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拾 漫卷火龍

火勢猛烈,在大火的掩映之中,天上的星星都失去了光芒,顯得黯淡起來。在烈烈火光之中,她看到周圍有數條人影迅速欺近,直接殺入刺客群中。

頂著滿街的嘲笑,周子秦終於跟著他們到了客棧,跑到後院一看,一個小火爐上熬著一個砂鍋,張行英坐在小板凳上,正一邊扇著火,一邊掀開蓋子看裏麵的湯藥。

“張二哥!”周子秦頓時大吼,衝進來差點沒把藥爐給撞飛了,“你不是去漢州了嗎?怎麽在這裏啊?”

張行英被他嚇了一大跳,趕緊護住砂鍋,說:“小心小心,再熬一會兒就好了。”

“出什麽事了?你生病了?受傷了?”

黃梓瑕見張行英結結巴巴說不出事情的來龍去脈,便在後麵說:“他和朋友在路上遇險,所以帶著他先回來了。”

“什麽朋友啊?張二哥好像是一個人上路的呀。”周子秦說著,探頭往屋內看了看,頓時大驚,“景毓?”

“周少爺,”景毓躺在**,轉頭朝他勉強一笑,又說,“哦,不對,是周捕頭。”

“你也脫險啦?為什麽待在這裏呀?”

“我……自然是待在王爺身邊比較好,”景毓的目光看向李舒白,低聲說,“隻是……如今這情形,恐怕會拖累王爺……”

“別說這種話,”李舒白打斷他,“安心養傷。”

景毓艱難而感激地點點頭,外邊張行英捧著藥碗進來,說:“我在端瑞堂的時候,學過煎藥的,這碗藥的火候現在應該差不多,趕緊趁熱喝下吧。”

李舒白接過藥,親自在景毓床頭坐下,將藥吹涼。

景毓趕緊倚枕坐起,低頭接過藥,不敢讓他喂自己喝藥。周子秦在旁邊坐下,看著景毓喝藥。

黃梓瑕拔下自己頭上的玉簪,坐在桌前漫不經心地畫著,盤算著今日所探得的線索。

天色漸暗,黃昏夕光收斂。眾人在店內一起吃了飯,周子秦舍不得走,一直嘰嘰喳喳說到快半夜。

黃梓瑕最後都無奈了,拉起周子秦說:“你還是讓毓公公早點休息吧,別驚擾他了。”

“我不走啦,就在這裏睡好了,免得這麽晚回去又一大早跑來,多累啊,”周子秦說著,又眼睛亮亮地看著她,“崇古,你房間的床大不大?收留我一夜吧?”

黃梓瑕背脊一寒,正要拒絕,後麵李舒白的聲音淡淡傳來:“不大。”

她趕緊低頭,向李舒白行禮。

周子秦沮喪地說:“好吧,我去開間房。”

“記得幫我們也結一下前幾天的房錢。”黃梓瑕趕緊衝著他的背影大喊。這個是當然的,從俘虜那邊繳獲的錢,差不多都要花光了,還是讓周子秦這個冤大頭出吧。

好容易周子秦安頓下來了,幾個人得了清靜,各自休息。

睡夢之中,忽然聽得外麵驚呼聲大起。

黃梓瑕驚起之時,剛看了一眼映在窗上的火光,李舒白已經在外麵敲門:“起火了。”

她立即起身穿好衣服,因為還要束胸,難免耽擱了一點時間。等她出門時,周子秦都已經踉蹌地跑過來了:“不得了、不得了啦!”

李舒白和黃梓瑕沒有理他,先就著火光奔到景毓的房間。

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煙味,張行英已經在景毓房中,而客棧裏的人都已經蜂擁而至,全都跑到了小天井中。

“這火……這火起得太猛烈了!”

隻見客棧前院已經全是大火,黑煙滾滾,湧向景毓這個房間之中。

李舒白和黃梓瑕曾在閑逛成都府夜市的時候,談論過對方下手最好的方法就是火燒客棧。然而他們也觀察過這座客棧,在起火的時候,是十分容易就能逃脫的,要在這裏實施暗殺,除非——

黃梓瑕立即站起來,提起凳子砸向窗戶。窗欞應聲而落,他們看見窗外已全是烈火,前後左右所有院落,居然幾乎在同一瞬間起火,他們被包圍在了熊熊烈火之中。

對方居然真的為了誅殺他們,而將周圍所有的建築都引燃,連這整片城區化為焦土都在所不惜。

在四麵烈火之中,他們陷在唯一還未燒到的地方,但濃煙滾滾包圍了他們,這裏已經是絕地,是幾乎無法逃生的局麵。

李舒白微微皺眉,示意張行英扶起景毓,說:“走吧。”

話音未落,外麵一陣驚呼,原來隔壁一座年久失修的舊樓,已經轟然倒塌了下來。那些燃燒的梁柱全部砸在客棧院落之內,從前麵店麵逃出來的人全部擁擠在這邊,頓時有幾個人被砸得大聲哀叫。

這客棧在冷落的小巷之中,周圍都是廢棄舊樓,此時周圍樓宇全部燃燒,火焰似是從四麵八方壓下來,黑煙滾滾籠罩了位於中間的客棧。

天井中許多人已經被嗆得劇烈咳嗽,甚至有老弱婦孺已經被熏得暈厥在地。

李舒白直接將**的被子撕掉,黃梓瑕不等他說話,已經拿茶水將布浸濕,分給每個人一條。

他們用濕布蒙了麵,一起出了房間。火勢危急,而比火勢更危急的是滾滾濃煙。

“煙是往上冒的,彎腰低身,下麵能好一點。”黃梓瑕伏下身,帶著他們往門口處走。

煙熏得所有人睜不開眼睛,他們閉著眼睛沿著牆往前走,但牆已經被燒得滾燙,他們根本無法摸索,隻能在一片昏暗中連滾帶爬。

“哎呀……”周子秦被地上的一具軀體絆倒,手腳並用地爬起來,也不知對方是死是活,他慌慌張張地摸了摸對方被自己絆到的地方,說:“對不起、對不起。”

黃梓瑕還想提醒他一下,一張口卻覺得喉嚨劇痛,連大腦都開始暈眩起來。她膝蓋一軟,就要跌倒在地。幸好被人抓住了手臂,將她扶住。

“跟著我。”她聽到李舒白的聲音,在一片混沌灰暗之中,近在咫尺,令她陡然安心。她用濕布捂住自己的眼睛口鼻,什麽都不用看,什麽都不用想,隻要他帶著自己,就能一直走下去。

仿佛,他的背後,就是自己最安全的地方。

李舒白忽然停了下來。前麵是院牆盡頭,他的方向感十分出色,已經順利找到了後門。

張行英抬腳正要踹門,李舒白卻抓住了他的肩膀,低聲說:“外麵有人。”

月黑風高,大火燒在他們身邊不遠處,嗶嗶剝剝。三麵大火,唯一留存的一個出口外,一片死寂。

張行英側耳傾聽,愕然道:“沒有……沒有人聲啊……”

“這麽大的火,唯一的出口,怎麽會沒有人圍過來?”李舒白的聲音也開始波動起來,“可如今外麵,卻一點人聲都沒有。”

“有人在外麵守著這扇門?”周子秦忍不住脫口而出,“難道我們一衝出去,就會萬箭齊發?”

“這裏是成都府內,外麵又沒有掩體,不可能埋伏眾多弓箭手。但——絕對有人埋伏在外,衝出去就會被斬殺。”

眾人的背後,都不覺冒出冷汗來。

正在此時,後麵的人已經開始向這邊擁過來,有人大喊:“門在那裏!快跑啊……”

混亂之中,擁擠的人潮一片混亂,四下亂攘中,忽然轟隆一聲,火光四濺——

旁邊燒得朽爛的樓閣,整個傾倒下來,後麵的人群頓時擁擠踩踏,摔倒的、受傷的、被火燒的、被燙到的,種種慘叫哀叫聲不絕於耳。

唯有他們五人,被圍困在火堆之中,灼熱的火已經包圍了他們全身,衣服頭發都被燎焦,唯一的生路,隻有前麵這扇門。兩旁的牆都被燒得滾燙,旁邊的樹木盡在燃燒,局勢危急。

滾滾濃煙之中,煙霧驟聚驟散之際,黃梓瑕抬頭看見前方女牆上,有人正在窺視這邊,向著下麵揮手致意。

她轉頭對李舒白說道:“他們已經發現我們了,正在等我們自投羅網!”

李舒白略一點頭,目光再度投向那扇門。

被張行英扶著的景毓,原本一直捂著自己的口鼻跟著他們踉蹌出逃,此時忽然取下濕布,放開張行英走到門口,說道:“王爺……屬下就此辭別。”

張行英愕然,下意識問:“你要去哪裏?”

“隻要我出去,就不可能成包圍之勢了。”他聲音嘶啞地說道。

李舒白在他身後厲聲道:“景毓,不得胡來!”

景毓隻回頭看了他一眼,臉上浮起一個倉促的笑,便轉身向著門上撞去。

已經被火燒得朽透的門扇立即連同門上的鎖一起倒下,他連人帶門重重跌在外麵的青石板上。

就在他落地的一瞬間,有數把刀向著他倒下去的身體刺去。

果然如他們所料,外麵有人埋伏。

就在刀劍加身的時候,景毓不管不顧,撮口而呼。在一片黑夜之中,這尖銳的哨聲穿透了滾滾濃煙與混亂的人聲,引得周圍一陣波動。

身後的眾人與濃煙一起衝出,那些人隻來得及攻擊到第一個出來的景毓,李舒白與張行英、周子秦都已經飛身躍出,避開了第一波鋒芒,隨即在煙霧滾滾之中,奪得兵刃。

幾人借助濃煙與黑暗隱藏身體,迅速欺入對方陣中,揮刀亂砍。

李舒白擋住攻勢,黃梓瑕趕緊拖起景毓,將他扶到外間巷子口。把守巷子的人想上來阻攔,被李舒白直接砍殺。

火勢更烈,在大火掩映之中,天上的星星都失去了光芒,顯得黯淡起來。

在烈烈火光之中,她看到周圍有數條人影迅速欺近,直接殺入刺客群中。

是王府軍的精銳。在她走訪案件的這幾日,他們已經在成都府集結,並且迅速聚攏到李舒白身邊了。景毓剛剛的哨聲為他們指明了火場中夔王所在,如今一切已經無須擔憂。

她便低下頭,將一切交給李舒白處理,隻將景毓盡可能遠地拖離火焰和廝殺,以免被殃及。

巷子外有人大喊:“這邊有人跑出來了,救火啊!”

附近百姓們拎著水桶紛紛跑來,埋伏的人本就已經失去了將夔王殺死在火場之中的時機,如今見勢不好,隻能丟下幾具屍體轉身便跑。

李舒白示意他們不要追趕,讓暗衛們去辦即可。畢竟幾個人都疲憊不堪,驟脫大難,哪有精力全殲這些人。

他們聚在景毓身邊,見他原本已經止住的傷口,再度崩裂,再加上他衝出大門時引了數刀,此時全身上下淋漓浴血,已經再也沒有活命之望了。黃梓瑕趕緊將他交到張行英手中,說:“快點,我跑去叫大夫……”

她跑了兩步,又聽到李舒白低聲叫她:“不必了。”

她愣了愣,回頭看向景毓。他握著張行英的手,眼望著李舒白,低低地說:“以後王爺身邊……暫時……可能沒有人伺候了……”

雖然在山道上被衝散的護衛有許多已經重返,但景榮與景祥就此失散未歸,李舒白身邊畢竟沒有近身伺候的人了。

張行英握著他的手,忍不住眼中湧上眼淚,低聲說:“我……我會在。”

景毓的目光轉到他的臉上,艱難地笑了笑,說:“你這被開除的小子……行不行啊……”

李舒白走到他身邊,蹲下來注視著他,輕聲說:“不必擔心我,你安心去吧。”

景毓卻隻握著張行英的手,那已經開始潰散的瞳孔,轉向李舒白,又轉向張行英。

黃梓瑕和周子秦趕緊把景毓抱住。

張行英眼眶濕潤,拜倒在李舒白麵前。

景毓的眼睛一直看著李舒白,嘴唇囁嚅著,卻沒說出什麽來。

李舒白猶豫了一下,抬手扶起張行英,說:“你之前也是我儀仗隊的人,現如今重新回到我身邊,也算是有始有終。”

張行英仰頭看他,眼中那層水汽終於化成眼淚滴落下來,顫聲說“:多謝……王爺!”

景毓麵容上露出一絲欣慰的神情,他似乎想笑一笑,但那笑容剛剛出現,隨即又扭曲消散。

旁邊的門和圍牆倒塌下來,裏麵燒傷的、摔傷的、踩傷的人爭先恐後湧出。在一片鬼哭狼嚎之中,景毓的手默默垂了下來。

李舒白握住他的手,放回到張行英的懷中。

黃梓瑕看見李舒白緊抿的唇,還有微微顫動的睫毛。她默然伸手,輕輕覆在他的手背之上。

大火直燒到淩晨,天邊都被映成了紅色。整個成都府的人都被驚動,從四麵八方趕來救火。

景毓的屍身被義莊的人運走,修整遺容。

黃梓瑕與周子秦在那幾具被丟棄下的屍身上搜索許久,發現他們做得非常幹淨,穿著普通百姓的衣服,身上沒有任何可以表明身份的物件,連手中的武器都已經磨掉了上麵的鑄造印記。

在城中攜帶隨扈,畢竟不好,李舒白命身邊侍衛們散去,有事暗中跟隨即可。餘下他們四人望著麵前這片灰燼,都是默然無言。為了追殺李舒白,對方不但敢殺害岐樂郡主,如今連周圍整條街的無辜平民都全然不顧,害得多少人葬身火海,又害多少人流離失所。

“渾蛋……我一定要親手揪出這個縱火犯!”周子秦咬牙,憤恨道。

黃梓瑕皺眉道:“這麽大規模的火,而且周圍那幾座樓全都被他們控製,前後門被堵被關,過程、細節無一不是事先策劃好的。恐怕針對王爺的這群幕後凶手,其勢力之大,遠遠不是你所能想象的。”

周子秦撇撇嘴:“我管他們是誰,反正他們在成都犯事,身為成都總捕頭,我就一定要跟他們鬥到底!”

幾個人走出燒成瓦礫堆的巷子,忽然看見前麵人群之中,有個女子焦急地在逃出來的人群中四下裏尋找,辨認從裏麵走出來的人。她身姿婀娜,步履輕盈,即使麵容上焦急異常,身影在這樣擁擠混亂的人群中卻依然顯眼。

周子秦朝她打招呼:“大娘,你在找誰啊?”

公孫鳶抬眼看見他們四人,怔了怔後,才長出了一口氣,快步走到他們麵前說道:“我找你們!”

“咦?擔心我們嗎?”周子秦拍拍胸脯,仿佛完全忘了自己剛剛差點被嚇破膽,“別擔心,我們是誰呀,當然是毫發無損!”

“你看看你們這樣子,別吹了,”公孫鳶看著他們滿麵塵灰、狼狽不堪的模樣,幫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好啦好啦,沒事就好。”

“大娘,你如今住在哪兒?我們也一起去你們那個客棧吧。”黃梓瑕問。

公孫鳶點頭說道:“我被那兩個人騷擾之後,就住到了兩條街外的雲來客棧,你們隨我來吧。”

雲來客棧十分幽靜,雖然是間不起眼的小客棧,庭內卻種植了修竹蘭草,還引了一眼小泉,讓剛剛被火燒過的幾個人都覺得簡直是太完美不過。

“旁邊被燒的客棧裏轉過來的?”掌櫃的是個老行當,看見他們的模樣,頓時了然,“行李搶救出來了嗎?隨身還帶著錢嗎?”

一直在發呆的張行英,此時終於回過神來,有點感動:“多謝老板關心……”

黃梓瑕打斷他的話:“放心吧,不會付不起你房錢的。”

公孫鳶立即說:“我來付。”

周子秦豪邁地一揮手:“放心吧,一切用度都由衙門出!”

見這麽多人搶著付錢,掌櫃的這才放心:“哦,那就好。”

張行英臉上的感動頓時僵硬,壓抑悲痛的表情又回來了。

幾人到了房內,第一件事就是叫小二打水把身上趕緊洗了一遍,然後才到前麵店中集合,一起點菜吃飯。

“哎呀……從未吃過如此狼狽的宵夜啊……”周子秦看著外麵即將破曉的天空,感歎道,“也從未吃過這麽豐盛的早餐啊……”

在火場之中摸索良久,幾個男人還好,黃梓瑕的喉嚨被煙熏壞了,一直按著胸口幹咳不停。幸好周子秦已經叫店家煮了一大碗雪梨熬枇杷,在等宵夜的時候先讓大家喝下,以去火氣。

“崇古,你最嚴重了,你可要多喝啊!”周子秦給她拚命灌湯。

黃梓瑕喝了一肚子水,實在不適,隻好借口去找公孫鳶過來相聚,逃離了周子秦的殷勤。

等公孫鳶隨黃梓瑕來到店堂之中時,他們卻發現她們身後跟著另一個三十來歲的女子,身材嬌小玲瓏,在搖曳多姿的公孫鳶身後如同一個毫不顯目的侍女。

等她走到他們麵前,向他們施禮之後抬起頭,他們才發現她麵容如海棠初綻,在燈下朦朧生暈,即使籠著一層憂愁,也別有一種嫵媚動人的風情。

“這是我四妹殷露衣,今日剛剛到成都府。我之前在阿阮鬆花裏的宅子上留了字條,露衣今日抵達成都府,便尋來了。”

周子秦這才恍然大悟:“哦,原來門上那張紙條是你給姐妹們留的?我還在想那個紙鳶是什麽呢。”

公孫鳶點頭,拉著殷露衣在他們旁邊坐下。殷露衣沉默寡言,席上眾人也都掛懷著景毓之死,這一頓飯吃得沉悶無比。直到快結束的時候,周子秦才問殷露衣:“不知四娘你擅長的是什麽呢?”

見周子秦請教她絕活,殷露衣也不說話,隻朝著他一翻手,指間冒出一朵石榴花來。

“咦?哪裏來的花?”周子秦詫異地伸手要去拿,殷露衣將自己的手一轉一收,合掌將花揉了兩下,又再度向他伸出手。隻見一個石榴出現在她的掌中,金黃中泛著粉紅,圓溜溜的,十分可愛。

周子秦一把搶過石榴,驚喜地問:“原來你會變戲法?”

“揚州人家喜筵壽宴,能請露衣一場戲法,便是轟動全城的盛事呢。”公孫鳶說著,將石榴從他手中取過,掰成幾瓣分給大家吃了。

石榴和樹上剛摘下一樣新鮮,滋味酸甜。唯有殷露衣手中捏著一塊掰開的石榴,眼中含淚,食不下咽。

公孫鳶歎了口氣,對她說:“我知道你素來多愁善感,其實死者已矣,阿阮能與情郎一起去了,未嚐不算一種圓滿,你何苦多為她傷感。”

“是……是我看不開了。”殷露衣說著,卻依然怔怔的。

“阿阮之死,我覺得必有內情,因此已經托周公子代為調查了。”公孫鳶望著周子秦,殷切說道:“如今我們姐妹全要托賴捕頭,還請二位查明阿阮殉情真相,好歹……讓我們知道她到底遇上了什麽事,為什麽不向我們求助,而選擇了絕路。”

“大娘請放心吧。”周子秦拍著胸脯保證,“我既然是欽點的成都總捕頭,在成都發生的所有案件,我都會一一查明真相,絕不會讓任何案件留下疑問!”

殷露衣抬頭望了他一眼,剛想說什麽,公孫鳶已經感激地朝周子秦說道:“多謝周少捕頭!我妹子的冤情,一切都要靠您了!”

周子秦滿口答應,又想起一件事:“說起來,明日成都府衙要宴客,不知你們可否前來助興?”

公孫鳶與殷露衣對望一眼,說道:“周少捕頭既然發話了,明日自當赴宴。不知宴請何人,準備如何助興?”

“實不相瞞,明日節度使範將軍駕臨使君府,一則是為新任使君剛到成都,親近話事。二則是為節度使府判官齊騰與我妹妹的婚事。節度使是武人,必定喜歡劍舞,這正是大娘的拿手好戲了。”

公孫鳶點頭道:“是的。但我想……這回畢竟是喜慶日子,少捕頭妹妹想必不會喜歡刀光劍影的。”

周子秦皺眉道:“這個……可管不了她,畢竟以客為重。”

“我倒有個好主意,之前阿阮曾幫我將劍舞重新編排,做了幾處修改,雖依然是《劍器渾脫舞》,但其中旖旎柔美之處,尤勝綠腰,可算是剛柔兩者兼而有之。如今露衣過來了,正好有人幫我準備,明日就上演我的新舞,絕不會讓各位失望。”

周子秦大喜道:“大娘既然這樣說,必定是精彩絕倫的表演!行,那我們明日就拭目以待。”

“還有一件事,我明日舞蹈中所需的東西,請讓人幫我準備一下。”她叫小二送了紙筆過來,寫了一張單子,遞給周子秦。

周子秦看了看,念出她所要的東西:“牛皮燈籠兩對,花瓣一籃,蝴蝶十對……”

他念到這裏,不由詫異地問:“蝴蝶?難道這回的劍舞,還順帶放生呢?”

公孫鳶雖然情緒低落,但也不由得掩嘴一笑,說:“天機不可泄露,我也就罷了,但這內裏的機關可是露衣吃飯的本事,斷然不能告訴別人。”

周子秦不好意思地抓著頭笑了笑,說:“我整天在家研究屍體,哪知道這些?我這就叫人去準備。”

“可務必要記得是活的,這邊人生地不熟的,我們自己可找不到活的蝴蝶。”公孫鳶又說道。

“保證隻隻都是活的!交給我吧,沒問題!”周子秦說著,又豔羨地看著殷露衣手中的石榴,說,“話說回來,四娘以前怎麽不到京城來啊,你的手藝可真絕妙。”

殷露衣個子小小的,聲音也是低柔輕婉,說:“十多年前,我曾隨姐妹去過京城,但當時周捕頭應該還是孩童。不過我有幾個弟子,也有幾人去了京城的,聽說常在京城西市。”

周子秦忙問:“那可要怎麽找呢?”

“我大弟子、二弟子在一起,是一對夫妻,年紀比我還大些。當初離開時我曾送給他們一隻馴好的白鳥,或許你去找找便能見到了。”

黃梓瑕頓時了然,說:“我曾在西市見過那對夫妻。隻是他們技藝普通,那隻白鳥兒也被賣掉了。”

當時,買下了白鳥的王蘊,在仙遊寺中出演了一場忽然消失的籠中鳥,導致了之後的種種不測事態。

殷露衣點頭說道:“於技藝之上,急功近利最是不智。孫大學了兩手之後,便覺足以行走江湖,向我辭別了。倒是容娘還好些,有學到幾個好的,隻是丈夫要離開,她也隻能隨他去了。”

周子秦趕緊說:“不如四娘在明日的宴席之後,也為我們露兩手,助助興?”

殷露衣默然低頭道:“這倒也不必了。明日大娘的舞中,也有些許地方用得上我,到時候各位都可以看到的。”

等席上散了,黃梓瑕有意落到最後,問張行英:“張二哥,我看你一直都悶聲不說話,麵帶愁容,是在擔憂什麽嗎?”

張行英趕緊說道:“不是的,我隻是……我隻是想到毓公公的死,又想不知那些刺客什麽時候還會來行刺……”

“放心吧,王爺不會再讓刺客有機可乘的,”黃梓瑕安慰他說道,“如果這樣他還不能應對的話,他就不是夔王。”

張行英默然點頭,神情略略放鬆了一點:“那……那我就放心了。”

黃梓瑕看著他往李舒白的門外一站,擺出一副準備把守整夜的姿勢,不由得無奈:“你不是說放心了嗎?”

“呃……放心把守了。”

黃梓瑕不由得又好氣又好笑,隻好敲門問李舒白:“王爺,您覺得今晚刺客會來嗎?”

裏麵李舒白的聲音淡淡傳來:“對方每次組織刺殺,都力求一擊必中置我於死地,如今我忽然換到這邊,他們未經策劃,怎麽可能下手。”

黃梓瑕理直氣壯地看向張行英:“所以,最危險的地方是最安全的地方,最危險的時刻也是最安全的時候,你要是信我們的話,回去睡覺。”

裏麵腳步聲響,是李舒白起身開了門。

“如今我身邊侍衛散失,身陷險境,你卻願意選擇在此時跟隨我,正是路遙知馬力,”李舒白拍拍他的肩膀,說道,“今晚你先去好好休息,日後我還需你助我一臂之力。”

張行英誠惶誠恐:“屬下一定全力以赴,死而後已!”

“沒這麽嚴重,”李舒白淡淡道,“幾隻撲火飛蛾而已。”

淩晨睡下,到近午起來,果然安適無比,平靜得讓黃梓瑕睜開眼時還想了想,然後才記起自己身在何處。

窗外竹林瀟瀟,流泉潺潺。她披衣起身,推窗看見李舒白正在竹林中活動筋骨。

她靠在窗前,右手握拳在雙唇前,擋住自己輕微的咳嗽——昨天那場大火,讓她的胸口至今幹澀微痛:“已經痊愈了?”

他停下來望了她一眼:“嗯。”

“中午要吃什麽?我先去給您點上。”

“你喜歡就好。”

“不挑食,真好。”她說著,一眼又看到了站在林邊目瞪口呆望著他們的張行英。

她想起剛剛自己和李舒白毫無禮數的懶散對白,不覺臉上微微一紅,然後便問他:“張二哥,你要吃什麽?”

“我我我……我也你點啥都好。”

幾個人吃著一樣的早點,周子秦睡眼惺忪地過來了:“早啊……”

黃梓瑕問:“你早上沒回去?”

“廢話,淩晨回家,被我爹知道了肯定又要罵一頓。幹脆說我在外麵查案好了,”他說著,抓著自己的頭努力思索,“哎呀睡得太好了,我腦子好像一片空白啊——今天我們要幹什麽來著?好像有很多大事要做,可又好像什麽事情都沒有的樣子?”

黃梓瑕提醒他:“節度使範將軍要去你家,所以你要幫公孫大娘準備一些東西。”

周子秦趕緊摸身上,摸到那張紙才鬆了一口氣。

“好啦,你去準備東西吧。”黃梓瑕站起。

周子秦趕緊問:“你上哪兒去?”

“上街,去逛一逛。”

成都府的大街小巷,依然是熱熱鬧鬧熙熙攘攘。

李舒白陪著黃梓瑕穿過大街小巷,走到一家當鋪前。掌櫃坐在高高的櫃台之後,撩起眼皮瞧了他們一眼,問:“要當什麽東西呀?”

黃梓瑕問他:“掌櫃的,你們在龍州是不是也有分店?”

“是啊。不過龍州的店我們這邊可管不著。”

黃梓瑕將周子秦那邊拿來的牌子取出,在櫃台上敲了兩下:“官府查案。”

掌櫃的打眼一瞧,這才趕緊出了櫃台,將他們請到後麵,讓人煮茶上點心:“不知幾位要查的……是什麽東西?”

黃梓瑕一看他這模樣就明白了,便說道:“掌櫃的請放心,最近沒什麽大案,不是來查贓物的。”

掌櫃的明顯鬆了口氣,在他們旁邊坐下,問:“不知三位所來何事?”

“我們要找一件東西,應該是在龍州你們分店那邊的活當。據我所知,活當過了日期未有人贖,便會送到你們總店,大掌櫃的過眼之後,一並售賣,是嗎?”

掌櫃的點頭道:“正是。”

“我想要找一個雙魚的白玉手鐲,兩條魚相互咬尾,中間鏤空,造型十分獨特,掌櫃的隻要經了眼,肯定會記得的。”

“哦,我記得!確實有那麽一個玉鐲子,今年四月過了贖期,龍州那邊的店送過來的。”

“那麽,如今又在何處呢?”

掌櫃的趕緊翻了翻出入賬本,然後拿著給他們看:“這鐲子已經賣出去了,就在送過來不久。買主……沒有留下姓名。”

隻見上麵寫著“雙魚玉鐲,全款已付。”

黃梓瑕問:“當時的經手人,現在還在嗎?”

“我問問。”他趕緊到後麵叫了人過來詢問,一個個掌櫃夥計都搖頭,隻有個機靈的小夥計說:“這個……當時龍州送過來的,或許是龍州那邊的人幫忙寫的,你看這字也不是我們寫的,保不準是龍州那邊的誰寫的。”

“趕緊去問問看龍州送東西過來的人是誰,當時是不是有經手那個鐲子。”掌櫃的說著,轉頭又朝他們賠笑:“三位差爺,要不這樣,我們先趕緊派人去龍州打聽一下,也就這一兩天的事情,馬上就能回話。”

黃梓瑕點頭,又給他寫了個紙條,說:“到時候務必記得帶人來找周少捕頭。”

“一定,一定!人一來我就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