠,卻有著一個不為人知的機關,隻需要一個小小動作,就能扭轉乾坤,偷龍轉鳳。
而王若就像那隻籠中小鳥,一個人坐在殿內,看著宮女們上燈,若有所思的樣子。
黃梓瑕走到她身邊,問:“王妃在看什麽?”
王若的目光緩緩從燈上收回,仰頭看著她,一雙淚光晶瑩的眼中,含著隱隱閃動的燈光:“崇古,我……”
她喉口哽咽,微帶著啞澀,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我覺得自己這一個月來,像做了一場浮生大夢……我擁有了自己做夢都意想不到的境遇,可一切忽然間又都將歸為幻夢,就像一場流年春燈,轉眼就要熄滅了。”
黃梓瑕聽出她聲音中無盡的感傷,那感傷間,又似乎隱藏著更深一層的哀戚。
風從宮門口徐徐掠過,宮燈在風中緩緩旋轉著,明明暗暗。
風起春燈暗,雨過流年傷。黃梓瑕看著王若低垂的麵容,這樣韶華正盛的少女,眼下卻如臨深淵,如履薄冰。
雖然明知道馮憶娘的死恐怕與她有關,這個看似嬌弱的少女內心不知道存在著怎麽樣的靈魂,但黃梓瑕還是不知不覺產生出一種淡淡的憐惜,低聲勸慰她說:“王妃放寬心吧,如今在大明宮內,這麽多士兵守衛森嚴,就連一隻小蟲子都飛不進來,斷然不可能會出紕漏。”
王若點著頭,卻依然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
黃梓瑕也不知如何勸慰,覺得皇後似乎過於重視了,反倒讓王若的壓力倍增。正想著安慰王若的話,一抬頭卻看見外麵明如白晝的燈光之中,李舒白出現了。
他走到殿門口,向內看了一眼,閑雲冉雲趕緊行禮,素綺陪著王若站起,向他行禮。
在燈光之下,她看見王若的雙眼在望向李舒白的一瞬間,如同明珠生潤,煥發出一種異常動人的流轉光華。然而她的神情卻是羞怯而微帶哀戚的,在一殿宮燈的映照下,半喜半憂,連笑容都掩不去眉間淡淡的哀愁。
李舒白望了王若一眼,朝她點頭致意,卻沒有說話,隻示意黃梓瑕出來。
黃梓瑕對王若行禮出去,與李舒白一起沿著中庭的青磚地,穿過假山走到前殿的遊廊之中。這裏離王若所在的內殿不過五丈之遙,那邊所有的動靜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李舒白看著那邊,問:“今晚準備怎麽安排?”
“素綺、閑雲、冉雲陪同王妃在內殿東邊閣中睡下,我和安福他們在西閣,中間隔了不過一個大殿,有什麽事情隨時可以照應的。”
“嗯,我不信這大明宮內,重兵把守中,眾目睽睽下,還會出什麽大事。”李舒白說著,眉頭微皺,“隻是距離納妃之日已經隻有數日,皇後如今來了這麽大一個架勢,看來這事有點麻煩。”
黃梓瑕還在心裏想,所謂的麻煩是什麽,隻聽到李舒白淡淡地說:“原本,這兩天也該將那個庚帖拿出來了,畢竟時間緊迫。”
他聲音中毫無任何感情,平淡一如在說今日的天氣,沒有猶疑,也沒有厭嫌,卻更顯得無情。
黃梓瑕想著王若那幽微迷茫的神情,忍不住低聲問:“莫非王爺想在冊立王妃的那一刻,將真相揭露出來?這樣的話,皇後和王家的臉麵恐怕不好看。”
“我會私下解決的,琅邪王家的麵子,我怎麽可能不給?”
黃梓瑕正不知說什麽,轉頭卻見王若從內殿走過來了。夜風涼涼吹起她的衣袂發絲,她一襲黃衫,頭上隻鬆鬆綰著一個留仙髻,鬢邊插了一支葉脈凝露簪。她帶著冉雲穿過園中假山,向他們行來。
她身材豐纖合度,比普通女子要高半頭的高挑個子,行走時姿態如風行水上,曼妙動人。
來到他們麵前,她盈盈下拜,輕聲說:“見過夔王爺。”
李舒白點頭,示意她起身。
她起身仰望著李舒白,低聲說道:“多謝王爺親至下問,王若感懷在心。料想大明宮守衛森嚴,又有這麽多王府軍和禦林軍日夜守護,定然萬無一失,王爺盡可寬懷。”
她說著這樣的話,但仰望著李舒白的眼睜得大大的,流露出如受驚小鹿般哀傷後怕的神情,甚至有一種依依不舍的留戀。黃梓瑕可以想見,李舒白若此刻真的聽了她的話離去,她該有多傷心失望。
幸好李舒白隻微微一笑,對她說:“定然如此,不必擔憂。你先去歇息吧,明日起就在宮中安心住著。”
“是。”王若斂衽下拜。
濃長的睫毛覆蓋在她的雙目上,有一絲燈光在她的眼中如水波般閃過,一瞬間黃梓瑕還以為那是一滴淚。
她站起身,再不說什麽,垂首向內殿走去。
李舒白與黃梓瑕眼看著她在夜風中繞過假山,緩慢卻一步不停地回到殿內。走到殿門口時,她神情似乎有點恍惚,腳在門檻上踢了一下,冉雲忙將她扶住了,幫她理好裙裾。
李舒白把目光收回來,說:“既然有這麽多人看守,那麽我便回府了,這裏就由你多留意著。”
“好。”黃梓瑕應了,眼睛卻還在內殿那邊。隻見閑雲提著食盒出來,一路向著後麵小廚房去了,冉雲提著燈出來照著外麵,一邊輕聲說著什麽。
黃梓瑕便隔著假山大聲問:“你們在找什麽?”
冉雲將手攏在口邊,大聲說:“王妃那支葉脈凝露簪不見了!”
黃梓瑕便朝李舒白擺一下手,說:“我去幫她們找找。”
李舒白目送她快步走過庭院,一言不發。
黃梓瑕穿過假山時,一眼看到地上的一點金色,金製鏤空的葉脈形狀,上麵綴著露珠般的兩顆珍珠,正是剛剛插在王若鬢邊的那一支葉脈簪。
她撿起來,快步走到冉雲身邊,遞給她。
冉雲接過,兩人走到殿門口時,正遇上提著食盒回來的閑雲。她苦惱地打開食盒給她們看:“小膳房的廚娘已經被遣走了,隻在櫃子中找到幾塊核桃酥餅,你們晚上吃不?”
“吃吃吃,就知道吃,你看看自己腰身多少了?”冉雲嘲諷地問。
閑雲還嘴:“哼,當年楊貴妃珠圓玉潤,傾國傾城呢。”
“就你還跟楊貴妃比?再說了,她是百年前的人了,如今早不時興胖美人了!看看咱王妃的腰身,才叫好看呢!”
黃梓瑕站在殿內,聽東閣毫無聲響,不由得快步走到閣門口,向內看去。
小閣之內,一張垂流蘇雕海棠的矮**緙絲錦被尚疊得整整齊齊;一架空空的鑲嵌螺鈿雕花榻靜靜放置在窗下;一張漫天花雨灑金地毯上,陳設著一個矮幾兩個錦墊;一架四季花卉紫檀衣櫃排在牆角。
宮燈光輝如水銀瀉地般冰涼明亮,照徹整個小閣,沒有人影。
剛剛在這麽多人的注視下走進東閣的王若,不過短短一刹那,就無聲無息消失在閣內,仿佛一縷青煙飄散在空氣中。
在身後一幹人愣怔之際,黃梓瑕已經大步上前,打開衣櫃看了裏麵一眼,又俯身看向床底,最後轉到榻後,打開緊閉的窗戶,看向外麵,正看到麵向著小閣窗戶筆直站立的兩名守衛。
她抬頭,看見前殿的李舒白,正和身邊的王蘊說著什麽,似乎是眼角餘光注意到她這邊的動靜,他的目光轉過來,看了她一眼。
李舒白與王蘊快步穿過庭院走過來,看了一眼空無一人的閣內,立即指揮眾人在大殿和東西閣內尋找。然而雍淳殿就這麽大的地方,一會兒工夫所有角落都搜遍了,王若毫無影跡。
隻聽得外麵腳步聲急促,皇後身邊的女官長齡帶著素綺匆匆進來,問:“出什麽事了?”
待看見殿內的李舒白,她又趕緊行禮,目光探尋地望著閑雲和冉雲,閑雲忙低聲說道:“王妃……不知去哪兒了。”
長齡大驚,說:“我正奉了皇後之命和素綺一起給王妃清點了宮花和衣衫送來呢,怎麽……這短短幾時,這麽多人,怎麽就……”
王蘊說道:“你先去回稟皇後吧,我這邊再命人將雍淳殿搜尋一番,若找著人了,定會及早報知皇後。”
“你們留幾個幫忙找人,我趕緊先回蓬萊殿。”長齡說著,示意身後幾個捧著衣服的宮女趕緊把東西放下,隻帶了兩三個人先趕回去了。
王蘊吩咐下去,雍淳殿中這麽多人幾乎把每一寸草皮、每一塊青磚、每一根木頭都翻來覆去查了十餘次,卻沒有發現任何蛛絲馬跡。
真的和預言中的一樣,王若消失在大婚之前,而且,是在這樣的重兵保衛中,大明宮之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