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4 第四根刺 第一章

你以為我來了,

還會讓你一個人嗎?

許諾留在白城。

如蘭清秋所說,生存不易,更何況她一個沒學曆,什麽都不會的學生。好在許諾也不挑,先找了個技術性不強的工作,在一家公司當前台。如果讓熟悉的人看到,大概會大吃一驚,許淮安的女兒,差點兒成了莫永業兒媳的人在站前台,不過她沒多想,最重要的是先維持生計,付得起房租。

她同所有人都斷了聯係,手機號碼也換了,新號碼就發給兩個人,一個是蘭清秋,說媽,我在白城,我很好。蘭清秋打過來,許諾按掉沒接,蘭清秋發了短信過來,待不下去了,就來找媽。

許諾沒回,另一個是發給趙亦樹。自從出事後,趙亦樹一直很關心她,他很自責,如果當初許諾不是聽了他的勸,兩人就不會在一起,後來就不會發生這麽多事。其實和他有什麽關係,都是他們自找的。

一個人在白城的日子並不好過,趙亦樹幫了許諾很多忙。

開始許諾隻能找些簡單的工作,後來趙亦樹幫忙介紹許諾進了一家設計公司,從助理做起。如今大學生多,許諾連畢業證都沒有,能進去也不容易。

趙亦樹問過許諾想回學校嗎,說他可以幫忙。許諾想了想,還是搖頭:“現在也挺好的,就算畢業了,也得自己重新開始。”

“阿諾,你沒必要內疚,也沒必要懲罰自己。”

許諾搖頭:“我隻是不想再和過去有所糾纏。”

她要告別過去,一切的一切。

趙亦樹偶爾會來找許諾,但兩人從來沒談過莫铖,隻言片語都沒有。

許諾也從來沒有問過他的近況,仿佛她的人生從來沒有出現過這樣一個人,她沒愛過,也沒恨過。

時間一天天過去,蘭清秋在另一座城市繼續奮鬥。母女倆少有聯係,又本有隔閡,竟變得越發像路人,再加上蘭清秋的事業也不是特別順利,幾次給許諾寄錢也都被退回來,心也冷了,不如最初的熱絡。

許諾也和這座城市的每個人一樣,早起,上班,擠公交車,花兩個小時從崇明區到靜安區,晚上再從靜安趕回出租房。每天忙忙碌碌,有時候加班晚了,追趕末班車,難得有空位,許諾看著外麵一閃而過的夜景,光華璀璨,會想,她活著到底為什麽?

那些每天和她擠公交車的人,有帶著夢想剛來到白城的,有想在這個城市爭一席之地的,還有小夫妻為未來奮鬥的……自己呢,許諾不知道,她隻是很忙,忙著生存。

她現在做室內設計,為客戶設計一個獨一無二的家。每個客戶來公司溝通需求時,都是容光煥發,一臉期待幸福地說,我要臥室是怎樣的,客廳要什麽風格……許諾靜靜地聽著,嘴角會不自覺地揚起,多幸福啊,他們有一個家。

她有家,可她的家被自己毀了,變得支離破碎。

二十一歲生日,許諾在加班,從公司出來,她一路狂奔去公交車站,心裏冒出個想法,她要買房!

對,她活著的目標就是買個小小的房子,不需要很大,有個安生之地就行。那是她的家,她累了,可以躺在柔軟的**,然後養隻貓或狗相伴,她會把房子設計得美美的,溫暖又獨一無二。下定這個決心之後,許諾暗暗鬆了口氣,她也有生活目標了,白城的房價很高,光一個首付就夠她奮鬥好幾年。

這就是二十一歲的許諾,她活得努力而安靜。

她沒有朋友,除了趙亦樹,沒人了解她的過去。她和過去那樣,把遇見的人都安排在妥當的位置,同事是同事,客戶是客戶,禮貌而生疏。她把自己武裝得像一隻長滿刺的刺蝟,隻要稍有人靠近,就亮起全身的刺。

她一無所有,活得貧窮而小氣,租的房子永遠在最便宜的老城區崇明,幾乎隔陣子就要找房。她搬過好幾次家,漏水的房子她住過,炎熱夏天沒有空調的房子也住過,也遇到過極品的房東,被連人帶行李趕出來……

可她平靜地接受命運給予的一切,沒人知道,這個不愛笑有著安靜眸子的女孩兒,她母親在另一座城市打拚,事業慢慢有了起色,她的父親許淮安在白城有八套房子,她公司附近的國際學校,每天接送的豪車裏麵有一輛坐著的是她同父異母的弟弟許言。

說起許言,許諾倒是見過幾次。

許言上小學了,早忘了那個鄉下來要錢的姐姐。許諾倒是一眼認出許言,因為他和許淮安長得挺像的。第一次在路上見到許言,他正從車上下來,許諾下意識地要躲開。後來發現她想多了,接送的是司機,根本不認得她,許言蹦蹦跳跳從身邊走過,就像路過的一個陌生人。

許諾回頭看了一眼,想到許淮安,如果爸爸看到自己如今的光景,會有什麽表示。她又搖頭,覺得可笑,以前他們住在相鄰的小區都不會遇見,何況他們現在住在不同區,更不可能遇見。崇明區和靜安區都屬白城,但一個天一個地。

或許是一個人太孤獨,知道許言在附近,許諾會多留意。

許言長得矮矮的,比同齡人矮一點兒,穿著西式校服,乍一看還有點兒像柯南。小時候許諾看到這個弟弟就覺得各種煩,現在大了,也就是個小屁孩兒嘛。

可就算知道那是她弟弟,許諾也沒想去認他。

直到有次,許言站在路邊等車,突然有輛車橫衝直撞過來,就要刮到他,正好許諾路過,拉了他一把。四周一片驚呼聲,許諾把許言抱在懷裏,低頭看到他和許淮安相似的臉,趕緊放開他,向前走。沒料到,許言竟跟上,許諾走了一段路,發現小屁孩兒仍跟著。

許諾停下來,抱著胸問:“幹嗎跟著我?”

“姐姐,你剛才救了我,我還沒說謝謝。”許言很有禮貌地說,認真道,“謝謝你,姐姐。”

許言說完,衝許諾甜甜笑了一下,便回到校門口,小書包在後麵一晃一晃。

許諾愣了下,許言比小時候有禮貌了,也可愛多了。

她沒忍不住,喊了一句:“喂,你小心點兒。”

“知道了,”許言回頭,又說,“姐姐,你真好。”

許諾微微一愣,她好?

除了阿公,誰會覺得她好,媽媽怪她毀了她的事業,爸爸不喜歡她,莫铖……

許諾搖頭,沒想到幾天後再碰到許言,他還記得她,硬要請她吃冰激淩說答謝她。

許言長得矮,個子小小的,眼睛大,嗓音清脆,許諾和他說了幾句,竟覺得他挺可愛的。吳瓊心機重重,許言倒是個心善軟萌的小孩兒。一來二去,兩人還成了朋友,許言問過許諾名字,許諾說:“你就叫我姐姐。”

許言絕對想不到他們是姐弟,許諾也沒想說,囑咐許言別告訴家裏人認識她,當兩人的小秘密。小孩子總對秘密充滿興趣,許言開心地答應了,和這位姐姐做起了秘密朋友。

許言很喜歡說話,每次見到許諾就拉著她講個不停,說他太矮了,同學都欺負他,爸爸疼他,但很忙,還有媽媽,天天就知道做美容,看鏡子的次數比看他還多……

許諾聽著,哭笑不得,說矮沒關係,多喝點兒牛奶,很快就會長高的。

許言瞪著大大的眼睛,很期待地問:“真的?”

“可牛奶好難喝啊!”他又苦著臉。

許諾笑笑,她也不知道為什麽會和許言走得那麽親近,可能是因為血緣,可能她太孤獨了,可能是成人的世界太複雜,她一直都看不懂,想躲在小孩兒的天真裏,暫時歇一會兒。

許諾覺得累,活著累。

她才二十一歲,卻像人生走到盡頭,很難再感到快樂或悲傷。她除了塵封的記憶,一無所有,但許諾清楚,這怨不得別人,是她造成這樣的結局。她隻能告訴自己,她有個目標,一間小小的房子,她要給自己一個家,她活得很努力,但也隻是活著而已。

一天天都在平淡中過去,不知不覺三年過去了。

許諾也習慣了這樣平淡無奇的日子,她以為一生都會如此過去,有一天她能存夠買房子的錢,有個窩,然後某一天,老死在小小的家裏。三年了,她還是一個人,她帶著阿公的相片搬了好幾次家,每次看到阿公,她都告訴自己,找個人吧。

她處在最好的年齡,年輕水靈,就算冷了點兒,也不是沒人追,但她做不到,別說出去約會,就算有人稍有暗示,許諾都會像受驚的兔子一樣逃得遠遠的。

那場如流星短暫的戀愛,燒盡她所有的勇氣和力氣,留下一個四處漏風的空殼。風吹進來,都是冷颼颼的涼意,風進來,不留痕跡地流失,她沒法再愛了。

三年,許諾沒去想莫铖,也不去打聽。他被判三年,以莫家的手段會把他早點兒弄出來吧,但莫铖沒出現,許諾也沒去找他。

她安靜地生活,活在這世上,但這個世界仿佛與她無關。

直到二十三歲那年的除夕夜,許諾被急於團圓的房東趕出來。

她一個人走在下雪的長街,看到那人的瞬間,心被揉得稀巴爛,疼得血肉模糊。

他就這樣毫無預兆地重新出現在自己麵前。

莫铖沒什麽變化,但許諾固執地相信,他變了,滄海桑田,脫胎換骨。他瘦了,整個輪廓和五官都顯得深刻立體,打著一把黑色傘,穿黑色風衣,變得英俊了,也成熟了,笑容和煦,像個成年人,她以前認識的莫铖是很張揚有嚴重孩子氣的大男孩兒。

一刹那,許諾就要哭了。

她想對時間說,把過去的莫铖還給我,才三年,你就把他變走形了。

莫铖一步一步走到她麵前,他說:“這不是阿諾嗎?”

第二句,他是笑著說的,早知如此的模樣:“你還是沒人愛啊?”

許諾心很痛,她很想哭,她匆匆走過,她怕一時沒忍住,風雪會把她的眼淚吹出來。

這是莫铖,三年,他們三年沒見了。

三年前,他們帶著仇恨分離,說了不再見,為什麽還是遇見了?

天在下雪,可不夠大,不夠掩蓋不堪的過去,不夠麻木沒治愈的傷口。

莫铖在她耳邊說:“怎麽?我的諾,不恭喜我出來了嗎?”

他那麽溫柔又帶著些嘲諷地說:“我回來了,又有人愛你了。”

曖昧不清的語氣,溫熱的呼吸,燙得許諾的耳朵有點兒紅。

她多想能驕傲地抬起頭說,我有人愛,那樣,她就徹底地告別過去,獲得新生,而不是苟延殘喘地守著灰白枯敗的愛情。但她沒有,她灰白的生活沒有一絲色彩,許諾隻能假裝平淡地問:“你出來了?”

她成功地看到莫铖有點兒恨意的眼神,可和過去一樣,許諾感覺不到任何痛快。這三年,許諾無比深刻地明白一個道理,愛不該拿來傷害。此刻她隻想離去,她說:“莫铖,我們誰也不欠誰了。”

許諾往前走,沒走幾步,就跌進一個懷抱,溫暖鋪天蓋地襲來。當莫铖的大衣,像巨大的天幕,穩穩落在他們身上,把兩人包起來,許諾如同躲進一個安全的堡壘,風雪被隔絕了,世界溫暖了,鼻間全是他的氣味,有些熟悉卻又有些不同了,少了淡淡的煙味。

莫铖用力抱著她:“你要去哪裏?你以為我來了,還會讓你一個人嗎?”

隻有他會擔心她會不會孤單,是不是一個人。許諾自暴自棄地把頭埋在莫铖的肩窩,臉貼在他的胸前。外麵的風雪那麽大,她隻想躲一會兒,一會兒就好了。

她說:“好冷。”

真的好冷,這個世界總讓她感到冰冷。

第一次是她去找爸爸,爸爸毫無預兆地指著一個嬰兒說,這是你弟弟,然後是她被媽媽關在門外,差點兒被凍死在大年夜。還有那一夜,莫铖不顧她的感受蠻橫地進入,第二天,看到阿公躺在病**,她把臉貼過去碰到阿公冰冷的臉頰,好冷,冷到骨子裏……這些刺骨的寒意,在夜深人靜會喚醒許諾,莫铖的詛咒會在耳邊響起,許諾,你這個惡毒的女人,沒有人會愛你的。

她是惡毒的,可她真摯地愛過每一個至親至愛。

她滿身的刺,一頭對著別人,一頭也紮進她身體裏,根植在血肉裏,就像蜜蜂的刺,別人被紮到隻是疼一下,它卻會失去生命。

許諾緊緊地抱著莫铖,她的心是痛的,但身體是溫暖的。

飛蛾撲火,至死方休。人和飛蛾其實沒什麽差別,為了一點點溫暖,可以賠上性命,原來她和媽媽是一樣的人。

雪依舊在下,紛紛揚揚,兩人在雪中擁抱了一會兒。

莫铖帶她離開,許諾沒有拒絕,她真的孤單太久了,實在沒法拒絕這風雪之夜唯一的溫暖,何況這是大年夜……

當車啟程,許諾望著窗外,對自己說,就這一晚。

這一晚,灰姑娘坐著南瓜馬車,穿著水晶鞋,和王子共舞。

這一晚,她暫且生活在童話裏,忘了那些針鋒相對互相傷害的冰冷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