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不能抹去的回憶

昏暗微弱的燈光下,他的身子半陷在陰影裏,越發顯得修長挺撥,那眉眼離她太近,反到看不清楚。隻感覺他好象很生氣。

讀書時,相遇後,他對她總是很溫和,幾次刻意的接送,他都處理得不給她任何心理壓力。讓所有不好理解的事,都合理合情化,一切不過是巧合,不需要深入了。

她享受這種巧合,不願把簡單的事複雜化。

過道燈是聲控的,電梯門一打開,燈自動亮起,一分鍾後,為了節能,燈會自動熄火。

在她沉默中,燈滅了,世界都安靜了下來,隻有他憤懣的呼吸帶著熱氣拂在她的臉上,還有淡淡的煙草的辛辣氣息。

她哭得太狠,隻是化了淡妝,但也花了,象隻偷吃了什麽沒把嘴抹幹淨的貓,睫毛怯怯地顫著。

“是六年前的那個星期嗎?你想抹掉,抹得一幹二淨?葉楓,既然你想抹掉,為什麽該死的要回國,為什麽要住進這幢公寓?”他鬆開她的手腕,雙手扳住她的肩,急躁地搖晃著,沒有一點憐惜。

“我……”她咬唇,扶著牆壁,想站穩身子好好地和他說話。

生氣時的他讓她覺得有一點害怕。

“北京那麽大,空著的公寓那麽多,住到這裏,不會是巧合。你說,你為什麽要選擇這裏?你是來尋找什麽,還是在回憶什麽?”做了幾年的主播,在任何情況前,早已處變不驚。

此刻,真的控製不住,仿佛一把緊繃的弦戛然崩潰。手指曲起,象要掐進她的肉裏,不去想會不會把她弄疼,隻要確定能抓緊她,她再也跑不掉就好。

過道並沒有完全黑暗,還有燈光從他的屋內瀉出,她睜大眼,看到他眉宇間閃過痛楚與惶恐,她定在那裏,心微微地疼了起來。

“葉楓,即使你能把所有的回憶都抹掉,可是你能否認它從沒有存在過嗎?”

他的眼神冷若寒冰。

“我……”她呆呆地看著他,他抬起手,指尖溫柔地觸摸著眼睫的下方,那兒有醒目的淚痕,他一遍遍地抹,心疼至極。

“你累不累?”她驀地問道。

他詢問地挑了下眉。

“我讓你累嗎?”她喃喃低語,象是在問他,又是在問自己,“愛一個人累嗎?”

他搖頭,“愛沒有累不累,隻有值得不值得。因為你,讓那份記憶,連同我自己都變得珍貴了……”

他的氣息突然淩亂起來,語音低不可聞,掌下的力道一變,她跌進了他的懷中,他的唇準確地吻住了她的。

她一驚,慌亂地想躲開,他已經加深了這個等了六年之久的吻。

滿耳,都是他狂亂的心跳。

她不自覺地揪住他的襯衣,指尖觸到了他灼熱的體溫,輕歎一聲,她緩緩地閉上了眼。

昏暗中,象有一股強大的張力,將她推向了時光的另一岸,越來越遠,卻依然清晰可見。

漫天的大雨,又密又粗,天空中的閃電,象火蛇一樣,每一次躍閃過後,都有一聲巨大的響雷。她最怕雷雨夜,小的時候,姥姥家隔壁有一個人就是被雷擊死的,渾身烏黑,她看了以後,連續做了幾夜的惡夢,從此,一響雷,就不敢一個人呆在屋內。

今夜,心痛蓋過了心頭的恐懼,她在雷雨裏走著,巴不得雷能把自己打死,那樣,就什麽都看不見,也什麽都不要想。

都說優秀的戀人會讓對方患得患失,象坐一條沒有指南針的船,不知能在哪個港口停泊。邊城卻從沒有給她這樣的感受,她篤定地認為不管什麽樣的風雨都不會改變他們的航向。

現在才知自己有多幼稚。也許平時患得患失,一旦分開,心裏麵早有準備,也不至於這麽疼。

她的臉上已分不清是淚水還是雨水,她看不清路,但腳上卻象有眼睛,不知哪來的力氣,她終於走到了廣院的門口。

夜已經很深了,一幢幢教學樓淹沒在大雨之中,白楊樹被雨打得象上萬隻蠶在咬桑葉,沙沙作響。

她停下腳步,突然失去了向前邁的勇氣。

此刻,邊城應該把許曼曼送回宿舍了,她與許曼曼床挨床。她這幅淒慘的模樣,落在別人的眼裏,是要取得別人的同情,還是襯托別人的甜蜜?

牙關緊咬,她扭頭又往外走去。

淚水和雨水還是不同的,淚很燙,一陣陣衝刷著已經麻木的臉頰,咽進口中,是鹹澀的。

一個撐著黑傘的身影從後麵過來,訝異地瞥了她一眼,失聲驚呼道:“葉楓?”

她拭了下眼睛,認出是夏奕陽。她不能掩飾自己的狼狽,也不願解釋自己的狼狽,隔著雨簾看他,肩一聳一聳地抽咽。

他在大四上學期,考取了川大數學係的研究生,他離開學院已經有幾月了,現在回來準備畢業論文。他不住在學院裏,自己在外麵另租了房子,為了惡補落下的課程。

他側身,替她擋著雨,默默看了她一會,說道:“我送你回宿舍。”

她搖頭的幅度太大,發絲上的水珠飛到了他的臉上。

“那你想去哪裏,我送你?要不要我給艾俐打個電話?”

她又搖頭,突然一聲不吭地又往前走。他追上去,拉住她,感覺她的身子又冰又冷。

她回過頭,“不要管我。”她欲甩開他的手。

他扣住,仰起頭看著昏沉的天空,皺了皺眉,“那你到我那裏住一晚,好嗎?”這問話很不合適,可是這種時候,他真的沒有其他辦法可想。

她象是喪失了神智,隻有一個空****的軀殼站在他麵前。

她沒說好,也沒說不好,但不再掙紮了。

他將她帶回了自己的租處……一幅欲折遷的舊筒子樓。

她不知道,濕透的衣裙讓少女誘人的體態若隱若現。這樣子的她,走在深夜的雨中,有多危險。

三十多平米的空間,二十五瓦的照明,一台舊風扇,簡陋的單人床,一個可以煮水又可以下麵條的電鍋。旁邊有幾幢大樓在建中,工程徹夜趕工,機器聲不停,塔吊上的射燈照得四周亮如白晝。

她很安靜,他讓她坐會,提了水壺去外麵打水,想給她燒點水擦下身子。水籠頭擰開時,他在想哪件T恤小點,可以讓她暫時穿一下。

回到屋,他呆住了。剛剛好端端地坐在椅上的她,突然倒在地上,小小的身子蜷成一團,嘴裏一遍遍地喊著:邊城,我難受……

他跑過去扶起她,她的身子燙如火爐一般,嘴唇幹裂上翹。他瘋了樣背著她去附近的小診所,醫生說她淋了雨,有點發熱,回去泡個熱水澡,換身幹衣服,發發汗就好了。

那天,診所裏來了一批食物中毒的病人,連個床位都沒有,他隻得把她又背了回來。

他燒了一大盆熱水,把燈熄了,但塔吊上的燈光還是從窗戶裏射了進來,他隻得閉上眼,緊緊咬著唇,平生第一次替一個女孩子寬衣解帶。

他告訴自己這屬於君子所為,可是掌下如玉般潤滑的肌膚還是帶給他前所未有的衝擊波。

他替她擦了身子,洗了頭發,換了衣服,煮了一大鍋薑湯,喂她喝下。

他的**連枕頭都沒有,平時用幾本書代替。他隻得把自己的幾件衣服折了折,疊在她頭下。她睡得很沉,喜歡側臥,睡夢中的她眉心蹙著,象有解不開的心結。他在她身邊坐到天放亮,眼睛沒舍得閉上一會。

醒來時,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逡巡了一圈,最後落在他的身上。她沒有驚叫,也沒有露出什麽驚慌的神情,隻是衝他感謝地一笑,開口說話時,聲音是沙啞的。

“幾點了?”她看到天還是陰陰的,汗水將身上的T恤又浸濕了。

她的衣服掛在繩子上,風扇對著吹,已經要差不多幹了。

“下午二點,你睡了很久。”他給她倒了杯水,拿了兩粒藥,扶她坐起。

她嗅到他身上嗆鼻的汗味,她低下眼簾,把藥和水咽下肚子,身子輕飄飄的,一點力氣都沒有。她歪在床背上喘氣。

“餓不餓?”她的臉色蠟黃蠟黃的,嘴唇都泛了白。

“不餓。謝謝你!”她撐著下床,身子一搖晃,差點栽倒在地,幸好他搶上前托住。

“先躺下吧!我給你做點麵條,吃完,我送你去學院。你的手機響過幾次,你先回電話。”他把包包拿給她,又把晾在繩子上的衣裙取下,自己轉身去走廊上做麵條。

他對吃不講究,能填飽肚子就行。但他知道她挑食,不止一次在餐廳聽到邊城冷著個臉從她碗裏夾走她不吃的食物。

他圖方便買了幾卷幹麵放著,在超市買作料時,看到茄子很新鮮,順便也買了點回來。他把茄子切成絲,用油炒得脆熟,盛在碗裏,然後下了麵條,做成一碗蓋澆麵。

天好象還要下雨,又悶又熱,一動又一身的汗。他去水池邊洗了把臉,把麵端給她。

她換好衣服,坐在桌邊吹電扇。他慌忙把電扇挪開,“你剛退熱,現在吹風扇,熱度還會上來,乖,吃飯!”口氣不自覺地象哄孩子似的。

在他的眼裏,她就是個孩子。

第一次看到她對著他露齒一笑,滿嘴的鋼牙,他就樂了。班上的同學,雖然表麵上不會把人劃成幾等,但看到他時,那眼神總帶著疏遠,隻有她,對他總是笑得那麽熱情、真誠。

他們合作朗誦,在結尾的小節,他說:我不是岩石,也不是堤壩,但是如果你願意,我會的,會用我並不寬闊的肩膀,為你撐起一塊沒有委屈的天空。

他們站在講台上,幾十雙眼睛都在盯著他,他卻象沒看到,眼裏隻有她閃閃晶亮的眼神。他覺得那不是在朗誦,而是他內心的表白,隻是沒人發覺。他也不願意被人發覺,因為邊城已經為她撐起一塊沒有委屈的天空。

她詫異地看了他一眼,默默接過麵碗。她吃得極慢,仿佛麵很難吞咽,吸了幾根,鼻尖上就滲出了汗珠。

“難吃得很?”他不好意思地笑笑。

“好吃!六星級的。”她一臉認真地告訴他。

他不禁莞爾。

吃完麵,又休息了一會,他送她回學院,自己也去圖書館找點資料。

大四下學期,有些同學在實習,有些在趕畢業論文,想碰到很難。葉楓回到宿舍,艾俐不在,許曼曼趴在桌上寫稿,邊城坐在她的床邊翻著一本雜誌。

她在門外愣了幾秒,還是麵無表情地走了進去。

邊城站了起來,許曼曼抬頭問道:“葉楓,你昨晚去哪了?我和艾俐急得一夜都沒睡,打你手機你也不接。”

她哦了一聲,隨手拿了幾件換洗衣服扔進她的大布藝包裏,扭身又出了宿舍。

他們愛得自如,她卻做不來坦**,心冷俱灰。

“葉楓!”邊城追上來,拉住她。

她冷冷地掰開他的手,不懂移情別戀的他為什麽還能這樣英氣逼人?他應該一臉猥瑣、猙獰。

果真不能以貌取人。

“你要去哪裏?”他問。

“同學之間需要這麽關懷備至嗎?”她平靜地開口,接受他們從戀人到同學質的變化。

“自己……多保重!”他想笑一下的,沒成功。鬆開她的手,象慢鏡頭一樣,緩緩轉身。

她閉了閉眼,折身下樓。

平地裏刮起一陣大風,雨點啪啪地打了下來,她從包包裏拿出傘撐起,沒有目的出了學院,轉了一條街,看到有一輛賣花草的小貨車在忙著把攤在地上的花盆往車上裝。

她站在那裏看著。

“看什麽呢?”身邊多了一個人,她沒有動,“那個是什麽?”她指著一個瓷白的花盆,裏麵栽著一株綠色的象仙人掌似的植物,不過莖是長長的,也沒有刺。

“那叫蘆薈。”

“真好看。”她走近前,蹲下身來看,“呃,這盆裂了條縫。”她叫道。

貨車的主人低頭一看,咂了下嘴,“小姑娘,喜歡嗎?”

她點點頭。

“五塊錢,等於白送,要不要?”

她沒有說話,旁邊的人已經把錢遞了過去。

他捧起那盆蘆薈,她替他撐著傘,兩個人一同向附近的筒子樓走去。

“我付一個月的房租,借住一個星期,可以嗎?”她站在台階下方,仰臉問比她高了兩個台階的他。“你知道,學院裏現在環境很吵,我不能好好地寫論文……我會很安靜的,不會打擾到你。”

樓下,一台運載水泥的攪拌機經過,轟隆的聲響幾乎蓋過了她的音量。她的理由有多蹩腳,她自己聽了都覺得蒼白。

真的不知道現在還能去哪,留在學院,就必須天天目睹邊城與許曼曼出雙入對,還得接受其他人同情的安慰,想任性地鋪蓋卷卷,說不要學了四年的學士學位,隻怕蘇曉岑會從青台一路吼到北京。而吳鋒家更不能去,她準備放棄進央視,哪裏還有臉麵對吳鋒。與她同年考進北京其他學院的高中同學也有幾個,她早早戀愛,與邊城天天黏一塊,早就見色忘友,好久沒聯係,現在也不能湊過去。似乎隻有這舊陋的筒子樓能供她躲避了,雖然很唐突,但她昨天的狼狽已經被夏奕陽看到過,再丟臉幾次也無妨。

“快幫我開門,我騰不出手來。”她嘀嘀咕咕地說完,頭低了下去,他有些想笑,覺得心從沒有象此刻這樣柔軟,眼裏掠過一絲寵溺,但很快,當她抬起頭對,他已神色如常。

鑰匙在他的背包裏,翻了一會,才找到。低眉斂目地站在門邊,仿佛矜持的客人,等著主人引領,才就座。

他放下蘆薈和手裏提著的另一個紙袋。她看到裏麵有榨菜,還有黃瓜、番茄、麵包……兩袋薯片。

她有點驚訝,覺得他不象是愛吃零食的人。

“你看書的時候喜歡吃東西。”他俐落地把桌上的電腦挪到床邊,騰出一塊地方放她的包。

“你怎麽知道?”

“圖書館裏那麽安靜,你不知道你嚼薯片的聲音有多響。”

她羞窘得連脖頸都紅透了,“我……都沒注意過。”

“你看書很專注。”他笑。

“我從小就這樣……有時候上課也會偷偷吃餅幹,所以牙齒長得特別不好。”

他想起她的鋼牙,又笑了。

其實,一男一女住同一個房間還是有很多不便的。

晚飯是他做的,仍然是煮麵條,不過蓋交換成了番茄。一頓飯下來,兩個人從裏到外,都被汗濡濕了,那台小電風扇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工地裏蚊蟲很多,不得不點起蛟香。蛟香味太濃,熏得人頭昏昏的。他給她燒了熱水,讓她在屋子裏衝涼,自己就在外麵的水池邊隨便衝了衝。

她抱著自己的小睡衣,聽著外麵嘩嘩的水流聲,沮喪地咬緊牙。她隻顧著自己有地方躲避,沒想到會給別人帶來什麽不便。再想到邊城和許曼曼現在坐在溫度適宜的房間裏,聽著音樂說著話,更加悲從心起,淚立刻止不住的流了下來。

他知道她又哭了,雖然他進來對,她已經把淚水擦幹了,但通紅的眼睛和鼻子掩藏不住。

房間裏不能上網,兩個人隻能在筆記本上寫寫論立。葉楓的論文題目叫《論體態語言在新播音創作中的內涵美》,已經寫了差不多,現在正在修改中。夏奕陽的論文還隻列了個提綱,資料攤了大半張桌子。

她沒有辦法定下心來改論文,敲了沒幾行字,淚水又把視線模糊了。她佯裝熱,拿了毛巾去水池洗臉。水池立在樓梯拐彎處,是露天的,台階被雨淋了有點滑,她小心翼翼地下去,還是差點崴了腳。

天氣這樣壞,心情是前所未有的陰暗,明明已經把邊城躲開了,還是感覺空氣中飄**著與他有關的一切。雨絲紛紛揚揚地打在臉上,她咬緊牙,任淚水無聲地流。

“葉楓?”夏奕陽從屋子裏跑出來。

“在!”她哽聲答道。

他擠幹毛巾,遞給她。她胡亂地擦了把臉,不太自然地說:“屋子裏悶,我出來透口氣。你進去寫論文吧!”

“夜長著呢!一會寫不遲。”他猶豫了一下,伸手拉住她的手。兩個人沒有回屋,就站在走廊上看著燈火通明的工地。

“聽說這裏要建高檔公寓,都是二十層向上。”他說。

她點點頭,“這兒離央視不算遠,住在這裏以後上下班倒是很方便。”

他扭過頭來看她,“你想進央視?”

她幽幽地搖了搖頭,“以前的夢想而已。留在北京,進央視成為以我名字命名的訪談節目主持人,他……做新聞主播,然後……這個夢想真不踏實,對吧!你呢,為什麽要回四川讀數學?”

“進廣院屬於陰差陽獵,陪同學一起去麵試的,我們倆都通過了,但同學文化成績考砸了。我準備放棄進廣院,招生的老師找到我家,說為我提供特殊助學金,然後我就來了,但我最後還是讓招生老師失望了。回四川讀書,畢業後可以分到老家做高中數學教師,就能照顧到我媽媽和我妹妹。我爸爸去世得早。”

“嗯!”她知道他家境很貧苦,讀播音非常的吃力。人,還是務實一點好,過早地定好計劃,一旦不能實現,會有多失落。如她,在十九歲時,就把一輩子的人生規劃好了,現在才知自己有多幼稚。

“你後麵怎麽打算?”

“我?”她自嘲地撇了下嘴,“把學位證書拿到後,我再去想。”

“葉楓……”他突然喊了她一聲。

她扭頭看他。

他淡淡地笑了笑,“沒什麽,進屋去吧!”

他把床讓給了她,他在地上鋪了張席子。他其實沒怎麽睡,寫論文寫到淩晨。躺下時聽到她在**翻身,還聽到她低聲的抽泣。

她和邊城分手的消息終歸是藏不住,艾俐火大地說要去找邊城算賬。她攔住,“如果能把賬算清,邊城能回頭,我早就去算了!不要讓我成為學院的一個笑話,好嗎?”

艾俐當時答應得好好的,但午餐的時候,突然端起一碗湯,筆直地走向邊城,把碗扣在了他的頭上,然後揚長而去。

許曼曼跳起來要與艾俐爭執,邊城拉住她,慢悠悠地說道:“衝個澡就幹淨了,沒必要為這種小事失態。”

他連身上的菜葉也沒撣,旁若無人地牽著許曼曼的手,在別人的瞠目結舌下,優雅離開。

她就坐在離他們不遠的餐桌邊,自始至終,他都沒看她一眼。

她的論文已經打印出來,也請導師看過,沒有什麽問題了,就等著戴學士帽的那一天了。夏奕陽準備工作做得充分,論文寫得也很快。

連續幾日的陰雨後,天放晴了。房間熱得像蒸籠,工地上在超進度,機器聲吵得根本沒有辦法入睡。她把椅子放在走廊上看星星。

她消瘦很明顯,身子彎下,能看到後麵的肋骨突出來。

“你也相信流星許願這類事?”他給她洗了根黃瓜、拿了瓶礦泉水從屋裏出來。

“要是許願很靈的話,幹嘛還要這樣拚命?”

“但還是需要有一個願望的,努力才不覺得茫然。累也快樂著。”他深深地看著她,眼睛裏有許多東西欲說還休。

她沒有看他。

他把論文交給導師的那一天,兩人說好在院門口等了一同回家。他等到天黑,都沒等到她,慌亂地往回跑。

她手裏提了兩個大紙袋,坐在台階上等他。

“去哪了?”他抹去頭上的汗,掩飾自己的驚慌。

“去了趟郵局,把行李給寄了,然後去看了位長輩。”今天,她愧疚地拜托吳鋒解除她與央視的合同,她決定離開北京了。以後,是她一個人的以後,和邊城沒有任何關係了。“再然後,我去買了點吃的,祝賀你論文通過。”

她揚揚手中的紙袋,裏麵有熟食,還有酒。

她的唇角俏皮地彎起,眼睛俏麗地轉個不停,但他看得心卻突地一沉。

她要走了。

現在才覺得夜很短,時光過得飛快,他的心裏湧上無邊的酸楚。

一個星期,就像是偷來的,他從來沒有這樣子快樂過,每天和她一塊回家,給她做飯,聽她講話。她夜裏已經不哭了,但經常是呆呆地坐著。

他故意閉著眼,讓她以為他在熟睡。快天亮時,她撐不住,會睡一會。他坐起身,允許自己靠近她,近得能數出她長長的眼睫有幾根。

心裏麵某個地方,有種神秘而又陌生的情愫,就像雨後的野草,控製不住的瘋長蔓延。

晚飯兩人吃得都很沉默,酒瓶都沒打開,她搶著去洗了碗筷,還切了半個西瓜。

“我筆記本裏有下載的電影,我們看個電影吧!”她說道。

他笑了笑。

湯姆漢克斯與梅格瑞恩主演的《網絡情緣》,這是繼兩個人合作《西雅圖不眠夜》之後的弟二次合作,輕喜劇,很溫馨。

漢克斯不英俊,但眼神象有穿透力。“雖然他演過好多正統的大片,我隻喜歡他這一部。”她指著屏幕說。

他沒有回應,她偏過身來看他。

“葉楓,”他深吸一口氣,額頭上都是密密的汗,指尖在顫抖,“那個夢想隻能和他一起實現嗎?”

她的心咚地亂了一下。

“我……今天找了去過我家的那位老師,我請他幫我打聽央視要不要招編導或者外景記者,我……不回四川,我要留在北京。你也不走!”他用力地握住了她的手。

“夏奕陽……”她隻覺得眼睛微微有點眩,臉頰在一點一點地發熱。

“實現一個夢想有點難,但肯定能達到的。”他很慌亂,但他看著她的目光很堅定。“相信我!”

“為什麽?”

“就是想自私一點,為了自己。”他的眼睛亮得驚人。

她震驚得一時間什麽也說不出來。

戴學士帽那天,同學們簇擁著到處留影紀念,邊城和許曼曼隻拍了集體照後就走了,今晚,邊城作為實習主播,第一次播報北京台的晚間新聞,他們要回台去準備。

看著他們並肩而去的背影,她的心疼得身子都直不起來。

那天晚上,女生們很瘋,她和艾俐喝了很多酒。艾俐哭了,她也哭了。艾俐怎麽回宿舍的,她不知道,她卻保持清醒地回到了筒子樓。

今晚好象沒看到夏奕陽?

夏奕陽在抽煙,姿勢很不熟練,吸了幾口就嗆得直咳。

“我回來了!”她臉紅紅地衝著他笑。

他皺著眉過來扶她,她突地一下撲進他的懷裏。工地今晚破例休息,燈都熄了,靜得連血液流動的聲音都好像能聽見。

“我去給你燒水,你先洗個澡。”她的身子燙得驚人,呼吸間都是酒氣。

“不洗!”她耍賴地在他懷裏扭來扭去,頭驀地一歪,嬌憨地問道:“我和許曼曼,誰漂亮?”

他不說話,神情僵僵的。

“啊,原來你也喜歡她!嗬嗬,所以我這樣的人不值得別人去珍視。”她像是很苦惱,頭慢慢地低下。

“你願意讓我珍視你嗎?”他歎了口氣。

她重重地點了點頭,“我願意!但是你要答應我,從現在開始,你隻許疼我一個人,要寵我,不能騙我,答應我的每一件事都要做到,對我講的每一句話都要真心,不許欺負我,罵我,要相信我,別人欺負我,你要在第一時間出來幫我,我開心了,你就要陪著我開心,我不開心了,你就要哄我開心,永遠都要覺得我是最漂亮的,夢裏也要見到我,在你的心裏麵隻有我,就是這樣嘍!”

《河東獅吼》裏的台詞,她背得很熟稔,說完,一臉挑釁而又譏諷地看著他。

這個神情,讓他心疼得都揪了起來。

他很笨拙,甚至還有點羞澀,他俯下頭,吻住她因驚愕而微張的唇。有幾次,他撞到了她的牙齒,她噝噝地抽痛,卻沒有將他推開。

沒有誰主動,也沒有誰暗示,也許是天氣太熱,人的體溫跟著升高,也許是某些事急於確定,也許是這個夏夜太過安靜,也許是她撐得太久,想要一幅寬闊的肩來休憩……

她在顫抖,他也不能自如。當穿透身體的疼痛來襲時,她失聲輕呼,他低頭,吻去她眼角的淚水。

這一晚,她睡得倒是很沉,他卻睜眼到天亮。

早晨起來,她沒敢和他對視。刷牙時,在垃圾筒裏看到川大碩士班的通知書被撕成了碎片。

他的工作找得不順利,但他似乎很自信。曉上回來給她說坐車時遇到的趣事,還讓她做麵試官,他坐在她麵前,播報新聞、主持節目,寫好的新聞稿,讓她提建議。

畢業後的第三天,蘇曉岑來北京接她回青台,她在外麵吃的飯,晚上對媽媽說要去和艾俐告別下,就住那邊了。

他不知她去哪了,打了一通又一通的電話,看到她,隻知道緊緊地抱著,仿佛失而複得的珍寶一般。

單人床很擠,兩個人隻能貼在一起。他一隻手臂給她當枕頭,另一隻手臂從後麵環抱著地。

她睡覺很輕,連鼾聲都沒有。

“葉楓,我今天去看了套公寓,環境比這兒好,我們過幾天搬那裏,好嗎?”他在她耳邊說。

她像是睡熟了,沒有吱聲。

“老師今天給我打電話了,說央視在招臨時工,我把履曆發過去了。”

她突然轉過身來,伸手抱住了他,輕輕“嗯”了一聲。

他吻吻她的發心,開心地沉入夢鄉。

早晨醒來,葉楓不在屋內。他以為她去洗臉了,等了一會,卻聽不到聲音。他四下張望,突然發現她的衣物全不見了。

桌子上放著兩張紙,一張是重新粘貼起來的川大的通知書,一張是她的留言。

“這些日子打擾了,謝謝!”

平淡如風,她就這樣把這十天內所有的事概括了。

她的手機打不通,熟悉她的人都沒有她的消息,老師說她是青台人。去青台的車一周前都已賣光了,他買了一張站票,站了八個小時,淩晨四點到了青台,尋到她填在簡曆上的地址。

那兒也是一片工地,找不到以前的一點痕跡。

父親去世的時候,他隻是紅了眼眶。而此刻,站在黎明前的黑暗裏,他潸然淚下。

再次聽到她的消息,在同學聚會上,艾俐說她去了新西蘭留學。

他還是進了央視,從臨時工做起到今天的新聞主播。原先住的筒子樓拆遷後建成的公寓對外開盤出售時,他購了一套,搬進來那天,那盆蘆薈也一同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