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拾 桃李豔

想到李舒白完全沒有反應地揮揮手說可以,她有點躊躇,而周子秦以為李舒白不知道梧桐街是哪兒,便補充道:“我們要去的,就是那個……成都府最有名的風月場所梧桐街。”

齊騰的父母已經去世,家中雖有族人,卻也都是旁支,又沒什麽勢力,所以黃梓瑕和周子秦過去時,隻看見幾個遠親正在爭奪東西,那理直氣壯的架勢,簡直個個都已經把他家的東西視為囊中物了。

周子秦目瞪口呆,衝著場上眾人大喊:“你們誰是管事的?快點出來一個,官府問話呢!”

那幾人愣了一下,又都不約而同轉過身去,繼續麻利地收拾東西。

黃梓瑕走到天井正中,大聲喝道:“你們都聽著!齊騰此案非同小可,現官府已將家中所有物品一律封存。你們誰若帶走一件,便是擅自侵吞官物,妨礙官府辦案!輕則杖責,重則拘禁,你們誰敢妄動?”

幾個人頓時被嚇住了,趕緊丟下手中的東西,乖乖退到廊下,一邊還攤開雙手,示意自己並沒有拿什麽東西。

黃梓瑕又問:“管家呢?這邊管事的人是誰?”

站在邊門的一個同樣攤著手的老頭兒趕緊跑過來,點頭哈腰道:“小人齊福,平日裏管著這邊內外事宜,見過兩位官爺!”

“老人家,這邊說話吧。”黃梓瑕說著,示意他與自己到旁邊小廳去。

這邊小廳布置得頗為別致,前麵小小一座假山,假山下一泓碧水,山石上苔蘚碧綠,栽種著一株豐美的桂花樹。

齊福給他們斟茶之後,哀歎道:“我與齊判官也是遠親,去年他回鄉見到我,知道我略通人情,又說自己擔任判官之後,身邊需要一個得力的人,因此便讓我到這邊來幫他打理事務。我過來一看,府中居然什麽人都沒有,就我們幾個族中跟過來的人了。原來之前的管家手腳不幹淨,連同幾個奴仆都已經被他趕走了。喏,前麵那幾個,都是我回族裏後找的。”

周子秦問:“都是同族的,昨天人剛死,今天就分東西啊?”

齊福訕笑:“這個……反正齊判官也沒近親了,等族中其他人一來,還不是瓜分掉嗎……我們平時服侍他,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多拿一點,那個,也是應該的嗎,嘿嘿……”

周子秦對他理直氣壯的模樣簡直無語了。

黃梓瑕又問:“齊判官在這邊任職,不知平日多與什麽人交往?”

“他日常忙碌,多在節度府中,回家住宿也是早出晚歸。他年紀輕輕就是節度府判官,這麽大的官可了得嗎?我們齊氏一族這麽多年也隻有這麽一個大官啊……”

黃梓瑕不屈不撓地將話題又拐了回來:“老人家,請你仔細想想,他素日交往的,除了節度府的人之外,還有誰呢?這事關乎齊判官一案是否能迅速找到真凶,請你一定要幫我們回憶一下。”

齊福這才仔細地思索,然後說:“判官常去沐善法師處談論佛理,沐善法師也曾來過我們家中用膳,這個……算嗎?”

又是沐善法師。黃梓瑕立即問:“原來齊判官喜好佛理?”

齊福有點迷糊,說:“這個我倒不知,我連沐善法師在哪個寺廟都不知道。”

黃梓瑕又問:“除了法師之外呢?”

齊福似乎確實不了解齊騰的日常交際,麵露遲疑之色。

黃梓瑕隻好再問:“有位叫禹宣的,不知老人家可有印象?”

齊福“啊”了一聲,趕緊說:“有這麽個人!還曾在這邊短住過兩三天,似乎是自殺,被齊判官救回來了。當時沐善法師也曾過來看他,不知發生了什麽事,當時他們三人在房中說話,齊判官把自己養魚的那個瓷盞都摔了,還讓禹少爺把他的魚還給自己!”

魚。黃梓瑕敏銳地抓住了這個關鍵點,立即問:“我聽說齊判官喜歡養魚?”

“喜歡嘛,倒也不見得。隻是齊判官特別得意他養的那條魚,說是沐善法師從京中偶得,帶回送給他的,原是西域的種,中土十分罕見。”

黃梓瑕又問:“他讓禹宣把魚還給他,這麽說,他把魚送給了禹宣?這麽珍稀的魚,他會舍得給別人嗎?”

“就是啊,看起來,齊判官和禹宣的關係也未到這種地步,我也覺得他不太可能將這麽喜歡的東西送人。判官曾對我們誇耀說這魚可活百年,自己死的時候就在墓中盛一缸清水,讓小魚跟著他一起去的……現在想來,這話可真不吉利,難怪他……唉!”齊福說話唉聲歎氣,臉上也堆了些傷悲表情,隻是眼睛骨碌碌一直往廳內陳設的器物上看,尤其是鎏點金的,鑲點銀的,嵌點玉的,簡直口水都要流下來。

黃梓瑕又問了些關於禹宣的事情,但齊福隻記得些皮毛,說他在這邊暫住的幾天內,一動不動跟死人一樣躺著,稍微清醒一點之後便讓他自己宅第中的人將自己接回去了。他愣是沒聽他出一聲。

黃梓瑕見他也說不出什麽來了,便問:“那麽,平時齊判官都在哪裏辦事?有沒有留下文書什麽的?”

“都在書房,請兩位跟我來。”齊福轉身帶他們到後麵的一個小閣。這裏有書架書案,還有幾幅懸掛著的畫,畫的是月季、杜鵑、水仙,還有一幅青鬆。

黃梓瑕站在鬆樹畫前,看著上麵青碧的三四棵夭矯鬆樹之下,一個人安坐彈琴。那人將琴置於膝上,輕揮十指,旁邊寫的是“為我一揮手,如聽萬壑鬆”。

周子秦在她身後看著這幅畫,說:“好像……有點怪怪的。”

“是有點怪怪的,如果掛的是一幅繡球花,或許就更合適了。”黃梓瑕說。

齊福“咦”了一聲,說:“正是,之前這裏掛的,正是一幅繡球花。”

“那現在繡球花的畫呢?”周子秦問。

“這個我就不知道了……也不知什麽時候,繡球花換成了鬆樹——你們稍等啊。”齊福說著,走到門口衝著外麵大喊:“阿貴,阿貴!”

有個十四五來歲的少年跑了過來:“福伯,什麽事啊?”

“你不是幫老爺打理書房的嗎?裏麵那幅繡球花的畫兒呢?”

那少年歪著頭看鬆樹畫,莫名其妙:“我哪兒知道?說不定老爺覺得鬆樹更好看,所以換了一幅嘛。”

“滾滾滾!”齊福揮手攆走了他,然後轉頭對著他們賠笑,“看來是老爺自己換的,我們做下人的,也得隨著他不是?”

看來這個齊騰治家無方,人一死,如今宅中一團混亂,根本無從探查。

黃梓瑕隻好示意齊福退出,自己和周子秦在房內尋找線索。周子秦第一時間先去翻書架和抽屜,黃梓瑕在屋內轉了一圈,在廢棄紙簍之中看到一個東西,便伸手取了出來。

是一個暗藍色荷包。這荷包顏色穩重,式樣老舊,而上麵繡的百子蓮也是一板一眼,毫無靈氣,一看就是拙劣繡工。

黃梓瑕將荷包拿起,放在眼前仔細端詳著。周子秦湊過來看了一眼,說:“大約是舊荷包,顏色暗淡了,所以被齊騰丟棄了。”

黃梓瑕搖頭道:“這荷包雖然顏色沉穩,但上麵這百子蓮花紋,隻是婦人所用,寓意多子。你覺得齊判官會用這樣的花式嗎?”

周子秦不好意思地抓抓自己頭發:“可姑娘們怎麽會用這種老氣橫秋的顏色?”

“姑娘不用,但年長婦人肯定會用的,不是嗎?”

周子秦嘴巴張成一個圓圓的形狀:“這麽說……是他母親的遺物?”

黃梓瑕有點無奈:“母親的遺物丟在廢紙簍裏?而且齊判官出身大族,他母親用這種做工的荷包?這又有作為遺物的必要嗎?”

周子秦眨眨眼,問:“那麽……”

“你忘記了,湯珠娘的侄子湯升曾說過的話了嗎?當時湯珠娘曾把荷包拿出來一點,但又塞回去了,說還是帶回去打一對銀簪吧——而她死後我們檢查她的隨身物事,卻沒有發現那個荷包,是不是?”

周子秦頓時恍然大悟:“凶手將她推下山崖的時候,將她的荷包拿走了!”

“很有可能,就是這個荷包。”黃梓瑕拿著那個空荷包說道。

“可是,齊判官這麽有錢,怎麽會去搶那個仆婦的錢?”周子秦想了想,又說,“那……或許也有可能是別人見財起意,在山道上行劫,然後這荷包被齊判官剛好撿到了?”

“行劫的話,包袱必定會被翻得亂七八糟了,怎麽可能裏麵的衣服還疊得整整齊齊的呢?對方明顯是直衝著這個荷包而來,製服了她之後,又將她包裹中的荷包拿走,然後直接將她推下了山崖。”

周子秦頓時了然:“她侄子!”

黃梓瑕無力了:“她侄子如果真的這麽凶殘,當時在雙喜巷見她把荷包拿回去就要下手搶了,還需要後麵再趕出那麽遠去殺姑母搶錢?”

周子秦又問:“可齊判官為什麽要搶湯珠娘的荷包呢?搶了之後又為什麽要把它丟掉呢?”

“當然是因為,荷包並不重要,而裏麵的東西,卻十分重要——說不定,會顯露自己的身份。”

黃梓瑕說著,將荷包收起,交到他的手中。

周子秦將荷包收好,一抬頭看見外麵,趕緊拉著她,說:“你看你看。”

黃梓瑕看見齊福那群人又在偷偷地藏東西,便隨口說:“算了,先找我們需要的東西吧。”

“可我們需要什麽東西呢?”周子秦說著,一邊漫無目的跟著她翻。

黃梓瑕在厚厚一疊文書之中,抽出了一張稍顯暗黃的紙放在他的麵前:“比如說,這個。”

周子秦看了一眼,頓時眼前一亮:“鍾會手書?”

“而且,是嘉平元年十二月初九的信,落款是,尚書郎鍾會,”黃梓瑕將它放在桌上,淡淡地說,“這應該就是,溫陽請禹宣去研究過的那封手書。”

“真奇怪……這東西怎麽會在這裏呢?這不是溫陽的嗎?”周子秦拿起來看了看,又伸頭去看她手中其他的信箋,“這些又是什麽?”

黃梓瑕將那些信在他麵前鋪開:“灑金紙、薛濤箋、桃花封,你說呢?”

周子秦湊頭去細看,卻聞到一股脂粉香氣撲鼻而來。他遲疑著問:“這些不會是……所謂的情書吧?”

“就是情書,而且,都是風月女子的信。”黃梓瑕說著,抽取一封看了看,上麵寫的是:

枕上聞鵲喜,懶起看花枝。竟日佳兆臨,唯不見相思。

——長春苑娟娟冬日嗬手親筆

周子秦頓時感動了,說:“雖然詩不見得好,但難得這詩中情意令人感動呀……”

“這種詩,就是她們院中找個粗通文墨的人,然後替每個姑娘都寫一首,姑娘們遇到喜歡風雅的恩客,就寫了送給他,不過為博一個才女名聲而已。”黃梓瑕說著,又取出另外幾張紙看了,果然差不多都是這些套路,思郎怨郎等郎盼郎諸如此類,後麵落款也都是“蘭蘭作於午夜夢回時”“沅沅紅燭之下試筆”“小玉妝成和韻”,一個比一個情真意切,委婉動人。

周子秦歎為觀止,又有點慶幸後怕地說:“幸好紫燕沒有嫁給這種人,不然將來豈不是要氣死。”

黃梓瑕對他這個妹妹也是有點好奇:“她的準夫婿去世了,現在一定很傷心吧?”

“沒有啊,正在積極物色下一個人選呢,”周子秦說著,手中忽然停了一下,從那一疊紙中抽出了一張雪浪箋,“咦……這張倒是有點奇怪。”

黃梓瑕拿過來,發現雪浪箋上印了雅致的藍色方勝文,比之其他花柳纏綿的信箋,別有一番洗淨脂粉的意趣。

她念著上麵的文字,發現也與其他不同——

曾為分桃怨,曾為斷袖歡。冠蓋滿京華,公子世無雙。

周子秦捂住臉,一副嫌棄樣:“這拚拚湊湊,寫得也太爛了……幹嗎不找個寫得好點的人捉刀。”

黃梓瑕指著下麵的落款,說:“別看詩,看這裏。”

周子秦仔細一看,似乎並沒有什麽兩樣:“夜遊院鬆風深慕子衿。”

“夜遊院……鬆風?”周子秦似乎咀嚼出了點什麽不一樣的東西。

“嗯,你記不記得範元龍上次說過的,他去夜遊院找過小倌?所以,我想這應該是成都府中一家……男風場所。”

周子秦的嘴巴張成了一個圓形,臉上興奮得發光:“這麽說,我們可以以公務的名義去逛風月場所啦?還是……還是男風啊?哎呀,我爹娘管得嚴,我可從沒去過那種地方,想想就很緊張怎麽辦?”

黃梓瑕是一點都沒從他的臉上看出緊張來,隻看到了興奮與期待。她想了想,放下書信往外走去,說:“我得先回去一趟。”

周子秦趕緊跟上:“回去幹嗎?”

她有點心虛地低下頭,說:“先和夔王殿下稟告一聲。”

周子秦若有所思地點頭:“沒錯,一個宦官去風月場所,要是不事先對上司說清楚,日後怎麽報銷公款呢?”

再一想,他又追了上去:“哎哎哎,崇古,不對啊!反正是衙門出錢,還要跟王爺說清楚幹嗎啊?”

到了李舒白處一看,場麵十分尷尬。

節度府中的一個老管事正帶著幾個美人兒往外走,一看見黃梓瑕他們過來,趕緊一臉諂笑地迎上來:“哎呀,楊公公,您回來啦?”

黃梓瑕看看他身後的那群美女,立即便知道是怎麽回事,隻點點頭不說話。

“範節度擔憂王爺遠來寂寞,無人弄琴添香,因此買了幾個出色的良家子送來,可王爺似乎看不上眼呢……”

黃梓瑕說道:“王爺素有潔癖,不喜他人近身,在王府中亦是如此,劉管事無須再挑選侍女了。”

劉管事的頓時恍然大悟:“原來如此。那我過幾日,再找幾個長相端正的少年過來。”

“哎,不是這個意思……”黃梓瑕還未來得及阻攔,自以為得知秘密的劉管事已經興衝衝地帶著那隊女子離開了。

黃梓瑕與周子秦麵麵相覷,兩人都露出牙痛的神情。

李舒白聽他們回來這麽一說,也露出無奈神情:“隨便他們吧,總之想要在我周身安插人手,也不是容易的事。”

張行英神情莊嚴地說道:“我雖隻有一人,誓死捍衛王爺安全!”

李舒白看了他一眼,平淡地說道:“附近幾鎮節度使也過來了,今日我會與他們碰個麵。裏麵有幾人是當年我曾在徐州指揮過的,自會挑選幾個知根知底的人過來,你也不必一力獨扛,太過勞累了。”

“屬下……”張行英抓著頭發,不知該如何回答才好。

黃梓瑕知道他是個實心人,平時說話也結結巴巴的,何況李舒白這話中幾層意思,他哪裏會懂。於是她趕緊出聲說道:“下午,我得請個假,和周子秦一起去梧桐街。”

出乎黃梓瑕意料,李舒白居然完全沒有反應,隻揮揮手說:“去吧。”

她有點躊躇,而周子秦以為李舒白不知道梧桐街是哪兒,便補充道:“就是那個……成都府最有名的風月場所梧桐街。”

李舒白點頭,站起來準備出門:“嗯。”

黃梓瑕正在忐忑,觀察著李舒白的神情,他卻渾若無事,問:“齊騰之死,如今有什麽線索了嗎?”

“有了一些,但還不充分。”黃梓瑕點頭,想起身邊還帶了之前他們一群人的證詞,便拿出來給他看,說:“那天王爺走後,我們將在場所有人都盤問了一遍,口供在此。”

李舒白接過來,一張張十分快速地掃過,每一張都隻掃了一眼,然後,他在禹宣那一張上停住了。

黃梓瑕湊到他身邊,俯身去看那張口述證詞,卻沒發現什麽疏漏的地方,她沉吟片刻,看向李舒白,卻發現他的目光,定在供詞的最後,禹宣印下的一個掌印上。

按例,與案件有涉人員問話時,都有專人筆錄,寫完後簽字按手印,以求真實無誤,免得有人胡言亂語影響公務。

禹宣的手掌纖長,骨節勻稱,是十分優美的一個印記。

她正看著微微發怔,卻聽到李舒白的聲音,輕輕地說著,如同歎息:“這個手印,我曾見過。”

黃梓瑕愕然,低聲問:“王爺見過……他的手印?”

“有什麽奇怪的,我身兼大理寺卿,雖然平時事務交給純湛,不太管事,但所有結案卷宗我都看過的,”他瞄了她一眼,然後淡淡地說,“每個人的手印都各不相同,手掌的三條主紋路,還有無數細紋路,都是自生下來後就難以改變的。所以律法才規定按手印、掌印,以斷絕狡猾生事之徒鑽空子的企圖。”

“但是……這麽多掌印,王爺掃過一眼,便真的能……全部記得嗎?”黃梓瑕不敢置信地問。

周子秦因為要去梧桐街而心花怒放,立即搖著尾巴上來獻媚了:“王爺天縱英才,當然記得啦,不信證明給你看!”

他說著,從剛剛那疊李舒白看過的卷宗中抽出一張,遮住了所有的東西,隻露出一個掌印,然後問:“王爺可還記得此掌印是誰?”

李舒白瞥了一眼,說:“使君府家仆,負責灑掃西苑,兼辦花匠工具的吳吉英。”

黃梓瑕覺得自己真的好想膜拜麵前這個人。就這麽刷刷兩眼看過的東西,居然都能記得住,簡直是神人啊。

她的目光落在禹宣的那份供詞上,踟躇著,問:“那麽……王爺見過的,禹宣的手印,是在哪裏?”

李舒白皺起眉,片刻思索。直到張行英換好衣服跑來,站在門外等候時,他才忽然輕輕地“哦”了一聲,說:“兩年前,我剛剛兼任大理寺卿的時候,為了熟悉事務,曾將十年內的所有案卷都看了一遍。他的手印,出現在五年前長安光德坊的一份卷宗上。”

黃梓瑕又問:“其他的呢?”

“他應該不是犯人,但是……我當時沒有留意,確實有點不太清楚了。”他看了她一眼,緩緩說。

黃梓瑕若有所思,嘴唇微啟,想說什麽,但又止住了。

他也不看她,先給案頭琉璃盞中的小魚喂了兩顆魚食,見它吞吃之後在琉璃盞中安靜如昔,才說:“我先走了。若有其他線索,我會再告訴你。”

黃梓瑕覺得他並不像是想不起來的樣子,但他不肯明言,必定有其原因。

她思忖著,腦中忽如電光一閃,忍不住叫了出來:“王爺……”

李舒白回頭看她。

“當初,我們第一次見麵的時候,在馬車之內……”她終於明白了自己心中疑惑已久的事情,忍不住心跳都紊亂起來,“您當時看了我的手掌,便立即猜出我的身份,認出我是……”

李舒白微微一笑,點頭說:“很多卷宗上,都有你的掌印。”

黃梓瑕忍不住也低頭笑出來,說:“我就說嘛……一個人的人生,怎麽可能真的從掌紋上看得出來。”

他見張行英與周子秦都已走出了門廳,而她近在咫尺,揚著一張臉笑盈盈地望著他。

不知是否因為胸口那一股微微悸動的熱潮在催促,他自己也不明白的,竟抬起手在她的眉心輕彈了一下,說:“聰明一世,糊塗一時。”

她抬手按住自己的眉心,“哎呀”地笑著叫了一聲。

他們笑著相望,片刻後又忽然像明白過來一般,略覺尷尬。

他將頭轉了過去,匆匆說:“我走了。”

“是……”她也低著頭,再不敢抬起來。

周子秦壓根兒沒想過,黃梓瑕出了節度使府之後,為什麽一直臉頰微紅。他如今一心隻想著去未知的世界探險,興奮地說:“你看吧,我就覺得王爺肯定不會在乎你去花街柳巷的——反正你也就是跟著我去開開眼界而已……”

到了梧桐街,已經接近晚飯時間,天色稍微昏暗。

周子秦站在梧桐街上,看著頭尾望不到邊的秦樓楚館,滿街燈紅酒綠,頓時驚喜不已:“崇古,你知道嗎?我現在的心情十分激動!”

黃梓瑕隻能給他一個白眼:“走吧。”

梧桐街的風月場所都是在官府備案存檔的,也算是開門做生意的。幾個站在街頭的老鴇龜公看見他們,更是大大方方地過來招攬他們,誇自己家的姑娘長得多漂亮。

周子秦一身正氣地抬手製止了他們:“我們今日是去夜遊院的。”

“哎喲……”他們頓時臉都皺成了抹布,“好好的漂亮爺兒們,原來好這一口——喏,街尾巷口種著兩棵老桃樹的就是。”

出乎他們的意料,夜遊院的生意著實不錯。他們進去時,隻見很多房間內都已經有人在彈唱飲酒了,有幾個人歌聲十分出眾,周子秦還駐足聽了一會兒,一副“今兒算見著世麵了”的滿足感。

黃梓瑕還算正常,問過來迎接的龜公:“鬆風在嗎?”

龜公趕緊說:“在的在的,馬上出來,兩位……就叫一個人陪著?”

周子秦看了看一聲不吭的黃梓瑕,隻好拍拍胸脯:“對,我們就……就喜歡叫一個人陪!”

見這兩人看來挺橫,龜公趕緊通報進去,鬆風立即便出來了,殷勤地給他們端茶倒水,熏香調琴。待要唱一首《相思調》時,黃梓瑕製止了他,問:“你在這邊應該也有多年了吧?平時都有什麽客人?”

鬆風輕聲軟語說道:“小人不幸,流落風塵已有六年了呢。平時熟客不少,隻是像兩位這樣人才相貌的,可真少呢!”他一邊說著,一邊往她身上靠。黃梓瑕雖然身材修長,可鬆風畢竟是男人,比她高了半頭,此時這低眉順眼靠過來的樣子,那小鳥依人的模樣怎麽看怎麽別扭。

周子秦一臉正氣地將他拉了過來,示意他好好坐著。鬆風一臉委屈,問:“二位還要磨蹭多久啊?”

周子秦正氣浩然,喝道:“我才不跟你磨蹭呢,我就想問你,那個那個……”

說到這裏,他才發現因為光顧著見世麵,他連自己到這邊來的原委都忘了,隻能可憐兮兮地望向黃梓瑕。

黃梓瑕說道:“我們其實並不是來尋歡的,隻是最近有朋友出了事,所以才過來打聽一些事情——不知你的熟客之中,可有成都府名人?”鬆風頓時泄了勁兒,懶懶地靠在桌上托腮望著他們,說:“廢話,我鬆風豔名遠播,成都府中喜歡我的人還少嗎?別的不說,節度府中,可也有人眷顧我呢……”

周子秦脫口而出:“節度府齊判官?”

鬆風飛他一個白眼,說:“齊判官是誰?我說的是……”

他壓低聲音,眉間那種炫耀的神情簡直要閃瞎他們兩人的眼睛:“你們可不能說出去哦,是節度使範大人的公子啦,他曾來眷顧過我一次的……”

黃梓瑕無語地回憶了一下那個範元龍的模樣,然後將袖中那張齊騰房中找出的信箋遞到他麵前:“這可是你寫的?”

鬆風掃了一眼,點頭:“是呀。”

“你還記得起來,是寫給誰的嗎?”

鬆風有點苦惱地說:“這個我怎麽知道?這首詩是找了個什麽劉生寫的,我平時零零散散寫了大約有五六十遍吧,很多客人都喜歡附庸風雅的,好像嫖了個會寫詩的就格調高些似的。”

周子秦又問:“還記得是哪些人嗎?”

鬆風用看白癡的眼神看著他:“客官您覺得會有嗎?我們的客人,除了外地人不怕,本地人一般都是悄悄兒趁晚過來,連願意透露名字的也沒幾個人,多是說自己叫‘李甲’‘王大’‘劉二’的,除非是熟客,來往多了才通個名字呢。範節度使的公子,也是別人陪他過來,我才隱約從他們的口風中知道呢。”

黃梓瑕便直接問:“所以,到底送給了哪些人,其實你自己也不知道?”

“你想要的話,我也可以寫一張給你呀。”鬆風笑道。

備受嫌棄的周子秦不屈不撓地說:“你再想想看,是不是忘記了……”

“那麽,溫陽你可知道?”黃梓瑕問。

鬆風“哎”了一聲,說:“他我倒是知道的,我們都是三四年熟客了,跟別人不同的。哦對了,他還說最喜歡我的名字了,鬆風吹解帶,山月照彈琴——我的琴也彈得不錯,各位要聽一聽嗎?”

黃梓瑕搖了搖頭,問:“這麽說,這首詩他必定也有?”

鬆風掩口笑道:“是的呢,這詩,我也曾給他寫過。當時他看了搖搖頭,然後說,人與人,相差可真大。我就不服氣了,問我比誰差了,他卻隻摸了摸我的頭發,說,連我對他也隻能仰望呢,你有什麽可想的。”

他說到這裏,臉上也沒有什麽鬱悶的模樣,依然笑嘻嘻地說道:“我一想也是,我是人下人,誰會覺得我比誰強呀?他也不是什麽人上人,還不準人家心裏也有仰慕的人了?”

黃梓瑕默然垂下眼,沉吟許久,轉頭看向已經驚掉了下巴的周子秦,說:“走吧。”

周子秦還在驚愕之中,見她已經站起走出了,趕緊追上去,拉住她的袖子急問:“崇古你怎麽還這麽冷靜啊?你聽到了嗎?那個殉情的溫陽,他、他喜歡男人!”

“是啊,我知道了。”黃梓瑕點頭說。

周子秦有些鬱悶:“你這一臉平靜的模樣,肯定是又早知道了!你什麽都不告訴我,我們還怎麽做好朋友啊?”

黃梓瑕淡淡地說:“那些詩社的人說話時,你就應該覺察到的。”

“啥?他們說了啥我怎麽不知道啊?”

黃梓瑕對周子秦也無奈了,正在想時,後麵鬆風已經趕了上來,一把抓住他們的袖子,朝他們大喊:“別走呀——”

周子秦莫名其妙,見他還死抱著自己的胳膊,趕緊一把甩開他問:“幹嗎?”

沒想到鬆風身輕體軟,被他一甩,頓時倒在了地上,額頭都摔破了,頓時大喊起來:“來人啊,來人啊!這兩個客人喝茶不付錢就跑了,我阻攔還被打了!”

夜遊院豢養的打手們頓時抄起棍棒衝了出來,黃梓瑕和周子秦趕緊賠不是:“對不住啊,不知道這邊喝茶要錢的……”

話音未落,幾根棍棒已經不由分說先砸了下來。

周子秦挺身而出,替黃梓瑕擋了一棍,痛得齜牙咧嘴:“糟糕了崇古,今兒會不會死在這兒啊?”

“那你就亮出身份啊!”黃梓瑕低吼。

“亮什麽亮?要是被我爹娘知道我借口公務逛窯子,還不如死在這兒呢!”

還沒等他們說上兩句,旁邊又有幾個人提著棍子衝了出來,周子秦急中生智,大喊一聲:“我有錢!我付錢還不行嗎?”

“錢要收,你打我們小倌又怎麽說?就這麽放過你們,我們夜遊院怎麽在這條街上立足?”龜公大吼,打手們頓時圍上來,手中的棍子一起落下。

就在他們抱頭蹲地,千鈞一發之際,外麵忽然有人飛身衝進來,隻飛腿一撩,有一半人手中棍子都飛了出去,另一半的人則連人帶棍子一起飛了出去。

那個人擋在他們麵前,身材偉岸高大,往他們麵前一站,威風凜凜。

周子秦頓時大喊出來:“張二哥!你怎麽會在這裏?”

張行英回頭看他們:“王爺說最近不安定,這邊又三教九流,恐怕不安全,讓我暗地保護你們。”

他口中說著,手上不停,抓起幾個重新圍過來的打手又丟了出去。黃梓瑕看著他大顯身手,趕緊拍拍衣服上的灰塵。

周子秦卻在那裏驚愕不已:“王爺不是什麽反應都沒有嗎?不是好像不管我們嗎?幸好私下叫人保護我們了……”

還沒等他說完,周圍所有人都已經畏懼地縮在牆角,不敢動了。

唯有鬆風跳起來,一邊哭著一邊怒罵:“你們這些無良混賬!白吃白喝還要白嫖!我們幹這行沒日沒夜,賺的都是血淚錢,賣身的痛你們誰知道啊……”

周子秦聽著他血淚控訴,不由得眼睛一酸,趕緊一邊掏錢一邊自我檢討:“我渾蛋,我混賬……”

黃梓瑕都無力了,帶著張行英灰溜溜地往外麵走,一邊問:“王爺呢?自己一個人去了?”

“是,他說他沒事,但楊公公您這邊比較要緊,”張行英趕緊說,“不過我偷偷跟著到花廳那兒,看見幾鎮節度使都來了,才敢走的。”

黃梓瑕歎了口氣,然後說:“走吧。”

狼狽不堪的周子秦也出來了,問:“我們回去吧?”

“不,還要去各個妓館問一問。”黃梓瑕說著,帶他們到旁邊的那些樓閣之中,繼續詢問。不過之前不懂,現在可學乖了,知道這邊喝茶說話也要錢的,看見姑娘時先奉上銀子,頓時好說話多了。

長春苑娟娟:“齊騰?哎呀,沒有這個客人呀……溫陽公子嗎?是呀是呀,是個非常可親的人,出手大方,還特別會說話,姐妹們都喜歡他!你們說我寫的這首詩?哎呀討厭啦,人家今年寫了幾十份發出去的,當然也有溫陽公子一份啦!您說傅辛阮?傅娘子盛名在我們梧桐街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呀!我們幾個姐妹一起去那邊請她,才得她指點編了一曲《白紵》,如今是我們的招牌舞啦,各位不看看嗎?”

紅香樓蘭蘭:“溫陽公子?真討厭,我們幾個姐妹都知道的,外麵相好的一大堆呢!上次說了要給我帶滿春記的胭脂,結果還給忘了!要不是他另買了支釵給我賠罪,我都不要理他了!那首詩嗎?我抄了很多份送人,好不好我就不知道了,反正大家都說好的。傅辛阮傅娘子嗎?我知道的,我好友翠翠擅琴,去傅娘子那邊請她指點過,現在翠翠一曲身價翻了好多呢!”

章台閣沅沅:“真的,那首詩真的是我自己寫的,別拿那些代筆捉刀的來對比。溫陽公子麽,倒是會寫詩,可從不留下自己的筆跡。喏,我給你們念念他送給我的一首詩:芙蓉台上環佩解,銷金帳中玉臂舒。鴻雁聲絕茜紗窗,何日再聞蘭麝息……我淪落風塵十來年,詩寫得這麽下流惡心的人,我也隻見過他一個呢!傅辛阮麽我也知道的,聽說很多人去請教她歌舞,去年長春苑娟娟就是因為她幫著編了一曲舞,最後在整條街上大出風頭,奪了花魁嘛。”

瑤台館的小玉:“溫陽公子怪體貼的,雖然來的不多,但一來就噓寒問暖的。人真是挺不錯的,去年我生病數月,他還給我送了些錢過來,若不是我另外有相好的了,他替我贖身我也願意的……對了,傅辛阮傅娘子給我們寫過一首歌呢,如今在我們苑內深受客人歡迎,幾位不點一曲聽聽嗎?”

“逛青樓,也是挺累的。”

時至子夜,周子秦才回到衙門,累得直接就倒在了大堂上,隻說得出這麽一句話。

旁邊宿在班房的捕快們頓時麵麵相覷,繼而吃吃地偷笑出來。阿卓賊兮兮地跑到他們身邊,問:“逛了半夜,有什麽收獲不?”

黃梓瑕頭也不抬,隻整理著今晚收集的各人口供,說:“差不多了。”

氣息奄奄的周子秦頓時一個激靈,從凳子上坐了起來:“差不多了?什麽差不多了?”

“本案啊,差不多了。”她淡淡地說。

周子秦頓時大叫出來:“我還什麽都不知道,你就說差不多了?這是怎麽回事?”

黃梓瑕見他汗都下來了,便說道:“其實還沒呢,我隻是隱約心裏有了猜想,但目前還需要一些確鑿的證據。”

周子秦張大嘴巴:“那你告訴我,你猜想的人是誰?”

黃梓瑕避而不答,回頭朝門口叫了一聲:“富貴!”

那隻瘦弱的醜狗頓時箭一般從外麵飛奔進來,朝著她汪汪叫了兩聲,禿尾巴也隨意擺了兩下。

黃梓瑕默然打量著這隻狗,見它毫無感覺,才回頭看著周子秦,歎了口氣,說:“所以,猜想始終隻是猜想,還有令我無法猜透的地方。”

周子秦盯著富貴看了許久,終於恍然大悟,問:“你是懷疑……我那隻鐲子上,有毒?”

“嗯,所以你用拿了鐲子的手去拿那個米糕時,齊騰勸阻了你,並將你的米糕丟掉了。”黃梓瑕皺起眉,說,“但現在看來,又似乎……並沒有事情,他可能隻是隨口一說。”

透鏤的玉石花紋照在他的麵容上,那種明透的光彩,美麗得詭異。

“好了,我得先回去了。”黃梓瑕一天奔波問詢,又在梧桐街盤問了半夜,也有點支撐不住了。

她陡一站起,便覺得自己有點頭暈眼花,大約又是過於勞累了。

她又重新坐回椅子上去,從袖中拿出兩塊梨膏糖吃了,靜靜坐了一會兒。

周子秦關切地問:“你沒事吧?”

“哦,大夫說我氣血有虧,是以太過勞累的話,會頭暈目眩,”她說著,又將糖袋子遞給他,“你吃嗎?”

周子秦趕緊去仔仔細細洗了手,才抓了一片吃著,說:“這個,一般都是女人才會氣血不足吧?我記得那位公孫大娘的妹子,殷露衣殷四娘,就是氣血有虧。她好像也吃糖,不過我覺得飴糖沒有雪片糖好吃,而且又不好帶,經常就粘住衣服了。”

“是呀,還得隨時用糯米紙包著,免得黏住外物。”黃梓瑕隨口說道。

周子秦嚼著雪片糖說:“不過她的手可真巧,雕的飴糖活靈活現的,我妹到現在還保存著那隻飴糖老虎呢。”

黃梓瑕點頭應了,然後驟然間愣住了,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裏許久,隻有一雙眼睛睜得大大的。

周子秦抬手在她眼前揮了兩下,叫她:“崇古,你在想什麽?”

她拂開他的手,說:“你讓我想一想。”

周子秦見她神情慎重,趕緊吐吐舌頭,縮在旁邊看著她。

黃梓瑕按住自己頭上的發簪,將玉簪從銀簪中拔出,然後在桌上慢慢地畫了起來。

周子秦托著下巴,看見她先畫了一株花樹的模樣,然後又著重描繪了樹幹和橫斜的枝條,最後在花樹外麵畫了一件衣服的輪廓。

他莫名其妙,見簪子尖在木桌上畫出了淺淺一點白痕,那件衣服束腰大袖,招展迎風,看來莫名的詭異,不由得問:“崇古,這是什麽東西?”

“是本案破案的關鍵。”她說著,慢慢將自己手中的簪子插回到頭上銀簪之中,又皺眉道,“可是……不對勁啊,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麽,消失的凶器,又到哪裏去了呢?”

周子秦點頭說道:“是啊是啊,說起這個,齊判官之死一案,那個凶器還沒有找到呢,捕快們都快把荷塘翻過來了,旁邊的灌木也拔掉了,所有枝條都細細查看篩選了一遍,可還是什麽都沒找到。”

“當時那些樂師們的樂器、公孫鳶他們的道具等,都搜索過了嗎?”黃梓瑕問。

周子秦絕對肯定地說:“第一時間搜過了!絕對沒有問題!夾帶啊什麽的,我們都搜過了,真的沒有!”

黃梓瑕靠在椅背上,長長地出了一口氣,許久,才說:“明天吧。等天亮了光線強一點的時候,我們再去看一看現場。”

黃梓瑕微微皺眉,說:“這樣……不方便吧?”

“有什麽不方便的?你每天半夜回去,多累啊。而且我還要跑到節度府去找你,我也累啊。幹脆,張二哥——”周子秦回頭看著張行英,說道,“你先回去吧,跟王爺說一聲,就說崇古今天太晚了,明天還要查案,就先留宿使君府了。等案情有了眉目,馬上就回去應王爺差遣。”

張行英有點遲疑地看看周子秦,又看看黃梓瑕:“這……楊公公,你覺得呢?”

黃梓瑕默然點了點頭,說:“嗯,我先在這裏休息了。免得來來去去又麻煩。”

張行英見她這樣說,便應了一聲,轉身便向外走去。

周子秦也十分困倦了,他站起來,搖搖晃晃地往自己居住的院落走去,一邊問:“崇古,你和我一起睡吧?”

黃梓瑕隻覺得眼皮一跳,差點沒被門檻絆倒:“不要!”

“啊?我還想我們能抵足而眠,徹夜長談呢!”周子秦十分不滿地說,“我從小就可盼望有這樣的一個朋友了!可是至今也沒有找到願意和我一起睡的人……要不崇古你就幫我滿足一下心願嘛!”

“這個我真滿足不了,”黃梓瑕咬緊牙關,死都不鬆口,“我睡相不太好,磨牙踢被翻身蹬腿夢遊什麽都有,你不想被我夢中勒死你就和我一起睡吧。”

“什麽……真看不出來你睡著了居然這麽可怕,”周子秦撓撓頭,然後不情願地說,“好吧,反正我那邊空房間也不少,你就住東首那一間吧,窗前雖然對著牆,但現在薜荔初生,一個個懸掛在你窗上,還挺好玩的。”

黃梓瑕對使君府如此了解,一下子就知道,他所住的院子,是西園。

西園的後麵,是花園的池塘,栽種了一池荷花。而院落的牆壁之上,爬滿了薜荔藤蘿。當年她最喜歡在這邊讀書,夏日的黃昏,她光腳蜷縮在廊下薜荔藤中,往往有一場大雨打得荷葉翻轉,薜荔墜落。

驚風亂颭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牆。

那時禹宣總是坐在她的身邊,和她一起撿拾起掉落的薜荔把玩,說著一些毫無意義卻讓他們覺得開心的話,消磨掉一整個下午的時光。

這裏是禹宣的住處,整個府中最幽靜的地方。

也曾是她,最喜歡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