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拾 絳唇珠袖
一個是她的未婚夫,一個是她之前鬧得沸沸揚揚的戀人,他們兩個人,為什麽會湊到一起說話?
回來一看,氣氛還是那麽熱烈,拍馬屁的表忠心的,個個都很投入。看到自己的爹都是其中的一員,周子秦痛苦地捂住臉轉向了一邊,喃喃自語:“所以我寧可待在家裏和屍體做伴嘛!”
黃梓瑕十分理解地對他投以讚同的目光。
滿堂喧嘩之中,隻有禹宣靜靜坐在那裏,神情淡然,仿佛不屬於這個地方。
黃梓瑕與張行英換了位置,靠近禹宣身邊,低聲問他:“你今日怎麽得空過來?”
難道是被齊騰刺激了,真的要進節度府了?
禹宣點頭,也將聲音壓得極低,在滿堂的喧嘩之中,差點聽不清楚:“周使君遣人來請我,我本不想來,但又想……或許能見到你。”
她怔了一怔,眼神不由自主地轉向李舒白那邊,見他正與範應錫說話,才緩緩問:“是嗎?”
“嗯……”他似乎也有點局促,遲疑了許久,終於又說,“想問問你,義父母那樁案子,如今進展如何了?”
黃梓瑕低頭沉吟片刻,說:“正巧,我想找你問一問溫陽的事情。”
“溫陽……他與此案有關嗎?”
黃梓瑕神情平靜地看著他,她的聲音也是十分沉靜,徐徐地,仿佛從胸臆之中將那句話吐露出來:“我懷疑,殺害我父母的人,與殺害溫陽的人,是同一個。”
禹宣聲音微顫:“可溫陽,他與你家,並無任何關係。”
“所以你的看法?”她的目光看向他。
禹宣怔怔轉過臉,盯著麵前的杯盞,許久,終於默然垂下眼睫,輕聲說:“毫無關聯的兩個案子,卻最終匯聚到一處,其中的原委,我如今還想不出來。”
黃梓瑕默然點頭,又問:“那麽,溫陽之死,你有什麽看法?”
禹宣那雙略有迷惘的眼睛,從睫毛下微微抬起,看向她:“或許,你可以問問齊騰。”
黃梓瑕的目光在齊騰身上一掃而過,低聲問:“他與溫陽有什麽關係?”
“我曾偶爾撞見過他們爭執,齊騰似乎十分鄙薄溫陽,說他……見不得人之類的。”
黃梓瑕思忖著,又問:“其他的呢?”
禹宣默然,說:“我隻是偶爾經過,何必去聽他人牆角?所以立即便走開了,隻知道他們爭執過。”
這種無頭無腦,聽了等於沒聽的話,讓黃梓瑕也有點無奈。她放棄了問話,轉過頭看向坐在左邊的齊騰,卻見他端著酒杯,臉上堆滿笑意,那目光卻落在她的身上,頗有思忖之意。
黃梓瑕知道,自己身為夔王身邊人,卻換了位置與禹宣如此親近低語,必然會讓他覺得不快——因為,今天早上,他還剛剛嘲諷過禹宣呢。
黃梓瑕朝他笑了笑,又回到自己的原位,坐在齊騰身邊,向他敬酒道:“齊判官,我敬你。”
“不敢不敢……該是我敬公公才是,”他趕緊幹了杯中酒,又笑問,“公公與禹宣認識?”
“之前在長安,曾見過禹學正幾麵。”她隨口說。
齊騰的臉上露出詭異的笑容:“是啊,聽說他甚得同昌公主青眼。”
黃梓瑕隻低頭扯了一下唇角,說:“是嗎?我倒不知道此事。”
他趕緊假裝自己失言:“我也是聽說而已……不知公公貴姓?”他上次與黃梓瑕雖見過麵,但當時黃梓瑕曾有易容,所以他並不認得她。
黃梓瑕說道:“在下姓楊。”
齊騰頓時驚愕道:“莫非你就是……夔王身邊屢破奇案,聲名如雷貫耳的那位楊公公?”
“不敢。”黃梓瑕心惡他的為人,但為了打探溫陽的消息,沒辦法隻能笑道:“說起來,最近有件案子,還牽涉到了齊判官呢。”
齊騰頓時愕然,問:“什麽案子?怎麽會……會牽扯到我?”
黃梓瑕端詳著他的神情,卻隻是笑。齊騰頓時心裏發毛,果然便耐不住了,問:“是……最近?溫陽……那件事?”
黃梓瑕點頭,說:“正是啊,我聽說你們同在一個詩社,而你曾與他有過爭執。”
“我們是有過爭執,但後來我們已經互相諒解了呀!何況……何況我殺他做什麽?我與他往日無冤近日無仇,並無任何關係!”
黃梓瑕點頭,問:“那麽,依你看來,溫陽與傅辛阮殉情,可有緣由?”
“這個嘛……”他左右看了看,將嘴巴悄悄湊近她,低聲說,“楊公公,跟您說實話,這事你問我,就算問對了。”
黃梓瑕假裝驚訝:“是嗎?齊判官知曉內情?”
他歎了口氣,低聲說:“那個傅辛阮,長得真是美貌。”
黃梓瑕詫異問:“齊判官見過?”
“今年春日,偶爾在明月山見過。當時春暖花開,溫陽與她踏青歸來,她馬上的紅纓掉落了一個,我剛好在馬下,便拾起來給她,透過帷帽的縫隙,看見一張異常美麗的麵容……”
齊騰說著,又一聲歎息,搖頭說,“可惜啊,可惜那張麵容上滿是眼淚,大好春光之中,她竟哭得十分傷心。我當時還呆了一呆,心想,這麽美貌的女子,在和情郎出來踏青的時候,為什麽哭成這樣?沒想到啊……他們竟然早已情路受阻,最後……居然落得如此慘淡局麵。”
黃梓瑕微微皺眉,默然不語。
“唉,情路坎坷,佳人已逝,痛惜啊!”他說著,又舉杯向她示意。
黃梓瑕一哂,不再與他說話了。
眼看時候不早,眾人一起舉杯,替夔王賀福完畢,便一起到小榭之中觀賞歌舞。
水邊早已排下歌舞藝人,看見他們來了,笙簫琵琶頓時齊發,一時打破靜夜。等他們落座,又先上來一場蓮花舞,二十四個年少嬌豔的官伎手捧蓮花,旋轉齊舞,熱鬧非凡。
李舒白、範應錫與周庠在最前麵坐下,黃梓瑕、張行英伺候在李舒白身後,周子秦和範元龍坐在周庠與範應錫身後,王蘊與禹宣、齊騰、西川軍幾個副將、使君府幾位參事坐在後麵。
笙簫合奏,蓮花舞正在繼續,王蘊卻站了起來,向著後麵的水邊台階走去。
黃梓瑕正給李舒白斟茶,感覺到他的身影微動,眼角的餘光瞥向他。
卻隻見禹宣跟著他走向水邊。在融融泄泄的和樂氣氛中,他們兩人走到水池邊,站在那裏,臨水並肩而立。
她心中升起些許疑惑,手也緩了一緩。
李舒白也側頭看了一眼水邊,低聲說:“去吧。”
黃梓瑕詫異地看向他。
“我也有好奇心,想要知道他們這兩個人,會在一起說什麽。”他附著她的耳朵,輕聲說。
一個是她的未婚夫,一個是她之前鬧得沸沸揚揚的戀人,他們兩個人,為什麽會湊到一起說話?
黃梓瑕默然放下手中的杯盞,放輕腳步,向著台階邊走去。
說是碼頭,其實隻是係了一條棠木舫聊作意思而已。水榭前的平台很大,池塘卻很小,水底的大花缸中種了幾缸睡蓮,池水清淩淩的,在池邊懸掛的燈籠之下,可以清晰看見水底的青磚紋路。
燈光將水波的紋路清晰映在水邊的王蘊和禹宣身上,他們身上波光粼粼,在黑夜之中帶著一種透明感。
碼頭邊隻有灌木,黃梓瑕弓著身,剛好能藏下。她又不想讓自己走到水邊偷聽的模樣太明顯,隻好走到灌木後就停下了腳。幸好晚風吹送,他們在上風處,話語雖聽不得全部,但大多都落在了她的耳中。
王蘊的聲音在風中徐徐傳來,依然是那種柔和的嗓音:“幸會。”
“王都尉,幸會。”禹宣的聲音在風中清清冷冷。
王蘊卻隻隨意一笑,靠在欄杆上說:“禹學正在這邊生活了三年多吧?想必對於這裏的一切,是非常熟悉了?”
禹宣默然許久,才說:“是。”
“雖然我身為梓瑕的未婚夫,卻從未來過成都,也從未踏足她生活過的這個使君府,之前,一直引以為憾。”他說著,偏過頭看著他,問,“聽說出事的時候,她住在花園之中,應該就是那邊那座小樓了?”
他抬手指向不遠處的小閣,見禹宣默然點頭,他才笑道:“我身在京城,但對於她的事情,還是常有耳聞,畢竟——她是我期待了多年的未婚妻子,我自然會時時關注。”
所以,禹宣和黃梓瑕都知道,他對於他們之間的傳聞,定然是一清二楚,巨細靡遺。
禹宣向他施了一禮,轉身就要離開。
“這幾日在節度府中,我曾聽齊判官說起過你。節度使範將軍似乎也十分賞識你,他還問我,是否認識你。”王蘊的聲音緩慢從容,在他的身後緩緩傳來。
“不敢。”禹宣隻低聲說了這兩字,並不作其他回答。
“我也隻能說我並不熟悉你,隻是在京中聽過你的名字,有點印象——畢竟我確實不認識禹學正,無法為你引薦,”王蘊輕輕笑了笑,說,“範將軍似乎有意要邀你入府任職,不知你是否有意?”
禹宣說道:“多謝王都尉好意。今日晨間,我與齊判官遇見,他也對我提及此事,但我已經推辭了。”
“哦?禹學正對仕途無意?”
“富貴非我願,帝鄉不可期。”禹宣的聲音很低,但這簡單的兩句話卻帶著不可動搖的堅決。
王蘊低笑,說:“然而,你已經卷入了這個巨大的旋渦之中,難道還想抽身離開嗎?”
禹宣似乎不明白他的意思,沒有回答。
“你是否曾想過,齊騰為什麽要幫你?範將軍又為什麽要對你另眼相看?有時候,不是你自己願不願意,而是他們需不需要你,你能不能為他們所用。”王蘊原本柔和的嗓音,此時忽然變得冰冷起來,就像此時他們身上波動的光芒,雖然看起來是暖色的光,其實卻是冰冷的水波**漾,隻能讓肌膚感受到寒意。
“禹宣,無論你是什麽身份,什麽來曆,這些我都不知道也不在乎。我隻知道,你是被選中的人,過去也好,現在也好,有人十分賞識你。隻要你一點頭,榮華富貴唾手可得,今後的成都,人們將會忘記如今這個讓所有人羨慕的齊騰,你取而代之成為令人豔羨的對象,這難道不好嗎?”
“我想要的,已經永遠得不到,那麽即使我得到了其他的——就算是整個世間所有東西,又有什麽意義呢?”風露清冷,禹宣的聲音也似乎染上了這種寒冷,變得僵硬冷漠。
王蘊卻笑了出來,說:“你這樣又有什麽意義,要讓我覺得你的手很幹淨嗎?有時候殺人見血不過是很簡單的事情,胸口上多一個洞就可以了,不是嗎?”
黃梓瑕揣測著他們這種沒頭沒尾的對話是什麽意思,終究還是不太明白。但她聽著他們的話,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自己的腳底慢慢地升上來,直到頭頂,冰冰涼涼的一種可怕感覺,讓她的身體僵硬,隻能彎腰待在灌木之後,無法動彈。
她聽到禹宣的聲音,仿佛傳自天際,聽不分明的一種恍惚感:“你不必說了,我本以為,你會說一些更切合我們之間的事情,卻不知你為何要來當一個說客,說些不知所雲的事情。”
王蘊輕笑,毫不留情地問:“不知所雲?難道說……你連自己身在齊騰家中時的事情,你連沐善法師,連那條小紅魚阿伽什涅,都忘記了嗎?”
禹宣沉默地站在那裏,黃梓瑕透過灌木叢看見他的側麵,在搖動的燈光與波光之下,他那張完美無瑕的麵容上顯出一種模糊暗淡的神情。他望著麵前的王蘊,緩緩地又說了一遍:“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我與齊騰交往不深,對他的魚也沒有任何興趣。”
前方絲竹之聲漸起,原來是公孫大娘的劍舞,即將開始了。
黃梓瑕慢慢地退了幾步,從灌木叢之中往後潛行。
她看到王蘊向禹宣走去,示意他與自己回到水榭之前,聲音柔和,毫無異常:“有時候不知道,反倒是好事。走吧,且去欣賞歌舞。”
場下所有人都已重新坐好,公孫鳶走到人群之前,向所有人深施一禮,說道:“今日良辰美景,公孫不才,願為各位獻舞一曲,名為‘劍器渾脫’。在座各位或有曾見過此舞的,但公孫此舞,與諸位之前見過的,定是截然不同。今日此舞有花有蝶,非關刀光劍影,隻合花前月下蜂蝶雙飛,諸位有意者,可與心上之人同賞,方不辜負其中深意。”
場上人聽了,都不由得會心而笑。
李舒白轉頭,朝黃梓瑕看了一眼,黃梓瑕向著他微微而笑,轉而似覺有異,她遲疑了一下,終於還是看向禹宣,發現他剛剛入座,臉色略僵。見她向自己看來,他便將自己的目光轉開了。
她的心裏,忽然湧起淡淡的傷懷。這使君府中,花園軒榭之間,曾留下他們的多少歡笑,她的整個少女時期,都是在這裏,和禹宣一起度過。
而如今,景物依然,他們兩個人,卻已經完全變了。
她在默然之間,發現齊騰已經不著痕跡地站起身,退到了座椅的最後。在那裏,設了一架碧紗櫥,有一個少女正坐在裏麵。
齊騰輕輕敲了敲碧紗櫥的門,櫥內少女轉過頭,朝著他莞爾一笑。
黃梓瑕心知這必定就是周子秦的妹妹了,雖然在黑夜之中看不清麵容,但看那一仰臉的姿態,在黑暗之中似有光芒的雪白肌膚,也顯示出她該是一個漂亮的少女——其實,十六七歲的時候,哪個女孩子會不好看呢?
她還在想著,旁邊擊節聲響起,公孫鳶已經進入水榭之中。她的身影在紗幕之後,擺了一個起手式,一長一短兩柄劍出現在她的手上,寒光隔著薄紗透出來,如隔簾水波。
還沒等眾人回過神來,隻見那兩道水波一轉,纖細的身影已經從簾後輕捷轉出,前方的牛皮燈籠遮住了麵向觀者的那一邊,所有的光都被聚到了她的身上。
她在明亮的光線之中,持劍起舞。劍光轉折間,明亮光線畫出一個個圓轉弧形,仿佛神子攜日月而下,在黑暗中破出無數輪新月的痕跡。那些新月的痕跡卻又是活動的,如水波如流雲,映射著燈光,使她的周身圍繞著絢爛無比的光芒。
新月之光陡然散開,是她在水榭之中騰挪飛舞,劍尖顫動,劍光散為星星點點的亮光,那絢爛明亮的劍光就是她周身流轉的星辰,隨著她一身簇金繡的光芒閃爍而明亮奪目,令所有人無法移開目光。
剛一開場便是如此激昂炫目的劍舞,在場所有人都被她的藝業驚呆了。周子秦更是連下巴都驚掉了,手中抓著的那把瓜子嘩啦啦全掉了下來,然而大家的注意力都在公孫鳶的身上,竟沒人顧得上理他。
就在這天地為之低昂的時刻,公孫鳶忽然將身一停,一長一短兩柄劍陡然一合,燦爛的燈光也變得餘光暗暗,原來是台下的殷露衣正站在燈籠旁邊,抬手將燈籠上的牛皮紙轉過來,燈光便陡然暗了下來。
隻剩下紗幕後的那個燈籠,燈光從紗簾後照來,逆光中隻見公孫鳶的身影,動作如同凝固,她舞姿的剪影被身後錦繡紗簾襯得如同斑斕的孔雀,披著霞光般的五彩顏色。她手中的劍已經不見,隻見她旋轉如風,衣袂裙角披帛鬢發,全都旋舞著,圍繞在她的周身,如雲朵激**又如光暈圓轉。就連紗幕都被她周身的風帶動,飄動起來,就像圍繞在她身邊的一片五彩煙嵐。
她旋入紗幕之後,陡然一停。
殷露衣的手向著旁邊的樂器班子示意,一直響著的樂聲也陡然停了下來。在一片寂靜之中,唯有一縷笛聲細細傳來,如泣如訴。公孫鳶垂手站立,身影如同凝固,而此時香氣氤氳彌漫,水榭之上花瓣漫空,原來是殷露衣拉動了亭畔一條繩索,早已陳設在屋簷上的數個竹籠緩緩傾倒,裏麵盛滿的花瓣全部飄落下來,隨著夜風徐徐落了滿庭。
眾人仰望著飄飛的花瓣,紛紛讚歎。
範元龍最是誇張,跳起來說:“我要近前去看看,那些花瓣是真的還是假的!”
黃梓瑕見他站起撲到前麵去,幾乎將殷露衣身旁的燈籠撞倒,又故意抓住殷露衣的袖子,口中嚷嚷道:“哎喲,這位姐姐扶我一下……”
殷露衣正在專注幫公孫鳶,被他一把抓住衣袖,嚇得頓時手一抖,牛皮燈光頓時晃了一下。
她回頭看範元龍,見他正趁著酒興,嘻嘻笑著抓緊自己的手,不由得掙紮了一下,低聲說:“請……請客人仔細觀舞,以免打擾旁人。”
別說在場諸人了,就連範應錫,看見自己兒子這副醜態,也是頓足暗罵,正要叫齊騰將他拉回來,回頭卻不見人,這才想起他到後麵陪周家姑娘去了。
周子秦正要擠出去,可他在父親身後,一時移不開椅子。卻見坐在第三排右手邊的禹宣站起來,上前將酒醉的範元龍後背搭住,說:“範少爺,你是不是喝醉了?這邊有風,你透透氣。”
禹宣身材比範元龍高大半個頭,範元龍又喝醉了,因此雖然掙紮,卻還是被他強行架走了。
殷露衣感激地朝禹宣點頭致意,然後又趕緊顧著最後一籠花瓣。
範應錫尷尬地向諸人道歉,眾人也隻能說:“酒醉而已,無傷大雅。”
此時花瓣已飄完,公孫鳶的身影映在繡滿花紋的紗幕之上。燈光打過來,她的周身有一兩隻蝴蝶正在慢慢飛出。一隻,兩隻,三隻,陸陸續續,在紗幕上出現。
鮮花落地,蝴蝶滿天,眾人的注意力頓時又被吸引走,個個仰天讚歎。黃梓瑕抬頭看蝴蝶,又順著蝴蝶的軌跡低頭看著坐在那裏的李舒白。
他的發上,沾染了一片紅色的花瓣。
她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抬手,輕輕地摘下了那片花瓣。他感覺到發絲上的動靜,轉頭看她,而她朝他微微一笑,舉起自己手中的花瓣示意。
她看見李舒白明亮的眸子,在這樣的暗夜之中如同南天星辰。
公孫鳶身影不動,衣袖輕飄,直到十對蝴蝶全部從她的袖中飛出,她才將衣袖一揮,外麵那件簇金繡的紅色錦衣驀然落地,她一身薄透輕紗,傍著那些紛飛的蝴蝶,翩翩起舞。
這一回,她的動作卻是輕柔而緩慢的,仿若正與蝴蝶比翼雙飛,足尖輕踏,羅衣翻飛,在紗簾之後,被燈光照得半透明的衣袖如同蜻蜓的翅翼,高舉的手指如蘭花的姿態。
周子秦望著與蝴蝶一起旋舞的公孫鳶,不由得驕傲又帶點炫耀地對黃梓瑕說:“崇古,你可知道我抓這十對蝴蝶有多難啊?帶著下人們找了一整個下午呢!”
黃梓瑕趕緊敷衍道:“辛苦辛苦。”眼睛一刻也舍不得離開水榭。而此時笙簫齊作,擊節聲繁,公孫鳶越舞越急,殷露衣轉動燈籠,燈光頓時大亮,公孫鳶在亮光之中明若旭日,輕薄的衣服,繁急的舞步,變幻的身影,如湍流相激,如冰雪傾瀉,如紫電經天。
一聲清磬,破開所有目眩神迷的舞步,公孫鳶驟然收了舞勢,魚臥於地。
所有人都還沉浸在她驚人的舞蹈之中,無法回過神。直到寂靜許久,眾人才轟然叫好,激動得無法自已。
公孫鳶如雲朵般嫋嫋而起,向著眾人斂衽為禮,麵帶淡淡笑容,又挽了殷露衣的手,向場外人致意。
李舒白撫掌笑道:“一別多年,公孫大娘技藝又精進了。這一舞讓我想起當初在大明宮第一次觀賞你的《劍器渾脫》,年少的我第一次知道什麽叫鋒芒畢露,劍氣激**。而現下這一曲,剛柔並濟,不重雄渾而重優美,也屬難得。”
“當年大明宮內,我才二十多歲,正是體力充沛、身段最靈活的時候,那是我的巔峰時期,”公孫鳶氣息尚不穩,擦了擦自己額頭細細的汗,微笑道,“但如今年紀漸大,身體已經吃不消了,也隻能將中間一部分改成較緩慢的舞蹈了。話說回來,這還是阿阮親自為我改編的呢。”
黃梓瑕聽出她的聲音中帶有無限遺憾與感傷,而殷露衣也輕輕撫著她的手,似是在安慰她。
範應錫毫不知她的事情,一雙眼睛隻在她們身上滑來滑去,笑道“:公孫大娘馳名天下二十多年,果然是舞技驚人,令人歎為觀止。不知是否可有興趣到節度府……”
話音未落,後方忽然傳來一聲淒厲尖叫,是一個年輕女子撕心裂肺的慘叫。
周子秦一聽,頓時失聲叫出來:“紫燕!”
周庠也是臉上變色,趕緊轉身,跟著周子秦往後方的碧紗櫥快步走去。
離得較近的幾個下人已經圍住了碧紗櫥旁邊的椅子,而碧紗櫥內的周紫燕早已跑了出來,和自己的幾個丫鬟站在一起瑟瑟發抖。
周子秦奔過來,問:“怎麽回事?”再抬頭一看碧紗櫥旁邊,頓時臉色變了。
水榭旁邊燈光大亮,照在岸邊遊船碼頭之上。碧紗櫥旁邊的椅子上,齊騰一動不動地垂首坐在那裏,全身軟癱無力。在他的心口上,一個血洞尚在汩汩流血。
周子秦立即走到他麵前,先探鼻息,再摸他脖子上的脈搏,然後站起身來,低聲說:“已經……斷氣了。”
周圍人都忍不住驚叫出來。
節度府判官在使君府中忽然死去,範應錫與周庠都是臉上變色。周庠心知事關重大,可他畢竟文官出身,一時之間也不知怎麽反應,隻能瞠目結舌站在那裏。
範應錫臉上迅速閃過惱怒與恐懼,他府中的副手忽然死去,焉知不是有人針對他下手?而且,死在這裏的原因是什麽?
他待要發作,又驚覺夔王就在身邊,不得不強壓所有情緒,向李舒白請示道:“王爺,下官府中判官死於此處,不知我與周使君該如何處置較好?”
李舒白目視黃梓瑕,安撫他說:“我身邊的楊崇古,在京中曾破了幾個案子,用起來還算應手。範將軍若有需要,盡可驅馳。”
範應錫趕緊說道:“不敢不敢!還請王爺示下,若能得楊公公幫助,此案自然迎刃而解!”
黃梓瑕也不再理會這些人在屍體旁的客套,向範應錫一拱手之後,便立即走到屍體旁邊,查看屍身上的痕跡。
齊騰麵容算得上平靜,顯然是事起突然,他還未反應過來就被殺了,所以表情並沒有特別驚嚇扭曲。他的身軀也還柔軟著,癱軟在椅上,雙手下垂,後背貼著椅背,腦袋下垂。要不是胸口的血洞,別人還會以為他隻是在偷懶睡覺而已。
周子秦在她身邊輕聲說:“你看他的左手背。”
黃梓瑕將他的兩隻手抬起,仔細看了一遍。
他的右手背一切如常,但左手背上,有幾個不太均勻的幾個小斑點,分散在那裏。隻有仔細湊近了觀察,才發現那幾個小小的傷口,就像是被小貓咬噬過,或者滾油濺上後水皰破掉的痕跡,不規則地分散在他的手背與手腕相接的地方。
“是前幾天留下的傷痕,已經落了痂。過幾天顏色淡去後,就可以恢複了,大約隻會在他的手背上留下幾個難以注意到的小傷痕。”黃梓瑕說。
周子秦點頭:“是啊,隻是不知道這幾個小傷口是哪裏來的,和本次的命案有沒有關係。”
“好幾天前的小傷口,和今天的死……怎麽看都覺得好像沒有什麽關聯。”周子秦一邊說著,一邊還是記在了驗屍檔案上。
黃梓瑕見齊騰身上再無其他異常,便站起身,觀察了一下周圍情況。
觀舞的人全部都在水榭之前的碼頭空地上,這裏三麵環水,若要進到這塊地方,除了經過水榭之外,唯一的辦法就是從水上過來。
然而她沿著碼頭走了一圈,在水邊的台階上,沒有任何人從水中進來的痕跡。別說碼頭,水榭邊的樹下、灌木叢邊、岸邊湖石之上,都沒有任何水跡。
水榭之中已經擺下茶點,周庠與範應錫陪著李舒白在用茶。隻是範應錫麵對著下屬的屍體,周庠眼看著準女婿死亡,都沒有心情品茶。
隻有李舒白還在如常品茶,見她沉默地轉回來,便放下茶盞問:“沒有外人進入的痕跡?”
“是……作案的人,隻可能是我們幾個在場的人。府中在這邊伺候的奴仆下人,我、周子秦、張行英、禹宣、王蘊、周家姑娘、周使君、範將軍,甚至……王爺您,都有作案的嫌疑。”
李舒白微微皺眉,站起與她走出水榭,目光落在尚且在丫鬟們身邊瑟瑟發抖的周紫燕身上。
黃梓瑕看出了他的意思,壓低聲音在他耳邊說道:“是的,事發的時間,應該就在公孫大娘跳這一場舞的一段時間,不過半炷香光景。在人群之前看跳舞的人,若要抽空偷偷到後麵殺人,即使燈光暗淡,身影也必然會被別人看見。唯有碧紗櫥,因是周家姑娘在裏麵,所以陳設在了人群最後。而因為齊騰來到周家姑娘身邊,所以當時在她身邊的四個丫鬟,都已經避到了旁邊樹下。因此,能殺人而不引起別人注意的,最大的可能,應該就是當時身在他身邊的那個人,周紫燕。”
李舒白將目光從周紫燕的身上收回,淡淡地說:“一個即將出嫁的姑娘,大庭廣眾之下殺害自己的準未婚夫,未免駭人聽聞。”
“除了審問周家姑娘之外,還有一條,就是趕快搜身,看是否能繳獲凶器。如果沒有的話,估計就要下水去打撈凶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