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伍 濃墨淡影

先皇為何在病中繪下一幅內容是人被雷電劈後燒死、人在籠中困死、人又被大鳥啄傷的三塊亂七八糟的塗鴉?

普寧坊的大槐樹下依然圍坐著一堆閑人,正在口沫橫飛地傳播閑言碎語:“哎哎,那個老張家的二兒子,昨天被端瑞堂趕回來了,你們知道嗎?”

“趕就趕嘛,人家現在白撿了個漂亮媳婦兒,抵得上在端瑞堂幹一輩子了!”

“哎你別說,我覺得那小姑娘有點不對勁,昨天半夜啊,我就聽到他家院子裏傳來隱隱約約的年輕女人抽泣聲!真瘮人啊……是不是被張行英給打了啊?”

“不會吧?看不出他是這樣的人啊……”

聽著別人的閑言碎語,一行眾人都對張行英投以曖昧的目光。

張行英有點無奈而尷尬地看著他們,結結巴巴地解釋說:“其……其實他們說的是阿荻,她不是我遠房親戚,我看她無父無母倒在山路邊,挺可憐的,就把她帶回家了。我們……我們挺好的,準備過幾個月就、就……”

眾人看著他的大紅臉,頓時了然,周子秦和他打過一場球,儼然已經是兄弟了,立即起哄:“好啊,什麽時候成親,我們來喝喜酒!”

“還沒定呢……最主要現在家裏也沒啥錢。哦,各位請往這邊走。”他拘謹得幾乎要找個地洞鑽下去,趕緊領著他們往家裏走。

張家雖然不大,但院子不小,收拾得著實幹淨整齊。

院外是一排木槿花樹籬,左邊一株石榴樹,右邊一個葡萄架,架子下放著石桌石凳。屋旁還引了外麵的水渠進來,設了一個小池子,裏麵養了三四條紅鯉魚,池子邊一叢菖蒲,數株鳶尾,清新可愛。

此時正有個少女蹲在小池邊清洗剛摘下來的白木槿花,聽到有人進來的聲音,她站起回頭,驚惶不安地掃視著麵前這群人,直到看見張行英才鬆了一口氣,訥訥叫他:“張二哥。”

“阿荻,那個……早上出門的時候,你說幫我做古樓子的,然後他們是、是……”

“是朋友,張二哥的朋友,慕名來吃你做的古樓子。”昭王哈哈笑著,打斷張行英的話。

名叫阿荻的少女長相十分清麗,跟手中水靈靈的木槿花似的,雖然不算什麽豔麗名花,但那種清新嬌嫩的少女氣息格外動人。她似乎十分怕生,隻略微向他們點了下頭,便低頭端起洗好的白木槿,一轉身就進了屋內。

張行英趕緊招呼大家進屋坐,昭王卻擺手,命人把酒擺到葡萄架下,隨意就在石凳上坐下了,對鄂王說:“這小院子真不錯,比七哥你那個茶室有趣多了。”

鄂王李潤無奈笑著,示意黃梓瑕和周子秦也都坐下。

張行英從裏麵端出個足有一尺直徑的古樓子,放在桌上。這餅烤得焦脆燦黃,香氣撲鼻,令人食指大動。眾人都迫不及待掰了一塊品嚐,羊肉的香混合在餅皮的脆裏麵,入口的那種鮮美,不似人間美味,叫人直欲升仙。

幾個人剛打完球饑腸轆轆,更覺這個古樓子味道絕妙。昭王幾乎搶了一半捧在手上吃,問:“張行英,這是剛剛那位姑娘做的?”

張行英點頭,說:“她說再給做個木槿蛋花湯,各位先慢點吃,我去幫忙。”

他說完,飛也似的跑裏麵去了。黃梓瑕手中捏著一塊餅,踱步到門口一看,那位阿荻姑娘正在灶台邊打雞蛋,張行英坐在那兒燒火。

火苗子在膛中吞吐,一片柴灰飛出來,粘在了張行英的臉上。阿荻輕聲喚他,指了指臉頰,張行英抬頭看她,胡亂將自己的臉抹了幾下,那柴灰卻在他臉上被塗抹成了一片。

阿荻搖頭無奈,隻能走到張行英身邊,彎下腰,抬起袖口幫他輕輕擦去那片灰跡。

張行英抬頭朝她一笑,笑容有點傻乎乎的,在灶中偶爾竄出來的火苗映照下,微帶暈紅。

黃梓瑕的臉上,也不由得露出了微笑。她想起某一年的春日,某一個人,為她爬到山壁上采一朵開得最盛的花朵時,臉頰上也是蹭上了一片塵埃。

那時的她,也是這樣用袖口幫他輕輕擦去,與他相視而笑。

大約天底下所有的女子,都是這樣的吧。

她臉頰上的笑容還未褪去,心口已經感覺到劇痛。那種近乎鈍刀割肉的疼痛,讓她隻能扶著牆,慢慢地蹲下去,抱緊自己的雙膝,拚命地喘息著,讓自己維持平靜。

那個人,已經與她恩斷義絕了。

而她卻為了他,成為了被四海緝捕的屠殺親人的凶手。

若沒有愛上他,或許她的父母、她的哥哥、她的祖母與叔叔,依然在蜀中幸福地生活著,一切噩夢般的事情,都不會發生。

“……崇古,崇古?”

她聽到周子秦的聲音,在耳邊回響。

抬起頭,果然看見周子秦的麵容,關切而緊張:“崇古,你怎麽啦?”

“我……”她慢慢地回過神來,看著麵前的他,許久才擠出一句話,“大概是剛剛打球太累了。”

“哎,你呀,太逞強了,幸好夔王爺幫你上場了,不然,你非暈在場上不可。”周子秦一邊說著,一邊將她拉到石桌邊坐下,“來,先喝口湯,新鮮的木槿花真是爽滑甜美,你肯定喜歡的!”

黃梓瑕接過他手中這盞湯,喝了一口,點頭說:“確實好喝。”

鄂王也讚賞道:“還是新鮮的美味,比王府中那些整日在爐子上熱著等我們傳膳的好多了。”

昭王問張行英:“她叫阿荻是嗎?你問問願不願意到我府上幫傭?每次我打球時,她做個古樓子等我回家就行!”

黃梓瑕端著碗,默默無語。

原來這位昭王根本就是喜歡到處挖人牆腳,有一點自己看得上的就想要弄回家。算上她那回,已經見到他三次企圖挖人了。

卻聽張行英說:“王爺見諒,阿荻真是我上個月進山采藥的時候,在路邊撿來的。她家世不明,日常又連門都不出,所以我想她無法伺候王爺。”

周子秦詫異:“什麽?真是路邊撿到的?”

“是,是啊,她當時昏倒在山路邊,我剛好去采藥,就把她背回家了……”

周子秦不由得羨慕嫉妒:“隨隨便便在路邊撿個人,就能撿到這麽漂亮可愛的姑娘,而且還這麽會做飯,簡直就是撞大運啊!”

黃梓瑕則沉吟問:“阿荻姑娘是什麽來曆,家人在哪裏,又為什麽會昏倒在山路上呢?”

張行英愣了一下,說:“她……她沒提,所以我也就不問了。”

黃梓瑕見他眼神閃避,從他的神情中看出似乎隱瞞了什麽。但她轉念一想,自己不過是個外人,他們如今在一起這麽好,又何必問那些事情呢,沒得增加心結,給他們添麻煩。

周子秦想到什麽,趕緊說:“對了,張二哥,下月我爹燒尾宴,在家宴請聖上,到時一定要讓她幫我們做個古樓子啊!”

“那沒問題的,做好後快馬加鞭送過去,這種天氣,保證上席時還燙嘴。”

幾個人讚賞著阿荻的廚藝,卻發現鄂王李潤一直望著堂屋內,神情恍惚。

黃梓瑕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卻發現他正看著一張供在案桌上的畫。

堂屋中原本供著一張福祿壽喜,卻另有一張一尺寬、三尺長的畫掛在福祿壽喜圖的前麵。這張畫質地十分出色,雪白的綾絹上,裱著一張蜀中黃麻紙,上麵畫的卻是亂七八糟幾團烏墨,沒有線條也沒有清晰形狀,不像畫,倒像是打翻了硯台留下的汙漬。

鄂王李潤看著那張畫,臉色漸漸變為蒼白。

“七哥,你怎麽了?”昭王問他。

而他居然連昭王的問話都顧不上了,隻用顫抖的手指著那幅畫,聲音抑製不住地有些滯澀:“那畫……那畫是什麽?”

張行英回頭一看,趕緊說:“是我爹當年受詔進宮替先皇診脈時,先皇禦賜的一張畫。”

昭王笑道:“先皇字畫出類拔萃,怎麽可能畫這樣一幅畫。”

“是啊,而且這幅畫還有揉過的痕跡,我也暗地想過可能是拿來吸筆上墨汁的紙,被我爹如獲至寶撿來的吧,不然這些亂七八糟的圖案是什麽?”張行英忙說道,“而且我爹對這幅畫視若性命,這不,知道我今天要受左金吾衛考驗,就把畫拿給我,讓我焚香叩拜,以求先皇在天有靈,保佑我能通過左金吾衛的考驗。”

他說著,轉身進屋內將那幅畫取下,準備放到盒子中去。鄂王李潤站起來,跟著他走進屋內去,問:“我可以看一看嗎?”

“當然!”張行英趕緊恭恭敬敬將畫遞到他的手中。

見鄂王李潤這麽感興趣,幾個人也都圍了上來,仔細觀看上麵那三團墨跡。

不過是三塊大小不一、毫無章法的塗鴉,亂七八糟繪在紙上。黃梓瑕左右端詳看不出什麽意味。但是她在鄂王李潤轉側畫麵時,看見了隱藏在濃墨之下的一點殷紅色,不由得向那一點仔細看去。但看了許久,也隻有那一點針尖大的紅色,其餘全是深深淺淺的黑。

昭王忽然一拍手,說:“本王看出來了!”

周子秦趕緊問:“昭王爺看出什麽了?”

“這是三個人啊!”昭王指著三團墨跡,眉飛色舞地說,“你們看,從右至左,第一幅,畫的是一個人在地上掙紮,身體扭曲,旁邊這些形狀不規則的墨團,就是正在燃燒的火嘛!簡而言之,這就是畫的一個人被燒死的情形!”

被他這麽一說,眾人看著那團墨跡,也都似乎分辨出來了。隻有周子秦指著墨團上方一條扭曲的豎線,問:“那麽這條長線又是什麽?”

“是煙吧……”昭王不確定地說了半句,又立即想到一點,重重一拍周子秦的肩膀,“是閃電,霹靂!這個人被天雷劈中,然後死於非命了!”

黃梓瑕的眼前,頓時出現了前幾日薦福寺內,在霹靂之中全身著火,最後被活活燒死的魏喜敏。

周子秦也若有所思:“咦,我忽然想起來了,那個公主府的宦官魏喜敏,那天不就是這樣被雷劈之後,活活燒死的嗎?和這個畫真是不謀而合啊!”

“那可真是湊巧。”昭王說。

張行英說道:“但這幅畫在我家已經十年了,今年也是先帝賓天第十年,我想二者應該沒有什麽關係吧。”

“是啊,一個死在近日的宦官,與一幅十年前的畫會有什麽關係啊?巧合吧。”昭王漫不經心地說。

眾人深以為然,於是魏喜敏很快就被拋在了話題外。

周子秦想象力也著實不錯,有了昭王的提示之後,很快就指著畫上中間那團墨跡,咋咋呼呼地說:“這麽一說的話,我好像也看出來了!這第二幅,畫的也是個人,你們看,這幾條豎線仿佛是個籠子,將他囚困在其中,估計是個囚犯。周圍這些墨團,看起來仿佛是血跡,應該就是指這個人死在籠子中了。”

眾人都點頭稱是,目光又落在了第三個墨團上。那墨團卻是一上一下的兩團,上麵那團怎麽都不像是一個人。眾人還在看著,張行英張大嘴巴“啊”了一聲。

“你看出來了?”鄂王李潤問他。

他連連點頭,有點緊張地說:“我覺得……我覺得這個看起來……像是一隻大鳥飛下來啄人,而下麵這個人正在拚命逃竄的樣子……黑墨下似乎還有一點紅,像是一個很小的傷口。”

“嗯,本王也是這麽想!”昭王點頭道。

“原來如此……原來這幅畫,畫的是這些內容嗎?”鄂王李潤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語。

黃梓瑕微微皺眉,問:“但我有個疑問,先帝為什麽會畫這樣的畫?到底這三幅畫的寓意是什麽?”

這問題顯然沒有答案。鄂王李潤將畫軸卷好,還給張行英,說:“不管是不是先帝親筆,畢竟是你父親的關切之物,你就妥善收藏著吧。”

“是。”張行英抱著畫軸放回盒子內,準備上樓放回原處去。就在他一轉身之際,他愣了一下,看見阿荻站在二樓的樓梯口,呆呆地出神。

而他清楚地看到,她臉上不僅是哀痛茫然,還有一種混合著快意的扭曲,讓她整個人看起來顯得有點可怕。

他呆了呆,心驚於她的表情,又怕她一個站不穩摔下來,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快步走上去,擋在第一階樓梯那裏,才問:“阿荻,你怎麽了?”

阿荻茫然的目光落在他臉上,仿佛依然陷在另外一個境地之中。不過,在看清他麵容時,她的神情便慢慢地鬆懈下來,低下頭,用略帶沙啞的聲音說:“我聽到你們說……說畫上的瀕死情景,又想起了那日我們在薦福寺見到的那個被燒死的人,覺得太過可怕,好像……好像有點嚇到了。”

“哎,沒事,我們就是對著這幅畫那麽一形容。其實大家都是隨口一說。”他趕緊安慰她。

阿荻點點頭,又慢慢抱住自己的身子蹲了下來,低聲自言自語:“他們什麽時候離開啊……我得下去替伯父熬藥了。”

“哦,我爹的藥我來吧。你既然怕見人,就在樓上待會兒。”張行英說著,鎖好了放畫的櫃子。

從張行英家出來,黃梓瑕與周子秦一路,向昭王、鄂王告別。

她看見鄂王李潤臉上的表情,這個仙氣縹緲的小王爺,如今神情恍惚,雖然還強自笑著與他們告別,但眼神已經變了,目光落在了虛無的彼方,眼中再也沒有其他東西存在。

那張畫,到底有什麽奇怪的地方,值得鄂王這樣神思恍惚?

黃梓瑕思索著,慢慢騎著那拂沙,與周子秦一起順著長安街道旁的槐樹蔭走回去。

盛夏的長安,槐蔭生涼。無名的小鳥在樹上偶爾輕輕唱一聲。

與她一起並轡而行的周子秦,抬手在她騎的那拂沙頭上拍了拍,說:“崇古,這樣也不錯嘛,別擔心了。”

“咦?”黃梓瑕抬頭看他。

“雖然一時之間去不了蜀中,但是夔王爺不是還在等你麽,等同昌公主這邊的事情一了結,說不定我們可以一起到蜀中去呢。”

黃梓瑕歎了一口氣,說:“你也看到了,公主府那個宦官魏喜敏的死,與今日駙馬的受傷一樣,都是毫無頭緒的案子。駙馬這個案子尚且有跡可循,可薦福寺那個案子,一時之間,連是不是人為作案都難說。”

“就是嘛,可聖上寵愛同昌公主,她說要查,咱就得查啊……要不隨便查查,過幾天交代一下算了。”

黃梓瑕勒住馬,想了想,說:“還是及早去看看好。”

“看什麽?”周子秦趕緊問。

“去薦福寺,看一下有沒有什麽需要注意的地方。”

她說著,撥轉馬頭,向著薦福寺而去。周子秦趕緊追了上去:“等等我,我也去!”

與那日鬧鬧嚷嚷的場麵不同,今日的薦福寺內,冷冷清清。雖然一地狼藉已經被清掃完畢,但被踏平的草地和折斷的花木都在昭示那場混亂局麵的存在。

黃梓瑕與周子秦走入大門,看到兩個僧人正拎著幾個空麻袋往放生池走去,一邊搖頭歎息。

周子秦忙問:“兩位大師,請問放生池那邊出什麽事了?”

“唉,真是太過淒慘,不提也罷。”僧人們歎道。

兩人跟過去一看,不由得目瞪口呆,震撼到無以言表。

周圍兩百步的放生池內,密密麻麻漂滿了死魚,天氣這麽炎熱,死魚又太過密集,下麵的膨脹死魚腐爛之後,個個肚子脹大,直欲將上麵的臭魚頂得溢出放生池去。

強烈的臭魚腥味傳來,讓黃梓瑕和周子秦都不由得捂住鼻子,背過身子去,差點嘔吐出來。

那兩個僧人搖頭歎息道:“功德,功德,滿城的人都想要做功德,卻不料這些功德全都成了殺生的刀啊!”

黃梓瑕和周子秦避在簷下,看著那兩個可敬的僧人拿布捂住了口鼻,用簸箕將魚一籮一籮鏟起,倒到麻袋裏。

周子秦遠遠地喊:“大師,這些死魚準備怎麽處理?”

“運到城外,挖坑深埋。”僧人大聲說道。

“那得挖多大的坑,多麻煩啊!”

兩個僧人抬著一麻袋的死魚往外走,一邊說道:“阿彌陀佛,這些魚有毒。早上有隻貓溜進寺來抓了一條死魚吃,立時便倒斃了。不深埋的話,終究是禍害。”

“有毒?”周子秦與黃梓瑕對望一眼,兩人都顧不了那種衝天腥臭了,用袖子擋住自己的鼻子,走到放生池邊看著裏麵的魚。

一條條翻著白肚皮又半腐爛的魚,實在是看不出什麽名堂來。周子秦折了根樹枝,插入一條死魚大張的嘴巴,將它撈了上來,說:“我帶回去檢驗一下。”

黃梓瑕向死魚擁擠的放生池內看了一眼,說道:“以常理而言,就算放生池太過擁擠,也不可能會一夜之間所有魚全部死掉。”

“所以可能真的是被人下了毒,”周子秦一臉憤恨,“是誰這麽殘忍,要將放生池內所有的魚都毒死?”

黃梓瑕沉吟不語。周子秦下了結論:“肯定是個心理扭曲、見不得別人好的大惡人!”

黃梓瑕實在有點受不了這熏天臭氣,轉身向著前麵正殿跑了幾步:“你先收好魚,我們去看看前日出事的地方。”

大雄寶殿前。了真法師講經的廣場上,講經台早已經被拆掉,空****的殿前,隻剩得一支巨燭,矗立在那個高大的香爐旁邊。

香爐的另一邊,殘存的燭心旁,正有一個五十來歲的男人蹲在那裏,用鏟子刮著地上的燭油。

他汗流浹背地用力刮著,汗水順著皺紋遍布的幹瘦臉龐滑下,一滴滴落在午後烈日炙烤的青磚地上,轉瞬間又被陽光曬幹蒸發。

黃梓瑕走過去,蹲在他的身邊,問:“老丈,您怎麽一個人在這裏刮蠟燭油?”

那老人抬頭看了她一眼,又低頭刮著地上的蠟,聲音嘶啞:“你是誰?”

“我奉大理寺命令,來查看前日那場混亂。”黃梓瑕說。

老頭兒這才悶聲回答:“這是我製作的蠟燭!”

黃梓瑕頓時了然,原來他就是製作蠟燭的那個巧匠,呂至元。

“這對蠟燭,是我老頭子這輩子最驕傲的作品!除了我,你們看看,長安城還有誰能做出這麽完美的蠟燭來?”呂至元抹了一把汗,抬手一指旁邊尚存的那根巨燭,“我生在長安,六歲跟著我爹學習製作蠟燭,呂家香燭鋪四代傳人,到我這邊就斷了!老頭子我現年五十七歲,身體不好,已經力不從心了,原想著,這對蠟燭就是我們呂家最後的輝煌了,誰知道,連老天都不容我,竟硬生生將我這輩子最好的東西給毀嘍!”

黃梓瑕安慰道:“天降霹靂,非人力所能抵抗,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

“哼……”他表示不屑,艱難地站起身,又去刮地上另一塊蠟油。

周子秦幫他把身旁的籃子拎過來,問:“這些蠟油還有用嗎?”

他一邊刮起蠟油放在籃內,一邊說:“我已經在佛前發願,要重製一支蠟燭。如今蜂蠟價貴,能多收集一點也是好的。其餘的,我自己貼補。”

“可惜啊,那麽大一支蠟燭,全部爆炸燒毀了,根本沒留下多少殘餘,”周子秦歎道,“前天那情景,你看到了嗎?”

“我不在,”他專注地刮著地上的蠟燭油,頭也不抬,“為了這對蠟燭,我熬了七日七夜趕工完成,蠟燭一送到這邊,我就暈倒被抬回去了。”

“嗯,我也聽說了。”黃梓瑕點頭。

“這都是命!誰叫天要懲治惡人,以至於天打雷劈,我費盡所有心血製成的蠟燭,就這麽被殃及了!”呂老頭兒呸了一聲,一臉嫌惡。

周子秦若有所思:“我也聽說了,大家都說是天譴。”

“那種連男人尊嚴都不要的閹人,為了榮華富貴什麽事情做不出來?這世上最惡心的,就是不男不女的宦官!”呂老頭兒唾棄道。

黃梓瑕看著自己身上的宦官衣服,不知道呂老頭兒是真不認識宦官的衣服,還是指著和尚罵禿子,隻好苦笑。

周子秦爭辯道:“呂老伯,話不是這樣說的,宦官也有好人嘛。”

“好人?好人會連那話兒都不要?好好一個男人不做,把自己弄得不陰不陽?”呂至元冷哼,“這世上,男人就是天!天都不要做了,自甘下賤!”

黃梓瑕對這個老頭兒,隻能無言以對。

周子秦茫然道:“老伯,你剛剛說自己家香燭鋪斷了傳人……你沒有孩子?”

“老婆沒用,生不了兒子,又早死了,就留下個丫頭片子,能指望什麽?呸!”他唾棄道。

黃梓瑕站起來,拍拍自己身上的衣服:“好了,我去看看放生池那邊的魚是不是弄好了。”

和這個輕賤女人的老頭兒相比,她還不如待在那個臭氣熏天的放生池邊呢。

在送走了一麻袋又一麻袋的死魚之後,放生池那種快要炸開的臭氣,終於減弱了一些。

黃梓瑕和周子秦終於鬆了一口氣,捂著口鼻走到見底的放生池邊,問兩個僧人:“差不多了吧?”

“再運兩袋就差不多了,”放生池中的水已經排空,兩個僧人順著池邊的台階走下去,用簸箕和鏟子收攏死魚,一邊歎道,“我們兩人就是寺裏分派管這個放生池的。之前知道肯定會有大批信徒來此放生,我們兩人將池中水排淨,洗了一整天,累得都快癱倒了,沒想到今日又遇上這樣的事,真是罪過啊,罪過!”

周子秦同情地對他們說:“等這場變故過了,放生池就好打理了,到時候你們也可以休息一下。”

黃梓瑕的目光卻被池中一角一點暗沉的光吸引了。她忍著臭氣走到放生池內,走到那點光芒的旁邊,蹲下來仔細查看。

那是一根比筷子還細的鐵絲,約有兩尺長短,上端筆直,下端彎成一個半圓弧度。鐵絲一端尚有鐵鏽,另一端似乎被淬煉過,帶著隱隱青幽的光。

黃梓瑕將鐵絲拿起來,在手中掂量了一下。

“一根普通的鐵絲。”周子秦在她身邊蹲下,下了結論。

旁邊收拾死魚的一個僧人說:“前日我們將魚池清洗得幹幹淨淨,絕沒有這個東西。”

“應該是那天的混亂中,哪個香客掉下來的吧。”另一個僧人說。

周子秦點頭,認為有道理。

黃梓瑕則拿著這根鐵絲站了起來,說:“好奇怪,像這樣的鐵絲,是幹什麽用的呢?帶著它來參加佛會,又是為什麽呢?”

“很多啊,比如紮捆什麽特別重的東西,免得麻繩吃不住重。”

“那麽,它捆紮的東西,又去了哪裏?”黃梓瑕問。

周子秦奇思妙想最多不過,立即便說:“也許它捆的是一擔鹽,一落水鹽就溶化了,鐵絲也鬆脫了,賣鹽人隻好自認倒黴,把浮在水上的擔子撈走了。”

“誰會挑著鹽擔子來法會擠來擠去?”黃梓瑕都無奈了,隻好先拿著鐵絲上了台階,交到周子秦手中,“幫我帶到大理寺,就說是物證。”

周子秦露出驚嚇的表情:“你真的要偵破這個案子啊?”

“怎麽偵破?目前看來,一切都隻是天災巧合,”黃梓瑕轉身往外走去,“好歹弄點東西,表示我們並不是敷衍了事。”

“有道理。”周子秦說著,豎起大拇指。

與周子秦分別,黃梓瑕牽著那拂沙回到夔王府,一身疲憊。

“王爺回來了嗎?”她問門房大叔。

知道李舒白還沒回來,黃梓瑕覺得天氣更加燥熱了。幸好如今是盛夏,天氣炎熱,她直接打了兩桶水衝了澡。

冰涼的水讓她迅速冷靜下來,皂角的香氣讓她掃除了滿腦子倦怠。未時的夔王府宦官小院,寂靜無人。她洗了澡,坐在屋內一邊擦幹頭發,一邊想著今天晚上王蘊的邀約。

酉時,離現在不過三四個時辰。原本想與李舒白商量一下,可如今他偏偏不在,讓她莫名覺得緊張。

但該來的還得來,她也隻能先走一步看一步。

她暗暗警告自己,黃梓瑕,以前你萬事都靠自己,這才幾天,怎麽就開始想要依賴別人了?

等頭發幹了,她換上宦官的衣服,仔細將頭發梳好,插上簪子。對著鏡子看一看,銅鏡內映照出一個皮膚細嫩的小宦官,一雙眼睛清亮如點漆。

即使在宦官這類雌雄不分的人群中,似乎也依然有點突出。黃梓瑕取出黃粉,本打算在臉上再塗一點,但想了想,還是放下了手,事到如今,遮掩還有什麽用。

打開櫃子,在空****的抽屜內,王蘊當時送給她的那柄扇子,正靜靜地躺在裏麵。

她拿起扇子出門,剛好遇到盧雲中跑過來,對著她興奮地喊:“崇古,快點快點,晚膳有鱸魚,你不是最喜歡鱸魚的嗎?魯廚娘說給你留一條大的!”

黃梓瑕搖頭對著他笑道:“不用了,給你吧,我要出去呢。”

盧雲中詫異問:“去哪兒?跟王爺出去?”

她笑了笑,走了幾步,又回頭,很認真地說:“去王家,琅邪王家。王都尉今晚約我過去一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