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1 似我盛放

八月末的西南地區,天微冷,多雨。此刻,杭瑞高速公路大堵車。

外麵的天灰蒙蒙的,小雨淅淅瀝瀝地下著,公路上停滿了車,在雨中靜靜地等著。似乎是耐心都已用盡,司機們連喇叭都懶得去按了。

一輛黑色斯賓特商務車的司機開門走了下來,他披上雨衣走向前去敲開了一輛旅遊大巴的門,在車下高聲詢問售票員前麵的情況。

小雨漸漸變成了毛毛細雨,不過天依舊陰沉得厲害。遠處連綿起伏的山脈在一片霧中朦朦朧朧,讓人覺得前路也縹緲不可尋一般,前進不得。

那人脫了雨衣坐回車上,回頭看向後座的男人:“老板,聽說前麵發生了連環車禍,搞不好要封路,怎麽辦?”

孟斯年蹺著腿靠在椅背上,看著遠處起伏的層巒:“等等吧。”

從中午到傍晚,前麵的車子完全沒有鬆動的跡象,後麵的車子也已經堵了幾百米,如今已到了進無可進、退無可退的地步。

毛毛雨飄個沒完沒了,其他車子裏的人已經開始冒雨出來散步,附近鎮上的人聞訊趕來售賣食物和水,安靜了一下午的公路,在傍晚突然開始熱鬧起來。

孟斯年終於坐不住,拿了煙和打火機開門下車。一陣涼風伴著冰涼的雨絲刮來,他點燃煙,彎腰將西裝外套拿了出來。他再回身時,旁邊的白色車子上下來一位踩著細高跟鞋的年輕女人。她盯著孟斯年細細地看著,後者卻沒有因為她的觀察而賞賜哪怕絲毫的目光。

女人主動說話:“先生,借個火。”

孟斯年瞥了一眼,將手裏的打火機遞給她。她接過去卻沒動,再次開口:“我好像見過你?”

孟斯年穿上西裝外套,嘴裏叼著煙,也沒看她:“是嗎?”

“明星?我記得我在電視上見過你。”女人還在盯著他看,他沒再說話,抬頭看向不遠處。湖泊彼岸,田野盡頭,是一個看起來安靜祥和的小鎮。白牆綠瓦的建築群錯落有致地倚靠著山腳,北方很少見到這樣的古鎮。孟斯年呼出一口煙霧,抬腳跟著鎮上的人一路下坡走向鎮子。

經過一座橋後,走到田間,路由於雨水的浸潤變得有些泥濘,他穿著鋥亮的皮鞋走上小鎮石板路時,已經沾了很多讓人煩躁的泥土。他無視附近敞著大門高聲詢問他要不要食物和水的住戶,一路順著青石板路向前走著。直到走到一處比其他房子稍微大些的房屋前,大門似乎已經非常古老了,雖陳舊,但幹淨油亮。他抬手,輕輕地敲響了大門。

孟斯年也說不清為什麽鎮上這麽多房子他非要敲響這一間。後來,他很多次回想,也沒找出準確的答案。或許是那從白色的牆頭探出來的不知名的花幽香迷人,或許是二樓飄著紗簾的窗邊有麻繩編織的風鈴在毛毛雨中若有似無地響著,或許就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衝動……

來開門的是個女孩。

漆黑的長發編成兩條辮子搭在肩頭,劉海越過眉峰縷縷彎曲。女孩從敞開的門後歪頭看他,圓圓的瞳仁像是黑夜裏小貓的眼睛,亮得不像樣子。

她疑惑地看著門外英俊的男人,非常高的個子,發絲被雨水打濕,看起來價格不菲的西裝肩頭也有細小的雨珠。她仰頭問:“您找誰?”說話間,兩側臉頰上有若隱若現的小酒窩。

孟斯年心不在焉地正想著自己已經多少年沒見過這樣清澈明亮的眼睛,聽到女孩的說話聲,他將嘴裏的煙頭拿出來捏在手裏,聲音不自覺地溫柔了一些:“路過,想借用一下洗手間,可以嗎?”

女孩還沒說話,屋裏就傳來詢問的聲音:“是誰呀?”

“爺爺,是一個想借用洗手間的叔叔。”女孩邊回頭說著邊打開了大門。

孟斯年將手裏掐著的煙扔進門邊的垃圾桶裏,聽到她的話,挑了挑眉,叔叔?

和預想的差不多,古香古色的院子裏有一棵不知道名字的大樹立在南側的牆邊,綠葉中的紅花帶著怒放的鮮豔。樹下堆放著各種花花草草,花盆也是五顏六色的,和市麵上賣的不太一樣,看起來很稀有。

石板路通往房屋門庭,孟斯年低頭看著石板上雕刻的花紋,或許該叫圖騰,和旁邊那些瓶瓶罐罐上的圖案一樣。

走在前麵的女孩微微側了頭,對他說:“別踩到我的小草啦。”

孟斯年扭頭看了一眼石板路邊種的一片綠油油的形狀怪異的小草,隻覺得這都是什麽稀奇玩意兒,從未見過。他抬頭看向前麵的女孩,女孩穿了條紅色連衣裙,沒什麽花色,那個紅和她的唇色一樣,美得鮮活。

若不是來的時候見到有人手裏拿著方便麵和礦泉水,他會懷疑自己是穿越了,或許他無意中來到了五柳先生的桃花源也說不定。

西南山腳下的小鎮,有著像是江南民國時期水靈靈的女孩。

她走上木板台階,帶他進了主屋,尋了一樓的一處洗手間,開了門後腳步輕快地走上了二樓。

孟斯年從洗手間出來時,偌大的客廳裏,實木長椅上已經坐了一位白發老人。看起來年逾古稀,但一雙眼睛矍鑠明亮。老人拿著紫砂壺倒了杯茶,見他出來,指了指桌子:“紙巾。”

孟斯年道了謝,隨口問道:“老先生,這是哪裏?”

“曲桑。”

孟斯年邊擦手邊觀察著這座十分講究的房子,牆上的山水畫、老人手裏的茶杯以及其他用具和擺設都在說明這不是普通的人家。

老人給他倒了杯茶,示意他坐:“喝點熱茶,外麵不知道還要堵到什麽時候。”他怎麽看都不像是鎮上的人,稍加猜測就能知道他是堵在高速上的過路人。

孟斯年覺得這座宅子十分考究,確實沒想立刻離開,便坐到老人對麵的椅子上,接過茶,抿了一口:“南糯白毫。”

老人一笑,還沒說話,樓上就傳來人在木板上跑動的“咚咚”聲,同時伴有若有似無的歌聲,輕淺的哼唱,悠揚婉轉,是孟斯年從未聽過的曲子。

“小丫頭淘氣,總是閑不住,”老人說著,衝樓上喊道,“格格,給這位先生拿條毛巾來。”

格格?很有意思的名字。孟斯年低頭喝茶,胡亂地想著,或許他真的來到了另一個時空,遇到了清朝的格格。

女孩“咚咚咚”地跑下樓,手裏拿了一條白毛巾,另一隻手上握著的是銀色的iPod,白色的耳機線一路向上,直至隱沒在女孩兩條辮子下的耳朵裏。

孟斯年接過毛巾,視線從女孩白皙手指下的iPod上移開,心想:哦,現代。

女孩沒看他,遞了毛巾後重新塞了塞耳機,轉身又上樓了。

毛巾上不知是什麽味道,桂花或者桃花?他對這些植物絲毫沒有研究,現在卻有些好奇,這個和女孩身上味道一樣的香氣是來自哪種植物。

一杯茶後,頭發已不那麽潮濕,孟斯年並沒用那條毛巾。

老人起身道:“我手邊還有活,你先坐著休息,不用客氣,等路通了再回去也沒事。”

孟斯年起身致謝,或許是小鎮民風淳樸,祖孫倆對他絲毫沒有防備心,待人大方,自然隨意,這讓他感覺很舒服。目送老人離開,他抬頭看了一眼樓上,跑步聲沒有了,隻有極輕的哼唱聲還在若有似無地傳來。

他站在木質樓梯下,抬頭看去,半晌,喚了一聲:“格格。”

樓上的哼唱聲戛然而止,女孩從扶手後出現,居高臨下地低頭看他。她不知何時已經打散了辮子,微卷的發絲從一側垂了下來,不遠處的吊燈的燈光映照在女孩的雙眸中,一閃一閃的。

“叔叔,你叫我了?”她的問話中帶著一絲驚訝。

“這裏到沙溪遠嗎?”孟斯年直接忽略女孩的那聲“叔叔”。

“開車要兩個小時。”她說。

“我的車在高速路上堵著,還有什麽方法去沙溪嗎?”

格格從樓上走下來,看了看腕間的手表:“鎮中心有大巴,不過末班車剛走。”

孟斯年在樓梯下方站著,站得筆直,他看著格格:“還有別的方法嗎?或許我可以在這個鎮上找輛車?”

“我有車。”格格輕笑一下,臉頰的酒窩比她說話時更明顯了。

孟斯年挑眉:“你能開?”

“當然。”

“你有駕照?”

“當然。”

“你成年了?”

格格這次沒回答“當然”,隻是從門邊的五鬥櫃上拿起車鑰匙晃了晃:“因為成年了,所以有駕照,所以能開車,簡單的邏輯問題。”

孟斯年坐上格格的黃色smart兩座車時才意識到剛剛他似乎被這個小女孩嘲笑了。

挺酷的小孩。

格格發動車子時,扭頭看了他一眼:“看著麵熟,叔叔是明星嗎?明星出門不都穿私服嗎?這麽正式,像趕著去結婚。”

孟斯年覺得要收回之前那個想法,一點都不酷了,八卦!

這是今天第二次被人說麵熟了,他從不知道自己竟然紅到了偏遠的西南小鎮:“趕著去上墳。”

格格白皙的臉頰在蓬鬆的黑發的襯托下顯得更小,漆黑的眼睛疑惑地看著他。

他並未開玩笑:“一個朋友的忌日,所以今天必須到沙溪。”

“哦。”

車子在夜幕降臨前駛出小鎮。

“高速堵得跟喪屍圍城似的,我走小路,可能有點顛簸。”格格伸手點開音樂,說道。

“好,謝謝。”擁擠狹小的車廂內溫度漸漸升高,外麵的毛毛細雨還在下著。孟斯年沒法開窗,便伸手將西裝外套脫了下來,“我會付車費。”

“不用,”格格的聲音在音樂聲中更顯悅耳,“剛拿駕照,就當練車了。”

孟斯年解襯衫袖扣的手指一頓,半晌才道:“格格小姐,我覺得我需要提醒你一下,作為一個新手,這個車速,有點過分了。”

“還好,我還能更快。”格格慢悠悠地回答完,踩了一下油門。

“我的命非常值錢,這麽說,你會收斂點嗎?”孟斯年想,這小孩不僅有點酷,還有點浪。

格格“咯咯”笑了兩聲:“確實有聽說你們明星的手啊腳啊都買幾百萬保險的。”

“我不是明星。”孟斯年說。

“我確定在哪裏見過你,這張臉。”格格瞥他一眼。其實她想說,她確定見過他這張讓人記憶猶新的帥臉,但這位大叔高高在上的“氣質”讓她並不想誇他。

“說不定我比明星還厲害呢?”他不是個喜歡與陌生人交談的人,也不喜歡和別人說起自己。但這個小女孩,卻讓他多說了兩句。

格格認真地看著路,似乎對他的身份並沒有多大興趣,好半晌才回了句:“哦,那你厲害了。”

孟斯年發現這裏的天黑得很晚,在這樣的陰雨天,接近七點鍾時道路還能很清晰地看清。但隨著雨漸漸停止,暮色也隨之降下來。昏暗的天色下,山脈在遠處起伏,影影綽綽,悠遠綿長。

本就人少的小路越發安靜,再走上半個鍾頭便看不見人了。

車內的溫度很舒適,流淌在車廂裏的音樂優美舒緩,旁邊的女孩安靜認真地開著車。這種感覺,讓人覺得……舒服!

孟斯年伸了一下腿……伸不開,舒適度打了個折扣。

“那什麽……”旁邊的女孩突然開口,“叔叔……”

“我姓孟。”

孟斯年那句“你可以叫我孟先生”還沒說出來,隻聽格格緊接著叫了聲:“孟叔叔。”

“……”

孟斯年扭頭看她,半晌,決定不和她計較:“怎麽了?”

“你害怕嗎?”格格小聲說,“你看外麵。”

外麵漆黑一片,別說路燈了,陰雨天連顆星星都沒有,若仔細看,會看到路邊一閃而過的婆娑樹影。

他回頭問:“怎麽了?”

“會不會有鬼呀?”她問得越發小聲了。

孟斯年低聲笑了笑,然後說:“有吧。”

格格微愣,隨即皺緊了眉頭瞪他一眼。她可能是想從他那裏得到些許安慰,但誰知這個“孟叔叔”看起來正派,其實挺壞的。

之後格格再沒說話,孟斯年給司機打了個電話,詢問了道路情況後又交代了幾句,再掛斷電話時,他們已經上了大路。相較於之前的山間小路,這裏可以說是“燈火通明”了。格格的心情好起來,跟著循環播放的音樂輕輕哼著。

孟斯年覺得,這樣糟糕的雨夜竟然也不是那麽讓人討厭了,似乎還多了一絲愜意。

到沙溪時剛過八點,正是這裏熱鬧的時候。穿過鬧市區,格格按照導航將他送到一家客棧門口。孟斯年拿著西裝外套下車:“要跟我下來嗎?”

“去洗手間。”她跳下車,跺了跺腳,跑到後備廂拿了件針織外套披上。沙溪像是沒下過雨的樣子,但涼爽甚至有些“凍人”的氣溫倒是與曲桑沒什麽不同。

沙溪古鎮的旅遊業近兩年火得一塌糊塗,隻要有房產,稍微裝修一下,開家客棧就是筆穩賺不賠的買賣。格格攏著衣服跟著孟斯年進了客棧,他們來的這家客棧一樓更像是個小酒館,歌手拿著吉他在那兒哼唱,一些買醉的客人三三兩兩低聲交談。

格格跟著孟斯年走到前台,前台的年輕小哥頭也不抬地說著“歡迎光臨”,“住宿還是喝酒”還沒說完就愣住了。

“孟先生?”小哥驚訝地看著麵前的人,穿白襯衫的手臂上搭著西裝外套,倒是他一貫的裝扮。驚訝過後小哥忙低頭看了一眼手表,“我以為您今天不會來了。”

“堵車,”孟斯年說著朝四周看一眼,“走得開嗎?”

“能。”小哥拿毛巾擦了擦手,喊了個人過來看著。

兩人沒多說什麽,接下來要去哪兒,彼此都心照不宣。

孟斯年回頭看向格格:“洗手間在二樓。”

“哦。”格格轉身朝樓梯走去,走了兩步,站定,“孟叔叔,你今天還回去嗎?”

孟斯年問:“你自己敢回去嗎?”

“你說呢!”

“住這裏明天再回去沒關係吧?”

“那倒是沒啥大關係,我可以跟爺爺說去同學家玩,明天回去也就是被他打斷腿之類的。”格格扶著樓梯扶手,一本正經地說著。

孟斯年勾了勾嘴角,幾不可聞地笑了一下:“我半個小時後回來,和你一起回去。”

客棧小哥開了輛越野車,上山前,他問:“孟先生都有這麽大的侄女了?您好像比我哥哥還小上幾歲吧。”

孟斯年係好安全帶:“路上撿的小孩,聽她瞎叫。”

小哥笑了笑,隨口又問;“我店裏那個歌手怎麽樣?簽給你?”

孟斯年挑了挑眉:“差點火候,不要。”

“要求還是這麽高。”

兩人聊著很快就到了墓地,拜祭完逝者後再回到客棧,前後不過半個小時。孟斯年在一樓沒找到格格,和小哥打了招呼後回到門口的smart旁,發現格格靠坐在副駕駛座椅上睡著了。

座椅不能完全放平,她側著身不太舒服地蜷著,穿著針織長衫,懷裏抱著一個抱枕,睡得沉沉的。

客棧的燈光透過車窗照射進去,女孩長長的睫毛在臉上打下一小片陰影,那雙漆黑又明亮閃爍的眸子被隱藏起來,人沒了之前的那種漫不經心。這安安靜靜的樣子讓他想起小時候外婆家養的那隻貓,整日懶懶散散地蜷縮成一小團找角落睡覺,很乖。

他繞到駕駛座邊,一點一點輕輕地從女孩蔥白的手指中摳出車鑰匙。為了她的腿,他準備給她當一次司機。

後來,格格是被刹車晃醒的。她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看了一眼旁邊的人:“你回來了,孟叔叔。”

孟斯年將車裏的燈全打開,對她說:“你也回來了。”

格格花了一分鍾的時間才完全清醒,並意識到自己已經回到曲桑。她裹著外套走下車後,就見到自家大門一側停了一輛黑色商務車。微愣後,她回頭看看自個兒的smart,好像站在姚明身邊的武大郎……

從商務車上下來一個人,把手裏拿著的大衣送到孟斯年的手中。孟斯年回頭看向睡眼惺忪的格格,見她還是一副迷迷糊糊的樣子,就拿出一張名片塞到她手中:“我的名片。”

格格“哦”了一聲,將名片放進衣服口袋裏,然後伸手到他麵前,勾了勾手指:“再給我一張,有筆嗎?”

司機遞了筆給她,她蹲到地上寫了兩下,再把筆和名片一起交給孟斯年:“我的名片。”

孟斯年拿起來,就著她家大門前昏暗的燈光看了一眼,看到自己名字旁邊兩個歪歪扭扭又自帶瀟灑意境的字:蘇格。

他的電話號碼也被劃掉,換成了她的。蘇格擺了擺手,邊開門邊說:“以後用車找我。”

孟斯年低聲笑了一下,回頭看了一眼她的smart,突然問:“格格,你車裏放的小提琴曲子是什麽名字?”

蘇格此時已走進了大門,聽到他的問話,從門縫裏露出小腦袋,歪著頭回答:“沒名字。”

孟斯年挑了挑眉看她。

她打了個哈欠,咕噥著說:“自寫自彈的,還沒取名字。”

聽清這句話的瞬間,驚訝的神色從孟斯年的臉上一閃而過。他一臉不可思議地看著她,隨後,將手中的大衣交給身後的司機,大步走到門口,伸手:“來,格格,我們來談談。”

涼風徐徐,小鎮靜謐得沒有一點聲音,蘇家大門邊的燈泡邊上繞著幾隻飛蟲。蘇格坐在商務車寬敞的後座上,看了一眼站在車外的人,又看了一眼手表。時至午夜,這人竟然把進了家門的她又拉出來,並且把她拉出來後他也不說話,拿著她的iPod聽起來還沒完了。

“那個,孟……”

她還沒說完話,孟斯年就輕輕地對她做了個“噓”的手勢。他的手指很細很長,慢慢地豎立在唇中間。高挺的鼻梁上,那一雙溫柔的眸子中映著她的樣子。

蘇格低頭“哦”了一聲,繼續無聊地坐著。

過了約莫十分鍾,孟斯年將iPod還給她。他看她的神色,有種說不上來的微妙。

蘇格捂著嘴又打了個哈欠,孟斯年見她一副困頓的樣子,直入主題:“這首曲子賣給我怎樣?”

蘇格挑眉看回去,細細地觀察著他,因為打哈欠而變得水潤的眼睛慢慢睜大了些。

孟斯年不知道從哪裏拿了一個煙盒出來,抽出一支煙後才想起來自己的打火機給了在高速路上搭訕的那個女人。他磕了磕煙盒,抬眸看她:“開個價?”

“市場價多少?”蘇格問。

“詞曲一起是三萬,優質的五萬。”他將煙叼進嘴裏,回頭向司機借打火機。

“這曲子算優質嗎?”蘇格又問。

司機搖了搖頭,說自己戒煙了。孟斯年轉回頭看蘇格:“我挺喜歡……”

他還沒說完,蘇格就跳下車,從衣服口袋裏掏出一個打火機,在他麵前晃了晃:“五萬,成交,附贈打火機一個。”

孟斯年:“……”

見他接過打火機低頭點煙,並沒反駁,蘇格勾起嘴角笑了,眼睛也彎成了月牙。她伸手抱了抱孟斯年,立刻又笑嘻嘻地鬆開:“孟叔叔,您真是雪中送炭,我正好想買架鋼琴又不好意思向爺爺開口。”

“你想買的鋼琴多少錢?”孟斯年挑挑眉。

“之前就想隨便買個立式的,現在想買四萬九千九百九十九的那架紅色三角鋼琴。”

孟斯年“嗬”了一聲:“你這意思是稅後五萬?便宜都讓你占了。”

“同意了嗎?”蘇格歪頭看他,透過他吐出的煙霧想看清他的神色。

“小孩心眼太多會耽誤長個子的。”他沒說同不同意,隻抬頭瞄了她一眼,問,“你會彈鋼琴?”

“不會,準備學。”

蘇格說完,院子裏就傳來她爺爺的聲音:“是格格回來了?”

她應了一聲,回頭看著孟斯年,眼睛睜得大大的,閃閃發光。

孟斯年吐著煙霧:“我同意了,進去吧。”

蘇格勾唇一笑,對孟斯年比了個打電話的手勢,開門走進院子裏,隨即傳來落鎖的聲音。

孟斯年給蘇格打電話時是他離開曲桑的第三天的下午。

那天陽光明媚,蘇格正蹲在院子裏給自己的花花草草換土。聽到電話鈴聲,她脫了手套,也沒看電話號碼就接了起來:“喂,你好。”

“我是孟斯年。”

“誰?”

“孟斯年。”他極有耐心地又緩慢地說了一句。

蘇格突然想起幾天前的雨夜,那個話少悶騷的優雅的叔叔。她猛地站起身,衝著遠處喊道:“爺爺,我那件長針織衫呢?”

“洗了,在繩上晾著。”

蘇格掃了一眼,跑到門庭處,從那件針織衫的衣兜裏掏出一個皺巴巴的紙團,單手攤開,最上麵一行小字:千棠國際音樂,再下麵是“總裁”兩個字,中間是他的名字。那天燈光昏暗她沒細看,現在,在午後暖洋洋又明亮的陽光下,她看得一清二楚——

孟斯年。

孟子的孟,億萬斯年的斯年,一個字都沒錯。

當年那個天才少年鋼琴家,後來讓國人驕傲的國際鋼琴大師。

她父親還在世時,經常對因為貪玩不想練小提琴的她說:“你到十七八歲時,能有孟斯年一半的成就,我此生就無憾了。”

今年十八歲的她還是音樂學院的一個普通學生,或者說是有點特立獨行的普通學生。她的老師說她的小提琴拉得很好,開始幫她聯係樂團,她卻不甘寂寞地自學了吉他,最近又對鋼琴產生了興趣。前幾天搜鋼琴曲時,孟斯年這個名字的出場頻率依舊高得出奇。

可能因為五年前他突然不再開任何演奏會,突然成了音樂公司的老總,所以,他之前彈奏的鋼琴曲成了絕版,也成了經典。

“你是孟斯年?”

“我是孟斯年。”絕對的耐心和素養讓他沒有立刻掛斷電話。

“不是,我問的是,你是我以為的那個孟斯年?”

孟斯年沒有立刻回答,蘇格聽到打火機的聲音,他又在抽煙。半晌,隻聽他慢條斯理地說:“你把我給你的名片扔了?”

“沒啊,在我手裏呢。”隻是已經麵目全非了。

“低頭看一眼,再敢問一句就讓你回小學重讀。”

蘇格“咯咯”笑了幾聲,她不追星,再加上年齡小,所以對當年紅透半邊天的孟天才的長相並沒什麽印象。

“找你是有正事,給我個郵箱,我把合同發給你。”孟斯年說。

後來,在蘇格的要求下,兩人加了微信,沒兩分鍾,一份合同就發了過來。

孟斯年:打印出來,一式兩份,簽完郵過來。

格格吉祥:孟叔叔你是在太京嗎?

孟斯年:對,你可以稱呼我孟先生。

格格吉祥:孟叔叔,我過兩天就開學了,直接把合同帶過去吧。

孟斯年:嗯。

孟斯年:哪所學校?

格格吉祥:音樂學院。

孟斯年:嗯。

孟斯年:蘇格,你去百度一下我的年齡。

一分鍾後——

格格吉祥:1989年?我原以為你是90後,原來是80後的叔叔啊。

格格吉祥:看完了,怎麽了?

格格吉祥:孟叔叔?

孟斯年:沒事。

九月,初秋的降臨讓天空變得安靜高遠,連太京的天都少有地見了藍。蘇格從機場出來,拖著大行李箱,背著她的小提琴走到出口。掃了一眼周圍,討厭的開學季,椅子上坐滿了人,她將行李箱靠在牆邊,轉身坐到行李箱上,開了一局遊戲,邊打邊等人來接。

聽到江染叫她的時候,她在遊戲中剛剛第八次被擊殺,隊友已經開罵了。蘇格發了條消息,故意賣萌:嚶嚶嚶——不太會玩嘛!然後才慢悠悠地抬起頭:“巧啊。”

江染穿著非常淑女的連衣裙,踩著小高跟鞋,居高臨下地看著她。或許是出於禮貌,對著她輕輕笑了一下,然後說:“我朋友來接我,你沒車嗎?帶你回學校?”

其實,蘇格與大她一屆的江染雖然都在校交響樂團,但平日裏並沒什麽交集,話也沒怎麽說過。但自從團長對蘇格的小提琴水平總是有意無意地誇獎後,江染對她的態度就多了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敵意。

同是小提琴手,暗中攀比無可厚非。

蘇格複活了,她低頭繼續打遊戲:“謝謝啊,學姐,我在等人。”

“OK。”蘇格聽到頭頂江染淡淡的聲音,隨即又聽她說,“程藍的車哦,你確定不坐?”

蘇格繼續認真地打遊戲,半晌才問:“程藍是誰?”

估計江染沒想到蘇格會這樣回答,愣了一下,然後轉身走了,走的時候應該是盡力控製才沒對她翻白眼。

蘇格抬頭目送她走上一輛吉普車,車子疾馳而去,一晃而逝的是程藍那紮眼的亞麻綠的發色。同時,蘇格的手機裏傳來她再次被擊殺的音效。

程藍誰不認識呀,校草,藍色Blue樂隊主唱。校慶演出時,他搶盡了風頭,一度把場麵弄成“當紅明星見麵會”的模樣。與蘇格同一間寢室的穗穗每天在她耳邊念叨,儼然一副把他當成了本命偶像的模樣。

想到穗穗,穗穗就來了。她將車子停在剛剛程藍停的車位上,然後跑過來抱住蘇格:“我家小可愛回來啦!”

“哎呀,快躲開,我要是再死賣萌也沒用了。”

穗穗幫她把行李搬上車,坐到駕駛座上:“你再打遊戲我就把你的手機扔了。”

“就在一分鍾前,程藍的車子剛從這個位置離開。”蘇格說。

穗穗愣了一下,之後就開始尖叫。蘇格揉了揉耳朵,一句話就讓她鎮定下來:“接走了江染。”

然後,穗穗罵了一路的髒話。蘇格在穗穗絮絮叨叨的罵聲中打了一路的遊戲,最後一局的關鍵時刻,突然彈出一連串微信——

孟斯年:蘇格你是不是今天開學?

孟斯年:把合同送來。

孟斯年:公司地址名片上有。

孟斯年:還需要你的銀行賬號。

孟斯年:收到回話。

蘇格急躁地一遍一遍把微信消息推上去,終於在數不清第幾次死亡後怒了:“煩人煩人!”

她退出遊戲,打開微信,找到孟斯年的名字,拉黑!

世界清靜了。

回到遊戲裏,她又跟隊友賣萌了一番,等待複活。

開學前幾天,蘇格忙到遊戲都沒時間打了,學校的開堂測驗、樂團的訓練以及各種聚會……就這樣一眨眼到了周五。

這天樂團訓練後,別人都在收拾演奏器具,江染直接越過眾人找到團長,用不大不小卻能讓人聽清的聲音說道:“團長,明天我們有訓練嗎?我想請個假,程藍他們樂隊有麵試,讓我去幫個忙。”

大家都扭頭看她,幾個女孩感歎江染竟然認識程藍,隨即七嘴八舌地問起來。

江染笑著看向好奇的眾人:“沒什麽啦,隻是編曲裏麵有需要小提琴的地方,程藍他們找我去助陣。”

穗穗“嗬嗬”兩聲,嘟囔道:“咱們周六什麽時候訓練過,還用故意去請假?哎呀,這個女人,我真是服了。”

蘇格裝好小提琴,背著琴向外走:“我也應該去跟團長請個假,因為我明天和千棠音樂的總裁要見個麵。”

穗穗笑道:“你這比江染的牛多了,可以的,我的格格。”說完,她“哎”了一聲,“千棠的總裁?那豈不是孟斯年。嗬,這不行,太假了,沒人信的。”

當天晚上,蘇格敷麵膜的時候接到郭老師的電話。郭老師讓她明天務必把時間空出來,因為太京交響樂團要來招人,就要一個小提琴手,掛電話前叮囑了好幾遍讓她好好準備。

蘇格放下電話,歎了口氣:“太忙了,和孟斯年的見麵又要往後延了。”

穗穗:“嗬嗬。”

第二天的麵試在學校東區禮堂進行,上午八點開始。蘇格套了條長裙,將頭發綰起來,背上小提琴就出了門。其實她並沒有準備什麽曲子,想著上台時能想起來哪首就拉哪首。

因為有四個年級的小提琴學生,所以禮堂的人有點多。蘇格去得晚,和郭老師打了招呼後就默默地坐到後排。然後,她無聊地從早上一直坐到中午也沒能上台。蘇格摸了摸肚子,掃了一眼禮堂的人,發現大家全都正襟危坐,並沒有人離開。

台上的學姐正沉浸在她自己的世界裏,寬敞的禮堂裏隻有悠揚的琴音回**。一曲畢,在掌聲中,蘇格拿起自己的小提琴,起身從另一側的過道溜出去,她準備先去填飽肚子。

秋日天高氣爽,正午陽光刺眼,蘇格頂著太陽走出禮堂,到門口時意外地見到了江染。她化著濃妝,穿著襯衫、短裙、高跟鞋,看起來是經過精心打扮的。她身旁一個紅發男生正拉著她,非常急切地說著什麽。

蘇格背好小提琴從樓梯走下去,經過他們身側時,聽到那個紅發男生說:“你不能就這麽放我們鴿子,我們為了這個機會準備了一個假期,非常非常重要。”

“我為了進太京交響樂團準備了十年,對不起啊,這次的麵試對我來說也很重要,要不你問問別人?”江染看起來也很為難。

“問個屁啊,全校的小提琴手都在這兒了!”紅發男生似乎要急哭了,“再說,找新人現背譜子也背不下來啊。”

“對不起,我要進去了,幫我跟程藍說句抱歉。”江染不為所動,語氣強硬了些,說完掙了下胳膊,沒掙開,又揚聲喊了一句,“你鬆開啊。”

“江染,你和你們老師說一下,把你往後排一排好不好?看在我們認識多年的分上……”

“蔡子,鬆開她。”

禮堂樓梯的下方,程藍戴了頂黑色鴨舌帽,雙手插兜站在來來去去的同學中間。陽光被他的帽簷擋住,陰影下的表情看不清晰。

蔡子回頭看他,不甘心地急吼吼地道:“讓她走了,我們怎麽辦?”

“重新編曲。”程藍低頭看了看手表,不疾不徐地道,“還有一個小時,我試試。”

蘇格與急匆匆衝進禮堂的江染打了個照麵,江染瞥了她一眼,也沒說話。蘇格走下樓梯,從程藍身邊經過,然後……被從樓梯上衝下來的蔡子喊住。

他眼冒精光地看著蘇格以及她身後的小提琴盒子:“妹妹,妹妹這是幹嗎去?”

蘇格駐足,回頭看他,蔡子活脫脫一個小流氓的模樣,若不是蘇格猜到他的目的,她會立刻報警。

“吃飯。”蘇格看路,繼續往前走。

“你不麵試?”他跟在她旁邊,指了指後麵禮堂的大門,猶猶豫豫地問。

“麵。”蘇格側頭看他一眼,“但是我餓。”

蔡子亦步亦趨地跟著她,嘴皮子特別溜:“那什麽,我知道有點強人所難啊,但是,能不能救一命?隻需要幫我們拉個曲子,很快的。”

蘇格停下腳步,看了看蔡子,又看了看不遠處的程藍。後者麵無表情地回視他們,似乎並不抱希望。

然後程藍就聽到陽光下那個穿紅色長裙,皮膚白得出奇的小女孩用淡得像是聊天氣的語氣說:“好啊。”

蔡子似乎沒反應過來,半晌才道:“什……什麽?”

“譜子給我看一下,長嗎?”

程藍抬腳走過來,站到因為幸福來得太突然而愣住的蔡子旁邊,沒提譜子的事,隻問:“你為這個小提琴麵試準備了多久?幾年?”

“沒準備啊。”蘇格回頭看了一眼禮堂大門,想著趕得回來就去,“隨緣吧。”

蔡子還在不停地說著“謝謝”,蘇格抬手擋了一下刺眼的陽光:“你們要麵試哪家公司?”

“千棠音樂,孟先生親自來了,不然我怎麽會急成這樣?”蔡子說。

音樂學院有很多明星同學,程藍算一個,也算是最火的一個。

蔡子被打發去給蘇格買飯,蘇格跟著程藍去了西區禮堂。一路上,她算是見識到了程藍的吸引力。於是,她越走越慢,和程藍的距離越拉越遠。

走在前麵的程藍突然停下腳步,回頭,對著蘇格說道:“你叫什麽?”

“蘇格。”

“我叫程藍。”

“知道。”

程藍側身看著她,半晌,似乎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然後說:“那天在機場,你不是說不知道嗎?”蘇格瞪大眼睛看向他,他對她的反應似乎很滿意,帽簷下陰影中的嘴角輕輕一挑,“聽江染說的。”

蘇格轉了轉眼珠,沒接話,加快了腳步從他身邊經過:“學長快些吧,來不及背譜子了。”

當蘇格跟著程藍出現在藍色Blue樂隊的準備區時,鍵盤手和吉他手的嘴張成了“O”形。

鍵盤手:“你去中學拉了個孩子?”

“你們好,蘇格,大二管弦係,成年了。”蘇格言簡意賅地打了招呼,直接走到樂譜架那兒,彎腰將小提琴放好。

幾個人疑惑地看向程藍,想問程藍是不是真的,程藍卻懶洋洋地坐到沙發上:“可能是吧。”

吉他手將譜子給蘇格送去,她低著頭一言不發地看著。吉他手不放心地問了好幾遍:“能背下來嗎?時間夠嗎?需要練習一下嗎?”

“你別說話就能背下來。”蘇格歎了口氣,無奈地抬頭看著吉他手。

吉他手立刻抿緊嘴唇,走了。

蔡子滿頭大汗地拎著一個漢堡和一杯橙汁回來的時候,蘇格已經背好了譜子,然後她就坐到椅子上吃東西去了。

吉他手再次不放心起來,衝其他幾人努了努嘴:“還有時間吃東西?靠不靠譜啊?”

“還能有江染更不靠譜嗎?”程藍突然說。

蔡子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聽天由命吧。”

蘇格掃了一圈滿麵愁容的樂隊眾人,輕聲開口:“或許,你們可以樂觀些?”

“我沒哭就算不錯了,你還讓我樂?”吉他手一屁股坐到沙發上,像是認了命。

其他人,似乎都是這種狀態。

上場前,一直靠在沙發上閉目養神的樂隊主唱程藍,突然對正在喝橙汁的蘇格說:“千棠的孟先生是少有的懂音樂的人,也是認真做音樂的人。除了千棠,我不想簽任何一家公司。蘇格……”他頓了一下,似乎在想措辭。

蘇格將橙汁放到桌子上:“你信不信我是上天派來拯救你們的?”

“信!”蔡子揚聲道。

好像隻有他自己信,其他人拿好樂器準備上場,甚至連個目光都懶得給她。拿著樂譜隨便看一看,鬼才信這小姑娘能拉好。

程藍看向鎮定自若的蘇格,想著她全程沒嘰嘰喳喳聊東聊西,沒像江染那樣不停地詢問別人的意見,沒有對他……犯花癡,他突然有一瞬間對她生了些信心。

然後,程藍什麽也沒說就登台了。

蘇格在準備區安靜地聽了一小段後跳下椅子,拿起小提琴走到入場區,聽到外麵的歡呼尖叫聲,心想:這比小提琴那個場好玩多了。

卡著點進去,她垂著眸,誰也沒看,不過一分鍾的小提琴獨奏,剛背的曲子還記憶猶新。

藍色Blue的編曲很有意思,流行音樂與傳統音樂的結合。高昂激**的電子樂後,銜接一段小提琴曲,節奏緩下來再進電子樂。蔡子說,那時候會讓全場嗨翻,他們曾經預計會那樣……結果,也確實是這樣。

或者,傳說中的孟斯年更吸引人。

他還是她第一次見到時的樣子,穿著白襯衫,儒雅俊美,坐在第一排中間,帶著淡淡的疏離感。他左邊坐著一個近四十歲的男人,戴著一副墨鏡。右邊坐著一個漂亮女人,似乎是挺火的那個女歌手華靈。

第二排坐滿了保安,將他們與後麵的同學隔開,咖位決定了陣仗,竟絲毫不讓人覺得誇張。

觀眾席的燈光不似台上的那樣明亮,蘇格看不清孟斯年的表情,鞠了躬後,她拿著小提琴轉身準備原路返回,誰知突然聽到那位孟叔叔不緊不慢的聲音通過禮堂的音箱傳來:“等會兒再走,不聽點評嗎?”

蘇格回頭,發現樂隊其他人都還沒走,而且都齊刷刷地扭頭看著她。尤其是蔡子,咧著嘴笑得恨不能將所有的牙都露出來,一副看救命恩人的眼神看著她。

大概整個樂隊的人都沒想到,演出會這麽成功。

吉他手也咧著嘴笑,一掃之前的陰鬱,陽光可愛得仿佛換了個人。他看著蘇格,用嘴形說著:“女神,快回來。”

蘇格在台下不大不小的笑聲中站了回去。

孟斯年將視線從蘇格身上轉移到程藍那裏,給出點評:“挺好,主唱叫什麽?”

程藍還有些微喘,聽到孟斯年的問話,立刻揚起嘴角,回道:“孟先生,我叫程藍。”

蘇格摩挲著小提琴弦,心想:瞧這小迷弟的模樣。

台下有女同學喊著“程藍我愛你”,蘇格看過去,發現還有應援燈,占滿了一大片區域,誇張!

“這上麵寫的是藍色Blue樂隊+小提琴助演江染?”孟斯年拿著節目單,垂眸看著。

“對,編曲加了小提琴獨奏,我們就從管弦係找了個同學幫忙。”蔡子並未多解釋。

“江染?”孟斯年挑了挑眉,看著蘇格,“這是你的藝名?嘖,還不如蘇格好聽。”

樂隊幾人詫異地看向蘇格,蘇格笑了笑:“嗯,我也這麽覺得。”

“孟先生,其實是臨時換成了蘇格,我們沒來得及改名字。”程藍解釋說。

“女孩的小提琴拉得真好,”一直沒說話的華靈突然開口,她笑著看著蘇格,“長得也漂亮,是吧,老板?”

孟斯年沒看華靈,他的目光落到低頭看手表的蘇格身上,然後他又看了看站得筆直的程藍,扭頭對華靈說:“說重點。”

華靈輕咳一聲,神色稍微嚴肅了一點,湊近麵前的話筒,說了一句讓全場安靜的話:“程藍,我覺得你單獨發展比較好。”

竊竊私語聲沒了,投在蘇格身上的好奇目光也沒了,話題回到了正軌。

“我知道,但是我們不需要其他人,我們會給你更好、更專業的樂隊。”華靈妝容精致,臉上帶著得體的微笑,“隻簽你自己,考慮一下。”

“再加個蘇格,簽程藍和蘇格。”旁邊另一個戴著墨鏡的大叔突然說話。

孟斯年和華靈一起扭頭看他。

那人因為戴著墨鏡,看不清他的眼神,也猜不出他目光的落點。台上的人隻知道他在看著他們,然後就聽他說:“蘇格,終於見麵了,我最近沒少聽孟公子說你壞話。”

蘇格:“……”

“怎麽回事,有我不知道的什麽內幕嗎?”華靈好奇地看著他們,問道。

“就這姑娘,孟公子說的那個特別難搞的世外高人。蘇格,我是千棠的音樂總監蕭樹,有沒有興趣……拜個師?”

蘇格還沒從那句“世外高人”中反應過來,見大家都看自己,隨口回道:“誰拜誰?”

一瞬間的安靜後,在孟斯年極短的輕笑聲中,整個禮堂的人都哄笑起來。

蕭樹當製作人時,多少暢銷專輯出自他之手,可以說是業內最高水平的代表人物了。他主動提出要收徒弟,一片嘩然中,那位“徒弟”竟然以為蕭樹要拜自己為師,蕭樹哭笑不得地轉頭對孟斯年說:“確實難搞!”

然後那個難搞的人的手機,竟然不識相地在如此關鍵時刻、關鍵地點響了起來。

蘇格忙掏出手機,按掉,她說了句“抱歉”,立刻又是“叮咚”一聲進來一條微信。

蕭樹一笑,特別慈祥的樣子:“看吧,看吧。”

蘇格笑了笑,臉頰上兩個小酒窩若隱若現,可愛得不行,不似剛才那麵無表情的嚴肅樣子。她低頭掃了一眼手機,是郭老師發來的信息,問她跑哪兒去了,馬上到她上場了。最後一句說的是“蘇格,你別讓我失望”。

蘇格不喜歡讓人失望,這會讓她覺得有種負罪感,她收起手機,指了指門:“交響樂團那邊我還有個演奏,不好意思,我要先走了。”說完,她鞠了一躬,拎起小提琴轉身就走。

眾人麵麵相覷,蕭樹咳嗽了一聲,突然對著話筒問了句:“蘇格,你什麽時候把孟斯年從你的微信黑名單裏放出來?”

蘇格這才想起來自己把孟斯年拉黑的事,走到門口的她回頭尷尬一笑,也沒好意思去看孟斯年,揮了下手開門閃了出去。

可以說,這是一段非常特別的表演了。一個不知道從哪兒來的漂亮小姑娘搶盡了風頭,千棠兩位惜字如金的大佬不僅話多了起來,而且說的每句話信息量都有點大。

“蕭樹,你再說話我就扣你的工資。”孟斯年突然說。

蕭樹立刻笑著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轉頭再次把目光投回台上。

其他幾個樂手一齊點頭。

程藍皺緊了眉頭,不滿地看向他們:“我拒絕。”

“你們下去等我們一會兒,下一組。”孟斯年適時地開口。

蘇格趕到東區禮堂的時候,感覺這裏與西區禮堂相比仿佛是兩個世界。江染正在台上非常投入地表演,琴聲悠揚,台下的觀眾安靜地聽著。

蘇格一出現,就被郭老師拽到了後台:“差點沒急死我,你這孩子怎麽這麽不靠譜啊。”

“拉肚子啊,老師!”

蘇格說完就被郭老師拿本子拍了一下頭:“編,你就接著瞎編吧,學校BBS上全是你和玩電子樂那幾個孩子的演出照片。”

“老師您應該先告訴我您也看BBS的。”蘇格怎麽也想不到五十多歲的慈祥奶奶也會這麽潮。

“別貧,深呼吸一口氣,上台。”

蘇格和走下來的江染擦肩而過。

江染因為緊張深吸一口氣,蘇格則捂嘴打了個哈欠。

蘇格沒準備什麽經典曲目,正好中午背熟了程藍他們的曲子,便上去又演奏了一遍。考官覺得新奇,多問了兩句,等她下台時,在後台樓梯下又碰到了江染。

江染的神色在後台昏暗的燈光下陰晴不定,蘇格沒細看,憑直覺覺得應該是沉著臉的。

江染靠在工作台上,見她下台來,直截了當地道:“你怎麽拉了我的曲子?你怎麽會?”

“你的?”

“這段小提琴獨奏是屬於我的。”

“哦。”

“哦什麽哦?”江染有些急,她覺得自己每次和這個蘇格講話都能被氣到。

“學姐,”蘇格晃了晃手裏的小提琴,“其實我救了你一命,不然你很可能會被程藍的粉絲撕了。”

江染皺了皺眉頭:“你什麽意思?”

“意思是,大恩不言謝,不用謝我。”

江染還想再說什麽,蘇格已經不給她機會了。她看也不看江染,繞過江染走出了後台。

蘇格的小提琴盒子還在西區禮堂,她以前從不認為兩個禮堂離得遠,今天來回跑了兩趟後覺得真是夠累的,腿都跑細了好幾圈。

當蘇格拎著小提琴溜達到西區禮堂的後台準備區時,意外地見到了幾位校領導,還有樂隊的幾個人再加上千棠音樂的那三位。眾人有站有坐,看神情是在聊事情。

蘇格看了一眼立在椅子那邊的小提琴盒子,又看了看一屋子看向自己的人:“我一會兒再來。”

“回來。”說話的是孟斯年。

蘇格又走了回來,站到了蔡子旁邊,瞪大眼睛看著孟斯年:“怎麽了,孟叔叔?”

“撲哧——”蕭樹沒忍住,笑出了聲。

孟斯年沒理他,問蘇格:“合同呢?”

“在寢室。”蘇格有問有答,模樣乖乖的。

孟叔叔今天有點酷,不似那晚的溫柔耐心,蘇格自知理虧,“哦”了一聲,拿了琴盒走了出去。

結果,沒一分鍾,滿屋子的人又看到這個小姑娘去而複返。她開了條門縫,探頭進來,對千棠總裁孟斯年勾了勾手指:“你來一下。”

然後滿屋子的人看著孟斯年走出去,沒一小會兒又看見他走進來,拿了桌上的手機,再次準備離開,被蕭樹攔住。

蕭樹問道:“幹嗎去?”

“蘇格的手機沒電了,讓我幫她掃一下門口的自行車二維碼。”孟斯年邊回答邊向外走去。

蕭樹再次笑出了聲。

“想來自家老板比藝人人氣還高的也隻有千棠了。”華靈無奈地笑著搖了搖頭,“她樂隊的人在這兒都不叫,直接喊孟總。”

“實不相瞞,我們和蘇同學認識還不到兩個小時。”吉他手說。

“對,江染突然有急事,蘇格是我從路上隨便拉來的。”蔡子點頭附和,模樣還有些驕傲,好像在說“你們看我拉來的人多厲害”。

眾人一副“你們真會開玩笑”的樣子,今天那場演出看著像是沒少練習。

蔡子見他們不信,立刻又說:“真的真的,她去吃午飯的路上直接讓我哄來的,看了半個小時的譜子,一遍沒合就上了。”

“我說孟公子,怎麽能讓這小天才自己騎車回去呢,您得開車送啊。”蕭樹立刻說。

已經走到門口的孟斯年瞥他一眼,說:“小孩不能慣。”接著關上了門。

孟斯年幫蘇格掃了輛自行車,隨手將手機裝進褲袋裏,順便摸出一盒煙,抽出一支點燃:“蘇格,微信拉黑我的事先解釋解釋。”

蘇格坐上自行車,晃**一下腿:“孟叔叔,當著小孩的麵抽煙不好。”

孟斯年用指尖敲了一下手裏的打火機,是她那天送他的那個。他挑著眼角看她:“你不也抽?不然沒事揣個打火機幹嗎?隨時準備就地生火燒菜?”

蘇格:“……”

之前溫和話少的孟斯年絕對是裝的。

“啞巴了?”孟斯年吐了口煙霧,問她。

“對小孩不能太凶,容易給他們的心裏留下不可磨滅的陰影。”蘇格繞著圈子就是不往重點上說。

孟斯年忍不住笑了笑,這是聽到他剛才說的話了,真會現學現賣。

“那我走了?”見他笑了,蘇格大膽地踩上腳踏板。

“你試試?”孟斯年一隻手拿出手機,“結束用車怎麽操作?”

蘇格心道:我懶我認命!她隨即輕咳一聲:“孟叔叔,微信那事如果我說我是手誤你會信嗎?”

“你說呢?”

“好吧,其實是因為我打遊戲的時候你一個勁兒地說話把我害死了,於是我隨手就拉黑了。想著玩完再拉回來,結果就給忘了……”

蘇格選擇實話實說,說完,眨巴著眼睛看著他,好像在問“這次我可以走了嗎”。

“嗯。”

“你可能不知道,我媽曾經因為我不說話帶我去看過心理醫生。”

“那看來治療挺成功的。”

孟斯年伸手將煙扔到地上,抬腳踩上去,蹍滅,不想再和她說話,嫌棄地道:“你趕緊走吧。”

“孟叔叔,亂扔垃圾不太好。”

蕭樹出來找孟斯年的時候,孟斯年正彎腰在撿煙頭,蕭樹還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孟總恨不得連鞋帶都讓人幫著係,現在竟然在撿煙頭?

孟斯年掐著煙頭走上禮堂樓梯,特別有素質地將小煙頭扔進禮堂大門一側的垃圾桶。抬頭的時候才注意到蕭樹,他彈了彈手指,問蕭樹:“老蕭,你知道世界上什麽最可怕嗎?”

“女人。”蕭樹一副過來人的姿態。

孟斯年搖頭:“熊孩子!”

騎車到寢室樓下的蘇格,突然打了個噴嚏。

她剛停好車子,就被一聲驚呼嚇了一跳:“哎喲喂,這不是我們家格格小可愛嗎?”

穗穗拿著程藍的應援牌子從另一側路上走來,看到她後,換成了跑:“你知道我本來是去看程藍結果看到你出來時的心情嗎?”

“以為自己瞎了?”蘇格一邊向寢室走一邊說。

“你知道我在周圍所有人都在喊‘程藍我愛你’的叫聲中喊‘蘇格我愛你’時的驕傲感嗎?”穗穗緊緊地跟著她。

“沒被打嗎?”

“所以,你趕緊給我解釋解釋你為什麽把孟斯年給拉黑了?”

“……”

“首先你得讓我知道你為什麽有孟斯年的微信?那是誰啊,孟斯年啊,厲害了我的格格!”

蘇格在穗穗一聲接一聲的質問中放下小提琴,拿了合同就閃出了寢室。

禮堂離她的寢室樓不算太遠,蘇格騎著車子,來回不過十分鍾。再到後台準備區時,校領導已經走了,蕭樹在和程藍說話,孟斯年靠在桌邊抽煙。

看樣子還是就簽一人還是簽一個團體的問題沒達成共識。

華靈最先看到蘇格。她正拿著紙巾擦著手,應該是剛從洗手間出來。看到站在門口的蘇格時,她立刻笑著走過去:“怎麽不進去呢,小妹妹?”

華靈笑起來很美,眼角有著說不出的風情,很親切,沒有大明星的架子。蘇格回以微笑:“等他們說完話。”

沒想到華靈直接拉住她的手帶著她向裏麵走去:“沒那麽多規矩,你叫蘇格是嗎?”

“對。”

“和斯年之前就認識?”

“見過一次。”

“你一叫他孟叔叔,他就冷了臉,今天可笑死我了。”

“我以為自己挺有禮貌的呢。”

蘇格這話說完,換來的是華靈清脆悅耳的笑聲,然後眾人都轉頭看向她們。華靈用手指指向蘇格,邊笑邊說:“這小孩真好玩,特逗!”

一旁的蕭樹站起來,塞了張名片給蘇格:“回去考慮一下要不要拜我為師。”

他覺得這小姑娘雖然性格有點捉摸不定,一看就是個不聽話的主,但真的是個人才,不可多得的人才。

蘇格說了句“好”,然後看了看孟斯年:“那我走了。”

“嗯。”孟斯年點頭,目送她轉身離開,突然又說,“自行車別忘了鎖,我還等著返還押金呢。”

“哎呀,這小家子氣的,讓程藍他們看到像什麽樣子。”蕭樹說完孟斯年趕緊對程藍幾人說,“你們別怕,孟公子平時是很大方的,他這就是因為蘇格把他的微信拉黑了,他沒受過這種委屈,打擊報複呢。”

蘇格:“……”

程藍及眾人:“……”

孟斯年:“蕭樹你這個月的工資沒了!”

蘇格似乎總喜歡離開一會兒再回來,這次也不例外。沒一分鍾,她又回來了,眾人好像已經習慣了。她一如既往地把門開條縫,露出小腦袋,對著孟斯年招招手:“你來一下。”

演出結束後禮堂進行了清場,這個時間除了大門口處的幾個保安,整個禮堂沒有別人。走廊裏很安靜,蘇格靠在門邊的牆上等孟斯年出來。

孟斯年打開門就看到門邊的人,她今天把頭發綰了起來,沒像第一次見她時那樣編成辮子,也沒披散開。她的小臉白皙素淨,嘴唇塗著口紅,更顯雙眸漆黑閃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