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夜未央,庭燎之光(上)

車子停在一胡同口,推開車門,踩在光滑的青色地磚上,仿佛推開了沉重的曆史大門,時光倏地倒退,王候將相一一粉墨登場。這條胡同是有故事的胡同,裏麵有幾處院落曾經的輝煌至今還被北京人津津樂道。

首長爸媽的家從外麵看就是一普通院子,大門是紅色的,已被歲月摧殘得斑斑駁駁。

門拉開時,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音,表情嚴峻的勤務兵衝他們點點頭,沒有笑。

迎麵是一道白色的影壁牆,繞過影壁,才發現院子極大,有遊廊,房屋的門窗瞧著很複雜,木質的,雕刻著繁複的花樣。穿過遊廊,是中院,院中有兩棵大樹。

“這棵是海棠,那棵是紫薇,都有兩百多年的曆史。”卓紹華說,“前院住阿姨和勤務兵,中院是會客室、書房、客房,後院是爸媽的休息區。我媽媽雖然做的是保護古樹木的工作,但她喜歡的是玫瑰和百合,後院有栽,不過這個季節看不到。哦,我們去看水仙。”

她低頭看著懷中的小帆帆:“不去!”壞家夥這一路顛簸,睡著了,真是羨慕,不用麵對陌生的人。

卓紹華停下腳步,眼中蘊滿笑意:“爸媽在帆帆百日這天讓我們回來吃飯,其實意義很深刻的。”他沒有講出口的是,卓明也是借這個機會,讓自己下台階。

僵了許久的局,和了。

對於他來講,這一步太重要!

“百日是特別的日子?”其實不想成為這院中的一員,純粹來做個客,壓力也沒那麽大,至少遍眼所及,都是文物。

哦,女主人出現了。

歐燦站在台階上,一貫的雍容華貴,“在北京,百日長輩要為寶寶祈福迎祥,親朋好友都要送賀禮。”

卓紹華平靜無波地叫了聲:“媽,我們回來了!”

“回來就回來,難道還要點起鞭炮迎接麽?”跟著出場的是卓明,一身便裝,但那臉上的表情依舊莊嚴肅穆。

諸航咧開嘴,衝他們笑了笑。某些人久而久之從事一種職業,然後語言、表情就會不知覺的職業化。

“帆帆睡了,會被嚇醒的。”卓紹華清咳一聲。

卓明默默掃了小帆帆一眼,背著手又進院了。

諸航沒有看錯的話,他好像有點失望。

歐燦是有大家風範的,既然讓卓紹華三口來了,就絕不會使臉色。談不上熱情,但肯定是禮貌的。

隻是家宴,於是便放在後院,不受外人打擾,參加的人還有卓陽夫婦,他們來的時候比卓紹華他們晚一點。

卓陽氣色還好,晏南飛瘦得頰骨都突出來了,大衣穿在身上空****的,像受了什麽致命的打擊,雙肩垮著,下顎忽然多了一堆鬆皮,眼袋呈現,完全不見從前的從容儒雅。

連卓明都關心地問他有沒去醫院檢查下身體?

卓陽替他回答的,查過了,什麽毛病都沒有,就是最近食量減少、睡眠也不好,煙抽得凶些。

工作壓力大?卓明又問。

晏南飛從進來就一直在看諸航,他疲憊地笑,沒有,就是年歲不饒人。

歐燦很細心,給帆帆準備了金製的長命鎖、長命鈴、麒麟,卓陽則送的是銀製的盤、碗、湯匙、筷子一個係列,做工都非常精致,看著都像藝術品,一點也不俗。

可惜接受禮物的壞家夥不太領情,睡得沉沉的,首長一幅受之泰然的樣,出聲道謝的隻有諸航,誰讓她在戶籍上是壞家夥的“母親大人”!

上梁正了,下梁才不會歪。

三個男人談工作,歐燦和卓陽聊保養,諸航盯著小帆帆的睡顏,氣氛很家常很和諧。

阿姨過來問可以開飯了麽?

“諸航,把帆帆放**睡吧!”卓紹華指指臥室。

歐燦微微抬了下眼皮。

諸航應了,起身去臥室。

幾個人圍著餐桌坐下,阿姨特別用生薑煮了花雕,趁沸騰時端上桌,男人喝覺得不帶勁,但暖身。

先上的是幾個小菜,接著是熱騰騰的**鍋,卓紹華剛斟上酒,諸航抱著帆帆又出來了。

“怎麽了?”

“**有刺。”諸航小聲抱怨。

歐燦笑得很僵硬:“怎麽可能,今早阿姨剛換的床單!”

諸航眨了眨眼睛,無辜地看著她:“壞家夥一挨床單,後麵像多了雙眼睛,肚子一挺,就嗚嗚的閉著眼睛哭。抱回手裏,他就沒聲。我試了幾次都這樣。”

“這樣啊,那是他認床。”歐燦尷尬地說道。

板著臉的卓明冷冷說了句:“還不是來家太少,以後要多跑跑,熟悉了就不會了。”

“好的,爸爸!”卓紹華眉梢眼角都是笑,聲音也帶著濃濃的笑意。

晏南飛給諸航的盤中各樣的菜夾了一點,又盛了碗湯涼著,溫和地問:“一隻手吃得起來嗎?”

“吃不起來,你喂他?”卓陽表情像是說笑,語氣卻有點生硬。第一次她也在場,晏南飛的注意力卻沒放在她身上,雖然是晚輩,心裏總有點不舒服。

卓紹華把桌角的辣油挪到諸航麵前,笑道:“別這麽寵她,不然,我以後更拿她沒辦法。”

“這麽年輕就給你生孩子了,你還想怎樣呀?”晏南飛笑得一點也沒溫度,像在指責。

“姑夫說的是,我會惜福的。”卓紹華微笑,眼底柔了又柔。

諸航專注吃菜,她今天隻是來跑龍套,乍就成了主角?唉,天然發光體,塵埃滿麵,還是灼灼生輝。嘴角不禁上揚。

“紹華,小諸爸媽是哪天到?”歐燦親切地問。

諸航上揚的弧度嘩地挺直,她扭頭看卓紹華。

“小年夜!”卓紹華舀了一匙湯,在嘴邊吹著。

“那天訂個餐廳,大家見下麵。”卓明發號施令。

“嗯!”卓紹華把湯湊到諸航嘴邊。

諸航含著湯匙,用眼睛發問:“現在是什麽狀況?”

卓紹華冷靜地回道:“軍用飛機不是公共汽車,買張票就能搭。每次飛行,裏麵的成員都要留下詳細資料。”

“那為啥要讓他們搭?”諸航簡直是聲嘶力竭了。

“你想他們了,這是來京的最好辦法。”

諸航很想吐血。

“這個湯不合你口味?”卓紹華體貼地問麵容扭曲的諸航。

端著菜進來的阿姨受傷了,她在卓家都呆二十年了,做的菜沒人挑剔過。“我從昨晚就開始煲這鍋湯了,菜都是我動手挑的,很新鮮,味道應該不會太差。”

諸航笑得咬牙切齒,“我也覺得很美味,再幫我盛一碗。”

“別喝太多,後麵還有幾道菜呢!”卓紹華沒有依她。

諸航火已經燃到嗓子口了,在忍無可忍的時候,小帆帆醒了,黑黑的眼珠轉來轉去,這陌生的環境讓他新奇。

她借口花雕危險,抱著他去了隔壁的起座間。再呆下去,她會拍案而起。

“小帆帆,如果我和首長吵架,你會站在哪一邊?”她問道。

小帆帆咪咪笑,不言不語。

“肯定幫他,對不對?我和你沒有任何血緣的。”突然傷心了,這一次,真的和首長有點生氣。他該知會她一聲,爸媽年紀這麽大,如果知道她替人代孕生孩子,會嚇出人命的。還有姐姐,要失望成什麽樣子。

不敢想下去,真希望佳汐還活著,那麽每個人的歸宿都會非常圓滿。

“小帆帆,你幹嗎會喜歡我,我對你又不好,咬過你,讓你哭----”如果沒這麽喜歡,她該很果斷。

現在,剪不斷,理還亂!

小帆帆把吮吸的手指拿出來往她嘴裏塞,仿佛讓她不要歎氣。

“我被你爸爸氣飽了,你自己慢慢吃。”推開那小手,一頭黑線。

小帆帆吐著泡泡,想引起她的注意。

“他是不是很認生?”卓明站在房門口,目不轉睛地盯著小帆帆。

四隻烏溜溜的大眼睛順著話音一同看過去,隻隻溜圓。

“沒有呀,帆帆人緣很好的。”諸航打起精神,瞧見卓明嘴角直抽,像要中風似的,“你----想抱他?”她小心翼翼地問。

“可以麽?”很多年了,他沒這麽緊張過。

“感謝不盡。”諸航笑道,“我兩隻胳膊早酸了。”

卓明忙端正地坐下,伸出雙臂。

諸航遞過小帆帆。小帆帆兩腿一蹬,嘴扁了起來,臉往諸航懷裏埋。

“他好像怕我。”卓明苦笑。

“不是!”諸航蹲下來,扳過小帆帆的小臉,指著卓明的鼻子,“小帆帆,這個頭發裏麵白外麵黑的、額頭上有個疤的人是爺爺哦!是你爸爸的爸爸,你是爸爸的兒子,所以你們是家人。家人要互相關懷友愛的,不可以裝酷,嗯?”

卓明看著那隻在眼睛前揮來揮去的手指,嘴角抽得更厲害了。

“乖乖讓爺爺抱下,爺爺可是大將軍,騎過馬、扛過槍、殺過人。”諸航繼續說服教育。

“咳、咳----我沒殺過人。”新中國成立六十周年,總體來說很和平,除了台灣問題。

“知道,殺的是鬼子,不是良民。”諸航不著痕跡地把小帆帆挪到卓明的胳膊裏,小帆帆死命地拽著她一隻指頭,生怕她會丟下他不管。

諸航隻得蹲著。

卓明如捧至寶般,身子繃得筆直,一動都不敢動。

“大首長,你放鬆,放鬆,帆帆沒那麽嬌氣,是不?”

大首長?眼睛也抽了。

帆帆小手摸著卓明下巴,小氣巴拉給了個笑臉。

“他是不是在對我笑?”卓明激動得嘴唇都抖了,哪裏像是個戰場上呼風喚雨的指揮者,完全是以孫為天毫無原則的慈詳的爺爺。

“他哭起來可不是這個樣。”諸航調侃地擠擠眼睛。

“我以為卓家不可能有這份福氣的----”卓明脫口感歎了下,覺著不妥,又正正神色,“歐燦說你最近在考試?”

諸航嗬嗬一笑,“想去哈佛讀書。”

“你這麽年輕,該有點誌向。但中美雙方因為達賴,最近關係有點緊張,將級以上的親屬,一律不能出國。要不在國內找所學校念。帆帆現在也小,和媽媽不要分別太久。”

“這個以後再說吧!哦,你抱緊帆帆,我接下電話。”諸航聽到包包裏的手機在響,忙拽回指頭。

小帆帆到沒抗議,但要看著諸航,一看不見,就大聲叫嚷,小腿蹬得像練雜技。卓明慌作一團,根本抱不住,隻得大叫:“紹華,紹華!”

卓紹華走進來,抱過帆帆,“帆帆,你可把爺爺嚇著了。”

“沒有的事。”卓明什麽險境沒麵對過,從沒被誰嚇住,一張滄桑的麵容微微窘然。

“雖然年紀小,但挺有責任心。”他如是評價諸航。

卓紹華親親帆帆,笑!爸爸很少誇獎人的。

“首長,”諸航慌裏慌張跑進來,“我要去下醫院,姐夫出車禍了。”

“我送你去。”卓紹華立即說道。

“不要了,帆帆看不到我,再看不見你,不知鬧成怎樣。我打車過去。”

“我送航航吧!”晏南飛聞聲進來。

卓紹華沉吟了下,“好,麻煩小姑夫。諸航,你別著急,我把帆帆送回家,就趕過去。”

這個時候,諸航來不及想別的,胡亂點了點頭。

“他是你姐夫?”急診室門前,這句話晏南飛連著問了兩遍。

諸航發不出聲音,隻得點點頭。駱佳良的樣子太駭人,頭發和臉上都是血,一雙眼睛費力地睜著,灰色的羽絨服撕破了,褲子上沾著雪和泥。

還好,人是站著的,雖然那腰佝得比平時更厲害。從側麵看,快成一把弓了。

諸航跑進急診室,醫生在給駱佳良上藥。

“姐夫!”諸航到此刻,緊繃的神經才慢慢緩過來。

“航航!”駱佳良扯動麵皮,想笑一下,卻疼得直咧嘴,像《巴黎聖母院》裏的鍾樓怪人。“你沒告訴你姐姐吧?”

“我沒顧得上,接到電話就跑過來了。”諸航小心地拖過一把椅子,把他扶坐下。

駱佳良偷偷舒了口氣,“那就好,千萬別告訴盈盈,她會擔心的。”

這一句話裏的“盈盈”讓晏南飛才證實,眼前這個佝樓著長相普通的男人真的是諸盈的老公。一時間,如同雷擊,整個人定在那裏,腦裏眼裏都是淚,心中有把刀,一下又一下割著,疼得不能呼吸。

諸盈,那宛若清蓮般的女子--

他摸摸眼睛,卻是幹幹的。

“現在不說,事後姐姐知道,還不是會後怕。”諸航瞪著眼睛。

“能瞞一會就一會。”駱佳良噝噝抽氣。

諸航詢問車禍的情形。原來駱佳良去郊外,因為下雪,視線不太好,路又泥濘,有輛車迎麵駛來,摩托車的前輪打滑,方向失控,就那麽撞了上去。

“車全沒用了。”駱佳良連連歎息。

“你現在還在想著那車?”諸航簡直氣暈,“如果你出啥事,你想過姐姐和梓然嗎?你頭盔呢?”

駱佳良小心翼翼朝旁邊看看,諸航這才發覺旁邊還坐著個學生樣的女孩,懷裏抱著個文件袋,也是一身泥汙,手背上一片腥紅,瞪著他們的目光是憤怒的。

“你朋友?”諸航嘴唇哆嗦。

駱佳良,“不是,是客人。”

“客人?”

“航航,你身上有沒有一千塊?”

“幹嗎?”

“那位小姐今天要去廠區送文件,這一摔,耽誤她時間了,照理咱們要賠償人家。”

電光火石之間,諸航突然驚醒,“姐夫,你----用摩托車載客做生意?”

駱佳良羞愧地埋著頭,“盈盈也不知,你千千萬萬幫我瞞著。”

諸航窒息,這就是姐夫所謂的忙碌,所謂的加班,那天在火車站看到的女郎應該也是客人,所以頭盔是要給客人戴,他才摔得滿頭滿臉的血。

“為什麽要這樣做?”她痛心地問,姐姐和姐夫在北京的收入並不是太低。

“這是大人的事,小孩子家別問。乖,身上沒那麽多現金,就去銀行取。我那一摔,手機和錢包都丟了。交警大隊查出我做黑車生意,肯定還要罰款,不知會不會通報單位。唉,車又毀了,這一天,損失真是慘重。”這些和身上這點外傷一比又算什麽呢?駱佳良心事全上身了。

諸航看看姐夫,沒有再問下去,拿出錢包看看,真沒有那麽多現金。

“你等我一會,醫院附近就有銀行,我去取款。”諸航匆匆往外走去,到門口,才想起晏南飛來。

晏南飛一直站在走廊上背對著急診室。

“小姑夫,謝謝你送我。我姐夫隻受了點外傷,現在沒事了,我留在這陪他就行,你回大首長家接小姑姑去!”

晏南飛一點點收回散在外麵的視線,從口袋裏拿出錢包,“不要出去了,錢我這兒有。”

諸航急忙擺手,“不用的,我去取一下就幾分鍾,很方便。”

手臂僵在半空中,好一會才緩緩收回。他看著諸航走到走廊的盡頭,拐彎,下台階。他的心突然狠狠地一抽,頭皮陣陣發麻,渾身緊繃著,外麵車水馬龍、人來人往,航航這麽慌亂,要是遇到什麽意外怎麽辦?

“航航!”他恐懼地大喊,回過頭來的諸航滿臉訝異。

他努力保持鎮定,“氣溫這麽低,你把帽子戴上。”心,細膩如發,感情豐沛如一座礦藏。

諸航眨巴眨巴眼。

“走路要靠右,看到車過來,你停下讓它先走,不急那幾秒。不要在銀行外麵數錢,碰過錢的手要洗洗再吃東西。”

諸航摸摸自己的頭,體溫挺正常,沒發熱,那麽,不正常的人是小姑夫!

“知道啦,小姑夫!”她成年已經有N年了,再聽這些話怪怪的。

“不行,我還是陪你去。”想想還是不放心,走過去欲牽諸航的手。

諸航沒配合,“小姑夫,我改天再陪你玩兒,你也瞧見姐夫那邊一攤子的事,我很忙。再見!”

她一溜煙跑遠了,沒留神他失魂落魄的表情。

他站了一會,又回頭去了急診室。

駱佳良的傷已經處理好了,比剛才好不到哪裏去,一個人呆呆地坐著。

他咳了兩聲,駱佳良抬眼,眉頭皺著。

“你好,我---是和航航一塊過來的。”

駱佳良唯唯諾諾地笑,“啊,我沒注意到。你是航航的?”

他沉默,眼眨都不眨地看著這張狼狽不堪的麵容,那種撕裂的痛又漫了上來。

諸盈怎會嫁給這樣一個男人?他仍然不能說服自己相信。

“瞧你的氣質這麽儒雅,應該是航航的導師?”駱佳良自作聰明的猜測。

他沒有否認。

“我家航航可會讀書了,一點都沒讓我們操心。這些年拿了多少獎呀,隨隨便便編個遊戲都能賺一大筆錢。做她的導師也輕鬆吧!”

晏南飛臉色刷地變了,他不喜歡駱佳良說起諸航時那種驕傲、得意,還“我家航航”。

“你很差錢?”

駱佳良傻笑,“日常開支還行,普通人家,能混。航航不是要出國留學嗎,這個得用大錢。嶽父嶽母年紀大,以後想接到北京,房子太小,得換個大一點的。你了解的,公務員就幾個死工資,撐不死餓不死,所以得想想辦法。北京人流量大,春節期間載客生意很好做。唉,其他的,我也不擅長。”

諸盈過得沒有她講得那麽好,是嗎?

“載客是條捷徑,卻不適合你這個年紀。我可以找人幫忙,給你換份薪水優厚的工作。交警大隊那邊,我會打聲招呼,他們不會追究你的黑車事件。另外,航航出國留學的經費,我來出。”

駱佳良收住了笑,上上下下打量著他,“你到底-----是誰?”

晏南飛從懷裏掏出張名片,“以後,遇到什麽麻煩,隨時給我電話。”

駱佳良沒有接,沉吟了一會,說道:“謝謝,但我想我用不著。”他把目光從晏南飛的臉上慢慢挪向門外,神色嚴峻。

晏南飛又站了會,突然意識到自己仿佛是不受歡迎的,他轉身走了出去。

仿佛天氣知應他的心情,雪大了起來,夾著幾片紙屑,狂舞著,路人紛紛掩麵疾行。

一路恍恍惚惚,車停在了諸盈銀行的外麵。

他拿出手機,看到自己的手哆嗦得厲害。

“有事?”諸盈的聲音透著濃濃的不耐煩。

“是的,有事。你請半天假,我們找個地方談。”

“對不起,我一會有個會。”

晏南飛忍不住大吼,“諸航的事比你的會重要吧!”

諸盈的氣息在加重,許久,她才出聲道:“我馬上出來。”

兩個人約在街頭的休閑餐廳,下午客人不多。

“你是怎麽認識諸航的?”諸盈沒有繞圈。

晏南飛蹙眉,似乎這個問題有點難度,但他還是回答了:“我---是紹華的姑夫。”

“紹華?這個人是誰?”

晏南飛心髒有一瞬間的停擺,他看著諸盈,是真的不知道的樣子。突地,他想起帆帆百日那天,卓明說要和諸航的爸媽見個麵,顯然,諸航家人那邊對於她和紹華的婚事應該還不知曉。

這個丫頭呀,膽子大,嘴巴緊。

“哦,是我----和諸航都認識的一個人。”這件事還是讓紹華和諸航出麵解釋就好,從他嘴中說出來,諸盈怕更加接受不了。

諸盈信了,“現在你想怎樣?”

“為什麽那時不告訴我航航的事?”他痛心地問。

諸盈覺得很好笑,“你幹嗎要知道?”

“我是她----父親,我有這個權利。”

“十二年夠不夠?”

他愕然地盯著她。

“在這個世界上,除了爸媽和我,沒有第四個人知道航航是我生的,你居然能查出來,我首先感歎下,也許血緣真是斬不斷的。但又怎樣呢?晏南飛,我等了你十二年,從南極到北極,從西半球到東半球,不管你人在哪,都足夠你走到我們身邊。可是你放棄了,你和別的女人結婚了。現在,你跑過來到底想和我說什麽?航航已經二十三歲了,不再是走路歪歪扭扭的小女孩,不會拖著我手問,姐姐,為什麽我爸爸媽媽像小朋友的爺爺奶奶,不如你做我媽媽吧!我看著她的小臉,不知該講什麽好。你不必覺得這些話很可憐,事實上航航特別快樂,我爸媽把她寵上了天,我老公也非常疼她。她不比同齡人少一點什麽。你如果想愧疚,想彌補,真的沒有必要,因為她什麽也不缺。”

這番話,諸盈說得非常平靜,音調的起伏都不很大,就像一個循循善誘的老師對學生。

因為絕望,所以麻木!

“對你不是一句對不起就可以抹去你所受的創痛,諸盈,當年我----”

“不要說了,我想你可能也沒做好擔起一個家庭的重任,也沒有做父親的準備。雖然當年也曾怨過你,但仍要謝謝你把航航留給了我。”

腦中嗡地一聲,晏南飛抿緊嘴唇,他控製不住的痛哭失聲。

這些話比上萬句的漫罵、指責,比上百記耳光,都讓他痛。

十八歲的小媽媽抱著小女孩癡癡地站在山路邊遙望著遠方,等待一個不會回來的人,這些天,他閉上眼就是這一幕。

和諸盈在鳳凰分別時,他答應她明年暑假再過來,爭取兩人一同回南京。諸盈去讀大學,他考研或者在南京工作。

那時的通訊並不發達,沒有短信,沒有電郵,長途電話的信號也不是太好,保持聯係還是靠的是鴻雁往來。

大四的課程並不多,大部分同學都聯係了單位準備實習,他在複習準備考研。有一天,爸媽突然來到學院,告訴他托了關係要送他出國留學。

他猶豫了,和爸媽講要好好考慮。如果他出國,諸盈怎麽辦?可是出國真的是一個誘人的香餑餑。那個年代,出國還是非常希罕的。從國外回來後,整個人就像被鍍了層金。

在班上,他和黎珍很談得來,便把自己的困擾說給黎珍聽。

黎珍大笑:“晏南飛,你不會把一個十八歲小女生的話當真了吧?她還沒公民選舉權,做什麽事都不可能有定性的。像我高中時喜歡上同屆的一個男生,兩人講好考同一所大學,結果他考砸了,去了另一個省讀書。大一時我們還聯係著,後來慢慢就談了,各有各的朋友,過得都快快樂樂。我們這個年紀,突然扯天長地久,會把人笑掉大牙的。”

他默然,他是沒有想那麽遠,隻是覺得喜歡便努力去喜歡了。

“如果你現在為她留下來,但是後來你們還是分手了,你會不會腸子都悔青了?”

誰能替愛情保鮮?誰又能立下永恒的誓言?

正好,諸盈一個月四封的來信恰巧斷了,爸媽的手續辦得又挺快,他就這樣被推上了飛機。

然後,鳳凰發生的故事就成了他青澀年月的一個特別的回憶,諸盈的身影越來越遠。他也交過幾個女友,都不長久,直到遇到卓陽,他覺得該定下來了。

“你現在也有完美的家庭,不要去破壞它,航航過得也很好,就這樣吧,不要給人生再添亂了。”

諸盈很通情達理,其實是一點一點把他走向諸航的路砍盡了。她一直看著玻璃窗外的街道,沒有關注他臉上的淚水。

“諸盈,求你,讓我為航航盡點職。”

“她自己都能賺錢了,連我想替她做點事,都被推開,何況外人呢?”

一把鋒利的刀直直戳入心口,血沽沽地流著,不痛,不痛,他隻覺得冷。

“你能為她做的就是遠離她,永遠不要揭穿那個謊言,讓她平靜快樂地繼續生活下去。”

他抹去臉上的淚,“諸盈,我是結婚了,可是航航是我唯一的孩子。你讓我遠離她,我不能做到。”

諸盈笑得清冷,“如果你決定這麽自私,那麽你就等著毀掉兩個家庭、毀掉航航吧!”

他不能。

他隻能眼睜睜看著諸盈從他麵前走開。她的背影嬌小而柔弱、腰肢纖細而溫婉。這樣美好的女子,當年他怎舍得鬆開?

他無顏問她怎會嫁那樣的拙夫,說駱佳良不配,他又何嚐配得上她?

諸盈對自己說不要回頭,但在上樓的時候,還是忍不住回頭看了下,晏南飛仍坐在那。經過他身邊的人,都震驚地瞪著他-----一個滿臉是淚的男人。

她拖著沉重的腳步在辦公桌後坐了下來。辦公室是開放式的,谘詢的客戶跑進跑出,沒有一個獨立的空間來讓她沉澱情緒。她默默給自己倒了杯茶,水溫透過玻璃杯暖著她的雙手,她走到窗前。

愛情像火,把渾身的血液都點燃,人變得狂野、活潑,仿佛上刀山、下火海,隻要和那人一起,都會毫不膽怯地衝過去。

懷孕一點也不意外。

她的生理期不準,當時並沒有往這方麵想,季節又是往冬天過,衣服越穿越多,直到期中考之後,媽媽發覺她腰身變粗了些,責問她闖禍的男人是誰。

她呆若木雞。

第一個念頭是慌亂、恐懼,然後她開始哭,死活也不肯說出晏南飛的名字。她連夜跑去郵電局給晏南飛打電話,同學說晏南飛出去吃飯了。

爸媽也全慌了,對於諸盈,他們有著特別重的厚望。

爸爸拿著棒子追打諸盈,媽媽抱著爸爸的腿哭,說打又有何用,事情已發生了,快想想辦法,把火捂進紙裏。

爸媽商量帶她去省城墮胎,那兒沒有熟悉的人。

她亦沒有主張,隻得聽憑爸媽的安排。

她坐在醫院的走廊上,爸爸去繳費,媽媽陪著她。有一對年輕的爸媽推著嬰兒車從她們麵前經過,嬰兒叫了一聲,爸爸急忙蹲下身,把嬰兒抱進懷中,查看嬰兒是否尿濕。

她心口一脹,突地溢滿無窮的勇氣。

她對媽媽說:媽媽,我要休學,我要生下孩子。

她仿佛看見:有一天,她和晏南飛也這樣推著嬰兒車,晏南飛也會這樣蹲下來疼惜地抱起他們的孩子。

她怎麽舍得殺害他們的愛情結晶呢?

媽媽大哭:你瘋啦,你才這麽大就做媽媽,以後上不了學,也嫁不出去的。

媽媽你放心,寶寶的爸爸會娶我的。她摸著肚子,眼睛晶亮。

爸爸氣得揍她,她護著肚子,不閃不躲。

爸媽幾夜沒合眼,後來,媽媽帶她去了東北外婆家,其實那兒沒有親戚了,媽媽在超市打工,她在花店幫人賣花。

第二年的暑假,她們回到了鳳凰,媽媽懷裏抱著諸航。媽媽說:如果那個男人回來找你,那麽你們立刻成婚,航航還給你們。如果那人沒來,航航便是妹妹。

晏南飛沒有來。

爸媽因為航航全部丟了工作,家裏所有的積蓄繳了罰款。她仍是老師、同學眼中的好學生諸盈,她考上了名牌大學,她的人生似乎仍繁花似錦。

隻有她和爸媽知道,她的人生早已岔道。

但真的沒有什麽可遺憾的,諸航帶給她的快樂遠勝過晏南飛帶給她的痛,所以她對他說:謝謝!

渾渾噩噩挨到下班,諸盈去超市買了點菜和點心,出來時給諸航打電話,讓她過來吃晚飯。

“姐,我在你家呢!姐夫在擀麵,做炸醬麵給我吃。”諸航叫得很歡。

她窩心地笑,折回超市,忙又買了幾個熟菜。

推開門,就聞到炸醬的香氣,廚房裏水汽真往客廳跑。

她皺起眉,跑過去拉廚房的門,發覺駱佳良揭鍋的動作有點別扭。“你手怎麽了?”

駱佳良僵直在鍋前。

她扳過他的肩,嚇呆了。

“盈盈,你別怕,隻是點皮外傷,裏麵啥都好好的,過幾天就會去痂---”駱佳良慌忙解釋。

她急得大吼,“到底怎麽一回事?”

駱佳良嗬嗬賠著笑,像個闖了禍的孩子低下頭。

“你腦袋沒撞壞吧?”

“沒有,一點都沒有,還和以前一樣笨,嘿嘿!”

“駱佳良,我簡直會被你氣死,讓你不要開那個破車,你就是不聽。你非得鬧出個事,嚇唬我才開心嗎?”

“姐,少說兩句,”聽到聲音諸航從梓然房間跑出來,“姐夫又不是情願被撞的。”

“航航,你就讓盈盈罵,她這是關心我。”駱佳良傻笑著摸摸頭,指指後麵沸騰的鍋,“我可以邊做麵邊聽著嗎?”

諸盈啼笑皆非,“駱佳良,你當你還是小夥子呀。你看你的頭發都白了許多根,拜托你讓我省省心,把那個破車扔掉,好好地坐公交上班。”

“不要扔。”

“呃?”

駱佳良從眼皮下方偷偷看她,“那車已經撿不起來了。”

諸盈臉一白,許久都出不了聲。

“你去外麵擺碗筷,我來做麵。”她端詳了下他的臉,歎了口氣,把他推出去。

在她看不見的角度,諸航偷偷衝著駱佳良做了個勝利的手勢,駱佳良又嗬嗬笑了。

熟菜擺在碟子中,麵條撈上,作料放在碗中,諸盈還做了個榨菜肉絲湯,四人各占一邊,圍著桌子坐下。

“航航,你那個雅思考試的成績該出來了吧?”諸盈朝駱佳良一瞪眼,駱佳良伸向作料碗的手又縮回了,隻得就著肉絲湯吃麵。

諸航嘴裏塞得滿滿的,“二十號就出來了。”

諸盈冷了臉,“是不是考得不好?”

“平均分8.5。”

“滿分多少?”

“9分呀!”

“這個成績代表?”

“成績極佳,能將英語運用自如、精確、流利並充分理解。姐,我考得不錯哦!”

諸盈吐出一口長氣,“你這個丫頭,為什麽要瞞到現在?”她太開心了。

梓然豎起大拇指:“小姨,很棒。”

諸航斜著雙目,“那當然,我是誰呀,梓然的小姨。嗬,姐,不是瞞呀,隻是顧了高興忘了說。”

“這下可以向哈佛申請留學了,如果簽證、護照什麽的辦得快,三月就能走。你那位師兄知道這事嗎?”

“哪個師兄?”駱佳良問。

梓然舉手:“我也要知道。”

諸航幹笑,“我在吃麵呢,你們不要像考官樣,一直問問題。”

“如果他不能等你,那就不要發展,免得彼此受傷。”

“姐,”諸盈擱下筷子,“這些事以後再說!”

諸盈打量了她幾眼,“好,但我還想問件事,你認識晏南飛嗎?”

諸航差點沒嗆住。

“這人怎麽了?”駱佳良接過話。

諸盈突地跳了起來,“你----也認識他?”

“談不上認識,他今天和航航一塊來醫院的。”

諸盈嘴唇顫個不停,臉色鐵青,“他---他和你說什麽了?”

“就打了個招呼。”駱佳良看著諸盈急速突變的臉色,沒說太多。

“航航,你是怎麽認識他的?”諸盈咄咄地瞪著諸航。

諸航沒看過諸盈這麽失控過,她支支吾吾地說:“北京----又不大的。”

“那你有沒收過他的好處?”

“姐,你在講什麽,我怎會隨便接收別人的東西。”諸航心虛地把手背在身後,把首長送的表往上推了推。

“那就好。”諸盈閉了閉眼,“我不管你們是怎麽認識他的,但從現在起,絕對不可以再與他聯係,別問我理由。”

諸航心中嘀咕,姐姐好像和小姑夫有啥仇似的,不可能啊,小姑夫才從國外回來的!

諸盈晚飯沒吃完就回房了,諸航和梓然一同收拾的碗筷,駱佳良在房門口站了站,又折回來,拿了包煙出去抽了。

諸航呆到九點,帶著滿腹的疑問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