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貳壹 灼眼芙蕖
黃梓瑕站在他的麵前,一動不動,沒有抬手去碰他伸過來的手。他那蒼白無比的麵容上,居然露出了淡淡的笑意,輕聲說:“是,我永遠也……觸碰不到你了。”
真相大白,眾人卻都不發話。
周庠身為使君,咳嗽一聲,說:“公孫鳶雖然殺了齊判官,但……那齊判官三條人命在手,甚至僅僅為了製造殉情假象就殺了有秀才功名在身的溫陽,律法難饒。”
他正在暗自慶幸女兒沒有嫁給這個狼心狗肺之徒,所以頗有點同情公孫鳶。
而王蘊心知公孫鳶就是王皇後的大姐,自然也微笑道:“公孫大娘也算是為她的小妹複仇,這一腔熱血,豪邁慷慨,似乎頗有古俠士之風啊。”
這兩人幫公孫鳶說話,範應錫卻怒道:“自古以來,殺人償命不假,但償命也要官府出麵,若人人為報私仇便能私下殺人,肆意恩仇,那麽,律法何用,官威何存?”
見他大義凜然,滿口朝廷律法,周圍眾人都啞口無聲,隻能聽他繼續慷慨陳詞:“何況齊騰是我府中判官,如今在眾目睽睽之下身死人手,豈非公然無視我西川軍,讓我軍蒙受奇恥大辱?”
雖知範應錫如此惱怒,有一半是因為公孫鳶在範元龍身上擦拭刀子,嫁禍於他,但一抬出西川軍來,眾人頓時都不作聲了。
李舒白也不說話,隻垂眼看著手中的茶,置若罔聞。
見眾人都一片安靜,等著他定奪,李舒白便將手中的茶碗放到桌上,淡淡說道:“按範節度所言,此事既然關係如此重大,可在成都府衙門初審之後再做定奪。本王雖身兼大理寺卿一職為聖上分憂,但畢竟不熟悉地方事務,不便插手。”
見他說得滴水不漏,眾人便都隻俯首稱是。
公孫鳶與殷露衣暫時被收入監中,帶離了現場。周子秦體貼地叫人給她們辟個幹淨點的女囚室,又讓人來收拾了所有證物,準備封存入庫。
“今日一番推論十分精彩——楊公公,你在成都府解開的這一樁奇案,真是神妙非常。”夜色已深,但李舒白並不起身,隻坐在水榭之前,靜靜地轉頭看身旁的黃梓瑕,問,“不知接下來,還有什麽餘興節目?”
周庠頓時露出牙痛的表情——這都時近三更了,燈籠裏的蠟燭都換了一茬,百轉千回的案子都破了兩個,夔王居然無意安歇,還要看節目?
“這……請夔王稍待,下官立即去安排官伎前來樂舞助興……”
李舒白抬手止住周庠的話,站起身來,說:“本王到成都府後,一直叨擾範節度與周使君。今日既然周使君沒有準備,那麽,今晚便由本王替你們準備一場餘興節目,請各位移步觀賞吧。”
眾人頓時愕然,想不到夔王竟會準備一場節目,邀請範節度和周使君觀看。而等到了節目現場之後,眾人就更驚訝了——地點,居然是在周子秦所住的西園。
李舒白與眾人步入西園之後,回頭看了看跟過來的人。
範應錫四下打量著這座小園;周庠一臉疑惑;沐善法師精神萎靡,卻還強打笑容;王蘊正拉過一個初生的薜荔隨意看著;禹宣故地重遊,沉默而平靜。
黃梓瑕跟在眾人的身後,慢慢進入園中,看著荷葉在黑暗之中泛出的薄薄微光。侍女們高燒紅燭,挑亮牆角的千枝燭燈座,照亮廳堂。李舒白坐下後抬頭看周子秦,他點點頭,雖然有點疑惑,但還是說:“已準備妥當。”
隻見荷塘之上的遊廊中,兩盞高懸的燈被取下,而那座千枝燭燈座則被移到廊上,在前麵放置了一座紗屏。
眾人按夔王示意,紛紛在家仆們搬來的椅上坐下,看著那紗屏。正不解何意,卻見一個老藝人往紗屏旁一坐,手裏拿個小鼓敲了兩下。就著千枝燭的明亮燈光,他將手中一個小本子翻開,開始唱起來:
“長安舊事亂紛紛,今日閑話說與君。城西有坊名光德,一樁案件辨偽真。”
他一邊唱著,一邊在白紗屏上展示長安各坊的圖像,轉眼又翻出花紅柳綠,小橋門戶,然後一隊人馬噠噠騎過小橋,到了一戶人家門口。
眾人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這是個皮影戲藝人,要給他們演一場戲呢。
範應錫和周庠等都料不到夔王居然喜歡這個,還半夜邀請他們來看,不由得啞然而笑,又心想或許另有用意,於是又定神認真觀看。
門口大開,騎馬的差役們下馬入門。門戶翻轉成內堂模樣,赫然是一條女子身影,吊在橫梁之上。
“光德坊內出命案,年輕媳婦把命喪。仵作差人俱驗畢,證據確鑿要結案。隻因一言不相合,滿腹悶氣無處放。輾轉難眠暗投繯,自尋短見實可歎。”
一位紅衣官員邁著方步緩緩走來,在堂屋坐下。身後跟著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女孩,繡花衣襖,一對丫髻,十分可愛。
老人用蒼老的聲音,模仿著小孩子的聲音,居然也真有幾分天真意味:“爹爹,爹爹,等等我。”
紅衣官員回頭看她一眼,一甩袖子:“小丫頭片子,到這裏作甚?爹爹身為刑部侍郎,正要來聽取結案陳詞則個!”
看到這裏,禹宣忽然低低地“啊”了一聲。
王蘊瞥了他一眼,然後才若有所悟,輕輕敲了敲自己的頭,說:“原來……是那樁案子啊。”
皮影戲老人翻著書頁,念著書上的字。而手下的小女孩也在紗屏上轉了一圈,說:“爹爹,我不愛悶在家裏看書,也不愛跟著娘學刺繡,我要學就學窺破生死、診斷陰陽的大本事!”
“嗬嗬嗬,小丫頭片子,好大的口氣!”父親合著鼓點,連揮了三下衣袖,“走,走,走!去和路邊的小野孩子玩兒去!等爹爹結了這個案件,再帶你回家。”
老頭兒功夫真是不錯,一轉眼,手下又翻出看熱鬧的數個人來,每個人的聲音都各不相同,嘰嘰喳喳地圍觀著。
有手裏捧著一匹布的商人說:“好教諸位得知,這家娘子出嫁時,沒在我家買嫁衣料子,出嫁時穿的那件嫁衣顏色不正,才釀此慘禍!”
有手裏拿著一串首飾的商人問苦主:“大郎,昨天下午,你家娘子在自己店中訂了一對銀釵,如今她死了,你可還要不要?”
有手持批命布幡的算命先生,捋著山羊胡子說:“天機不可泄露啊!吾早已算出你家今年該有紅白喜事,可惜你沒有早來找我,果然逃不開這一場慘劇哪……”
這下就連周庠等人都已經看出來了,原來演的正是當初黃梓瑕十二歲時破的第一個案件。
果然,在亂紛紛的人潮退去之後,紅衣官員提筆說道:“看來此案已結,定是自盡無疑了——”
話音未落,他的身邊再度翻出穿著花襖的小女孩,叫道:“爹爹且慢!”
她爹爹一愣,轉頭看她,問:“乖女兒可是餓了?”
“不是。”
“可是渴了?”
“也不是。”
“可是要回家了?”
“更不是。”
“可惱也,快快玩去,不可在此打擾爹爹公務!”
“爹爹,這位娘子絕不是自盡的,而是死後被人假裝成自盡的模樣——她其實是被人害死的!”
紅衣官員頓時身體一陣顫抖:“女兒呀!你小小年紀,為何口出妄言?這斷案審案之間曲折離奇,豈是你一介童子可以查知?”
“然則爹爹啊,莫非你未曾聽到這人的話嗎?”小女孩的手指向旁邊,那裏立即出現了剛剛那個首飾商,“爹爹,你曾經在家與同僚聊天的時候,說起人之將死,心如死灰,那麽,你見過哪個心如死灰的人,會在自盡前還去首飾店裏訂製銀釵的?而且,還隻是挑選了樣式,並沒有拿到手呢!”
“哎——呀!”紅衣官員又在紗簾前誇張地顫抖起來,老頭兒也開始唱起來:“一語驚醒夢中人,一言可解仇怨恨。黃家有女名梓瑕,天南海北聲名振!”
隨著老頭兒的手一轉,小女童已長成嫻靜少女,走過千山萬水,來到開著芙蓉和蜀葵的成都府。
在鮮花簇擁之中,故事結束。老頭兒放下了手中皮影,站起來向眾人鞠躬行禮:“諸位,老頭兒為大夥兒演的這一段皮影戲,數年前流傳於長安,今因種種事由,多已不演。蒙周捕頭來請,臨時翻閱戲稿再演,生疏之處,還請諸位諒解!”
“甚好,甚好。”周庠笑道。
千枝燭燈座被重新移回室內,一室明亮之中,李舒白回頭,冷眼旁觀眾人神情。夔王親點的餘興節目,誰不說個好字,唯有禹宣坐在椅上,一動不動,那目光還定在走廊之上,那裏早已撤下白紗屏,唯有一廊空空的黑暗,幽深恍惚,令人膽戰。
他的臉色,異常蒼白,甚至隱隱浮現出一種鐵青的可怕顏色,令他那張俊美的麵容,如同石雕般,不帶半點生氣。
周圍人都感覺到了他的不對勁,離他最近的沐善法師站起,拍了拍他的肩,低聲說:“禹施主,影戲已畢,何不醒來?”
禹宣茫然而恍惚,慢慢地抬頭,正要看他,卻被黃梓瑕打斷:“法師,戲還未完,你何不安坐一旁看戲?何必妨礙王爺要看的這一場餘興節目?”
沐善法師悚然一驚,知道她已經看透自己的用意,於是輕宣了一聲佛號,不得不退讓在旁。
李舒白示意黃梓瑕,朝她微微點了一下頭。
黃梓瑕望著在千枝燭的明亮燈光下的禹宣,那暖金色的燭光如同一層尚未凝固的黃金,在他那蒼白俊美的麵容上緩緩流動,顯出一種詭異扭曲的美麗來。
她的心口,也如那種流動的顏色般,湧出一種難以言喻的疼痛,幾乎令她窒息。這混雜了驚懼、迷惘、怨恨與惆悵的痛苦,灼燒著她的胸口,幾乎令她連開口的力氣都沒有。
但她終究還是開了口,以全身的力氣,張開了自己的雙唇。
真奇怪,開了口之後,仿佛就有了一條銀河,自她的心口流出,潺潺地、冰涼地流過她的喉嚨,於是,那灼燒著她的心口的痛楚,竟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莫名的亢奮,一種深埋在地底一整個冬天後終於破土而出的新芽的力量,讓她不顧一切,就像直視正午的陽光一樣的,直視血淋淋呈現在麵前的一切,哪怕自己的眼睛會被刺瞎,也在所不惜。
“諸位,那是黃梓瑕平生破的第一個案件。一個案子結束,一個罪犯受到懲罰,然而,另一個故事,卻又開始了,”她的聲音略有喑啞,卻十分穩定,平靜得幾乎帶著一絲冷酷的意味,“若不是夔王爺當初曾看過卷宗,告訴了我後續事宜,我也不會知道——原來一時怒火中燒而勒斃妻子的這個新婚丈夫,自幼喪父,下麵有一個弟弟。母親孤苦無依,日夜背著幼子、帶著長子織布,熬得三十幾歲便瘦小枯幹,白發早生。一個寡婦拉扯大兩個孩子,其間艱辛自不必說,終於熬到長子十八歲,居然時來運轉,長子聰明無比,走街串巷賣針頭線腦賺了點本錢,又借了些錢盤下了一家酒肆。他經營有方,酒肆生意紅火,也隨即有人做媒,娶了漂亮的一個妻子。眼看全家老小苦盡甘來之際,卻誰知因一場拌嘴,飛來橫禍,兒子勒死了兒媳,又偽裝成自盡,事情敗露之後,國法難容,被斬殺於街頭。那酒肆自然被債主追上門來,變賣還債,連家中的東西也被搜刮一空。那寡母辛辛苦苦熬忍十幾年,眼看過了幾天好日子,卻忽然一夕之間,兒子死了,媳婦死了。她承受不住這打擊,在大兒子被問斬的那一日,陷入瘋癲……”
她說到這裏,盡管竭力克製,但終於還是忍不住,看向禹宣。
她看見他的身體在瑟瑟發抖,太陽穴上的青筋突突跳動,幾乎連她都能體會到那種血脈絕望地在體內流動的感覺。
但她咬一咬牙,狠狠地轉開目光,幾近殘忍地繼續說了下去:“瘋了之後的母親,某一夜,吊死在了屋內,她兒媳婦曾掛過的那個地方。她的小兒子那時十四歲,早上起床後,在空****的屋內,看見母親的屍體懸掛在梁上。也不知是被嚇壞了,還是怎麽的,他抱下母親的屍體,守了三天三夜,愣是沒有吭聲也沒有動。若不是鄰居們覺察不對勁後破門而入,他也必將死在母親身邊,無聲無息。”
沐善法師輕誦一聲“阿彌陀佛”,默然站起,似乎不忍聽下去,想要離開。
站在前麵的周子秦抬手攔住他,說:“大師,既來之則安之,且留禪步,聽完再走如何?”
沐善法師無奈,垂眼又在椅上坐下。
黃梓瑕沒有在意下麵的動靜,她依舊緩緩地,幾近殘酷地說著那個故事:“鄰居們將已經昏迷的小兒子送到醫館,幫忙將他的娘親埋葬在了亂墳崗上,大兒子的身邊。小兒子的一條命,終究還是救了回來,但因為垂死救回來,在醫館中恍恍惚惚,狀若癡傻,某一天離開了醫館,走得不知所蹤——大約是,成為了成千上萬個街頭乞兒中的一個。”
她說到這裏,停了下來,頓了許久才說:“這是夔王爺所見的,案宗上的所有記錄。而——在我最近到了成都府之後,我遇見了另外的幾個案件,忽然之間,又似乎拚湊出了這個故事後麵的部分。”
一室皆靜。範應錫和周庠雖然不太清楚她此時講述這個多年前的案件是為什麽,但見李舒白端坐在椅上,凝神靜聽,於是也都不敢動,隻坐在李舒白的左右,仔細聽著。
“我接下來說的,都是猜測,沒有真憑實據,所以,請各位姑妄聽之。”黃梓瑕說著“猜測”與“姑妄”之類的詞,但臉上的表情卻讓所有人都知道,她說的,事關重大,是一件極其重要的事情。所以人人都屏息靜氣,大氣都沒人出。
“那小兒子,或許在數年前的一場災荒中,隨著饑民南下了。當時很多人的落腳點,就在成都府。時間漸漸過去,他也逐漸清醒過來,但流落異鄉,孤苦伶仃,他一個孩子終究是無力回到長安的,隻能留在成都府街頭乞討為生。然而,他聰慧過人,一心向學,本來在家中已經開蒙,於是在書塾撿來幾本舊書,又在牆角下偷聽先生的講課,不多久,便超過了正經念書的那些學生,令先生們讚歎不已,博得了神童之名,以至於……”說到這裏,她的聲音終於不由自主地微顫了一下,“連當時新任的成都黃使君都聽到了他的名聲,在見麵交談之後,驚為天才,於是,將他收為義子,帶回府中。”
聽到此處,周庠與範應錫都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而一直像一柄標槍般站立在李舒白身後的張行英,更是不由自主發出了一聲驚呼。
李舒白靜靜地聽著,一直凝望著外麵重重的荷影。
王蘊手上的扇子早已放下,他專注地望著黃梓瑕,幾乎都忘了眨眼。
唯有禹宣,他依然維持著那個動作,坐在椅中。周圍跳動的燭火在他的麵容上投下一層扭曲的光,讓他在忽明忽暗之間,慘淡無比,也,可怕無比。
“一個孤兒,得了使君的悉心培養,從此人生截然不同。他進入了府學,得到了最好的夫子最悉心的教導;他在成都成為名噪一時的才子,受到眾人追捧;他溫柔細心,處處愛護黃使君的女兒,讓她忘卻了一切地愛慕他;他在三年後,考取了舉人,春風得意,從此即將踏上青雲之路——他知道,他不再需要利用仇人了。於是他搬出了使君府,送給了黃梓瑕一隻鏤空的雙魚玉鐲。”
周子秦聽到雙魚玉鐲兩個字,愣了一愣,然後趕緊跑到旁邊的房間將它取來,放置在桌上,說:“小心,這上麵可有劇毒。”
“一個,帶有劇毒的鐲子。”黃梓瑕卻毫不畏懼,將它輕輕拿起來,展示給眾人看,那鐲子光華流轉,萬千縷燈光從鏤空的地方射入,又從鏤空的地方折射而出,千重光彩,無法描摹。
她深吸了一口氣,指著裏麵的八個字,說:“萬木之長,何妨微瑕。這鐲子,是根據那塊玉的紋理而設計,這字又是他親手刻上去的,可以說,這鐲子天下獨此一個,絕無第二。在黃梓瑕逃出後,我們從傅辛阮那裏找到它。周子秦檢驗發現,傅辛阮與溫陽殉情所用的毒,絕非仵作當時驗出的砒霜。他們中的,是極其珍貴稀有、從深宮之中流傳下來的,鴆毒。”
這下,不但周庠與範應錫低呼出來,就連王蘊都是臉上變色,皺起眉頭。
“而由此,我想到一件事,那便是——在黃使君一家遇難時,黃梓瑕也將禹宣所送的這個鐲子戴在手上,片刻不離。而這鐲子,也是傅辛阮臨死前所戴的。當時中毒而死的人,又都是顯露出砒霜中毒的模樣。這兩者,是否有什麽關聯?”她將鐲子慢慢放下,低聲說,“因此,周捕頭去查探了黃使君一家的墳墓,重新掘屍檢驗,剪下三人頭發帶回——果不其然,他們同樣死於鴆毒之下!”
她的目光,透過所有驚愕詫異的人群,落在了禹宣的身上,一字一頓地說:“黃使君一家和傅辛阮,完全不可能有交集的兩種人,最後卻死於同一種稀少的毒藥之下。所以,很大的可能性,鴆毒就來自這個手鐲之上,這是他們唯一的共同點——而這個手鐲,由黃使君的義子禹宣,親手設計,交給匠人製作,又在當初送給了黃梓瑕。”
禹宣的身體劇烈顫抖著,他的身子不由自主地蜷縮起來,抬手用力捂住自己的太陽穴,竭盡全力想保持自己坐在那裏的姿勢。可沒有用,他的太陽穴與手背上的青筋根根暴出來,他用力地咬著自己的下唇,可下唇都被咬青了,也無法抑製自己急促的呻吟。
黃梓瑕望著他這種瀕死般的痛苦,卻一聲不吭,隻用力地呼吸著,將自己心口的怨恨與悲痛,在顫抖的呼吸中,一點一點地擠出胸口,不讓自己的意識被那些東西撕裂。
一片暗流湧動的騷亂。
“崇古,我有疑問。你曾讓富貴舔過你觸摸過這鐲子的手,我也曾檢驗過這鐲子的外麵和裏麵,事實證明,它是無毒的。”周子秦出聲,打破了此時壓抑的氣氛,“而且,禹宣送黃梓瑕、齊騰送傅辛阮這個手鐲,都是在出事之前好幾個月。我想問,如果真是這個鐲子被下了毒的話,那麽,這鐲子上的毒難道有時有,有時沒有嗎?又或者,送出去的鐲子,還可以調整什麽時候下毒嗎?”
“是,這鐲子的毒,確實是可以控製的,隻需要,很小一個動作。”黃梓瑕說著,將這個鐲子慢慢地拿起來,放在眼前,凝望著它。
那兩條通透鏤空的小魚,活潑潑親熱熱地互相咬著彼此的尾巴,追逐嬉鬧。細小的波浪在它們的身邊圓轉流淌,因為鏤空所以顯得極其通透明亮。
她望著這兩條魚,輕聲說:“因為玉質不好,所以為了增加明透度,中間鏤空了。有無數的雕鏤與空洞,難以令人一個個查看。而這個時候,隻要將一丁點鴆毒封存在鐲子內部的鏤空處,待稍微幹掉之後,用薄蠟糊住,便絲毫不會泄露。如果沒有意外的話,或許一輩子,這一點劇毒都將陪伴著主人,一直無人知曉。”
她垂下眼睫,將目光從鐲子上麵移開,那已經在她心口紮了半年多的刺,在血肉模糊的疼痛中,卻讓她的思緒越發清晰,甚至變得冰冷寒涼,整個人悚然緊張,支撐著她的軀體,讓她站得更加筆直而穩定。
“黃使君家出事的那天,天降春雪,梅花盛開。
“禹宣在下午過來尋她,送了她一枝綠萼梅。在她笑語盈盈接過梅花的時候,或者在她與他在後院采摘梅花的時候,又或許,在她與他抱花攜手的時候,他用指甲或者花枝在鐲子上輕輕一刮,蠟塊掉落,那藏在鐲子之中的鴆毒,便徹底地**出來。
“隨後,禹宣離開,黃家人聚在廳堂親親熱熱吃飯。和黃梓瑕一起長大的禹宣知道,她身為家族中最受寵愛的女兒,一貫會給所有人一一盛好湯,將湯碗送到客人麵前。
“而那一日,因為她鬧得不愉快,所以她聽了母親的勸告,親自到廚房,將那一海碗的羊蹄羹從廚房端到廳堂。
“出了廚房的門,越過庭前的枇杷樹,穿過木板龜裂的小門,眼前是磨得十分光滑的青磚地,一路長廊。
“海碗沉重,若再加上蓋子,實在無法這樣一路端過去,於是她便舍了碗蓋,一路捧去。
“冬日的湯水熱氣蒸騰之中,她手上的鐲子熏得濕潤。偶爾碰撞在湯碗之上,發出叮的一聲輕響——
“那濕潤的水汽滑下來,帶著無人可逃、無藥可救的鴆毒,匯入了一整碗羊蹄羹之中。
“如他所願的是,她給每個人殷勤奉湯賠罪,鴆毒在每一個碗裏擴散。
“未能如他所願的是,黃梓瑕因為鬱積悲傷,沒去舀那略帶腥膻的羊蹄羹。
“他以她為利刃,借她之手雪了自己家破人亡之仇,也使得她像當年的他一樣,孤身一人,流落天涯。”
黃梓瑕說完,屋內也是一片寂靜。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禹宣身上。
他的冷汗已經濕透了衣襟,因為用力地按壓太陽穴,額前的亂發散了幾綹下來,被汗沾得濕透,貼在蒼白的麵容上,異常的黑與異常的白,觸目驚心。
黃梓瑕沒有看他。她的目光,凝固在空中,唯有口中的話,輕輕緩緩,卻不容置疑:“而手鐲上,那麽多孔洞。你為了保險起見,怕一時難以尋找到有毒的地方,於是,必定會用蠟封上多個地方。在那一日,你或許打開了一個,或許是兩個。但必定會多留下一兩個——因為,齊騰在救你的時候,很可能從你那邊知曉了這個鐲子的事情。在他下決心想要殺掉傅辛阮,以迎娶周使君女兒的時候,他想到了這個方法,便從當鋪要了手鐲過來,然後將溫陽騙到傅辛阮家中,以同樣的方法,刮開了一個毒封,讓傅辛阮親手調好毒羹,死於非命。而我,也在昨天試驗的時候,打開了最後一個。”
周子秦立即點頭,恍然大悟道:“是的!難怪當時你用指甲在裏麵一挑呢。要不是你現在說起,我都不知道這是幹什麽!”
而禹宣沉重地喘息著,直直地盯著黃梓瑕看,許久,許久,才用嘶啞的聲音,慢慢地吐出幾個字:“不可能……”
黃梓瑕微抬下巴,等待著他的辯解。
他緊咬下唇,低低地,用嘶啞的聲音問:“如果……如果真的是我殺人,那麽你告訴我,出現在我房內的,那封自白信,又是什麽?”
眾人不知所謂的自白信是什麽,但見禹宣臉上那種悲痛而茫然的神情,都覺得他應該是不知其事,頓時不由交頭接耳起來。
李舒白抬手示意眾人安靜,然後說道:“那封信,我倒記得。”他拿了紙筆過來,以衛夫人小楷字,寫下了那封信。
十數年膝下承歡,一夕間波瀾橫生,滿門唯餘孤身孑立於世,顧不願手上淋漓鮮血伴我殘生。所愛非人,長違心中所願,種種孽緣,多為命運捉弄。他生不見,此生已休,落筆成書,與君訣別,蒼天風雨,永隔人寰。
一模一樣的字,就連兩個“頁”之間的兩橫,也如那封信上所寫一般,一橫占了半格,剩下一橫又分了剩下半格,狀如添筆。
他將這幅字展示給眾人看,範應錫立即說道:“這……這寫的是黃使君的女兒啊!難道這是她的自白書?”
周庠點頭道:“正是啊,看這內容,父母撫養十數年,一夜之間隻剩了她一個,手上又沾了鮮血,全是因愛而起——這不就是黃使君的女兒,黃梓瑕的自白書嗎?”
禹宣默然點頭道:“而且,我與黃梓瑕常在一起,十分熟悉她的字跡,這……確實是她親筆所書無疑。”
“你確定嗎?”黃梓瑕用力深吸一口氣,將這張自白書拿在手中,“請問你是什麽時候,拿到這張自白書的?”
禹宣望著她堅定的眼神,那裏麵毫無猶疑的神情,讓他一直秉持的想法,終於開始動搖起來:“在……黃使君的墳墓建好的那一日,今年的四月十六。”
“那麽你拿到那封所謂‘自白信’的情形,是不是你在墓前自盡,被齊騰所救的時候?”她反問。
禹宣點點頭,在這一刻,因為她口中的“自盡”二字,他忽然覺得後背一僵,有一種冰涼無比的尖銳痛感,沿著他的脊椎而上,最後狠狠刺入他的腦中——
一種他從未感受過的恐慌,讓他的呼吸,陡然急促起來。
“那麽,那封信又是如何出現的?你說是在你被救回家之後,忽然出現在案頭的。可毫無異樣的家中,到底會是誰潛入,什麽也不幹,單單隻給你送了這麽一封信?”
禹宣的氣息,沉重而急促,仿佛瀕臨死亡的獸。他看見了自己最害怕的東西,正在一步步,毫不留情地逼近,降臨,直至將他徹底摧毀。
黃梓瑕的聲音,清晰而決絕,一字一句,傳入他的耳中:“自成都府出逃之後,三月至京,四月黃梓瑕身在京城,正隱姓埋名、協助王爺破解王妃失蹤案,何曾有機會給你傳送信件?”
她的目光,緩緩轉向沐善法師,淡淡說道:“法師大名,令成都府所有人稱頌。人人皆知您佛法無邊,能轉變人的心緒思路。所以我在想,禹宣當時為何而自盡,齊騰又為何而請您到剛剛被救回的禹宣身邊,而您又對禹宣做了什麽,我也能猜出一二。”
沐善法師雙手合十,看著夔王的神情,那一雙眉毛倒掛下來,一副悲苦的模樣:“阿彌陀佛……齊施主當日邀我上門,說是朋友欲尋短見,請我救他一命。我過去時,禹施主果然性情激烈,難以遏製,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老衲豈能坐觀,於是便讓他忘卻了當前最可怕的那場前塵往事。”
黃梓瑕緩緩點頭,說道:“我曾聽聞,人受刺激過度,身體為求自保,有時會忘卻前事。禹宣年幼時犯過癡傻之症,此次又經曆了一場生死,是以大師略施援手,他可能便將太過淒慘的前塵往事忘卻了。”
千枝燭燈座燦爛無比,在此時的夜風中搖曳出萬千亂影。
眾人的目光望向禹宣,卻都無法出聲,隻看著他的麵容。他望著沐善法師,臉上僅存的一點希冀,就像春雪般漸漸消融,隻剩得絕望與痛苦一點一點蠶食了他麵容上的所有顏色,留下一片慘白。
禹宣的臉色,慘白中混合著青紫,那眼睛裏殘留的一丁點希望,也漸漸地黯淡了下去,如同最後一朵燭焰在風中無望的搖曳,終於還是被此時沉沉的夜色徹底掩蓋,化為灰燼。
他跟著黃梓瑕,一步一步追蹤這凶手的腳步到此時,卻萬萬沒想到,他自己,就是自己要揪出來公之於眾的凶手。
在一片死寂中,黃梓瑕看著麵前的禹宣,隻覺得心口茫然地痛,茫然地恨,可又比茫然更讓她覺得絕望。
她望著禹宣,望著這個自己少女時曾不顧一切愛過的男子,忽然因為心口的絕望而大慟,幾近狂亂的情緒,讓她抓起李舒白寫的那張自白書,向著禹宣狠狠扔了過去:“是啊,你忘了,連自己曾經做過的所有惡行,都忘了!”
她身體顫抖,思緒紊亂,喉口嗬嗬作響,幾乎發不出完整的聲音來:“你寫下自白書,放在自己屋內自盡,卻還妄想著保存自己的名聲,隻敢用黃梓瑕的字跡寫!這分明就是,你自己親手寫下的自白書,卻在你忘了一切之後,作為黃梓瑕的另一個罪證,牢記在心中!”
眾人不知她為什麽這麽激動,一時都是大駭。
“你明知道事情不妥,於是你一再暗示自己,黃使君全家是死在砒霜之下,而黃梓瑕曾買過砒霜,所以你便一再幻想黃梓瑕曾拿著砒霜神情怪異,將自己對黃梓瑕的成見,加深一層又一層,直至最後,轉移了罪行,放下了自己心上的重擔,苟且偷生!”
李舒白站起來,輕輕拍了拍她的肩,卻什麽也沒說,隻回頭對眾人道:“黃使君及夫人對崇古有大恩。”
眾人紛紛點頭,趕緊做出歎息的表情。
唯有禹宣怔怔望著黃梓瑕,那一張慘白的臉上,黑洞洞的眸子毫無亮光。過了許久,他才緩緩搖頭,用喑啞的聲音說道:“不是的。”
黃梓瑕聽著自己顫抖的呼吸聲,張大嘴想說什麽,卻一個字也發不出來。她隻能狠狠地瞪著他,急促呼吸。
“我不是故意要假裝黃梓瑕的字……那時,我想要追隨使君一家而去,心緒激**,已經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寫下那種字體,完全是無意識的……也可能,是我那時在心裏,一直,一直在想著……她。這世上,沒有人比我更熟悉她的字,我曾無數遍替她抄寫文章,我可以連錯字也和她錯得一樣……”他說著,那艱難的聲音,雖依然幹澀,卻顯得越發清晰起來,“還有,你之前說,我不再需要利用仇人黃使君一家了,於是搬出了使君府……其實,不是的。我那時候,並不知道……那個一句話讓我家破人亡的小女孩,就是黃梓瑕……”
他流落為乞兒,一路隨著流民南下,後來在成都府被書塾裏的幾個先生接濟,引薦給使君黃敏。
黃敏十分鍾愛他,見他流亡中連自己名字都記不真切了,便給他取名禹宣,又將他帶回了家中。
在血色夕陽裏,他第一次見到了黃梓瑕。
背陰中生長的苔蘚,第一次遇見日光下肆意綻放的花朵。他被年幼的黃梓瑕迷了眼睛,幾乎無法直視她的光彩。他跪在地上幫她撿拾懷中掉落的菡萏,碰觸到她沾了荷塘淤泥的裙角,他忍不住握住了,抬頭仰望著她。
她的眼中倒映著他的麵容,清晰如鏡。他從此下了決心,想要一生一世活在她凝望自己的雙眸中。
他人生中最幸福的時光,僅有三年。雖然母親懸梁自盡的那一日還時常在他夢中出現,但他有了新的父母和兄長,有了吃飽穿暖的生活,有一個可以遮風避雨的屋簷,有一座爬滿薜荔的小院。
還有,他傾心仰慕的那一個少女,黃梓瑕。
三年後他考中了舉人,春風得意地回到義父母的身邊,他想自己或許終於能有機會了,於是試探性地,向義父母提起了,想要與黃梓瑕在一起的可能性。
然而他沒有想到,一夜之間,義父母就做出了決定,讓他搬離使君府,去往成都給他置辦的宅子。
相比於熱烈明晰地與父母爭執的黃梓瑕,他對義父母敬重而感激,所以不得不搬離使君府,前往自己的小小宅邸。
在慶祝他喬遷新居時,相熟的一群人約他出來喝酒,一直鬧到入夜。外麵的雪細細下起來,他離開醉得東倒西歪的朋友們,一個人踏雪回家。
他特地繞了遠路,到使君府的外邊,在熱熱鬧鬧的街市之上,仰頭看一看黃梓瑕的小樓。
小閣之上的燈火,熄滅了。
他傾心愛慕的那個女子,已經安歇了。
他含著笑,站在雪地裏,回頭看著街市。雪夜寒冷,少人出行,做買賣的人也都收拾了東西回家了。唯有街邊一個唱皮影戲的老人,還在紗屏之前,演著小短戲。
他本已經走過去了,又憐惜老人不易,轉回來在紗屏之前放上了一些錢。他聽到老人唱到“長安光德坊”,記憶中那些遙遠的東西,被微微觸動了。
於是他站在雪中,抬頭看完了整出戲。
大雪紛紛壓在他的發上、肩上,他卻毫無知覺。
他終於想起了自己在癡癡傻傻之時,忘卻的那些淒慘往事。
他看著自己家破人亡的這一場血淚,成為了街上的一出戲,成為別人口中一個消遣的故事,隻落得所有人都讚歎一聲“黃梓瑕年少聰慧”。
黃梓瑕。
他遇到的,日光下肆意綻放的奪目花朵。
他的兄長殺妻案,本已經要結案了。他的一家,苦盡甘來,終於看到了未來的曙光——
他的母親懸掛在橫梁之上,似乎還在輕輕晃**。窗外初升的朝陽斜斜地從窗欞外照進來,染得他母親的整個身子、他家整個破敗的屋子、他所處的整個天地,都是一片血紅。
他剛從夢中醒來,還迷茫的腦子,隻餘得一片空白。他站在母親的身前,呆呆地抱著她的腿,發現她已經完全冰冷僵硬了。
父親死後,沒日沒夜織布操勞,終於將他們兩人養大的母親;雖然家境貧苦,可依然能在回家時從自己的懷中拿出一個桃子、一把棗子給他的母親;曾笑著對他說,我們一家人以後團圓美滿,開心過日子的母親;在哥哥被處斬之後瘋癲狂亂,無聲無息地吊死在他睡夢之中的母親,沒有了。
他沒有家了。
他把母親從梁上搬下來,把她拖到**,仔細妥帖蓋好被子。他把眼睛閉上,靠在她的身邊,想著,就像睡著一樣,永遠也不要睜開眼了。
然而這一夜的雪,沉沉壓在他的身上,讓他仿佛又感覺到了,自己那時冰涼得仿佛全身血液都停止的感受。
他不知道自己在使君府外站了多久。直到天亮,有人開門出來,看見他之後嚇了一跳,趕緊給他拍去身上的雪,卻發現下麵的雪已經化了,又重新凍成冰,和他的衣服皮膚深深地凍在了一處。
他在眼前恍惚的黑暗之中,模模糊糊看見她的麵容。
他傾慕的女子,他荒蕪人生中最灼眼的花,他的黃梓瑕。
他的至仇,他的至恨,他的至愛。
那一夜的寒冷,讓他病了許久。
他不想再見黃梓瑕。她過來探病的時候,他將書本壓在自己的臉上,任憑她嘰嘰喳喳怎麽逗弄他,他也依然沒和她說一句話。
她自然也察覺到了他的變化,於是沮喪地坐在他的榻邊,問,到底怎麽了,為什麽一搬出去就疏遠了,不理我?
他閉上眼,沉沉地說,阿瑕,你要是不會查案就好了。
她生氣地離開了,因為他一句話就抹殺了她的所有驕傲。而他也第一次沒有挽留,任由那道裂隙存在他們之間。
因為他想,這輩子,可能就這樣了。
身體稍好一些之後,他到明月山廣度寺,去聆聽佛法。
在那裏,他遇見了齊騰,為他引見了沐善法師。不知為什麽,在心裏藏了那麽久,原本打算一直腐爛在心裏的那些東西,卻在沐善法師的笑容之中,全都傾訴了出來。他說到黃梓瑕,說到黃使君,說到自己的母親。
最後沐善法師問,你心裏有一條毒龍,既然無法抑製,何不讓它大顯神威,以求終得內心安息?
他茫然起身,走出沐善法師的禪房,走過粉牆遊廊。
他看見碑刻上清清楚楚的那一句詩——
薄暮空潭曲,安禪製毒龍。
禹宣講述到這裏時,眾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聚集到沐善法師身上。
“阿彌陀佛……禹施主自己未能定性。老衲還望以毒攻毒,一舉摧毀心魔,誰知你竟會錯了意,如今徒惹出一場大禍!”沐善法師垂目低頭,合十道,“當初在齊施主家中看見禹施主,老衲還以為你是還未忘卻之前仇恨,所以才自尋短見,卻不知你竟是心生歹意,毒殺恩重如山的義父母了!”
李舒白見他立即將自己摘得幹幹淨淨,知道他必定早已準備好說辭,其中也必定有內情。但此時禹宣案件尚未完結,他也不說破,隻冷眼旁觀。
禹宣此時隻覺胸口冰涼徹骨,又覺沸熱如煎,在極冷與極熱之間,整個人已經行將崩潰,他盯著麵前的沐善法師,良久良久,那蒼白的麵容上卻終於還是浮出一絲絕望的笑意,烏青的唇形狀依然美好,隻是令每一個看見他的人都覺慘淡。
“事到如今,牽涉他人又有何益……都不過是,我掙脫不開舊日冤仇,終於毒殺待我恩重如山的黃使君全家……僅此而已。”
他離開了廣度寺,買了一塊玉,又重去討好她。在與她商量設計玉鐲的時候,他的眼前,在一瞬間閃過齊騰養的那一條阿伽什涅。
鮮紅如血,飄忽如煙。
阿伽什涅,龍女一念飄忽所化,往往出現在死於非命的人身邊。
“就兩條魚吧,”他在紙上畫了兩條圓轉的小魚,慢慢地說,“你和我就像這兩條小魚一樣,互相銜著對方的尾巴,轉成一個循環,逃不了你,也逃不了我,永生永世,在一起。”
永生永世。
他從齊騰的手中拿到了鴆毒,點在了鐲子內部的三個小凹處,將蠟燭滴上,削平,似有若無的三點微黃,完美地融合在白玉的顏色之中。因為被蠟密封住,所以一時也不會幹涸。
這不祥的鐲子,便就此戴在了她的腕上。
在聽說黃家有意將她與王蘊的婚事提上日程之時,他與她打賭,誘使她如往常般買了一包砒霜。在雪後梅開的那一日,他看見了她的叔叔和祖母來訪,猜測他們必定是來催促婚事的,於是他在幫她抱過滿懷的梅花之時,捏一捏她手上的鐲子,不動聲色地找到魚眼,用花枝挑開了那一處的蠟。
她與祖母攜手同去,親親熱熱,笑顏如花。
他抱著滿懷的梅花,從她家的花園中走出,走過他曾長久凝望的她常住的小閣,走過他們初見時的枯殘荷塘,走出使君府。
在寂落無人的後巷,他佇立在長空之下。初春的雪風滌**他的整個身體,他感覺到寒冷,卻並未移動腳步。
她與他一起剪下的梅花,在他的懷中鬆脫,順著他無力垂下的雙臂墜落於地。紅色粉色,鮮血與胭脂,俱墮泥濘,暗香隕落。
仿佛又回到那一日,他趴在母親冰冷的屍體旁,一動不動。
他去晴園參加詩會,又是清談又是喝酒,真奇怪,他覺得自己幾乎支撐不住了,卻居然沒有一個人看得出他的異樣。他其實沒有喝醉,隻是再也裝不下去了,於是癲狂地掙脫所有人,回去一動不動地躺下,在自己的宅邸之中,等候著報喪的消息傳來。
到第二日早上,他的義父母死了,而黃梓瑕,他們說,成為了黃家唯一幸存的人。
他收拾了她數日前寫給他的情書,前往西川節度府,上交給對黃梓瑕深懷宿怨的範應錫。他的兒子多次被黃梓瑕揭發,因為他竭力救護才幸免於難,而他的侄子正是因為黃梓瑕,流放不毛之地,回歸無期。
如他所料,接管了川蜀政務的範應錫,不必通過朝廷便能處置川蜀一切事務,他立即坐實了黃梓瑕毒殺親人之名,並在她出逃之後,上報朝廷,請求四海緝捕毒殺成都府尹黃敏兼四位親人的黃梓瑕。
他心願已了,在奔走籌措,替黃使君一家修建好墳墓之後,寫了一紙遺書,於墳前自盡。
“那封遺書,就是你以為是黃梓瑕自白信的,那第二封信,是嗎?”
黃梓瑕聲音喑啞,緩緩問。
禹宣閉上眼,用力點一點頭,說道:“是。我本以為自己已經必死,誰知卻被齊騰救回,他勸我既然已經除掉黃使君,便為範節度所用,必將前途無限,我拒絕了他,隻想就此而去。而後,我陷入昏沉,再度醒來,已經忘卻了自己所做的一切惡行。也許是我自己下意識要保護自己,於是我不停地說服自己,一切都是黃梓瑕做的,證據確鑿——我越來越固執地認為她殺了父母,甚至覺得自己曾親眼見到她手握砒霜,還比如……”
他咬牙,慢慢地,艱難無比地說:“我回到家中,看到放在我桌上的遺書。那裏麵的內容,讓我以為,寫的是你自己。”
十數年教養,一夕間波瀾,滿門孤身,一手鮮血。所愛非人,種種孽緣……
是他,也是她。
一樣的人生,同樣的際遇,輪回循環,如那玉鐲上兩條小魚,相互銜著彼此的尾巴,糾纏往複,永難分離。
他語氣逐漸飄忽,已經完全不顧得在別人麵前遮掩她的身份,隻直直地盯著她,說:“我忘卻了自己所做的一切,分不出這是你寫給我的,還是我寫給你的。卻沒想到,我們都是學衛夫人的小楷,我一直偷偷幫你抄書,模仿慣了你的字,連那個錯別字都一模一樣了……”
他的聲音,嘶啞哽咽,與平時那種清越溫柔,已經迥異。他慢慢地站起來,那一雙蒙著薄薄水汽的眼睛,凝望著她。
他那一雙眼睛深深凝視著她,就像多年前他們第一次見麵時,他跪在她的麵前幫她撿拾菡萏時,抬頭看她,迷了雙眼。
那時擦過他們耳畔的蜻蜓都已死去,所有荷花都已不複存在,唯有這一雙眼睛,這眼中含著的一切,永不改變。
時光這麽成全,讓淪落的乞兒變成傾絕天下的男子,讓天真無邪的她變成驚才絕豔的少女。
命運如此殘酷,讓這一生一世之中的兩個人,成為互相命運的翻雲覆雨手,成為彼此命裏最大的仇敵。
“阿瑕……”他輕輕說著,向她伸出手。
旁邊的李舒白和王蘊,雖然知道黃梓瑕的身份,但周子秦等人卻一概不知,見他忽然叫楊崇古為“阿瑕”,都是詫異無比。
而黃梓瑕站在他的麵前,一動不動,沒有抬手去碰他伸過來的手。
他那蒼白無比的麵容上,居然露出了淡淡的笑意,輕聲說:“是,我永遠也……觸碰不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