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肆 與君采薇

周圍一片安靜,夏末的蟬鳴緊一陣又停一陣,頭頂上的葉子呼啦啦被風吹過,日光在他們身上聚了又散,散了又亂。

李舒白今天已經能自行走動了,提了一隻還在掙紮的雉雞正在看著,見黃梓瑕進來了,便問:“你知道怎麽殺雞嗎?”

“無所不能的夔王,還不知道怎麽殺雞嗎?”她問。

“懶得動,”他說著,把雞丟給她,一眼看見了她身後的禹宣,頓了一頓,才說,“反正有你呢。”

“嗯,對啊。”她隨口應著,抓著雞翅膀往後麵去了。

李舒白在廊下陰涼處坐下,禹宣站在庭中蒲葦下向他行禮:“見過夔王爺。”

李舒白抬抬手,示意他不必了。

兩人也沒什麽可說的,一個坐著,一個站著,正在沉默,後麵忽然傳來雉雞淒厲的叫聲,然後一道五彩斑斕的影子飛撲出來,帶著淋漓的血到處亂跳。

禹宣手疾眼快,追上去將它牢牢按住。後麵黃梓瑕拿著魚腸劍跑出來,有些狼狽:“第一次殺,沒經驗……”

李舒白靠在廊壁上,說道:“剛剛看你的樣子,好像成竹在胸。”

“隻是在廚娘那裏觀摩過兩次……”她說著,吐吐舌頭,又抓過禹宣手中的雞。那隻生命力強悍的雉雞已經奄奄一息了,她扭過雞頭又加上一刀,蹲在廊下把血放幹淨了。

李舒白看著這前殿後殿的血跡,忽然說:“要是子秦現在過來看見的話,說不定能從中推出一寺僧人全滅血案。”

黃梓瑕想象著周子秦滿寺尋找血跡的模樣,不由莞爾,提著雞回轉身:“我去燒水拔毛。”

禹宣猶豫了一下,站起來跟著她往後麵走:“我幫你。”

黃梓瑕也沒拒絕,讓他幫自己看著灶火,她來燒飯。

火光明滅,照著禹宣的麵容,灩灩的紅色、橘黃色與金色在他的臉上緩緩流轉,光彩奪目。

黃梓瑕在料理飯菜的間隙一抬頭,看見他被火光映照得光彩絢爛的麵容,不由得心口又湧起一絲淡淡的暖意。

她最好的年華,曾與這樣的人共度,也不算浪費了,可惜……

而他抬頭望著她,兩人的目光刹那間相接。他頓了一下,才低聲問:“你準備從何處下手?”

黃梓瑕知道他問的是自己如何重啟調查家族血案,她毫不猶豫道:“使君府所有人。”

“你懷疑是內賊?”

“內人作案總比外人方便,總是要先查一查的,”她說著,又抬眼看著他,緩緩說,“到時候,肯定要將所有人都重新篩一遍,你也是其中之一。”

他點點頭,望著爐膛中的火光,靜靜地問:“你自己呢?”

黃梓瑕默然低頭調和羹湯,說:“你還是不信我。”

他搖頭道:“我無法讓自己忘記,那日曾看見的一切。”

黃梓瑕心中微微一凜,知道他說的是對自己說過的,她在父母去世之前,曾拿出那包砒霜,以奇異的眼神望著它的事情。

她將薯藥切碎,丟進瓦罐之中蓋好,然後說:“既然如此,我們將那一日我們說過做過的事情,仔細對一遍。”

禹宣點頭,往灶中添了兩根粗鬆枝,拍了拍自己衣上的灰塵,站了起來。

黃梓瑕抬手摸向自己的頭上。在這樣的顛沛流離之中,她頭上那支李舒白幫她打製的簪子居然沒有丟,讓她自己都詫異了一下,然後按住卷草紋,將裏麵的玉簪拔了出來。

“正月二十五,我了結了那個女兒投毒殺害全家的案件,從龍州回來,天色已晚,所以我們當晚並未相見,是嗎?”

禹宣點頭肯定。

“二十六日,我睡到卯時末,聽到你輕敲窗戶的聲音。”

這是他們多年來的習慣。每一回,禹宣輕敲她的窗後,她會將窗推開一條小縫隙,讓他從外麵遞進自己為她準備的花。

這一日,禹宣為她送來的,是一枝綠萼梅。

禹宣看著她在灰地上畫下的卯末,便指著上麵的空地,說:“二十六日卯初,我經過晴園,馮花匠給我剪了那一枝綠萼梅。”

黃梓瑕在前麵畫了一個淺淺的點,表示卯初。

“卯末,我敲窗,你沒有回應。我等候了一會兒,又敲了幾下,你還是沒有反應,我便想你是不是已經起來出去了。而這個時候,我發現窗戶沒有關閉,便問:‘阿瑕,你在不在裏麵?我開窗了。’然後便將窗戶掀開了一條縫隙,往裏麵看去——”禹宣說著,目光中猶有疑懼,“我發現……你已經起來了,正一動不動地站在妝台前,手中握著一包東西。而那包東西的包裝,我是認識的,正是我們一起去買來的那包砒霜。”

黃梓瑕在卯末下打了一個叉,長長地出了一口氣,說:“自上次我們見麵之後,我也曾翻來覆去將那一日在我的心中想過千萬次。我的記憶與你的記憶,對不上。”

禹宣點頭,問:“你覺得,那一日是怎麽樣的?”

“卯末,我聽到你輕叩窗欞的聲音,於是便披衣起來,對你說,稍等一下。等我穿好衣服,你也剛好叩響了第二次窗。於是我打開窗,接過你手中的綠萼梅。”

禹宣微微皺眉,問:“那枝綠萼梅上,有幾朵花?”

黃梓瑕頓時茫然,想了想才說:“大約是四朵,或者是五朵吧……因為花枝太長了,我剪掉了最下麵的一朵,插在發髻上。”

“四朵花,兩個花苞。我記得很清楚。”他說。

因為他的肯定,黃梓瑕的麵容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一絲淡淡的恐懼來。

預設了許久的空中樓閣,忽然在一瞬間坍塌。自己那本以為絕對可靠的記憶,一瞬間連自己也變得不再可信。這世間的一切仿佛都虛幻扭曲,不可辨識。

她勉強鎮定心神,用自己的簪子在那個叉的旁邊畫了一個圈,說:“然後,我梳洗完畢。那一日,我頭上插著慣用的一支玳瑁簪和你送的綠萼梅,手上戴著去年我們一起設計後請人雕刻的那個雙魚玉鐲子。穿的衣服,是一套鬆香色繡連枝海棠花的蜀錦襖子,下麵是蜜合色裙子。”

他稍一回想,點頭說:“是的,結著紫色同心結。”

黃梓瑕肯定道:“玫瑰紫色。”

“然後蘼蕪送了早點過來,但你說,反正這個時間稍顯尷尬了,幹脆多拿點吃的,我們連中飯一起用了吧。”

“用餐完畢是辰時兩刻了。我們到花園中摘梅花。到午末時,我祖母與叔父便過來了。”

“是,我終究是外人,所以避開了。然後我經過晴園時,剛好遇到幾位朋友,被拉到那邊談天論道,到傍晚時一群人一起到杏花莊用飯,回到家已是二更,早已宵禁。被灌了太多酒,還遇上了巡邏士兵,所幸他們都認識我,還送我回了家。”

黃梓瑕在地上灰塵之中一一刻畫著,梳理著那一日所發生的一切事情。禹宣坐在灶前,默然凝望著她,就像之前那麽多次,他坐在她的麵前,看著她認真仔細推算案情。纖長的睫毛覆蓋在晶亮眼眸之上,卻難以遮掩那種銳利明亮的目光。

那目光陡然一轉,望向他的麵容。禹宣這才恍然驚覺,這不是往昔,不是當年了。那一場永遠改變了他們人生軌跡的劇變之後,他們坐在這個寺廟的後方,依稀仿佛還在昨日,卻分明地,都已經回不去了。

黃梓瑕用簪子將那日的所有行程都篩了一遍,然後將簪子擦幹淨,慢慢地插回到銀簪之中去,說:“這麽看來,你那日的行程,比我清楚許多。而我從午時到第二日的早上,常常都是我獨自一人,要找一個證明人也難。”

禹宣垂眼不說話。

“看來,我的嫌疑,真的很大……”她默然說著,咬著下唇站起來,用腳將地上所畫的一切都抹掉。

禹宣緩緩地說:“所有人當中,最大的一個。”

黃梓瑕看著地上那一片被她抹去的灰燼,沉默許久,才說:“即使所有的證據都指向我,即使連你也認定我是凶手,但——我會證明給你看,無論如何,黃梓瑕,清白無辜。我爹娘、兄長、祖母、叔父,都能安心在地下瞑目!”

一鍋薯藥雞湯已經燉好,香氣四溢。

她洗幹淨了木碗,舀了滿滿一碗,端到偏殿去。

禹宣在她身後說:“我先回去了。”

黃梓瑕回頭看他,默然無語。

他站在陰暗的灶間凝望著她,而她站在明亮的廊下,日光刺得她看不清他的麵容,隻看見他一雙眼睛,如當年一樣,水銀中養著兩丸黑曜石,清楚分明。

他說:“你如今還要照顧受傷的夔王,我在你們左右多有不便,不打擾了。”

她垂下眼,說:“或許我們可以一起回去。”

禹宣愕然睜大眼,幾步跨出暗黑的屋內,問:“你……現在和我一起走了,你不管夔王了?”

她默然捧著那碗湯看著他,說:“我是說,你要不要稍待幾日,等夔王身體好些了,我們……三人一起走。”

他眼中的那點明亮消失了,將臉轉了過去,望著遠處起伏的山巒,說:“我與夔王素無瓜葛,而且你也知道我出身卑賤,不敢與這些人相攀。”

黃梓瑕不知他為什麽忽然反應這樣激烈,微微一怔。

他看著她詫異的模樣,忽然又想起之前的事情,遲疑許久,終於還是開口,說:“我與同昌公主……並沒有什麽。”

黃梓瑕點點頭,想問一問其他的,但終究還是抿住了嘴,垂下眼睫轉過身。

卻聽到他又低聲說:“和你,和他,和誰也沒有瓜葛。”

她終於忍不住,問:“郭淑妃呢?”

他愕然,猛抬頭看她。

她話已出口,也不懊惱,隻說:“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

禹宣驚詫至極,囁嚅許久,才說:“是……她曾給我寫過一封信,裏麵提到這句詩。然而我與她,確實沒有關係。”

黃梓瑕低聲說:“我也信你不會隨意與人交往。”

“我當時被暫聘為國子監學正,與同昌公主和郭淑妃相遇於三月三日踏春之時。急雨忽來,她們避雨不及,又沒帶傘,幾個侍女便將外衣解下為她們擋雨。我當時路過,並不知道她們是什麽人,便將自己手中的傘送給了她們……”他說著,輕輕一聲歎息,“誰知幾日後,在我講學的時候,同昌公主忽然出現了……”

侍衛們排開所有學子,同昌公主帶著幾個侍女,直接走到第一排的位置,隻瞟了坐在那裏的學生一眼,他們便趕緊收拾書本跑到後麵去了。

而同昌公主旁若無人,徑自在首排坐下了。

寧靜的學堂上忽然闖入侍衛侍女,還有個公主托腮坐在第一排聽講,禹宣難免停下課,問:“諸位不告而來,有何貴幹?”

同昌公主含笑打量著他,那笑意,含著說不出的意味深長:“禹學正,你忘記我啦?”

他看著她身後幾個侍女的裝束,這才想起她是當時借了雨傘的那個女子。

國子監祭酒苦著一張臉進來,向著她賠不是:“國子監何人得罪了公主殿下,請殿下示下,我等一定秉公直斷,使公主滿意。”

“是嗎?”同昌公主一雙明銳的鳳眼在禹宣身上移開,轉到了穀祭酒的身上,一雙手卻抬起來,直指著禹宣,唇角閃現一絲奇異的笑容,“就是這個人,忒讓人討厭了。”

穀祭酒愕然,說:“他是成都府舉人,剛到京城,不過擔任學正幾日,主講《周禮》雜說,何時竟得罪了公主?”

“你說呢?”她站起身,繞著禹宣走了一圈,打量著他站得筆直的身軀,臉上的笑意忽然促狹起來,“我近日也想學《周禮》,可恨找了幾個學究個個都是老頭子,讓人看見了連書都懶得翻開。而你們國子監呢,放著這麽一個可親可近的學正,又善講《周禮》,居然不讓他見我,你說你們國子監,是不是該罰呀?”

穀祭酒原本就苦著的一張臉,此時更是幾乎滴下黃連汁來,忙不迭地應了,還勸禹宣去給她講學。

而禹宣卻不知她就是同昌公主,還想回絕她強硬的邀約,誰知同昌公主幾下就將他的人生攪得七零八落。不但他在國子監中所有的課程都被公主府的侍衛堵了門不許任何學生進去,就連祭酒與監丞、主簿等議事時,也被喧鬧得無法開聲。最後連國子監諸位教師與學子都怨聲載道,讓他趕緊應了這差事,他才不得不收拾起書冊,進了公主府。

他也曾奇怪,為什麽自己給同昌公主講學時,郭淑妃總是會出現旁聽,但後來,他便不奇怪了。隻因某一次在府門口,他遇見了駙馬韋保衡。

同昌公主強令他入府講學,整個京城已經傳得沸沸揚揚,然而出乎他的意料,韋保衡對他卻毫不在意,還向他請教了些《周禮》的經義,說是公主最近學問長進,說話都快聽不懂了,要他釋疑。二人相談甚歡,直到知錦園的人過來傳報,說公主已經等他許久了,禹宣才趕緊辭別了駙馬,由宿薇園的一個侍女帶著過去。

知錦園內,芭蕉之外,池塘之畔,他聽到同昌公主與郭淑妃的低語,依稀隱約。曲橋蜿蜒,他明明聽見了聲音,卻一直在橋上走,並未到達門口。

“母妃,如今是多事之秋,太極宮那人尚未解決,您何苦在此時多生事端呢?”

“怕什麽?你父皇自從那人進了太極宮之後,日日都不愉快,這幾日又罷了朝政,到建弼宮去了。據說那裏新選了民間五百女子,都等著他呢。”

“母妃憂心什麽?別說五百個,就算五萬個,恐怕也及不上那個人美貌。可父皇畢竟還是舍了她,沒舍您。”

“連你也以為,此事是我的手段?實則我自己也不知怎麽回事,為何忽然之間聖上會將她送到太極宮養病,我想……難不成她真的被侄女之死嚇病了?”

“不管怎麽說,對母親來說,始終是好事。或許,您半生的期望,就在這一遭了。”

“是啊……如此緊要時刻,或許我該靜心在宮中作為一番。可靈徽,實則我也並沒有什麽奢望,宮裏宮外耳目眾多,我身邊宮女侍衛時刻緊跟,我五日見他一麵已是不妥,還能做其他什麽事?況且他的年紀比你還小,我這枯殘之身,難道還有什麽期望?”說到這裏,她輕輕地歎了一口氣,聲音也越發低啞了,“靈徽,我傍你父皇二十多年,可一直都是行屍走肉。我知道自己與他無緣,今生今世,注定相望不相聞,但我隻想……能多看他一眼,能多聽一聽他的聲音也是好的……”

那個帶著他一路行來的侍女聽到這裏,頓時臉色煞白,明白自己不經意間聽到了太過可怕的秘密。她頓住腳步,央求地回看他一眼。

他也是震驚到失常,見曲橋已盡,即將到門口,他趕緊對那個侍女點點頭,示意她趕緊離開。

然而她離開的腳步太過倉促,讓同昌公主聽見了他們的聲音。她忽然站起走到了水榭門口,一眼便看見了站在橋上的他,還有那個正在疾步往回走的侍女。

同昌公主也是猛然間臉色煞白,厲聲喊道:“豆蔻!”

那個年約三十的侍女,原來叫豆蔻,與她的年華並不相稱的名字。但他也不怎麽在意了,隻覺得心口茫然。原以為同昌公主難以對付,然而此時知道原來是郭淑妃對他有意,他更覺無比震驚,心亂如麻。

他止步於曲橋,看見芭蕉掩映下的軒榭,窗前一張條案,郭淑妃正擱下筆,將手中一張紙緊揉成了團,丟到了地上。

他站在橋上向著她們行了一禮,然後沉默地轉身離開了。

叫豆蔻的侍女跟著他疾步跑了出來,就在走到門口時,同昌公主跟上了他,而豆蔻被帶了回去。

三個人都心照不宣般,不再提起這件事。而他那天在回去後,向國子監提了辭呈,準備回成都去。

後來,他在公主府聽說知錦園被封閉了,又聽說,是因為有一個叫豆蔻的侍女,被冤魂索命死在了裏麵。

他在京城最懊悔的一件事,就是當時沒有在到知錦園大門口時,便叫那個侍女豆蔻離開。雖然,這個豆蔻與他素不相識,年紀較大,相貌也毫不突出。但他總是覺得,她的死,是自己害的。

後來,在離開京城的時候,他曾經遇到那個叫滴翠的女子。她那種驚慌失措的神情,讓他忽然之間想到了豆蔻。

所以,他騙了官兵們,救了她。

滴翠逃脫了,同昌公主死了,他也遠離了京城。仿佛,一切事情都已經結束了。然而此時此刻,黃梓瑕口中的那一句話,卻讓他知道,此事永遠不能解決,不會過去。

他心亂如麻,望著麵前的黃梓瑕,許久許久,才低聲說:“不管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始終……”

可始終什麽,他卻並沒有說出口。

他隻是慢慢地挪步回到了黑暗的灶房之中,眼看著擔心雞湯變冷的黃梓瑕捧著那碗湯匆匆離去。

夏末日光炎熱,時近中午,熱風從離離青草上拂過,李舒白閉了門窗,已經睡下。

她在外麵輕輕敲了敲門,進去對他說:“起來吃點東西吧。”

李舒白身上餘熱未退,疲倦惺忪地撐起半個身子靠在床頭,微眯起眼看著她,問:“什麽時候了?”

“午時了。我手腳慢,現在才得,王爺不要怪罪,”她笑著將碗捧給他,又說,“有點燙,小心吹一吹。”

他接過蘆葦筷子看了看,黃梓瑕趕緊說:“我之前洗幹淨了。”

他“嗯”了一聲,慢慢喝了一口湯,又用蘆葦筷子夾了一塊薯藥吃了,說,“沒什麽,到這地步我難道還挑剔?我隻是覺得你弄的這個別致。”

“是嗎?我還擔心太滑呢,怕不好夾。但用樹枝的話又怕太粗糙了,您就多擔待吧。”她坐在床邊,幫他捧著碗說道。

他病中有點迷糊,就著她的手把那一碗雞湯喝完,異常溫順。

黃梓瑕收拾了東西準備起身時,他又問:“禹宣還在嗎?”

黃梓瑕點頭,說:“在的。”

他端詳著她的神情,想從她的神情中找出一點什麽東西來,但卻沒有。她的眼神明淨清澈,平靜一如林間流泉。

李舒白轉開自己的眼睛,一貫冰冷的嗓音也變得溫柔起來:“他還認為你是凶犯嗎?”

“嗯,我們剛剛對了一下當日發生的事情,可惜毫無進展,”她歎了一口氣,低聲說,“不過我本就知道,這事情沒那麽簡單,也沒辦法。”

“慢慢來吧,總之定會水落石出。”他說著,靠在床頭看著她,沒有叫她走,也沒有叫她留。

黃梓瑕捧著碗猶豫了一下,又問:“王爺那張符咒,如今有何預示?”

李舒白將那張符咒取出,看著上麵依舊鮮紅奪目的那個圈,以及被圈定的那個“廢”字,便遞給她說:“或許,如今我已經算是廢人了。”

黃梓瑕接過來看了看,說:“王爺行動自如,身手也正在恢複當中,這個‘廢’字從何說起?看來,這上麵的預言,是錯了。”

“你難道不知,這個世上,除了活著之外,還有另外一種人生嗎?”李舒白望著那張符咒,輕若不聞地歎道,“而我的那一種人生,可能已經被斷絕了。”

黃梓瑕聽著他的話,想到隱約窺見的這張符咒背後的力量,隻覺毛骨悚然。但抬頭看見他神情沉靜而冰涼,那隻按在符咒上的右手,仿佛凝固了一般,一動不動,卻始終沒有將它收起來。

她默然望著他許久,才輕聲說:“放心吧,無論是人是鬼,我們總會將藏在背後的那些勢力,給揪出來的。”

等她回到灶間,發現禹宣已經不見了。

隻在地麵灰跡之上,他的字跡依稀可辨:“我在成都府等你。”

她舀了一碗雞湯喝著,靠在灶上看著那行字,然後自言自語:“為什麽不是回去拿點藥什麽的回來呢?夔王的病,也不知什麽時候能痊愈呢……”

說到這兒,又覺得自己要的太多了。禹宣與夔王並無瓜葛,自己有什麽立場讓他幫忙呢?

何況如今,連她與他,亦是仇敵——或者,是陌路人。

李舒白的燒退去後,背上的傷雖未痊愈,好歹也結痂了。

將養了數日,前來搜山的士兵們零零散散,也有幾個到了破廟附近查看。

李舒白與她正在研究一隻剛摘下來的青柚子,討論如何才能準確判斷柚子是不是成熟了,到底應該根據外表皮的顏色來看還是根據柄的枯萎程度來看。

最終沒討論出個結果,黃梓瑕看看天色,幹脆將柚子直接劈成了八瓣:“我的王爺,我看,最好的檢驗方法就是打開來看!”

夏末的柚子,自然酸澀無比。李舒白最怕酸,全部丟給了黃梓瑕。黃梓瑕坐在廊下慢慢吃著,忽然聽到門外草叢發出輕微的沙沙響。

她跳了起來,朝李舒白招一下手,李舒白雖大病初愈,但他反應比她快,早已拉起她的袖子,兩人轉而避入屋後。

過來的是兩個西川軍士卒服飾的人,一老一少,進內搜了搜各個房間,李舒白和黃梓瑕都是再機警不過的人,幾次將到他們跟前,他們借著牆角和草叢,都躲開了。

幸好滌惡被他們放到旁邊樹林中吃草去了,不然被他們看見又是麻煩。

那兩人坐在前殿吃幹糧,黃梓瑕與李舒白靠在後屋牆角,見他們毫無察覺,不由得相視而笑。

她這才感覺到,自己與李舒白,是緊緊靠在一起的。在這樣寧靜的夏日之中,他手臂的熱量隱隱地透過她的衣袖,傳到她的肌膚之上。而這熱氣又鑽入她的血脈之中,直湧上她的心口,最後讓她的臉忽然紅了起來。

她將自己的肩膀往旁邊挪了挪,臉轉向了另一邊。

周圍一片安靜,夏末的蟬鳴緊一陣又停一陣,頭頂上的葉子呼啦啦被風吹過,日光在他們身上聚了又散,散了又亂。

黃梓瑕不由自主又轉而望向李舒白,看著那些散亂的光暈,在他的身上飄忽跳躍。他大病初愈,蒼白而稍顯虛弱,讓她覺得他的呼吸都比往日輕了不少,隻有那側麵的曲線輪廓,依然秀美如水墨線條般優美雅致。

而李舒白也正轉頭看著她,低聲說道:“抱歉,我一時忘了。”

她點點頭,轉過頭去望著遠處群山,不說話。

聽到他的聲音,又在耳邊響起:“看來,那兩個人確實該是西川軍。”

“嗯。”誰家會派遣這樣的老弱病殘來當刺客?“我們要和他們一起下山嗎?”

李舒白靠在後牆上,抬頭看著天空,淡淡地說:“我不願承範應錫這個情。”

黃梓瑕知道,這不但是承情,簡直可說是個天大人情。一直孤漠處世的夔王李舒白,怎麽可能願意。

他看著那兩個士兵離開,便直起身,不再靠在牆上:“走吧,我們自行下山。”

黃梓瑕點頭,收拾了一些昨天摘的果子,掛在滌惡的背上。

李舒白先上了馬,伸手給她。

她與他這幾日在危難之中,早已共騎數遍,所以也順理成章地握住了他的手,上馬坐在他的身後。

她雙手環抱著他,覺得他身軀似乎比上次清減了,從肩到腰的線條緊實而瘦削。

這數個晝夜奔波勞累,他又重傷初愈,明明能趁機偷懶軟弱一回的,他卻依然這麽不肯欠別人一點情分——

那麽,他千裏迢迢陪著自己前來成都,大約,也是看在自己曾幫助過他的分上吧……

她這樣想著,望著眼前綿延不斷的群山,忽然覺得自己麵前的路也茫然起來。

李舒白感覺到她抱著自己腰的手臂僵直,便轉頭看她。他們靠得那麽近,風吹起他們的鬢發,幾乎糾纏在一起,分不開來。

他見她神情恍惚,便說了一聲:“小心點。”

她點點頭,然後又望著遠處已經漸漸出現的田埂阡陌,心想,那又怎麽樣,無論他是為了什麽而陪著自己來到這裏,自己的唯一目的,隻不過是為父母家人申冤報仇。等一切水落石出之後,一個是無靠孤女,一個是天潢貴胄,又能有什麽關聯。

等他們走到疊嶂青山之外,看見山腰覓食的羊群,看見整齊的山田、稀落的人居,看見一路順水而行的道路,兩人才鬆了一口氣。

順著道路一直走,前方終於出現了小山村。正將近傍晚時分,嫋嫋的炊煙從各家屋頂升起,顯得格外幽靜。李舒白貴為王爺,身上自然是不帶錢的,而黃梓瑕窮光蛋一個,自然也沒有錢。幸好他們還有從俘虜那邊收來的幾貫錢,到村中換了點吃的,又買了幾件舊衣穿上。

這裏已經是十分接近成都府的村落了,再行了幾時,終於到了成都府。

兩人從城門進入時,發現正有許多捕快馬隊在城門口集結,一個個狼狽不堪的神情,頭上身上都是樹葉草屑,顯然剛從山上下來。

旁邊的人看著從山間回來的那幾隊人,議論紛紛。有個消息靈通的漢子,趕緊對身邊人說道:“聽說,夔王爺在從漢州到成都府的路上失蹤了!昨天早上王府的近身侍衛有幾個逃了回來,據說是在路上遇刺,如今夔王是下落不明啊!”

聽者們頓時炸開了鍋:“什麽?誰這麽大膽,居然敢行刺夔王爺?”那漢子一見眾人追問,頓時得意不已:“我前日去使君府送柴,聽到灶間人在議論,說對方是徐州口音!你們說,徐州口音還能有誰?當然是龐勳了!”

“龐勳早已死了,殘留的幾個餘黨也幾乎被全殲,難道還能成什麽氣候?”

“嗬嗬,你豈不聞前幾月在京城,龐勳的冤魂重現,對琅邪王家的姑娘下手?聽說那姑娘莫名其妙從大明宮內消失,又莫名其妙橫屍在大明宮內,詭異至極啊!”旁邊另有閑人,唾沫橫飛,結合自己聽來的零星消息,開始縱情想象,“你們可知道那個被龐勳鬼魂所殺的姑娘是誰?就是夔王的王妃啊!”

眾人紛紛表示不信:“那案件不是早已水落石出了?聽說是夔王府的一個宦官楊公公破解的,是那個準王妃身邊的侍女作案,關龐勳鬼魂什麽事了?”

對方一聽自己的話被質疑,頓時脖子都粗了:“大明宮內鬧鬼,而且是叛亂的龐勳鬼魂,這事怎麽可以傳出去?那兩個侍女肯定是替罪羊!”

黃梓瑕和李舒白相視一眼,都看到彼此眼中的複雜神情,不知是否該讚他洞悉真相。

又有人問:“如此說來,這回夔王遇刺,也是龐勳鬼魂作祟?”

“廢話嘛!夔王英明神武,天下無人能及,普通的刺客怎麽可能動他分毫?”那人一見自己的說法有人附和,眉飛色舞的勁兒簡直就跟自己身臨其境似的,“當然是龐勳惡鬼作亂,夔王一時失察,所以才會被龐勳餘孽得手!”

“如今整個成都府還有周邊州府的人都在搜尋當時出事的山林,節度使大人也派出了數千人,據說要將山林細細地梳篦一遍,隻要夔王還有一線生機,應該很快就能回來了。”

眾人說著,又有人搖頭歎息:“夔王在咱成都地界出事,不說新來的周使君,我看整個成都都脫不了關係。”

“別說成都了。如今朝中大勢,全憑夔王支撐著,不然朝廷又要為宦官所掌。如今夔王出事,唯一得利的人,估計也就是……”

那人說到這裏縮了縮頭,顧左右而言他:“天快黑了,看來是要連夜搜尋了。”

“希望明日一早,能有好消息傳來吧……夔王要是無恙歸來就好了。”

一群人都散了,黃梓瑕仰頭看著馬上的李舒白,低聲問:“我們要先去周使君府上嗎?”

李舒白搖頭,說:“我想,肯定是有人樂見我失蹤的。我們還是先找個客棧住下來吧,讓他們先開心幾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