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有婆自北方來

又是一個陽光燦爛的好天氣,不過,白雁的心情一般般。今天是周一,忙碌的一周又將開始,今天恰巧還是中華民族傳統的端午節,今天又是婆婆大人駕臨的日子。按照《勞動法》,今天該休息,但對於護士來說,此項不適用,排班排到你,就是大年三十,你也得去上班。

這是白雁和康劍結婚後,過的第一個傳統節日。她在江心島時,聽康劍說婆婆要來,她在心裏就偷偷做好了準備。自己包粽子,然後煮一桌好菜,開一瓶酒,最好能讓康雲林也過來,一家子好好團聚下。

此時非彼時。

那時,她對康領導還保持著一絲念想,現在,這點念頭已經隨風飄遠了。

擁有一個完整的“家”,對於別人來說,是理所當然、稀疏平常,對她,好像永遠都是一件傾其所有也購買不起的奢侈品。

但該做的她還是會做,隻是心情就不一樣了。

如同小時候玩“過家家”,遊戲結束,沒有爸爸,沒有媽媽,沒有小娃娃,隻有她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門檻上,四周一片寂靜。

盡管非常疲倦,白雁還是早晨五點就起床了。

客房是昨晚收拾好的,考慮到婆婆年紀大,她在涼席下麵鋪了層軟被,又墊了條素藍的床單,這樣看上去非常雅潔。枕頭是決明子做的芯,明目又清神。**的涼被和床單一個顏色,衣櫃裏掛著睡衣,床下放著麻質軟底拖鞋,隔壁洗手間裏擺放著一套嶄新的洗漱用品。

白雁又查點了一遍,然後就打車去了菜場,順便買了豆漿和油條做早點。

回到家,把肉洗淨了切成塊,放在一隻大盆裏,加上蔥、生薑,一點黃酒,最後倒上醬油,把肉和大蝦米整個壓在裏麵。糯米與大米兌好比例,泡在一隻臉盆裏,剝好的栗子放在小籃內,其他菜暫時塞進冰箱。

當她開始用熱水燙蘆葉時,康劍下來了,整個屋子裏都飄**著蘆葉清新的香氣。

“做什麽好吃的?”康劍發過高熱後,胃口比以前敏感多了,嗅了嗅鼻子,眼睛灼灼發光,早把昨晚的鬱悶全忘光了。

領導素質本來就高,度量向來很大。

白雁拭了下額頭上的汗,長籲一口氣,坐在餐桌邊,“我太累了,領導,給我倒杯水。我準備晚上包粽子。”

“粽子?”康劍皺了皺眉頭,神采黯去,“粽子不就是葉子包米飯,別弄了,太麻煩。”他進去倒了杯水,帶上碗筷,倒豆漿,夾油條。

“葉子包米飯?”白雁白了他一眼,“你也太老土了,咱們南方人的粽子可是大有乾坤。我今天準備包的是肉粽和栗子粽子,非常非常好吃。”

“粽子還會有餡?”康劍很驚訝。他家那個東北保姆哪一次不是包幾個四四方方的大米團往桌上一擱,看著就飽了,以至於他對端午節這個節日都沒什麽特別的概念。

白雁受不了的搖搖頭,什麽官二代,連鄉下人都不如。和這種人越來越沒有共同語言了,時間有限,沒空給他上課,“領導,你媽媽今天什麽時候到?”

“下午的飛機,差不多是晚上到濱江,我已經找好車去接她了。”

“你不去?”

“我下午要開會討論幾個局建辦公大樓的事,不知會議什麽時候結束。”

“那你回來吃晚飯嗎?”領導不在場,她和婆婆大人初次見麵,心裏麵有點七上八下的。

康劍看了她一下,咽下口裏的豆漿,“我盡量吧!”典型的官方語言,等於沒回答。

白雁不吭聲,埋頭啃油條。

幸好,手術室今天不太忙,白雁得空跑到婦產科去慰問下心靈受傷的柳晶,在樓梯上,恰好遇見冷鋒。

她下,他上,四目相對。

“早!”看到冷鋒,白雁有一點小小的不自在。昨晚睡覺前,她偷偷把信封拿出來數了下,裏麵的數目超過她的想象。她嚇得把信封又塞回包包,心裏想著會不會馬加給錯了信封,也許這個該是冷鋒的。

冷鋒點了下頭,神情淡淡的,打量著她,“昨晚沒睡好?”臉色黃巴巴的,眼睛下方還有隱隱的黑影,昨天回來得不晚呀!

白雁摸了摸臉,笑笑,“睡得挺好的,就是有點少。”

冷鋒突然伸出手,替她把從護士帽裏跑出來的幾根發絲別在腦後,冰涼的指尖觸到她的耳朵,她一下子僵硬如石,呼吸都滯住了。

“沒有人能讓所有的人都喜歡的,你對自己太苛刻。”他收回手,從她身邊越過。

白雁呆愣著,許久,顫顫地抬手碰了碰耳朵。剛才西伯利亞寒流真的做過那麽煽情的動作?

腦子一下子全麻了。

恍恍惚惚地來到婦產科,柳晶在體檢室幫一個孕婦聽胎心,從儀器裏傳出來的胎兒的心跳聲,出奇地大而有力。白雁盯著孕婦像個皮球似的小腹,不敢置信。

“嗯,一切都非常好,下周還是這個時間過來吧!”柳晶替孕婦拉下寬大的衣裙,扶著她下了產檢房。

孕婦道謝,等在外麵的老公進來,兩個人一臉幸福地走了。

“心情好點了嗎?”白雁問道。

柳晶聳聳肩,“兩口子哪有隔夜的仇,我家李老師也是沒辦法,可恨的是那些無恥的當官的。哦,不包括你家康領導,他很平易近人,很有親和力,前天還給我和我老公拿水果、倒茶,走時還一直送到樓梯口。”

柳晶突然神秘兮兮地壓低了音量,“雁,你家領導那天一直拐彎抹角地問我,你以前有些什麽朋友,有沒有特別好的,你經常和哪些人一起玩,醫院裏有哪些年輕而又傑出的男醫生。我聽著聽著,怎麽覺得他嗅到了什麽異常氣味,好像你在外麵有什麽奸情!要不是他問得那麽禮貌、含蓄,我都想明明白白地告訴他,莫談奸情了,就是戀愛也就隻談了一次,想想都吃虧。說真的,我可不信你家領導以前是一張白紙。”

白雁咧咧嘴,“像一張白紙的當不了官。”

“那他向你交待了嗎?”

“換作你是我,你想聽他的交待?”

柳晶想了想,搖搖頭,“還是算了吧!知道太多,聯想就多,猜測就多,如果在嘿啾嘿喲時,突然想起他以前也和別的女人這樣,我會……受不了的。愛情裏,有一點善意的隱瞞也可以。”

“所以說你很好運,第一個愛上的男人,也是你最後一個男人。”白雁的眼中籠上了一層幽遠。

柳晶嗬嗬直樂,“嗯嗯,我是這世上最幸福的女人,羨慕我吧!”

白雁踢了她一腳,也跟著笑了起來。

下班回家,白雁立刻就忙翻了天,筍幹燒排骨,鯽魚豆腐湯,醉條蝦,西芹炒魚片,涼拌海蟄頭,一盤盤端上了桌,雖然是家常菜,看著就很誘胃。粽子也包好了,一個個放在大鍋裏煮著。

一切就緒,白雁又衝了個戰鬥澡,剛出來,門鈴響了。

打開門,門外站著個壯實的中年婦女,手裏提著兩隻行李箱,目光像兩把刀似的射向她。

“你找誰?”白雁問道。

“讓開,別擋著道。”中年婦女帶點卷舌音,力氣很大,一手一隻行李箱,還能用肩把白雁撞開,直直地往裏衝。

“你要幹什麽?”白雁火了,抓起玄關上一隻花瓶充作武器。

中年婦女回過頭,“你眼瞎了,看不到我在幹嗎?我們的房間在哪?”

“你這個人怎麽這樣講話,你現在是私闖民宅,屬於犯法行為,快出去。”白雁毫不示弱。

“私闖民宅?”中年婦女譏笑地一挑粗黑的眉毛,扔下兩隻行李箱,“你不就是康劍的那個女人嗎?還真是……”她把後麵的幾個字吞了下去,但白雁還是聽出她語氣中的不屑、居高臨下,一怔。

“你到底是誰?”不可能是李心霞,年紀、氣質不像,粗魯的講話語氣也不像。

中年婦女斜了她一眼,“我還得下去拿東西。”那神情,好像白雁不知道她是誰,是多大的罪過似的。

咚咚的腳步聲響徹在樓梯間。

白雁站在客廳裏,覺得心裏麵像堵了一塊莫名其妙的石頭。

不一會,中年婦女又抱著兩盆蘭花上來了,接著,是一台筆記本電腦,一個像卡通房子似的小小狗屋,一隻毛長長的、周身雪白、脖子裏紮著粉色絲巾的小狗,一輛殘疾人專用的輪椅,最後……

白雁屏住呼吸,看著中年婦女氣喘喘地把懷裏抱著的氣質華貴、保養適宜的高雅婦人小心翼翼地放平在沙發上。

正主兒終於出場了。

康劍的眉宇間隱約與高雅婦人有相似之處,她一定就是婆婆李心霞了。

現在白雁終於明白,康領導為什麽會在她與他媽媽落水時,先救他媽媽了。她雖然不會水,還能在水裏拍騰幾下,李心霞那可是會直線下墜的。

看李心霞坐著,腰以下的部分好像一點都使不上力,應該是高位截癱。白雁掩飾住心裏的驚愕,甜美一笑,越過一廳的箱箱籠籠,上前喊了一聲:“媽媽,您來啦!”

李心霞兩道秀美的眉毛一絞,漠然地打量著四周,然後才落到白雁的身上,“我怎麽不記得生過你這樣的女兒?”

白雁一僵,臉刷地就紅了,“媽媽,您真會開玩笑,我是白雁。”

“我從不開玩笑。你這一聲喊得我心裏直發毛,我擔當不起,以後記住了。康劍還沒回來?”

“他應該馬上就會回來了。那你喜歡我怎麽稱呼您?”奇怪地,白雁堵著的那個石頭一下子落地了,很踏實,很平靜。

“叫李女士。”中年婦女在一邊插嘴道。

“哦,李女士,我帶你去你的房間。”白雁臉上笑意不減。

“不需要了,我等我兒子回來。”李心霞扭過臉,對著中年婦女說道,“吳嫂,把麗麗抱過來。”

“好的!”吳嫂冷冷地瞟了一下白雁,抱起小狗,顛顛地遞給李心霞,“麗麗,看看哦,這是咱們的新家嘍!”

白雁目不轉睛地看著那隻雪白的小狗,眼前模糊了,思緒飄遠了,腦中空白一片。

麗麗的哥哥——康領導在晚飯前,終於回府了。

“劍劍!快過來,坐媽身邊!”李心霞張開雙臂,用一種自豪的眼光看著康劍,等到康劍坐下,她臉色突地一沉,“你臉色怎麽這樣差?”

康劍一愣,摸摸下巴,“有嗎?還好吧!”這兩天睡得比平時都多,應該看上去還可以。

“怎麽可能還好?你去鏡子前瞧瞧,麵黃肌瘦的,下巴都尖了。”李心霞臉一扳,很嚴肅地說道,“你現在是年輕,身體是扛得住,但不能肆意揮霍,有的事要有節製,你以後可是要做大事業的。”

“媽!”康劍瞟了一眼正在把菜往桌上端的白雁,她似笑非笑,嘴角玩味地彎起。

“怎麽了,媽媽不能說你了嗎?媽媽這是為你好,別學你爸爸……”李心霞突然閉住嘴,“我們進房間說話吧!”

康劍抿了抿唇,把她抱回輪椅,推著進了客房。

在客房裏整理行李的吳嫂“啪”一下關上了客房門。

白雁聽著關門聲,笑笑,用筷子把煮好的粽子一個個夾起來,放進盤子裏涼著。

才打了一個照麵,她就意識到李心霞不喜歡她。這種不喜歡,不是地位差異的不喜歡,而是從骨子裏滲透出來的鄙視,經歲月沉澱下來的怨恨,像結仇幾代,連多看你一眼,都不能忍受。

在李心霞眼裏,她連那隻叫麗麗的狗都不如。

所以李心霞以生病為由,拒絕參加康劍與她的婚禮。

這就出現了一個問題,李心霞很疼康領導,康領導很孝敬李心霞,如果李心霞阻止康領導娶她,康領導一定不會違背李心霞的。

可是他們結婚了。

顯然他們的婚姻得到了李心霞的默認。

那麽疼愛康領導的李心霞為什麽要用這種態度對自己呢?成語裏麵不是有“愛屋及烏”這個詞嗎?俗語裏不是有“不看僧麵看佛麵”這句話嗎?她與康領導目前是一家子呀!

越分析越有趣了。

康領導心裏麵有伊美女,卻硬娶她為妻,李心霞視她如眼中釘,卻默認她做媳婦。

她該怎樣評價這一家子呢,是讚美他們的寬廣的胸懷,還是同情他們背後說不出口的無奈?

不過,李心霞這樣的態度,在白雁的眼裏,也隻是一場毛毛雨。

對付高高在上的人,你就索性低到塵埃裏,成了一粒沙,一根草。一粒沙,一根草,有什麽好畏懼的。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反倒站得高的人,不勝寒呀!

客房的門開了,三個人有說有笑地出來,像貴賓似的走進餐廳,使喚丫頭白雁已經把碗筷擺好了。

“這是什麽?”李心霞捏著盤子裏一個四角型的粽子,晃了晃,粽繩上麵沾了油,有點滑,這隻好像也紮得不緊,粽葉突然鬆開,粽子“啪”一下掉到了地板上。

白雁和顏悅色地上前說明:“你提起來時,它叫粽子,現在,它摔到地上,就成了糍粑。”

“這也叫粽子?喂小鳥呀!”吳嫂眼珠子一下睜大了,差點噎著自己,她返身進了廚房,拿出一個油紙袋,是她剛剛放進去的。“這才叫粽子呢!”

她從油紙袋裏拿出六隻偌大的和她體型極其相似的粽子放在桌上。

白雁點點頭,她終於見識到康領導口中所謂的葉子包米飯是什麽東西了。

“康劍,快坐下,我今天起早特地包的,你以前最愛吃了。”吳嫂笑眯眯的,又忙著進了廚房,端出一碟蒜泥,“沾著這個。”她把白雁包的那盤粽子推得遠遠的。

“唔……”很沒骨氣的麗麗公主從李心霞的腿上突地跳了下來,衝到地上的肉粽前,大口大口,吃得香甜,小尾巴還擺呀擺的。

“麗麗,麗麗!”李心霞氣得臉都漲紅了。

白雁真是忍笑到內傷,她沒事人似的坐下來,自成一國,挪過自己包的那盤粽子,悠然自然地泡了一杯茶,小口小口地咬著。

康劍看了看她,在吳嫂期待的目光下,拿起一個粽子,解開,沾著蒜泥,吃一口粽子,看一眼白雁。

“這什麽排骨,咋這麽甜?”李心霞皺著眉頭瞪著紅燒排骨。

吳嫂完全是她鐵杆粉絲,立馬就把紅燒排骨挪開了,“吃點醉蝦吧!”

“我對蝦過敏,你不記得了?”李心霞煩燥地說道。

醉蝦也挪開了,豆腐鯽魚湯太淡,勉強能吃的就是海蟄頭,“醋放太多了。”李心霞隻夾了幾筷子。

還是吳嫂聰明,找了瓶辣醬,放進盤子裏,拌了拌海蟄頭,總算讓李心霞把一碗飯給吃下去了。

但李心霞不喜歡的菜,吳嫂是堅決不碰,直推到白雁麵前,康劍到是夾了幾筷,可李心霞一直拉著他說事。

“劍劍,上次叢書記去北京辦事,你大舅和他一塊吃飯了,說起了你。聽他話中的意思,城建市長這個職位非你莫屬了。陸滌飛隻會吃喝玩樂,不能做正事。”

“媽媽,你看錯滌飛了,濱江的開發區在省裏多出名呀,那一大攤子可是他創建起來的。”

“那是他底下有幾個能人,他掛了個名,功勞給他搶去了。”

康劍笑笑,“媽媽,做領導的難道是要事事親力親為?會用人就行。”

“在我眼裏,你可比他強多了。”

“可這事不是媽媽說了算。”康劍拍拍李心霞的手,“不要為我操心,到時人大會做出公正的選舉。”

李心霞點點頭,“你從小就沒讓媽媽操心過,就是這件事,媽媽覺得太委屈你了。”她一點也不掩飾,直直地看著白雁。

白雁喝茶、吃粽,充耳不聞,視若無睹,很悠閑,很享受。

“領導,這隻肉粽真好吃!你嚐一下!”白雁又解開了一隻粽子,精肉與大蝦在米粒裏閃著光澤,她咬了一口,滿臉愉悅。她把咬了一口的粽子湊到康劍的嘴邊,嬌柔地笑著。

李心霞額頭上的青筋一根根地暴起,神情好像什麽心愛的東西被人羞辱的樣子。

康劍好不容易吞咽了一隻大粽,滿嘴蒜泥味,感覺很飽,可又覺著沒吃到東西。李心霞其實不知,她是地道的北京人,後來又長期住在北京,而康劍到濱江待了幾年,兩人的口味早就有了許多不同。康劍現在已習慣吃南方菜,醋醋甜甜的,再加上結婚後,白雁時不時地做出什麽獨具匠心的食物,他的胃口早被慣壞了。

康劍瞅著嘴巴前麵的粽子,再看看白雁嬌嗲的模樣,低下頭,咬了一口,哇,滿嘴餘香,這才是粽子的味,所有的味覺好像在一瞬間全被喚醒了。“好吃!”他情不自禁讚道。

“我就說好吃麽!領導,來,這裏有大蝦,你咬,大口。”白雁像哄孩子似把筷子轉了個圈。

“我自己來吧!”康劍察覺到李心霞指責的目光,接過白雁的筷子。

“領導,那是我的筷子。”白雁就當屋裏沒別的人,甜甜蜜蜜地撒著嬌。“那你把你的筷子給我,我要吃點醉蝦,領導,盤子挪一下,我不太好夾。”

李心霞和吳嫂對視一眼,臉都青了。

飯後,康劍又被李心霞叫到客房裏談話了。白雁扭扭脖子,放鬆筋骨,“吳嫂,你把鍋碗洗好後,廚房裏的地也要擦一下。”

吳嫂正準備去喂麗麗,停下了腳步,“你有什麽資格和我說這樣的話?”

白雁微微一笑,“憑我是康劍的老婆,康雲林的媳婦呀!難道我們家沒給你錢嗎?”

“你……”吳嫂氣急敗壞地跳著腳,“我……是來照顧心霞的,可不是來侍候你這個……雜種、破鞋的。”

白雁眯起了眼,心中“咯噔”了一下。果然沒有猜錯,李心霞確實深度了解過她。“李女士不就是我家領導的媽媽嗎?是不是你不想幫我家領導做事,還是你嫌工錢太低,我一會給我家領導說,加點給你就是。”她依然笑意盎然。“我剛才說的,你記下來了麽?我先上去洗澡,一會上來,你把冰箱裏哈蜜瓜洗了切好。”

吳嫂臉像充了血,一時說不出話來,急得直跳腳。

白雁哼著歌,心情很不錯地上了樓。

不一會,樓梯上響起咚咚的腳步聲,康劍冰著個臉,推開了臥室的門,“白雁,你怎麽能那樣和吳嫂講話?”

“那要我怎麽樣和她講話?”白雁抬起頭,慢悠悠地問。

“你可以不喜歡她,但應給予她起碼的尊重。”

“可是她不要我的尊重,把自己定位成一個奴仆、一條搖尾巴的狗,我怎麽能剝奪她這樣的意願呢?”

康劍沒想到她會說出如此刻薄的話,一愣。

白雁淺淺地彎了彎嘴角,要告狀誰不會呀!“你知道她一進門喊我什麽:康劍的那個女人,領導,難不成你還有這個女人?你說說,我到底是你的哪個女人呀?”

康劍難堪地紅了臉,一進門來的氣焰緩緩熄滅了。“吳嫂是我外婆老家那塊的一個遠房親戚,輩份上是我媽媽的嫂子,男人死得早。我媽媽身體不好後,她就到我們家照顧我媽媽了,到現在二十幾年了。她沒讀過什麽書,說話可能有點不知輕重。”

哦,明白,吳嫂等於是康領導的第二個媽媽。

“我不計較她是說方言,還是書麵語言,語氣禮貌些總行吧!可是你看看今天一晚上,她那樣,真看不出來是和你媽媽那種氣質高雅的夫人一起生活過的。要不是你說她文化低,我還以為她是故意來給我下馬威,故意想羞辱我的呢!”

康劍突然錯開了與白雁對視的目光,嘀咕了一句,“你想太多了。”說完,急匆匆地衝進了書房。

白雁揚起下巴,閉了閉眼,收拾衣服,刷牙、洗澡。天掉下來都不要管了,反正她是這裏的外人。

洗好澡下樓,吳嫂已經把廚房都收拾好了,不過,桌上沒有水果。

自己動手,豐衣足食。白雁自己開了冰箱,拿出瓜、削皮、切塊,捧著碟子,坐在沙發上看電視。

“喂,你過來。”吳嫂拉著個臉,走進客廳。

白雁眼抬都沒抬,自顧往嘴巴裏塞著蜜瓜。

“白雁?”李心霞發話了。

“李女士,有什麽事嗎?”白雁很禮貌地應道,走向客房。

吳嫂憤怒的目光恨不得在她身後戳出兩個洞來。

“幫我按摩。”李心霞也已經洗過澡了,穿著睡衣躺在**。白雁如果沒有猜錯,她現在應該是墊著紙尿褲的。

“李女士,你對我可能不太了解。我不是康複中心的護士,按摩這樣的技術活,我做不來。我正常待在手術室,習慣拿著刀、剪子之類的。你要找個按摩師,我明天可以到醫院幫你請一個。”

“你的話可真多,怎麽,你幫我按摩辱沒了你?”李心霞陰沉地看著她。

白雁溫婉一笑,“是您太尊貴,我為你按摩是辱沒了你。”

“你……”

“李女士,情緒不要太激動,高位截癱的人常年肌肉僵硬,血液流暢不通,容易引起心髒病,這是書上說的。”

李心霞氣得胸口激烈地起伏著,她憤怒地拍打著床,“康劍……”

“他在書房呢!你有什麽事,我幫你捎去。不過,李女士,政府官員一般不會發生家暴這樣的醜聞,除非離婚。但這種事不會在我們家出現的,我和領導琴瑟合鳴,恩恩愛愛,何況現在這個時期,正是我家領導競選城建市長的關鍵期,可不能出一點差錯。”

李心霞因憤怒而扭曲的麵容突地一僵,然後嘩地失去了血色。

“李女士,晚安!”白雁含笑退出了客房,一轉身,呆了。吳嫂提著書房的折疊床吭哧吭哧地從樓梯下來,視她如空氣般,從她身邊走過。

她一拍額頭,問題來啦!

沒想到,康領導來了兩個媽,這下好,她睡哪呢?

真好笑,這個時代,外麵陌生男女都能爬到一張**發生一夜情,她和康劍,是法律上正兒八經的夫妻,卻沒辦法共享一張床。

現代版的梁山泊與祝英台啊,是不是要帶隻水碗上去在床中間劃個三八線?

白雁上樓看梁兄去,推開臥室的門,康領導已經在裏麵了,看到她,有點局促,有點羞窘。

他們彼此無言地對望了兩三分鍾後,白雁收回目光,從衣櫥裏拿出一個大的拎包,把換洗的衣服往裏塞。

“白雁……”康劍抓住她的手,“我……會尊重你的……”

“不是你的問題。”白雁掙開他的手。

康劍的臉突然漲得通紅,圈住她的腰,埋在她的頸間,“那就沒有問題了。”

白雁哭笑不得,知道他理解成自己擔心他會夜裏撲向她。她轉過身,很認真,很平靜地看著康劍,“我們之間注定要分開,那麽就沒必要把事情弄得太複雜。我到醫院,和值班護士擠幾天。”

康劍深深吸口氣,感到有一股劇烈無言的疼痛從腳底緩緩地漫了上來。

疼痛到了極點,不是昏迷,不是麻木,而是清醒,是無邊無際的寒冷將其淹沒。

門開了,白雁的腳步聲慢慢地遠去,康劍全身都僵硬地愣在那裏,冷得一張嘴,都在噝噝地抽著涼氣。

康劍突然站起來,他衝到對麵的書房,打開窗戶,看到白雁拎著包往小區外麵走去。包一晃一晃,有時會打到她的腿,影響她走路,她彎下身,把包往後挪一下,又繼續走。

這裏本來就是郊外,白天車就不多。到了晚上,許久,才看到一盞車燈閃過。她站在路燈下,向遠處張望著,纖細的身子如同薄薄的剪影。

如果他現在下去,挽留她,她會和他回來嗎?

如果她不肯回來,他要求送她去醫院,她會同意嗎?孤身而又妙齡的女子,夜深人靜的,多不安全呀!

康劍苦澀地傾傾嘴角,沒有動彈。

在白雁心中,他好像不會比外麵那些不法分子好到哪裏去,不然幹嗎要走?

他不可能非禮她,不可能輕薄她,就是有什麽,他們是夫妻,什麽兒童不宜的事都可以做。

她說:既然準備分手,那就不要讓事情複雜化了。

康劍心又一次疼得揪了起來。

有一輛出租車過來了,依稀可以看出開車的是個女人,白雁打開車門,上車,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之中。

康劍木然地回到臥室,頭枕著手,躺平在**,沒有一絲一毫的睡意。

在他們的新婚之夜,她也曾這樣在這張**孤枕獨眠,那時她會想什麽呢?

被人忽略的失落感原來是這麽的痛苦。

她記起了在他向她提出交往時,她搖頭說“我不想過得太委屈”;在化妝室,她給他戴上丟失的婚戒,嬌嗔地說“以後不能再弄丟了哦”;在婚禮的廳門前,她抱著他,在他的肩頭說“謝謝你”……一幕一幕,一景一景,他記得清清楚楚,那時,她看著他時,眼瞳亮如星光,溫柔如水。

就是這樣一個在法律上寫在他左邊的名字的女子,今夜,卻因為他,有家而不能待。

這是她的“家”嗎?

康劍很清楚,在這場婚姻裏,她是一個盡職的妻子,他卻不是一個盡職的丈夫。他不是做不到盡職,而是不屑於去做,因為他想看到她失落,想看到她痛苦。

結果,失落的人是他,痛苦的人也是他。

她之所以還在忍受著他,是因為明年一月他那個城建市長競選。

這是她的善良,她的體貼,她的寬容,又何嚐不是她對他的施舍?多麽諷刺!

到了明年一月,他們真的分開了。康劍突然想到,她的名字將來會寫在另一個男人的左邊,會抱著另一個男人,啄吻他的唇,柔柔地喊他“領導”,給他做她的“獨門絕藝”,在這樣的夜裏,與他躺在一張**,親密的纏綿……

康劍猛地一哆嗦,直驚出一身冷汗。

他躍起身,拿起手機就撥。

“怎麽啦,領導?”白雁很快就接聽了。深夜裏,白雁的聲音是那麽清晰,那麽輕脆。

康劍鼻子一酸,沒有說話。白雁以為手機信號不好,著急地“喂喂”兩聲:“領導,你聽得見嗎?”

“嗯。”康劍心裏沉沉的,好半天才擠出一個字。

“哦,聽見啦!一個人睡大床愜意吧!這麽熱的天,我還得和人家擠,恨死你。”白雁依然笑得皮皮的,好像撒嬌一般。

他沒有笑,小心翼翼地捧著話筒,“到醫院了嗎?”

“早到了,剛剛還和同事一塊出去吃了碗刨冰。你怎麽還不睡?”

“就睡了。白雁……”

“嗯?”

“粽子很好吃。”

白雁好像抽了口冷氣,半天沒答話。“你……沒別的事了嗎?”她期期艾艾地問。

“明天下班,我去接你,我們一塊吃飯。”

“領導,明天,濱江,晴,最低氣溫十六度,最高氣溫三十度,東南風三到四級。”

他眨巴眨巴眼,搞不清什麽意思。

電話那端“咯咯”笑了起來,“明天,天不下紅雨的,領導,你就別嚇人了,我下班會自己回家的。”哪怕是最後一天,也要守護好自己的陣地,可不要讓李女士以為她是個逃兵。

電話就在她的笑聲中掛斷了。

他的心情一點也沒有因為這個電話好起來。她的語氣甜美,卻依然把自己守護得緊緊的,一口氣把他吹到了十萬八千裏,她不稀罕他的示好。

康領導又碰了一鼻子的灰,在鬱悶而又失落中,淩晨時分,才合上了眼。

早晨下樓,站在樓梯口,就聞到一股子嗆鼻的麵疙瘩的味,這是吳嫂一年四季雷打不動的早餐,康劍的胃條件反射地**了下。

吳嫂身強力壯,照顧李心霞,真是沒得挑,人也勤快,唯一的缺點就是不會做飯。她原來住的那個村莊在東北的偏北角落裏,蔬菜少,常年吃的主食就是麵。她會做饅頭,會做麵疙瘩,會烙餅,炒個菜,熬個湯,都貪大份,恨不得用臉盆上。李心霞也曾想好好培訓她,可她就這方麵不開竅。聽是聽了,做出來還一個樣。

李心霞無奈,也就放棄了她。康雲林是應酬多,經常不在家吃。外麵有各種飯館,她要是吃煩了吳嫂的菜,就和吳嫂出去換個口味。

“劍劍,起來啦!”吳嫂搓著手,從廚房裏出來。

康劍點點頭,瞟了眼廚房裏的狼藉樣,皺了皺眉,給自己倒了杯涼水,“我媽媽醒了嗎?”

“在房間裏上網呢!”

李心霞唯一的興趣愛好,就是上網。她不方便出行,出去了又不願意被街上的人好奇地瞪著,大部分時間待在家裏。學會上網後,發現那裏麵也是個大世界。她和網友交流夫妻之道,談怎麽燒菜,談兒子,談怎樣養寵物、養花。最近,她迷上了十字繡。

康劍推開客房的門,李心霞正趴在電腦上瀏覽網頁,麗麗趴在她腳下,從北京帶來的兩盆蘭草擱在窗台上,那也是她的心愛之物。

“媽媽,睡得還好嗎?”康劍微笑著走過去,在床邊坐下。

李心霞回過頭,上上下下看了幾眼康劍,臉沉沉的,“劍劍,那女人真的就是隻徹頭徹尾的狐狸精,一個晚上都不放過你嗎?你看看你的臉色……”

“媽,”康劍打斷了她,“白雁昨晚去醫院加班,沒住在家裏。”

李心霞不自然地“哦”了一聲,“劍劍,那丫頭比你電話裏說得可厲害多了,我覺著你這一招棋有可能錯了。她伶牙俐齒,損人不眨眼,一點沒有教養,你太容忍她了,她不配。”

康劍板著臉,“媽媽,我要去上班了,你讓吳嫂帶你下去散散步,這邊靠江,風景很好的。“

“我到這裏不是來看風景的。”李心霞有點來氣了,“劍劍,你不會真被她給迷住了?”

康劍苦笑,“怎麽可能呢?”口氣並不那麽確定。

“最好是這樣,媽媽醜話說在前頭,你即使喜歡上她,我也絕不會接受她的,你別踩著你爸爸的腳印。”

康劍擰著眉,默默看了她一眼,走了出去。

“劍劍,麵湯已經涼了,快坐下來吃。”吳嫂笑嘻嘻地迎過來。

康劍看看那麽偌大的一碗,閉了閉眼,溫和地一笑,“我昨晚吃的粽子還沒消化呢,這麽一大碗我吃不下,我吃點別的。”

他走進廚房,打開冰箱,先是冷藏櫃,再是冷凍櫃,翻著翻著,眉蹙了起來。“吳嫂,粽子呢?”

“不擱在這嗎?”吳嫂從上端抽出油紙袋。

“不是這個,是白雁包的那種。”

吳嫂臉一下變了,“我不知道。”悶聲悶氣地回道。

康劍又找了一遍,咦,好奇怪,昨晚那滿滿一大盆的粽子哪去了?

哇,哇……麗麗搖著尾巴跑過來,咬著康劍的褲腳。

康劍蹲下來,摸著麗麗的頭,“麗麗,是不是你吃了?”麗麗很無辜地搖頭擺尾。

手術室。

一上班,沒人做事,全聚在休息間,圍著一紙袋粽子,你搶一個,我搶一個。

“瘋啦,真是超蓋的,白雁,想不到你廚藝這麽好,這簡直就是我吃過的最好吃的粽子。”護士長邊吃邊誇道,“同樣是賢妻,與白雁一比,就比下去了,難怪康市助要你不要我。”

其他人聽了,差點笑噴,“人家康助要的是老婆,可不是老媽。”

“現在姐弟戀很流行的。”護士長大言不慚。

“你這位姐姐也太……大了點吧!”

“大點才更會疼人,經驗才更豐富。”護士長舔舔指頭上的米粒,意猶未盡地打了個飽嗝,“青澀澀的小丫頭有什麽好,又要花錢,又要陪她玩,動不動就哭,一哭還得要哄。和大姐戀愛多好哦,成本低,效率高,一拍即合,很快就能出產品。”

“你現在還能出嗎?”白雁倚著門,麵朝裏,正喝著茶,插了一句。

護士長拍拍高聳的小腹,“我這裏就是一塊肥沃而又富饒的土地,一出,就是極品。”

“極品?”幾個小護士不約而同地笑問,“啥樣的?”

“像……冷醫生……”護士長胖胖的圓臉一紅,抬起頭,看到休息室外站了個人。

“你還能生出冷醫生那樣的?”白雁笑得肩膀直抖,“這真是基因變種,你們可是一個赤道,一個北極。”

“白雁……”護士長朝她擠眼、呲牙。

其他人納悶地眨眨眼,抬起頭來,“啊!”一個小護士失聲叫了起來。

白雁也回過頭,臉一下紅得像隻熟透了的蕃茄。

整間屋子“嘩”一下降到零度,空氣都凝固了,沒有人敢出聲,麵麵相覷,一動都不敢動。

冷鋒麵無表情,不進來,不離開,也不出聲,視線筆直地看著——白雁。

“你……要吃粽子嗎?”白雁窘得死的心都有了,咬著牙,抽著氣,硬擠出一絲可憐的笑意。

其他人都同情地閉上眼,以為接下來冷醫生不知又會搬出哪一條哪一款的醫學條例,海轟一通。

“好的。”冷鋒點了點頭。

白雁嘴巴半張,以為她聽錯了。

“舍不得?”冷鋒挑了挑眉,嘴角**起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天啦,冷醫生笑起來好性感啊,簡直就是一道暖陽、一縷柔風、一場喜雨。幾個小護士一下就迷醉在冷鋒柔和的線條中。

“舍得,舍得!”白雁衝過去,抓起袋子,裏麵還有好幾隻粽子,統統全塞給了冷鋒。

“謝謝!”冷鋒修長的手指把皺亂的袋子一點點理平,提在掌中,“護士長,把昨天下午的泌尿科的手術記錄給我看一下,我的不知道塞哪去了。”

“好的,好的,你等會!”護士長以光速衝進檔案室,再以光速翻出他想要的檔案。

“麻煩了。”冷鋒衝眾人一點頭,瀟灑轉身。

等到他消失在視野內,眾人才長籲口氣,溫暖重回人間。

“天啦,這冷醫生簡直就是一幽靈,很帥很性感的幽靈。”一個小護士說。

“再帥再性感,我也不要。”另一個小護士抽搐地搖了搖頭,“我可不想凍成冰塊。”

“好了,好了,大家幹活去吧,別閑扯了。”被冷鋒捉到在上班期間吃東西,要是跑到院長那邊說個什麽,後果可不好。護士長揮舞著手,把眾人都打發出去。

白雁還愣愣地站著。

“白雁,你不去看今天的手術安排嗎?”護士長回過頭問。

“就去。”白雁說道,兩隻手一直絞著。

剛才,就在她遞紙袋給冷鋒時,在別人都看不到的角度內,他的手握住了她的手,她驚愕地瞪大眼。在他清冷的眸光裏,她看到一絲熟悉的神采。曾經,有一個青澀的少年,也曾用這樣的神采看過她,那種神采叫喜歡。雖然很短暫,可足夠她看清了。

這太匪夷所思了。

也許是她太緊張,嚇出來的錯覺?錯覺怎麽可能是喜歡,難道她潛意識裏喜歡他?這絕不可能。

還是她有做出什麽,給冷鋒產出了錯覺?白雁忙自我反省,結論還是沒有。

柳晶摸摸她的頭,“雁,你神經沒問題吧!”

白雁恍恍惚惚地又上了樓,上午進了兩次手術室,下午閑著,歪在椅中打瞌睡,手機突然催魂似的響了。

她看也沒看來電號碼,打開,“喂!”聽著就是從夢中驚醒的呆滯。

“白護士,你有沒有空?”冷鋒冷冷的聲音從另一端傳來,白雁驚得腰板挺得筆直,“我現在上班中。”

“請你來一趟泌尿科,把我上午拿的檔案拿過去。”

白雁拭去額頭的細汗,“好的,我馬上就到。”老天,心狂跳不已。

醫院裏有兩個科室是不可以隨意串門的,一個是婦產科,一個就是泌尿科,都是涉及個人隱私的科室。檢查時,一幹人都避離得遠遠的。雖說在醫生的眼裏,男女沒有區別,可病人達不到這個境界。一般情形下,婦產科盡可能的是女醫生,泌尿科那就肯定是男醫生了。

你說,一個男人要是跑到泌尿科,做個割包皮門診手術,對麵站著一美豔如花的女醫生,那還不得出大事情!

泌尿科也不是沒有女性涉足,比如女護士,但個個都是戴著口罩,眼觀口,口對心,不亂看,不亂說。

白雁過來前,也特地把自己很嚴肅地武裝了一番,頭發絲絲縷縷用夾子別好,服服帖帖地塞進護士帽,找了個消毒口罩戴著,衣服拉拉平,收腹,挺胸,眉眼收斂著。

站在門前,先深呼吸,朝裏一看,沒病人,冷鋒坐著,身後站著一個實習的小護士,在給他泡茶。水很燙,小護士端起來,左右晃動著茶杯,想借用空氣的流動來降低水的溫度。然後,她又從衣服的口袋裏,掏出一個消毒紙巾包放在冷鋒的手邊,“冷醫生,擦下手。”

“謝謝!”冷鋒抬起頭,嘴角微傾。

小護士臉一紅,羞澀地低下眼簾。

白雁眼瞪得圓溜溜的,壞了,今天的冷醫生怎麽看著那麽有人情味,他居然笑了又笑。早晨真的是自己的錯覺,冷醫生不隻是對她,是換性了,開始對每個人散發出他的個人魅力,害她緊張兮兮、如臨大敵。

冷醫生年紀也不小,聽說還在單身中,也該動動凡心了。

白雁這下覺得心頭一鬆,就不那麽拘謹了,大大方方地敲了下門,“冷醫生,我來了。”畢恭畢敬。

“嗯!”冷鋒回過頭,“請坐。”他朝對麵的椅子抬了下手。

“不坐了,手術室還有事。”矜持。

“下午好像沒手術安排吧!”冷鋒慢條斯理。

“啪”,謊言泡泡戳破了,白雁臉一紅,不好意思地笑笑,忙把話題挪向實習小護士身上,“這位可愛的妹妹也是護專的嗎?”

實習護士點點頭。

“師姐好。”小護士乖巧地忙喊了一聲。

“小張,去病房看看昨天做手術的病人情況怎樣了。”冷鋒不讓她老得太快,把小護士給打發走了。

科室裏隻有白雁和冷鋒,一股無形的壓力讓白雁感到呼吸有點困難,他時冷時熱的眸光,像是一張網,鋪天蓋地撒了下來,距離她越來越近。

“冷醫生,檔案呢?”白雁直奔主題。

“哦,一會給你。”冷鋒把空間與時間再次延長,“粽子很好吃。”

白雁笑笑,這個康領導已經誇過了,麗麗也很喜歡。

“白雁,”冷鋒突然話鋒一轉,神情鄭重,“幸福不是裝出來的,而是真正品出來的。你過得幸福嗎?”

白雁呆住了,身上一根根倒刺張牙舞爪地豎了起來,“冷醫生,這個和檔案有關係嗎?”

冷鋒站起身,走到她麵前,目光炯炯,“沒有關係,我隻是看不下去你把自己壓抑得快要變形了。當人的手流血時,人會覺得疼,當人的心痛的時候,人會流淚?你有這樣的感覺嗎?”

白雁嘴唇微微哆嗦著,“你……莫名其妙……”

“你並不是一個貪圖表麵榮光的人,為什麽要這樣委屈自己?婚姻沒有最好,隻有合適不合適,如同穿鞋一樣。你不要不承認,你現在這雙鞋並不合腳。”冷鋒咄咄問道。

白雁把目光轉開,冷冷地閉了閉眼,“你這股寒流遍布得還真廣,我是不是要謝謝你對我的關心?”

“我這不是關心,我隻是提醒你,人是為自己活的。下周六有沒有空?”他從抽屜裏拿出檔案。

“沒有。”

“那天,我要去一個療養院,你如果有空,就在同一個時間下樓。人如果想獨立,想活出自我,就必須先在經濟上獨立,別和錢有仇。至少在你最孤單的時候,它不會背棄你。”冷鋒把檔案遞給白雁。

白雁接過,沒再看他,掉頭就走。冷鋒失笑地搖了搖頭。

白雁在路上,用腹語把冷鋒罵了又罵,真是不懂他發的哪門子神經,對她說這麽一通古裏古怪的話。

古裏古怪嗎?白雁站在火熱的陽光下,吸了一口冷氣,慢慢扭過頭,看了看門診大樓。沒有錯,冷鋒有一雙穿越靈魂的鬼眼,看到了她小心掩藏的痛楚和苦悶,隻有他看出來了,她過得並不幸福,就連柳晶都不知道那些的。

醫院裏哪一個不羨慕她,院長見她都主動問好。除了她和康領導,不可能有第三者洞悉他們之間的真實情形。

隻和她接觸過幾次的冷鋒居然把她看得如此透徹。

她如同一個被剝去麵具的小醜,在他的麵前突然無所遁形,她不喜歡這樣,也不要他的關心和憐憫。可即使被他看穿了,又如何?她會對他感恩戴德,如遇藍顏知已?

白雁甩甩頭,決定以後除了工作上的接觸,不再和冷鋒有任何接觸。

不知怎麽,她嗅得出,那股西伯裏亞寒流身上散發出危險的氣息。

下班時間一到,白雁準時換衣下樓。昨晚算是康領導出差在外,不願意一個人在家睡,今天再不回家,那值班護士就要起疑了。

為了不出現第二個冷鋒,白雁覺得還是小心為好。

醫院位於鬧市口,本來車流量就很大,再碰上下班,簡直堵得水泄不通。白雁拎著包,小心地避開行人,往公車站走去,肩上突然被輕輕一拍。

她回過頭,“領導?”康劍笑容可掬地站在她身後,“你真的來接我下班?”

“隻能偶爾,不可以當作習慣。”康劍眉角眉梢都是笑意,沒有提事實上他已經來了有一會。

午飯過後,他就在辦公室坐立不寧,盯著牆上的掛鍾一分一秒地走,算著還有多久,白雁就會下班。好像來晚一點,她就會和他永遠錯開了。

對任何人,都沒有這樣迫切過。他想看到她,好好的,站在他麵前,拿他調侃,帶點諷刺,不由自主地撒個嬌,笑起來兩個小酒窩甜甜地閃著。

等不及下班時間,他就讓簡單把他送到醫院,然後打發簡單走了。他傻傻地站在醫院對麵,目不轉睛地盯著大門。

白雁“撲哧”一下笑了,這人還真敢說,“是不是昨晚獨占一張大床,心生愧疚,今天來彌補一下?”

“別說那麽難聽,你是我老婆,我來接你下班,天經地義。”

“哦哦!”白雁樂得做個順水人情,讓康領導好好發揮一下,手中的拎包,肩上背的女式包包,一律全移到他肩上,可說出的話卻把康劍噎得差點背過氣去。

“對,雖然我們夫妻情份有限,但在有限期內,我們要好好相處。以後夫妻不成,我們還可以做好朋友。康領導,如果我找你辦個事,可不準裝著不認識我哦!”

“白雁,我有說過我們要分開嗎?”康劍眉心擰成了個川字。

“這話何必要說,各自體會就行了。”白雁小酒窩淺淺,“我沒問過別人夫妻是怎麽相處的,但一定不會像我們這樣。好了啦,別站在大街上說這些深沉的話題。難得,你來接我下班,我們是立即回家,還是在街上逛逛?”

她親親熱熱地挽住他的手臂,瞟到冷鋒從醫院門口走了出來,正看向這邊。

“我們去吃飯吧!”康劍把女式包包又扔給了她,他實在沒勇氣背著那個在大街上走。

“我們不回去吃,那吳嫂會不會太傷心?”白雁裝作很擔心地問。

“你呀,唯恐天下不亂。”康劍瞪了她一眼。

“亂是亂的敵人,咱不亂就行。”再說,那亂還不是他自己請來的。但現在不是和康領導計較的時候,他們之間和平相處,團結友愛,才能製得住他的兩個媽。

兩個人穿過車流,走向對街。

“想吃什麽?”康劍問。

白雁巡睃著兩邊的櫥窗,眼睛滴溜溜轉了幾下,“就這兒吧!”她指著門上貼著的那個笑眯眯的大胡子老頭說道。

康劍啼笑皆非,“那個洋快餐,沒營養,咱們換別家。”

“誰說沒營養?你看裏麵那麽多孩子在吃,難道做父母的會害孩子?”

這話一說,兩個人不知怎麽都怔了怔。

最終,康劍無奈,還是和白雁走進了KFC。白雁找了個靠牆的卡座,把包放好。

兒童節早過了,但今天餐廳裏孩子還是不少,偶爾有一兩對小情侶夾在其中。

點餐台前,排了幾列長隊,康劍擠在一群年輕的父母中,一步一步往外挪。

“我要吃葡式蛋撻!”白雁用唇語隔空傳達。

康劍朝她白了白眼,都不太好意思向四處亂看,生怕撞見熟人。

康劍各樣都選了一點,端著餐盤,向卡座走去。旁邊,一個陪著孩子吃著雞腿的男人突地站了起來,“康助?”他狠命地擠著眼,估計以為自己是眼花了。當確定不是眼花時,他一個大步衝過來,衝康劍伸出手。

康劍愣了下,突然想起這人是城管局的辦公室主任,見過一次,好像姓宗,“你好,宗主任。”他忙放下餐盤,接住男人的手,臉頓時漲得通紅。

兩個大男人站在肯德基裏,像外交官似的握著手,“你好,你好!”店中吃得正歡的孩子和孩子的父母們一個個抬起眼,看他們如看外星人。

“康助也陪孩子來的嗎?”宗主任又是點頭,又是哈腰。

康劍無力地轉過頭,漂亮孩子朝兩人揮揮手。

“嗬,康助兩口子伉儷情深哦,真浪漫,那……那我不打擾了。”宗主任識趣地打過招呼,忙告辭,還不忘丟下兩記羨慕的眼球。

“領導,過了今晚,你的親和力又要上升幾個百分點。”白雁俏皮地呶呶嘴,把蛋撻拿出來,吹了吹,香甜地吃著。

“不要成個笑柄,我就萬幸了。”康劍彈了下她白皙的額頭。

“錯了,現在胡領導提倡的是和諧社會,從前那種無情無欲,開口閉口講大道理的官員形象,都老套了,沒人喜歡。”

“你還知道和諧社會?”康劍笑了。

“當然,跟著領導耳濡目染,總有點心得唄。”

“看來,我還是有一絲可取之處的。”康劍自嘲地抿了抿唇,喝了一口橙汁。

白雁又在奮鬥另一個蛋撻,沒空說話。

康劍看她吃得香,忍不住也取了個,咬了一口。康領導得出結論:KFC也有某些食物,是能下咽的。

卡座對麵坐的是一對小情侶,學生模樣,兩人隻點了一份薯條,兩杯飲料。男孩子捧著飲料,慢慢啜飲,溫柔地看著女孩子。女孩子很秀氣地吃著薯條,吃著吃著,察覺到男孩的目光,回以一笑,把一根薯條舉到男孩嘴邊,“你也吃!”

白雁默默看著這一切,放下了蛋撻,眼眶突地一紅,有溫霧從眼底升起。

“我去下洗手間。”她站起身,別過臉,不讓他看到她臉上的表情。

康劍一愣,目送著她的身影。

過了一會,白雁回來,康劍發現她洗了臉,眼睛有點紅,雖然她在笑,但康劍知道她哭過了。

吃完,兩人打車回家。

下了車,康劍付車資時,扭頭看到公寓樓下停了輛黑色轎車,牌照是省城的,他掏出手機,沒有一通來電。

怎麽回事?

“康助!”車門一開,司機小黃從裏麵出來了。

“什麽時候來的?”兩人點頭招呼,康劍問道。

小黃衝白雁微微一笑,“下午出發的,康書記突然說要來濱江,我們就過來了。”

“吃過飯沒有?”白雁問。她認得這司機,在他們結婚時見過。

“不急的,康書記馬上就下來了。”

康劍臉色立刻就難看了,上樓梯時,三步並作兩步,白雁也感到很意外。兩人走到門前,裏麵突然傳出“咣當”一聲巨響,隻聽到李心霞聲嘶力竭地吼著:“怎麽了,我來看兒子還要得到你允許?”

“沒有人敢攔阻你,但前天我們通電話時,你為什麽說都不說一聲?”康雲林怒氣也不小。

“幹嗎要說?說了你還會讓我來嗎?我就知道你護著那個小賤人,心疼了……”

“媽媽!”康劍推開了門,麵色凝重。

客廳裏,康雲林與李心霞,像兩隻張開翅膀的鬥雞,臉紅脖子粗,你瞪著我,我瞪著你,地板上,一隻水晶花瓶碎成片片,散了一地。

白雁和康雲林總共接觸過兩次,第一次是以康劍女朋友的身份去省城看望他,實際上也是讓他鑒定下她這個媳婦是否合格;第二次就是結婚,那一次,他為了康劍新婚之夜沒有在家,氣得鼻青臉腫,把康劍大罵了一通,父子倆不歡而散。

目前為止,康家成員中,隻有康雲林讓白雁感到一絲真正的溫暖,他好像是真心地關心她、疼她像個女兒般,慈祥又溫和。

好像康雲林這樣的舉措,是為李心霞所不屑而又鄙視的。白雁從李心霞寒霜籠罩的麵容上讀了出來。

“白雁,回家啦!”康雲林勉強壓住火氣,神情微微有點難堪。這麽大年紀,又德高望重的,當著孩子的麵,和老婆吵架,總是難為情的。

“爸爸,你吃飯了嗎?”白雁假裝沒有看到地上的水晶碎片,笑著輕問。眼風瞟到餐廳裏也是一片狼藉。吳嫂站在餐桌邊,瞪著康雲林,像看著一個負心的丈夫,滿懷幽怨。

康雲林還沒回答,李心霞先出聲了。

“白雁,快點告訴你爸爸,我有沒有欺負你?”語氣含譏帶諷。

李心霞陰森森地一笑,“她不說,你會放心?你這麽遠趕過來,不就是牽掛著她?現在,你看看,她站在那兒,唇紅齒白,又年輕又可人,是不是觸動了你心底的哪一根弦?”

“媽媽!”從進門一直鐵青著臉的康劍突然大喝一聲,“不要再說了。”

李心霞驚愕康劍語氣中強抑下的痛楚和隱忍,眨了眨眼,“我要是不問個清楚,你爸爸不知會把我想成什麽樣的惡婆婆。他也不看看,我一個坐在輪椅上的殘疾人,有本事欺負誰?二十四年前,就輸了,現在還會贏嗎?白雁,你啞巴啦,說呀!”

“夠了,”康劍驀地捶了下玄關的柱子,震得上麵掛著的一幅畫直晃悠。他重重地喘著粗氣,“你們如果想吵架,回省城吵去,這裏是我的家,我們都累了一天,給我們一點安寧好嗎?”

說完,他牽著白雁,目不斜視地向樓梯上走去。

“劍劍……”李心霞傻眼了。

康雲林意味深長地眯起了眼。

白雁包包裏的手機突然在一團低氣壓的緘默裏響了起來,她抱歉地掙開康劍的手臂,“媽媽?”

聽見這一聲稱呼的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屏住了呼吸。

“你在濱江?下午到的,有個戲曲訪談?嗯……媽媽,你等會……”白雁看到李心霞雍容華貴的臉上突然浮出一絲詭異的笑意,她向白雁抬了抬手。

“白雁,這麽巧呀,說起來,我們親家母還沒見過麵呢,看她晚上有沒有空,正好你爸爸也在,我們一起吃個飯?”

李心霞諱莫如深地斜眼看向康雲林,康雲林脖頸間根根青筋都在聳動,兩眼憤怒地射出火光。

白雁怔了怔,“媽媽,明天中午我們一塊吃飯好嗎?嗯,行,我到時去接你。”

她輕輕合上手機,對著眾人微微一笑,“我媽媽答應了。”

“吳嫂,我現在餓了,你做的那個辣子魚呢,快端上來。”李心霞心情很靚地轉著搖椅,越過花瓶碎片,搖進餐廳,麗麗晃著尾巴跟在她身後。

“雲林,你要吃點什麽?”吳嫂巴巴地走到康雲林麵前。

康雲林不耐煩地一揮手,“我不餓。”

“不餓也要吃點,你胃本來就不太好。”吳嫂柔聲細語。

“我陪爸爸出去吃。”康劍皺著眉,走下樓梯,“白雁,把門鎖鎖好,我晚上和爸爸一起住酒店。”

“好的,爸爸,明天見。”白雁笑得像朵花,把康雲林一直送到大門邊。

康雲林回頭看了看正逗著麗麗的李心霞,歎了口氣,欲言又止。

門“砰”一下關上。

吳嫂臉上掛著的笑意一下沒了,低著個頭,嘴裏嘀嘀咕咕地進了廚房,碗盤擺放的聲音像和誰賭著氣似的。

李心霞好心情一點也不受影響,“白雁,你過來。”她扭過頭,倨傲、高貴,如同喚使女一般。

“聽說你媽媽是個戲子?”

“李女士的消息真閉塞,我媽媽唱戲已經快三十年了,她是咱們省很有名氣的越劇名伶。”

“聽起來你很以她為豪?”

白雁從紙巾盒抽出一張紙,擦了擦嘴唇,“不應該嗎?”

李心霞嘴角淺淺地彎了一下,“不同階層的人,看法不同。唱戲的,那在以前,是個下三濫的行業,戲子和娼妓沒多少區別。”

白雁小嘴驚訝地半張,像是不敢置信李心霞會說出那樣的話,長長的睫毛撲閃了幾下,然後嫣然一笑,“但現在是社會主義新社會,戲子的地位可不能小窺哦,我媽媽的粉絲超多,再說,我們又攀上了李女士這樣的親戚,這就如同範進中舉,連升幾級,我們也做一回上等人。”

“隻怕給你件皇袍也穿成了馬褂。”李心霞白了她一眼,毫不掩飾口氣中的嫌惡。

“那如果給你的孫子穿會成什麽?”白雁手托起下巴,慧黠地噘起嘴唇。

李心霞雙眼瞪得溜圓,她緩緩地抽了口冷氣,“你懷孕了?”

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子,這問話的語氣和表情跟康領導那天在醫院裏如出一轍。白雁以笑作答,小口小口地抿著酸奶。

“幾個月了?”李心霞心神大亂,放在桌上的手指顫抖著。

“你等著抱孫子就好了,現在我要上樓好好養胎去。”白雁小心地按著肚子,故意走得極慢。

“吳嫂……”李心霞惶恐地大叫著,“快,把手機拿給我。死麗麗,別纏著我,滾遠點。”

“汪,汪……”麗麗很委屈地從李心霞的腿上跳下來。

“哈哈!”白雁直到進了臥室,才放開聲大笑,笑到最後,有濕熱的**從臉上無聲地滑下。

其實,李心霞的命門就是康領導,她害怕他對白雁好,害怕他和白雁之間牽扯很深。

她如同一個含辛茹苦把獨子養大的寡母,對獨子有著不可思議的偏愛,害怕媳婦會搶走兒子對她的關心,可那樣的婆婆又很期待媳婦能傳宗接代。多麽矛盾的人生啊!

此刻,李心霞卻被白雁的一句戲語給嚇破了魂。她難道希望兒子一輩子無後嗎?不是,而是她不希望生下她孫子的人是白雁。

這份婚姻,誰與誰都心照不宣,它是短命的。

白雁抬手拭淚。

如果她和康領導的婚姻如一麵湖水,那麽在這麵湖水下麵,藏著許多東西,現在這些東西已經急急要躍出水麵了。她堅持這份婚姻到現在,就為的是想看清這些東西,可現在,她卻有點不敢睜眼了。

這是她憧憬很久的家,眼睜睜地看著它在她麵前土崩瓦解。康領導可以沒有愛,但……不要那麽壞。

白雁捂著嘴,不禁悲從中來。李心霞那麽急不可耐地要與白慕梅見麵,答案也許就在明天。

不知是熱醒了,還是被夢驚醒了,眼一睜,天還黑著,床邊坐著一個人。

她嚇得一躍坐起,摸向床頭櫃上的台燈。

“不要怕,是我!”一雙長臂輕輕拍了拍她,讓她躺回枕上,她的指尖擦到他的衣衫,摸到一手潮濕。

“外麵下雨了。”康劍的聲音也帶著濕意。

“你不是說睡在酒店的嗎?”白雁問道。

康劍突然抓住她的手,放在心口,“白雁,我這裏很疼。”

“是不是太累了?”

康劍搖頭。

“因為你父母吵架?”

康劍沒有吱聲,好一會,才輕輕說道:“從我記事起,他們就一直在吵。一吵,桌上的東西全部到了地上,摔的摔,扔的扔,誰也不讓誰,然後,我父親一走就是一個月……我習慣了……你知道他們為什麽吵嗎?”

“為什麽?”

康劍手一用力,緊緊地鉗製住白雁的手腕,白雁疼得直抽氣,“領導……”

“白雁,”康劍鬆開手,緩緩地躺了下來,一把抱住白雁,讓她睡進他的臂彎間,“不要問,不要想,不要說話……我們睡吧!”

他抬身,在她臉頰間各印了一吻,像是很困,不一會,就發出了細微的鼾聲。

白雁想推開他,讓他去換下濕衣服,想了想,還是算了。

雨,浠浠瀝瀝下了一夜,滴滴答答,如打在人的心尖上。雨不大,並沒有帶走幾份暑熱,反倒把地表下麵的熱氣勾引了上來,早晨起來一開窗,又濕又悶的空氣撲麵而來。

白雁輕輕地又把窗合上,開了空調抽濕,康劍還在睡,她輕手輕腳地往外麵走去。

“幾點了?”康劍啞聲嗓子問。

“六點半,你還可以再睡一會。”白雁一下子僵在那兒,不太自在麵對兩個人同床共枕的一夜。

康劍衣衫皺亂得像塊抹布,經過兩人一夜的烘蒸,早幹了,“不睡了,我衝個澡,你幫我拿衣服。”

他就那麽走進了浴室,門大開著,衣衫隨意地散了一地,玻璃門那麽清晰地映出他**的身子,水流嘩嘩地下來,他雙手抬起梳弄著頭發……

白雁深呼吸,再深呼吸,一大早欣賞裸男出浴,心髒有點承受不住,雖然這個人是她名義上的丈夫。

她把他換穿的衣服一件一件,從上到下,從裏到外,整齊放在床鋪上。

如果今天真相浮出水麵,這樣的早晨也許就是他和她最後一次共度了。

不想心酸,心卻還是酸了。

吳媽已經做好了早飯,餐桌上,三隻湯碗,滿滿的麵疙瘩,中間盤子裏擱著一張烙餅,旁邊放著大蔥、炸醬。

李心霞在陽台上為蘭草修葉,麗麗趴在狗窩裏,懶懶的,可能是因為天氣的緣故。

李心霞和吳嫂不知在聊什麽,兩人哈哈大笑,聽到樓梯響,一回頭,見是白雁,兩人立刻就噤聲,臉上馬上就晴轉陰。

不過,這些能對白雁有何影響呢?

白雁從冰箱裏拿出一個雞蛋,煎成七分熟,嫩黃嬌白地鋪在雪白的盤子中,又削了兩隻蘋果,切了兩片北海道鮮奶麵包,泡了一杯奶粉,剛端到桌上,康劍下來了。

“劍劍!”李心霞一看到兒子,就雲開霧散,疼愛地仰起臉,“昨晚幾點回來的?”

“快一點吧,看你房間燈熄著,就沒打擾。”康劍走過去,把輪椅推到餐桌邊,瞥了一眼桌上的早餐,再看看白雁,眉心聳了一下。

“來,劍劍,快坐下。”吳嫂急忙給康劍遞筷子,然後自己也坐下,正眼也不看白雁。

三人開始早餐,談笑風生,很濃很濃的卷舌音。

白雁獨坐在餐桌的最尾端,先喝一口牛奶,再吃麵包和雞蛋,一切結束,她把盤中的蘋果拿在手中,“領導,飯店你定好了,給我打電話,然後我去接我媽媽,直接過去。”

她邊說邊起身走向玄關,換鞋出門。

“我也飽了。”康劍把吃了一半的麵碗推開,“媽媽,你慢點用。我先去上班。”

“還沒吃完呢?”李心霞喊住康劍,她不想看著他和白雁並肩出門的樣子,感覺很礙眼。

康劍笑笑,緊隨著白雁一起出了門。

康劍昨天自己開的車,車就停在樓下。“我送你。”他打開車門。

白雁搖了搖頭,“如果這成為習慣可不是件好事,我還是安心地做我的小老百姓,免得大起大落。”

她仰起頭,看著東方一個碩大的火球沿著鐵青色的天空緩緩升起,好像癡情女子失戀後吐在羅帕上的一口血。

康劍探究地打量著她,感覺到今天的白雁和平時有點不一樣。

“領導,你會不會覺得我很厚臉皮?”她突然回過頭問他。

“為什麽這樣說自己?”他沉吟了一會,才接話。

白雁聳聳肩,手中的包包晃了晃,“除了市長助理夫人這個頭銜,我們還有在一起的理由嗎?如果我目標這麽**裸,會不會太俗了?”

她捂著嘴,自己先吃吃地笑了,“也許你曾經對我是有那麽一點迷戀,但結婚後,發現,我讓你失望了。恰巧我們之間差距又很大,你媽媽她和我也不太融洽。人生苦短,領導,你別委屈自己,我也別為難自己,我們……各自奔向屬於自己的燦爛明天吧!”

她承認,她膽怯了,不想靠近真相。

“白雁,”康劍吸口氣,神情肅穆,“我沒有覺得我有什麽委屈,我也不曾失望……隻是我們之間需要時間。”

“除了你,我這輩子不可能再娶別人的。”康劍再次一諾千金。

白雁身子一僵,突然覺得思維短路,“看來,我日後戴鳳冠、做誥命,是注定的了?”她調侃地傾傾嘴角,嗬嗬一樂,“我先謝謝領導,希望我們都有這個緣。”

康劍擰擰眉,怕她再說出什麽驚人之語,拎起她,扔進車內。車一個華麗地轉身,駛出了小區。

白雁這一整天過得都很恍惚,越臨近下班,心越懸著。

康劍沒有給她打電話,而是把飯店和包間的名字用短信發了過來。

下班後,白雁打車去市文化館接白慕梅。白慕梅被市越劇團聘請來重排經典曲目《西廂記》,排練就放在文化館。

半個足球場大的排練廳看上去冷冷清清的,木頭地板上踩上去會發出回音。白慕梅穿了件寬大的白襯衫,下麵是緊身的牛仔七分褲,頭發紮成個馬尾,像個俏麗的小姑娘。她在腰上係了一條紅綢帶,有時當裙擺,有時當羅帕。這一身裝束,跟那個男女相悅的古代故事毫不沾邊,可白慕梅一走動起來,綢帶飛舞,就變得亦古亦今,一腳戲裏一腳戲外了。

白慕梅嫋嫋娜娜,擰著腰肢邁著碎步在前麵走,一個二十剛出頭的小姑娘一招一式地跟在後麵學。

“月兒喲,女兒家心熱口難開,蘭閨虛度十八載,辜負團圓玉鏡台……”白慕梅的嗓子仍然清亮,姿態也漂亮。

小姑娘跟在後麵唱著,扭著。

這幾句歌詞,小姑娘唱得字正腔圓,婉轉真切,清亮如山中清泉,雖不如白慕梅那樣韻味濃鬱,但天真爛漫,更合劇中崔鶯鶯懷春的年紀,白慕梅年紀還是太大了,黏黏糊糊的,風塵味太重。

“太棒了。”站在一邊觀戲的幾位領導模樣的人,看著,情不自禁地拍手叫好,有一個拍照的追著白慕梅的步子,閃光燈亮個不停。

白慕梅自顧自地沉浸在戲裏,根本不受任何幹擾。

當她轉過身來,看到依在門邊的白雁,她停下步子,解開綢帶,“今天就到這兒吧,我要陪我女兒了。”

她溫柔地笑著,走到白雁麵前,親昵地捏了下白雁的臉頰。

“女兒?”除了白雁,所有的人都吃了一驚。

白慕梅笑得像一枝綻滿花的樹杈,顧盼生情,搖曳生姿,“怎麽,我們長得不像嗎?”她向眾人拋了個媚眼,搭著白雁的肩,頭挨著頭。

“你們不像母女,而像朵姐妹花。”拍照的人眼睛幽幽地發亮。

這一句話讓白慕梅笑得更歡了。

“要不要去賓館換件衣服?”白雁對這些見多不怪,禮貌對眾人笑笑,替白慕梅拎著包。

白雁聳聳肩,隻當自己沒說。

兩人走到街上等車,經過的人,紛紛把目光投向白慕梅,她優雅地抬起手,撩了撩頭發,白雁眼尖地發現,她的食指上戴了個鑽戒,不小的一塊鑽石,鑲在一個托兒上,沒有一點點花哨,更突出了那顆鑽石的價值。

她哪兒來的這麽多錢?

白雁收回目光,盯著十字路口,車如流水馬如龍。

兩人趕到飯店時,康雲林一家三口和吳嫂已經到了。李心霞特地妝扮了下,穿了件黑色的真絲連衣裙,袖口、領口綠肥紅瘦,非常熱鬧。本來是一團雍容華貴,但恰巧餐廳的服務員穿著紅色的錦緞、領口袖口滾金邊的旗袍,與之一對應,就顯得隆重而又俗愴,還有些老氣。

她再看到走進來的白慕梅,和一個女學生似的,她保養得宜的臉上立刻就掛不住了。

“不好意思,路上有點堵,讓各位久等了。”白慕梅一落坐,先為自己的遲到道歉,然後慈祥地轉向康劍,挪揄地笑問,“康劍,雁雁最近表現還好嗎?”

康劍禮貌地點頭,臉上表情木木的,啥都沒回答,也許是不知如何評價。

吳嫂可能沒想到白雁的母親會是這樣的出場,沒見過這麽風情萬種的親家母,嚇得嘴巴半張,李心霞用手掐了她一把,她才慌忙合上。

“親家公,你看上去又比上次健朗多了。”白慕梅落落大方地和康雲林打招呼。

“有嗎?有嗎?”康雲林幾乎和白慕梅沒有目光對視,他不是和康劍說話,就是看著李心霞,但做得如此刻意,反倒顯出心虛來。

“親家母,我家雁雁年紀輕,不懂事的地方,你多擔待著。”最後,白慕梅才把目光撇向了李心霞。

李心霞到底是見多識廣的人,現在已鎮定了下來。她優雅地對白慕梅一笑,“白小姐,我們雖然是第一次見麵,可怎麽覺得像是故人呢?”女人沒結過婚,按照國際慣例,就得稱呼為小姐,不過,李心霞在這裏卻是刻意的。

白慕梅笑了,斜睨了白雁一眼,“白雁隨我,你天天看著白雁,自然就覺得我麵熟了。”

“白雁可沒有你漂亮。”李心霞譏笑道。

白慕梅撫摸了下麵容,“噗”地笑出聲來,“再漂亮,也老了。”

李心霞故意把兩張麵容細細又比較了幾番,“像你這樣的美人是不會老的,白雁是不是像她爸爸?”

包間內,瞬間連空氣都停止了流動。

白雁身子繃得像張弦,脖子到耳根,紅到透明。

康劍唇緊緊抿著。

康雲林臉色已經非常難看了。

吳嫂亢奮地瞪大眼。

白慕梅眼波如水,**了幾**,嘴角翹起,溫柔地拉過白雁的手,“也不很像,白雁遺傳了我倆的長處。”

“心霞,你的問題真多。”康雲林終於忍不住開口阻止道。

“沒關係的,”白慕梅嬌柔一笑,“那是我心裏一段甜美而又浪漫的往事,我不想和別人分享。”

她那神情,如同小女生撒嬌、耍賴,“我不想說,好不好啦?”

戲台上,帝王、將軍、才子都臣服在她的石榴裙下,區區一個李心霞,能奈幾何?

李心霞瞠目結舌,還能再追問嗎?

包間門一開,服務員開始傳菜。

康雲林禮節性地向白慕梅敬了一杯酒,白慕梅領情地一仰而盡,然後,她回敬康雲林夫婦,目光落到吳嫂身上,好奇地停了一刻。

康雲林介紹了下吳嫂的身份。

白慕梅邊聽邊點頭,表情唏噓不已。

吳嫂覺得自己過得很幸福,最恨別人的同情。她本來就不喜歡白慕梅,現在就更是恨深幾重。

李心霞吃了幾筷菜,突然頭湊到康雲林耳邊,“老公,陪我去下洗手間。”音量不大,但恰好給白慕梅聽到了。

康雲林臉一紅,“我……哪方便去女洗手間?”

“我陪你去。”白慕梅體貼地站了起來。

“不要了,吳嫂!”李心霞臉慘白著,在桌子下狠狠擰了康雲林一下,康雲林吃痛,想發作又不好,忍著氣咬著牙,臉色扭曲著。

吳嫂陪著李心霞去了洗手間。

一直埋頭吃飯的白雁不小心把一根筷子掉在地上,她彎身撿起,突然發覺桌子下,白慕梅正用一隻纖纖玉足勾著康雲林的腿,康雲林騰出一隻手沿著白慕梅的玉足慢慢上移。

一股惡心從心底泛出,白雁捂著嘴,突地就衝了出去。

“雁雁,你怎麽了?”白慕梅不放心地喚了一聲,“康劍,你快去看看。”

“能有什麽事?”康劍的臉青得發白,冷漠地瞟了一眼外麵,沒有動彈。

白慕梅怔了下,隻得站起身。

吳嫂推著輪椅進來,差點和白雁在走廊上撞到。

白雁趴在洗手間的池子邊,把剛吃下去的食物全吐了個一幹二淨。“雁雁,你懷孕了?”白慕梅兩手交插著,站在門邊。

白雁不理她,漱口,用冷水拍了拍臉。

“我在和你說話呢,白雁?”白慕梅秀眉一挑。

“夠了!”白雁駁開她的手,低著眼簾,“吃完飯,你就走。你……離康劍爸爸遠一點。”

白慕梅沒說話。

“再怎麽說,他是我公公,我婆婆還在,你……不覺得很過分嗎?”

“你公公?”白慕梅冷笑,“你還真把他們當一家人了,你以為我就看不出來?”

“那是我的事,和你沒關係。”

“很好,那麽我的事,你也不要管。”白慕梅轉身就走。

白雁咬著唇,感到心頭又是一陣奔湧,伏在池子邊又吐了一回,等臉上的潮紅消去,才走出洗手間。

菜上得差不多了。

李心霞突然像換了個人,有說有笑,看著老公的目光也是纏纏綿綿的,直把康雲林瞧得毛毛的。她一會支使康雲林夾菜,一會支使康雲林倒水。散席時,出了包間,上車,她更是為了表現出與康雲林的恩愛,讓吳嫂把輪椅收起,要康雲林抱她上車。

康雲林養尊處優多年,哪有這一把力氣。臉憋得通紅,猛吸一口氣,剛把李心霞抱起,身子就搖晃個不停,幸好白慕梅上來托了一把,李心霞才安全地上了車。

李心霞臉色那個難看哦,扭過頭,惡聲惡氣催著康雲林上車,再也沒看白慕梅一眼。

“真是好笑,一個癱瘓的女人,連**都不能過,幾十年,能恩愛到哪?”白慕梅目送著車子離開,冷冷地一笑。

站在她身邊的白雁,瞟了她一眼,“沒有**,可是她有老公,有婚姻,你有嗎?”

白慕梅皺起眉,扭過臉,“你這算打抱不平?這可能就是你的高尚境界了,不然你怎麽守得了這麽久的活寡呢?”

白雁驚愕地看著白慕梅。

白慕梅輕蔑地一笑,“剛剛我問康劍你是不是懷孕了,他說他碰都沒碰過你。”

白雁的心髒像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握住,握得不能再緊,直到無法跳動。

七月的風那麽熱,可是她全身發涼,她呆呆地看著白慕梅的嘴巴一張一合,可是她什麽也聽不見了。

她僵硬地回過頭,尋找著康劍,他去買單了,怎麽還不出來?

她返身走進飯店,往大堂走去。大堂裏用屏風隔成幾塊區,康劍站在一個屏風的後麵,直愣愣地看著前方。

前方的餐桌上,坐著一對男女,男人,白雁不認識,女人,長發飄飄,巧笑俏兮,正是那好久不見的伊美女。

康劍高深莫測的俊容上表情錯綜複雜,有妒忌,有怨恨,有氣惱,有煩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