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如晴天、似雨天
在沙漠裏,無論日出還是日落,都特別壯觀、淒豔。一輪碩大的紅球,突然出現,又突然消失,一次次輝煌,一次次敗落。出來時,高調激昂;離開時,不帶一絲留戀。千古以來,它就是這麽我行我素。
“這裏還沒有變化的,可能就是這日出日落了。”夏奕陽看著今天的太陽沉落於沙漠的另一側,黑暗瞬間將至,黑到連影子都找不著。又一天過去了。
烏姆站在他身後,虔誠地念叨著什麽,夏奕陽聽不明白,估計是說“感謝真主讓他們現在還活得好好的,請繼續保佑他們,直到好好地回到大馬士革,回到親人的身邊”。
念經時,烏姆的神態特別安詳。小鎮中心的清真寺,即使空襲剛過去,在回廊裏席地而坐的一個個家庭,神情都很安靜,他們覺得自己是被真主偏愛的子民。
清真寺的鍾聲響了,這是沙漠裏徒步的牧人需要聽到的,這樣,他們會覺得不再孤單,腳下的路會變短。
如果那天相機的內存沒有滿,如果他沒有用手機拍照,如果拍照時沒有被士兵看到,如果士兵沒有堅持把他們帶走,如果詢問的時間沒那麽長,如果襲擊的時點不是在他們出門的時候,如果那個據點裏沒有放著防毒麵具……所有的一切,後來夏奕陽都解釋成世俗意義上的幸運。因為他不信伊斯蘭教,真主不會保佑他,他是被命運神眷顧了。
可能因為他的記者身份,士兵分給了他和烏姆一人一個防毒麵具。烏姆體質差,受了一點影響,但很快就沒事了,畢竟空襲的地方離這兒有點距離。街上很亂,持槍的士兵坐著車,一輛一輛地不知去哪裏了,留下的也不太問事。夏奕陽拍什麽照片、和什麽人交談也沒人過問。兩天後,夏奕陽準備去空襲的小鎮,才得知南方被封鎖了。封鎖的原因並不是外麵傳說的不知發起的空襲的一方是哪方勢力,不是會不會發生第二波襲擊,而是反政府武裝裏的一個重要人物不幸在襲擊中去世了。
局勢似乎很嚴峻,小鎮上的士兵越來越多,夏奕陽隻能猜測。手機摔爛了,筆記本被沒收了,即使都在,也上不了網。鎮上沒有網吧,沒有公共電話亭。夏奕陽動過向人借手機的念頭,還沒開口,人家就驚惶得直往後退,然後拔腳就跑。
簡直像奇跡一樣,夏奕陽竟然在鎮上遇到了一個中國人,他在這裏開一家小超市,超市裏的產品很單一,國產的電池、原珠筆、本子,還有方便麵和調味品。他說這些進貨很方便,銷量也好。夏奕陽簡直不知說什麽,這是勇敢呢,還是個傻大膽呢,他笑笑說,風險與利潤是共存的,何況這裏汽油特便宜,還是高質量的,還沒有任何競爭。夏奕陽不解道,既然想賺錢,為什麽不選個人多的城市呢,這兒太偏了。他說這兒比其他地方安全,挨著沙漠,不是兵家必爭之地。
他很仗義地邀請夏奕陽住在他家,但他也不能借給夏奕陽電話。那些士兵不知用了什麽辦法,誰對外通話,他們都能捕捉到,然後就會衝過來,然後就沒有然後了。他攤開雙手,很無奈。但他又安慰夏奕陽,不過也不要太著急,等難民組織或者世界和平組織的人過來,你向他們借電話,那就沒事。夏奕陽問,他們能進得來嗎?他回道,現在除了他們,其他人都進不來。
真讓他說對了,在第十一天,有個國際援助會的組織來到小鎮。他們看過夏奕陽的證件,仍有些狐疑,隻答應幫夏奕陽發封郵件,不能帶他離開。夏奕陽說,好吧,那就幫我給中文衛視發封郵件!他們在中文衛視的網站上找到了郵箱地址,發了封寥寥數語的郵件。
那個晚上,夏奕陽對超市老板說,我妻子今天一定會哭。超市老板笑得很曖昧:“想她了吧?”夏奕陽搖搖頭:“不敢想。”想了就忍受不下去了,人就會變得軟弱。隻有讓工作塞滿腦袋,騰不出空間來。超市老板歎氣:“你昨晚說夢話了,一直叫‘葉楓’。葉楓……是她的名字?唉,你現在就是站在你妻子麵前,估計她也認不出你來。”
為了出行方便,超市老板給夏奕陽找了頭巾和長袍,由於日光的直射,他黑了不止一個度。夏奕陽走在鎮上,和當地人沒什麽區別。仗著這個優勢,夏奕陽倒是去了不少地方,甚至是空襲過後的小鎮。從超市老板那兒借的另一張內存卡,又拍滿了。
烏姆也想女兒了,他問夏奕陽以後怎麽辦?會有辦法的,夏奕陽這樣告訴他,也是告訴自己。
烏姆又在唱歌了,一首很古老的歌,夏奕陽問他唱的是什麽,他雙手合十,低眉斂目,不可言說。
入了夜的小鎮,像個沒有呼吸的人,靜靜地臥在那兒。自內戰以來,從空中看敘利亞,有百分之八十的地方沒有燈光。小鎮上有燈光的地方,隻有清真寺,以及士兵的住所。
超市老板摸黑侍候他的一小塊自留地,這是讓夏奕陽覺得神奇的另一個地方。超市老板用木條繃起塑料紙,做了個大棚,土是從國內帶過來的,真不知航空公司是怎麽讓他上飛機的。他種了西紅柿、辣椒,還有茄子、小蘿卜、青菜,全活了,一茬接一茬,口感比國內超市買的好多了。他告訴夏奕陽,這就是一樂子,時間那麽多,總得找點事打發掉。
夏奕陽揶揄道:“你就是一隱士吧!”他嘿嘿地笑:“不,我就是個沒出息的人,與這個時代格格不入。”
“沙漠今天還好吧?”聽到開門聲,超市老板拍拍手中的泥土,小心地掩好大棚。這裏的夜晚溫度陡降,涼得很。
“仍是一望無際。”夏奕陽歎氣。超市老板說話帶點南方口音,語調軟軟的,夏奕陽特別愛聽,最主要的原因是他說的是中文。
超市老板輕笑搖頭:“真不懂你這天天跑去看什麽。”他點上一支蠟燭,讓夏奕陽和烏姆吃了晚飯、洗了臉,至於洗澡什麽的,就別奢望了。前後不過十分鍾,然後就得熄燈,以防被巡夜的士兵過來追究。
但今天夏奕陽雙手捂住燭火,讓他等會兒再熄:“你這有地圖嗎?”
“世界的還是敘利亞的?”超市老板的眼睛在晃動的燭光裏深得像夜潭。
“敘利亞。”
“好像有一張。”超市老板從床底下抽出一個箱子,小心翼翼地拿出地圖,“這個現在也是違禁品。”
夏奕陽點點頭,展開地圖,他以手丈量了小鎮到大馬士革的距離,又把目光轉向土爾其,最後落在約旦的位置上。他聽到超市老板不易察覺的抽氣聲。
燈熄了,三個大男人擠在一個屋裏,一個睡床,兩個打地鋪。等烏姆睡熟了,超市老板低聲問:“你要穿過沙漠去約旦?”
等了一會兒,夏奕陽回道:“隻有這個辦法了,我不能在這兒漫無天際地等下去。約旦在沙漠的另一端,穿過去,我就可以從那兒回國。”
“理論上是這樣,但是你怎麽穿過?”
“請你幫我。”能在這兒開超市,過得如此悠哉,僅靠能力和個人魅力是不行的,夏奕陽認為超市老板肯定熟識當地一些重要人士。
遲遲沒有回應,而後傳來一聲:“睡吧,不早了!”
第二天,超市老板和往常一樣,起了床去看他的自留地,然後做早飯,開門營業。夏奕陽沒有外出,坐在超市裏,幫他收銀。有個男人來買老幹媽,給了厚厚的一疊錢。夏奕陽淡定地數了數,心想,真黑呀!烏姆在一邊和當地上談天氣,七八月,沙漠這邊還算舒服。
超市老板含著煙睨了夏奕陽一眼,他回以溫和地一笑,那神情和播新聞時不太一樣,但看著煩。
又過了一天,超市老板讓烏姆把車開出來,麵無表情地讓夏奕陽上車。夏奕陽一言不發地打開車門,什麽也不問。烏姆看看兩人,也不出聲。
太陽升到正中時,汽車開進了一個有著寬闊街道的破舊城市,那種破舊不是被歲月打磨過的破舊,而像是一塊粗陋的鐵,被隨意地扔在路邊,時間久了,生了鏽,發了綠。
車靜靜地向前開著,街的兩邊到處是麵粉發酵後製成的麵餅,這種餅很便宜。夏奕陽把頭扭向一邊,喉結下意識地浮沉。這個餅,現在是他每天的主食,想一想,都難吞咽。
“到了。”超市老板拍了下車門,跳下車。夏奕陽看了看,街上沒有交警,也沒有畫線的停車區,所有的車都是哪兒有空地塞哪兒。
三人拐進一條狹窄的小街,走了十分鍾後,走進了一個看似是農貿市場的地方。它曾經很繁華,從麵積和攤位上來看,現在落泊了。營業的攤位不是很多,逛的人也不是很多,但敘利亞人愛吃的牛羊肉、魚、奶酷都有,蔬菜雖然不太新鮮,但種類很全,紅茶和咖啡也有,就是每一樣都價格不菲。
超市老板像沒看到那個價格似的,拿了個大布袋,看中什麽就往裏麵扔。那些東西都是能放不少日子的肉幹、果幹,還有茶、糖。夏奕陽眼一熱,他抓住超市老板的手,他說不出什麽感謝的話,因為感謝太輕。
“鬆開!我這不是白送,要還的,本金加利息,一分都不能少。我不怕你不承認,你這臉可是國臉。”
夏奕陽鬆開手,別過身去,抑下心口的奔騰。
麵點攤前一個被黑袍包裹的女子眼睛瞪得大大的看著他,夏奕陽詫異地眨眨眼,他還沒見過這麽奔放的當地女子。她不僅看,還向他跑過來了:“夏奕陽,是你嗎?是你嗎?”她一迭聲地發問,聲音顫顫的。
夏奕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靜年?”
不等梅靜年回答,超市老板橫在兩人中間,低聲警告:“這是敘利亞,不是燕京的大街,注意你們的言行舉止,出格了,我也沒辦法幫你們。”
夏奕陽和梅靜年連忙點頭,不再交談,連對視都沒有。直到超市老板把兩人帶到一個僻靜的角落,夏奕陽急忙問道:“靜年,你不是去希臘采訪難民了嗎?”
梅靜年不錯眼地瞪著夏奕陽,一陣冷笑:“難民是我的誰呀,他們是坐船淹死,還是沒吃的餓死,沒房子凍死,關我什麽事。而你,是我慫恿你來敘利亞的,你要有個什麽事,你可是國民主播,我賠得起嗎?我能不丟下一切,過來找嗎?”
夏奕陽半晌默然,很抱歉:“對不起,靜年,這是個意外。”
梅靜年鼻息間“哼”了一聲,譏誚道:“這個意外可真夠巧的。”
“是有點巧,作為一個記者,能經曆一次,也無憾了。”
“你可真知足呀!”
“知足者常樂!靜年,你是怎麽來的?”
梅靜年沒好氣道:“能怎麽來,坐車,走路。”
夏奕陽定眼看著她。
她翻了個白眼,悶悶道:“你不知道有錢能使鬼推磨麽,我行賄,走後門,送禮。”
梅靜年認識一個法國記者,他有個朋友在聯合國難民組織裏做事。梅靜年用在希臘的獨家采訪素材,和他交換了一個混進組織的機會。
靜年這首席記者果然很厲害,總能在絕境中找出一絲縫隙,但是代價太大了,夏奕陽很是慚愧。
“說是獨家,其實也沒太多亮點,我回去整理整理,還能湊個報道交差,勉強對得起台裏出的差旅費。”
話是這麽說,夏奕陽還是很難受:“那你和他們約了什麽時候回大馬士革?”
梅靜年淡淡道:“進了南部,我就和他們分開了。他們有他們的事,我要找人,不是一條路,時間上也不會同步。”
“你的意思是你不回大馬士革了?”
“我不知道什麽時候能找到你,看情形。”梅靜年不在乎道。
夏奕陽看了看雙臂交插站在一旁的超市老板,說道:“如果你沒別的安排,就和我一起去約旦吧!”
然後,梅靜年張大嘴巴,愣在那兒。
烏姆聽不懂中文,隻能從表情上猜兩人說了什麽,他對超市老板說:“這個中國女人真凶悍,她和夏的關係一定很差,你看她見到夏一點也不開心。”
超市老板笑盈盈道:“不,他們關係很好,她現在不是一點也不開心,而是開心不止一點點。”
他整個一生都像是一個雷雨天。
新聞頻道所有人也覺得整個六月就像羅蘭形容貝多芬一樣,過了一個雷雨天。表麵上八風不動,實際上內心脆弱、煎熬,不為人所知。幸好,沒有不停的雨。
雨過之後,天藍,雲輕,連風都多了一絲溫情。
晨會結束時,徐總把江一樹留了下來。十分鍾過去了,徐總仍站在窗前不出聲。
怎麽回事?江一樹看看手中的行程,一堆的事等著他呢,可他又不能催徐總,急得在會議室內直轉圈。
“真不敢相信,這是燕京!”徐總還發起感慨來,不知是指天氣,還是指窗外的風景。不過,窗外有風景嗎?江一樹走過去,陪他看著,除了一樓比一樓高,真沒什麽看頭。徐總又不說話了,江一樹懷疑他是不是在憋著。
徐總突然想起什麽似的,問道:“吳鋒主任還沒從青台回來?”
說起這個,江一樹就心塞,沒見過這麽不負責的上司,回到燕京後,看了下葉楓,然後就去青台了,說和蘇書記解釋解釋。這是有必要的,夏奕陽失聯的十多天裏,蘇曉岑沒給台裏打過一次電話,沒托任何關係插手找尋夏奕陽的安排。也許他們心裏麵也頗有微詞,但的確給了台裏足夠的尊重。
“故友相逢,樂不思蜀了,沒回來就沒回來吧,咱們就別指望他了。一樹,咱們該為奕陽歸來做準備了。”
總算說到主題了,江一樹連忙打開筆記本:“好的,您說。”
徐總高深莫測地一笑,搖搖食指:“我不說,你去做。”
“拍個紀錄片?”就當為夏奕陽說的那個新聞專題欄目熱身。
徐總不緊不慢道:“太正式了,換個思維。”
江一樹一點就通,但還是吃驚了:“這……這可以嗎?”他們可是做新聞的,講的是嚴肅、效率、真實。
“又沒讓你去杜撰,不過是表達方式特殊點而已。”
江一樹心領神會。當天晚上,新聞頻道官方微博更新了一條圖文並茂的微博,圖是夏奕陽背著大背包在機場的留影,文字是新聞體,時間、地點、事件,但在結束時多了一串鮮花的表情。就是這串鮮花,讓群眾樂了半夜,這可是新聞頻道,發個標點符號都要斟酌又斟酌,想不到也這麽可愛。第二天同一時間,就像小說連載一樣,還是有圖有文,一張圖是夏奕陽在土爾其的車站,一張是到達大馬士革的早晨,一夜沒睡,人不像播新聞時那麽端正、沉穩,看上去憔悴又疲憊。第三天,沒有圖了,轉發了一個客戶端關於敘利亞南部某重鎮被生化武器襲擊的消息,轉發的理由是:經大使館證實,我台記者夏奕陽在去南部采訪時失聯,一串祈禱的小表情。
評論炸了,就像夏夜裏綻放的煙花,美得像個夢一樣。
路名梓覺得這就是個惡夢,還能再無恥點嗎?
不是說不在意收視率,不在意觀眾的反應,不迎合市場,不屑於被比較,不作假……原來都是假的。最讓路名梓想吐血的,不是目前夏奕陽的關注度比他高,而是他的那些粉絲們竟然在評論裏說:路帥,咱們一起為夏主播祈禱吧,祈禱他平安歸來!
如果祈禱有效,就讓夏奕陽永遠留在敘利亞吧!路名梓陰森森地冷笑。
宋可平皺眉,不能說路名梓的表現不好,自他來中視後,截止現在,他的表現都達到了他的要求,問題是可能是他給他鋪的道太順了,一遇著事,就疾言厲色,風度盡失。有什麽可慌的,夏奕陽吃了這一大堆苦,命差點丟了,新聞頻道當然要給予他應有的榮耀。連這點小醋也吃,真是沒法子說了。要叮囑的話還是要叮囑:“你不要傻到去外麵澄清,夏奕陽現已平安到達約旦。”
“知道。不過,宋總,我們還是輕敵了。”新聞頻道這樣一層層地推進,噱頭吊得高高的,等到公布夏奕陽在約旦的影像時,全國都沸騰了。聽新聞頻道的人說,那影像看得人熱淚盈眶。台裏幾大頻道的黃金檔都為夏奕陽騰了時段,卯足了勁搶收視率。夏奕陽這次有得聊呢,聊敘利亞的硝煙,聊沙漠曆險,話題都很炫。
宋可平強忍著心中的不快:“那怎麽看重?我能攔著不讓他去敘利亞?”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覺得夏奕陽的計謀很深。”也很好命。
“你以為《今日新聞》的第一主播是個弱智?”宋可平不想說下去了,心真累呀!路名梓隻知道盯著夏奕陽,他不知新聞頻道這次別出新裁,是徐總報他從夏奕陽手中搶走G20峰會現場主持人的一箭之仇。人家不是不在意,而是沒到在意的最佳時機。你把路名梓捧得像偶像派男神,哄得一幫小孩圍著搖旗呐喊,我這可是實力派,有顏值,有亮閃閃的業績,全民公認。一比,誰高誰低,一目了然。
“我哪敢那樣小瞧他?”路名梓話還說得酸酸的。
“你去忙吧,別讓飛鴻等你,這期節目我會看的。”宋可平揮揮手,“後麵,我準備再給你多提供點平台。”畢竟是自己的嫡係,該推時還得盡力往前推。
路名梓信心十足點點頭。
飛鴻老師這次也別出心裁了,不是節目改版,而是搞了個特別版,沒有場內觀眾互動,也沒有場外觀眾連線,以下午茶的模式,一張方桌,幾杯清茶,他和兩位嘉賓,聊聊英國脫歐。
一位嘉賓是路名梓,另一位是鬱剛。
智一城不太讚同找這兩個人:“雖然路名梓是《中視財經》的主播,鬱剛也常評論一些熱點經濟事件,但他倆都不夠專業。”
飛鴻老師笑道:“名梓是宋總欽點的,鬱剛是我請的,他倆是不專業,但不會冷場。我對這期特別版,要求不高。不求高度,隻求廣度;不求深度,隻求溫度;不求結論,隻求趣味。”
“那他倆一定能勝任。”
“我就一個擔心,到時別打起來。”
智一城也笑了:“沒這個可能,攝像機對著呢!”
路名梓和鬱剛都按時到達演播室,兩人客氣地打招呼,一轉身,路名梓就聽到鬱剛“哼”了聲,他告訴自己別上當,一會兒節目裏見。他可是亞洲辯論冠軍,飛鴻老師不是說各抒己見,想說什麽自由發揮。這個土匪,好幾次當麵給他難堪,他沒和他計較,是不想有辱斯文,但如果他硬要送上門來,他會成全他的。
演播室布置得很溫馨,氣氛也輕鬆,除了工作人員,沒人圍觀。三人的穿著也休閑,路名梓是學院範的休閑,格子襯衫、平光眼鏡,坐在那兒,扶扶眼鏡,就讓你有種這個人學識如海、品行如天的感覺。鬱剛呢,是大路式的休閑,黑T恤一件,兩臂肌肉鼓鼓,像是直接剛從健身中心過來。
節目開始前,飛鴻老師向兩人拱拱手:“我這是第一次心血**想任性一把,就拜托兩位兄弟了。”
路名梓淡淡地笑:“放心,我有預習功課。”
鬱剛鬆馳地斜靠在椅子上,手機也不收,改了靜音放在桌上,還不時地看看:“你敞開聊,說啥我都會給你接著,絕對不砸鍋。”
飛鴻老師以茶代酒,敬了兩人。茶杯放下,節目開始。飛鴻老師先介紹了嘉賓,說道:“現在全球都在聊英國脫歐,咱們也跟風一回。我有點不明白,這不過是一場走過場的全民公投,一場發生在歐洲一角的政策性投票,怎麽就引起全球輿論的關注和震驚呢?我看了一下,這個結果一出來,英鎊兌美元最大跌幅達到了百分之十一,日本股市是大百分之八,兩個小時之後開盤的歐洲股市也是暴跌。這反應也太過了吧?”
路名梓是有備而來,他輕輕轉動著麵前的茶杯:“二〇〇八年,雷曼兄弟破產,當天美國和歐洲股市跌幅在百分之四左右,隨後引發了全球金融危機的海嘯。英國脫歐是另一個雷曼時刻。”
“我想不通,這就像一個村子裏,一家子做生意虧了,怎麽一村子的人都跟著賠本?”飛鴻老師手托著下巴,看看兩人。
“因為他們都給他家投了錢,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鬱剛翹起了二郎腿,說道。
粗俗!路名梓低頭輕蔑地一笑:“歸根究底,英國是不想受經濟霸權主義的束縛,不想被移民政策牽累。英國在歐盟內部一直有著較強的獨立性,脫歐表現的是保守、民粹的民意。”
鬱剛冷笑:“英國在設計之初,它是一個與美蘇三分天下的帝國;在東擴之後,它是一個界限含混不清的超國家存在;現在,它所有的雄心壯誌,變成了一場全球狂奔的鬧劇。”
“不能這樣講,歐盟僅僅是個理想,是一個幻想中的共同體,它現在已快崩塌,英國不過是敲下了這堵牆的第一塊磚。”
“看來路主播是讚同英國脫歐比較好!”鬱剛挑了下眉。
“難道鬱主播認為不會?”路名梓偏了下頭,好整以暇地看著鬱剛。無論鬱剛怎麽答,他都有一堆的理論和數據砸死他。
鬱剛攤開雙手:“好和壞和我有什麽關係,那是人家的事。至於什麽金融危機,讓經濟學家們頭疼去,我反正是不懂。我見識有限,讓我說,這好比一個百年世家,頂著個牌子,實際上已經被掏空了,還強撐著要把一大家子綁在一起過。這子孫裏難免參差不齊,有人整天混吃等死,有人埋頭幹活。一天天的,會賺錢的、有才幹的難免心理失衡,你老人家養著一大家,你願意,我可沒這個義務!那麽我想出去過我的小家總可以吧!可也有人想,這百年世家的牌子可是無形資產,不行,我得咬牙撐著。誰對誰錯,再過一百年來看吧!”
“這個比喻不恰當,治理一個國家哪裏像管理一個小家那麽容易,哪怕那個家是百年世家。”
“我這還是給它麵子呢,它還不如管理一個家,它就是做道涼菜。老子說:治大國,如烹小鮮。”
路名梓真想大笑三聲,馬腳藏不住了吧,老子的話是這樣理解的嗎?
“我還不知道鬱主播這麽愛做菜,有時間一定多關注下你的朋友圈。”
鬱剛朝他露出兩排白牙:“抱歉,我沒朋友圈。我覺得玩朋友圈的人,要麽是有勁無處使到處煽風點火的,要麽是有幾個錢恨不得嚷得天下皆知的,要麽是對自己的長相極度不滿意卻又沒勇氣整容,隻得生活在虛擬整容裏的,他們很少說人話,很少幹實事。在那地方待著,我覺得委屈自己。”
路名梓一直掛在臉上的從容、淡定開始碎裂了,這是鬱剛一貫的伎倆,他可以這樣口無遮攔,信口雌黃,自己卻不能失態,不能衝動。可是……不忍了:“鬱主播這話的殺傷力也太強了,愛因斯坦都說,任何事都不是絕對的。朋友圈就像一林子,林子大了,什麽鳥都有,你不能因為一兩隻鳥的表現就給所有的鳥定性。”
“上周朋友圈最火的一視頻,三個女孩去餐廳吃火鍋,吃著吃著,兩個女孩因為喜歡上同一男孩子吵起來了,盛怒之下,一女孩端起沸騰的火鍋就朝另一女孩潑去,女孩疼得死聲都叫出來了。視頻全程清晰無碼,誰這麽敬業、專業?是第三個女孩。她很忙,菜都沒吃幾口,從她們開始吵時,她就開始拍視頻。她發了視頻,還發表了感想:我再也不相信這個世界上有永恒的友情了。一幫子人在下麵安慰她。哈,這樣的朋友圈,細思極恐。”
“這事真的假的?”第一次被擱在一邊當壁花的飛鴻老師忽然開口問道。
鬱剛一笑:“你猜!”
“這可真是奇怪,鬱主播都不玩朋友圈,對朋友圈卻這麽觀察入微,為什麽呢?”路名梓狠狠瞪了飛鴻老師一眼,插什麽嘴。
“因為怕鬱主播這樣的精英人士誤入歧途,作為前輩,總得作出點犧牲。”鬱剛一派正義凜然。
飛鴻老師沒控製好表情,噗地笑了。
怒火中燒的路名梓矛頭一轉:“飛鴻老師,我們今天聊什麽話題的?”
“英國脫歐呀,專家說英國脫歐,全球化經濟由此逆轉,我覺得不止是經濟,連人性都受到很大的影響,像我們剛剛聊到的朋友圈。”
鬱剛嚴肅地點頭:“我給飛鴻老師點一百個讚。”
路名梓腰板筆直地走出演播室,真是知人知麵不知心,他今天才看出來,飛鴻老師就是新聞頻道在財經頻道的一臥底。
飛鴻老師看著他的背影,問智一城:“你說今天這期節目能播嗎?”
智一城說道:“你猜!”
飛鴻老師擠擠眼:“我覺得宋總那一關過不了,哎呀,我以後絕對不能和鬱剛一塊錄節目,帶歪了你,你還傻傻地跟在後麵叫好。”
心情大好的鬱剛給瞿翊打電話:“出來,我要喝酒。”
“沒空,在給實習生戴緊箍咒呢!”
“你法力高深,抬抬手的事,我訂餐廳了,冬天得吃羊肉火鍋配二鍋頭才叫冬天,夏天呢,得大盆龍蝦配冰啤,不然這夏天就白過了。”
“龍蝦?汙水溝裏的東西,不吃!”
“那我吃龍蝦,你吃魚,再叫上葉楓,給她點個涼涼的榨西瓜汁。奕陽快回來了,她再這麽瘦,會肉疼的。”
瞿翊沉吟了下,說道:“那再叫個人,主持《美景私房菜》的柳橙。”
鬱剛嗅到一絲不尋常的味道:“你怎麽盯上她的?”
良久,瞿翊冷冰冰道:“她是葉子的忠實粉絲。”
“你們倆關係非淺呀,連這麽私密的話都聊……喂,喂,掛什麽電話,我就開個玩笑。”鬱剛連忙又拔過去,誠摯道,“這位柳主播,是你給她打電話,還是我打?”
鬱剛的建議是最好發短信,短信發了,人家不想來,可以說沒及時看到。電話一打,那就沒法子迂回了。瞿翊這人又傲,臉皮又薄,萬一人家主播不賞臉,這一晚上,他得被瞿翊凍死。
瞿翊偏偏討厭短信這種指尖運動,他認為愛發短信的男人很猥瑣。同一句話,寫出來和說出來,有可能是兩種意思。有些男人就愛玩這樣的文字遊戲,他喜歡直來直去。
柳橙沒說不來,但還是有點遲疑:“我真的可以去嗎?”那是人家朋友私下的小聚會,她去,會不會不合適?
“當然!素顏就好,不然汗把妝弄花了,給鬱剛瞧見,他能笑你一輩子。”痛快吃龍蝦的地方都是一些小店,人挺多,空調效果不會好。
柳橙高高興興地換了衣服出門,T恤加牛仔中褲,清爽又利落。
餐廳在一個胡同裏,地方不大,桌子都快擺到胡同裏了。老板臨時用屏風和花草給鬱剛隔了個包間,吃飯的人本來就多,再來幾個名人,不知亂成什麽樣。柳橙是第二個到的,鬱剛特地來門口接她,一對闊目像X光似的,把她照了又照:“真抱歉,雖然在一個樓裏上班,卻沒打過一聲招呼。其實早該認識認識的,你是吉祥物,吉祥著呢!”
柳橙不知該回什麽表情才好,隻能“嗬嗬”地笑。
“既然你是瞿翊的朋友,那麽也是我朋友,別拘束啊!”
“我和瞿老師不是……”朋友兩個字沒出口,瞿翊和葉楓來了。柳橙立馬成了小迷妹,緊張得手都不知往哪兒放好。葉楓一身粉藍的小格子棉裙,頭發整個往後,紮成個馬尾,額頭沒有一點碎發。她看上去消瘦又蒼白,可是……真漂亮呀!
“葉子,你好,我是柳橙,我很喜歡你。”她拘謹地上前,沒好意思伸手。
“謝謝,瞿老師和我說了,真的太榮幸了,我們是校友吧!”葉楓看上去很歡喜,但僅僅是看上去而已。
鬱剛故意驚訝道:“天啦,你不說,我都不知道葉楓這麽有名。我要不要給你找個本子,讓她給你簽個名?”
柳橙搖頭:“我自己有帶。”
瞿翊表情抽搐了兩下,忙背過臉去。
葉楓說道:“我的字沒什麽收藏價值,我那兒有幾盤節目周年時刻的紀念碟,我送你。”
“真的……真的嗎?”柳橙眼睛亮得可以當照明燈泡了。
鬱剛朝瞿翊歪歪嘴,眼裏盡是戲謔。瞿翊那張表情本來就不太多的臉又抽了下:“別堵在門口,進去說話。”
柳橙自然緊挨著葉楓坐,不僅冒傻話,還一個勁地傻笑。
鬱剛拿了板子開啤酒,腿碰碰瞿翊,小聲道:“這是真愛,不然智商不會陡降成這樣。葉子那節目不是談情感的麽,她是不是失戀,受過什麽刺激?”
“再低也比你高,至少人家從來沒被紀檢組約談。”
鬱剛摸摸鼻子,高聲讓服務員上菜。一大盆龍蝦,一大盤花蓋蟹,一條梭邊魚,魚背是剁椒,魚身下是黃豆芽、芹菜丁、筍幹和豆皮,也是滿滿的一大盤,再加上一大壺西瓜汁,幾瓶啤酒,桌子就擺滿了。“咱們人少,吃點實惠、簡單的,不搞多複雜,以質取勝。說真的,這一陣子都沒好好吃個飯。”他先夾了一筷魚肉給葉楓,“少說話,多吃菜。”
柳橙不好意思地鬆開挽著葉楓手臂的手,羞澀地把目光轉向餐桌,不禁一喜。她最喜歡吃龍蝦了,以前放暑假回家,一周要吃一次。回校那天,也得再吃一回。工作後,反倒沒什麽機會吃龍蝦了。吃龍蝦不能講究形象,得出動雙手,不然吃不過癮。她偷偷瞟了下瞿翊,瞿翊吃的是魚,似乎沒有碰龍蝦的意思,鬱剛……哇,太厲害了,竟然不需要動手,一隻龍蝦進嘴,也沒見他怎麽咀嚼,然後殼和筋就全出來了。
“快嘴怎麽練出來的,瞧,就這麽來的。”瞿翊彎了彎嘴角。
鬱剛端著酒杯,歪著嘴壞笑:“我不是快嘴,是鐵嘴。”
柳橙笑了,不再拘束,向服務員要了保鮮紙手套,她的速度也不慢,不僅自己吃,也給葉楓剝。但葉楓吃得很少,話也很少,但並不讓人覺得不自在。誰說話,她都專注地看著,點點頭,幫著夾一筷子菜。
“你也是高手呀,給我也來點,你瞿老師不吃這玩意,嫌髒。”鬱剛把麵前的碗也遞了過來。
柳橙臉騰地紅了,瞿老師什麽時候成她家的了?她怕鬱剛再說下去,忙不迭地給他剝了碗蝦仁,一抬頭,看到瞿翊夾了筷筍幹,慢慢地嚼,那弧度很均勻,像是精心計算過的。看著,不知怎麽,突然覺得很熱。她端起西瓜汁,挪開視線。
“西瓜糖分高,晚上少喝點。你是不是胖了?”
柳橙含在嘴裏的一口西瓜汁,噴了。葉楓和鬱剛放下筷子,瞪大眼看著兩人。
“你……你怎麽知道的?”鬱剛問道。
瞿翊氣定神閑:“眼睛看到的。”
柳橙真想死,瞿老師,你能別說話麽,你不知道你這話讓人聽著會想很深很多。她老實坦白:“不是現在主持那個美食節目麽,我沒什麽基礎,拍攝前,就買了食材在家裏練著。做好了,得嚐一下,嚐多了,我就……胖了五斤。”
鬱剛遺憾道:“你這五斤長葉楓身上多好呀,她和你一比,太瘦了。”
柳橙連腳趾頭都窘得卷起來了,女人的體重是應該帶進棺材裏的秘密,這樣一再地點明,是暗示我這樣來蹭飯是不對的麽?我不想來的,但我想見葉子。葉子,救我。
葉楓真的來了:“我大一時也胖過,那時,我的臉屏幕都塞不下。”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想想那應該是人生中最快樂的時光,還沒接觸社會,還不要自己賺錢,還沒理想,也沒特別喜歡的人,一個人傻樂傻樂的。
“後來怎麽瘦下來了?”柳橙急切地看著葉楓,別停,請繼續。她發誓,以後見到瞿翊,一定要保持五十米向上的距離,不然太沒安全感了。他那雙眼,哪裏是人眼,分明是B超,是CT。
“當然是女為悅已者容了,奕陽出現了唄。”鬱剛眼睛滴溜溜一轉,咦,瞿翊身上這件淺灰條紋的T恤是新買的吧,以前沒見他穿過。
瞿翊在看柳橙,眼神隱晦,嘴角在抖。
這一刻,鬱剛似乎發現了什麽了不得的事,天啦,不會吧,他大概是喝多了。
夏奕陽早就出現了,不過……其實大學裏沒什麽瘦,真正瘦是在國外的六年,西餐真令人不敢恭維,還有……葉楓凝望著天花板,柔軟纖細的手臂交錯地放在膝蓋上。
這樣凝眸靜坐的葉子讓柳橙感覺到一種特別強烈的不真實感,她把手放在葉楓的肩上,還好,有熱度,是真的。“葉子,你知道C是誰嗎?我們搜了一圈,隻在BBC電視台發現一個署名叫‘C’的記者,應該不是那個人,估計是個熟悉的人用了個代號。”
“複播的時間定了麽?”這是柳橙最迫切想知道的。
葉楓聽到自己說了個日期,柳橙回了什麽,明天我一定準時去陪你?鬱剛像個大哥般,讓她別那麽著急,最好等奕陽回來,好好陪奕陽幾天再複工。夏奕陽已經到約旦了,和她視頻通話時,她真不敢認他,又黑又瘦,嘴裂了好幾道血口子,皮膚粗糙,抬頭紋很深。身上不知穿的什麽衣服,她給他帶去的一件夾克衫穿在梅靜年身上,不曉得多少日子沒洗,原先的顏色都看不出來了。奕陽說還有三天就見著了,等我!三天後就是後天,明天《葉子的星空》複播。
盛夏的夜裏,葉楓不禁打了個寒戰。
《如晴天、似雨天》:既慢又美的文藝電影,沒有好萊塢式的驚喜**,也沒有出人意料的情節反轉,它簡簡單單,卻讓人在結尾時,許久都走不出來。一個夏天,人生不得誌的貧窮音樂家去給一個音樂神童當保姆,兩個精神世界都極為孤獨的人,在陪伴與友誼的羈絆間,互相得到了心靈的慰籍。彼此成長中,找到了自我。相遇與離別波瀾不驚,將無瑕的純愛銘刻在了光影的映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