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潛龍振翅,可騰萬裏

蘇沅雖愛看美人兒,卻也不是兩兜空空就平白想著瀟灑的人。

今日來春滿樓雖算得上是臨時起意。

可這賺錢的想頭,卻不知在腦海中盤算了多久。

看林明晰不說話,蘇沅嗨了一聲,慢條斯理地說:“你看這春滿樓裏的人,不管是迎來送往的戲子,還是前來揮霍的財主,兜裏都有銀子吧?”

林明晰幹巴巴地說:“人家兜裏的銀子,不見得能舍得掏出來分你些許。”

蘇沅被氣笑了。

蘇沅不滿的曲著手指敲了敲桌麵,低聲說:“他們是有銀子,可肚子裏沒墨水啊!”

林明晰微微一怔,不解抬頭看了過來。

蘇沅慢悠悠地說:“我之前就打聽過,春滿樓緊挨著附近這一條街有不少酒肆戲園,其中三教九流之輩更是不計其數,所謂的良善人家,打心眼裏看清從這條街走出去的人,也不屑於與這裏的人相處。”

“這裏的人若是想寫封書信,必得走出去三條街,費勁心思才能找到代筆的人,還得花不少潤筆費,苦聲相求才能達成,且十求九不應,算是艱難。”

“可這滿街的人來客往,不知多少是客居異鄉之人,想寫卻無處可寫的書信更是數不勝數,你說,這算不算一門出路?”

時代背景決定了一切。

眼下這個時代,能讀得起書,拿得起筆墨之人,家中不說富庶,起碼也算得上溫飽穩定。

且讀書人自有讀書人的氣節清高。

從骨子裏就不屑與戲子之流牽扯,生怕毀了自己的名聲,更不願做那種代筆書信的事兒。

蘇沅看中了這一點,打的也是這代筆的主意。

林明晰性子雖帶著些說不出的重規矩,可並非死板。

他沉默了片刻,極為客觀地說:“你說的不是不在理,隻是……”

蘇沅樂著打斷了他的話,擺手道:“路子就在眼前,哪兒有什麽可是的?”

蘇沅有這念想時久,琢磨了一段時日,心裏也模糊有了大致的章程。

隻是此時尚未想好具體細節,還沒影兒的事兒,她也不想多說。

林明晰沉沉的看了她一眼,極為無奈的歎氣。

“爹娘不會同意的。”

當然,捫心自問,林明晰本人也是不願的。

要想給這裏的人代筆,就勢必要與這裏的人接觸。

而這裏龍魚混雜的環境,於蘇沅而言,著實是太複雜了一些。

蘇沅裝作沒看出林明晰的不願似的,漫不經心地說:“所以我才說,你要幫我保密啊!”

林明晰頓時氣結。

可不等他開口,蘇沅就搶先道:“反正這事兒目前就隻有你知道,具體如何實施,我還得再仔細想想,你先幫我保密,等我要開工的時候,我再細細與你商議。”

聽蘇沅沒背著自己一意孤行的意思,林明晰不動聲色的在心裏鬆了口氣。

左右蘇沅目前還隻是想想。

他還有時間慢慢的勸蘇沅改主意。

林明晰不說話了。

蘇沅催促著他吃完了眼前的餛飩,拉著他又躥進了另外一條熱鬧的街。

蘇沅生來好玩,玩樂之道精通得像是多活了兩輩子。

哪怕是沒揣著多少可花的銀錢,她也能玩兒出百十種花樣。

耽於苦讀無心外事的林明晰被她帶著,在街上橫衝直躥的,難得受了一把凡間的煙火氣息。

等蘇沅終於意猶未盡的結束,決定返程的時候,眉眼間都還掛著未曾散去的錯愕。

更多的,卻是隱藏在眼底深處的鮮活。

活了十幾年,他像是在今日,才明白了胸腔中的那顆心竟可躍動得如此之快,街邊的糖人竟然也可如此甘甜。

而這些,都是林明晰從未體驗過的。

蘇沅輕車熟路的帶著林明晰趕上了回程的騾車,慢慢悠悠的晃悠著回林家村。

回去的路上,蘇沅翻騰著布袋子裏一堆雞零狗碎的玩意兒,嘴裏還細細碎碎的哼唧著不知是何的小調。

眼角眉梢洋溢著的,都是說不出的快活。

林明晰慢慢的走在蘇沅身後,看著這樣的蘇沅,眼底暗芒閃了又閃,最終化作黯然沉澱眼底。

快到家門口的時候,他突然說:“到林家,你可會委屈?”

蘇沅愣了一下沒說話。

林明晰眼底黯然更甚。

不用蘇沅說,他也知道,蘇沅必然是委屈的。

無明媒正娶。

無鳳冠霞帔。

甚至連一桌像樣的酒席也不曾有。

蘇沅就被買進了家門。

進了門,說是秀才娘子表麵光鮮。

可家裏病的病,殘的殘,債台高築,清醒時,無一刻不需為生計奔波。

蘇沅正是好玩的年紀,入口所嚐皆是苦楚。

她又怎會不委屈?

與其說是林家給了蘇沅一個容身之處。

倒不如說,以蘇沅的本事,其實是林家拖累了她。

若無林家這門顧忌,蘇沅必然能過得更好。

蘇沅一開始是沒反應過來,林明晰這話是什麽意思。

可意識到林明晰想說的是什麽,蘇沅卻忍不住笑出了聲。

她晃晃悠悠的擺手,用最不正經的語調,說出了最鄭重其事的話。

“從不。”

她上輩子是孤兒,一路在泥潭中摸爬滾打,不知吃了多少苦頭才混得人模狗樣。

其中各種心酸不足細數。

意外慘死誤入異世,得到的為數不多的關懷,全是來自林明晰一家。

平心而論,為這家人打算,蘇沅真不覺得委屈。

蘇沅說的是實話。

可落在林明晰耳中,卻怎麽都帶著不可說的言不由衷。

林明晰苦笑了一下,默默加快了步伐,走在了蘇沅前頭幾步。

夜色昏暗,天邊的一彎明月卻無聲散發著柔光。

微光傾灑,讓月光下的少年麵孔看起來格外堅毅,甚至還帶著幾分說不出的凝重。

他側對著蘇沅,沉聲說:“你是為了這個家好,我心裏都明白,隻是代筆之事到底是不妥當,日後不可再提。”

蘇沅沒想到林明晰說的會是這個,微微停頓後無奈苦笑。

“哎,你這人怎麽這樣呢?我這都跟你說多少好話了?你……”

“總之不可。”

林明晰難得生硬的打斷了蘇沅的話,淡聲說:“日後家中生計,我也會擔起自己的責任,你不必過分憂心。”

林明晰停頓了一下,回眸認真的望著蘇沅的眼睛,一字一頓。

“你隻需做自己分內之事就好,旁的我自有思量,林家二房雖是敗了,可也是有男人的。”

林明晰自幼苦讀聖賢書。

骨子裏自有一股子說不出的傲氣。

也有這個時代之下不可避免的大男子主義。

蘇沅為生計奔波,他心中已然過意不去。

若是再讓蘇沅去做那樣的事兒,他更是自認無能,才讓蘇沅受了委屈。

林明晰無法容忍,也不能接受這樣的事情發生。

少年難得的鄭重其事,讓蘇沅微微恍了神。

等她回神的時候,林明晰已經頭也不回的往前走了。

蘇沅眼巴巴的追了上去,斟酌半響,卻也沒在這時候多說什麽。

反正來日方長,她總有法子勸得林明晰不反對的。

兩人各懷心思往裏走,熱鬧了一日的林家院子此時一片安靜,倒是無人發現他倆的異樣。

蘇沅還遵循著林明晰杵拐時的習慣,不自覺的把林明晰送到了房門口,才堪堪頓住了腳步。

林明晰正要往裏走,蘇沅出聲叫住了他。

“等一下。”

林明晰正想言辭拒絕蘇沅的死纏爛打時,蘇沅卻將手中一個小巧的玩意兒塞進了他的手心。

林明晰難掩詫異的低頭,看清手中之物後,更是啞然失笑。

竟然是蘇沅在街上買的一個草編的小青龍。

小青龍不過巴掌大。

爪尖胡須清晰可見。

精致非常。

捧在掌心小小的一個,光是看著,就不禁讓人眼底微亮。

這小東西蘇沅看第一眼就喜歡。

買了後眼巴巴的捧著,甚至不曾讓林明晰碰過。

像是生怕林明晰手拙弄壞了丁點。

林明晰有些好笑的用指尖點了點小青龍的胡須,在蘇沅緊張的注視中笑道:“給我的?”

蘇沅點頭。

“對啊,給你的。”

林明晰笑意漸深,正想打趣幾句的時候,蘇沅卻微微往後退了兩步。

林明晰站在平地上。

蘇沅卻踩到一塊不大的石頭上。

借著石頭的勢,瞬息間她倒是比林明晰高了一個頭。

她居高臨下的看著林明晰,變戲法似的從懷中掏出了一個小小的油紙包。

隨著她手的靠近,空氣中甚至能隱隱聞到一股甘甜的香味。

蘇沅將油紙包遞到林明晰的眼前,笑眯眯的挑眉。

“這個也是給你的。”

林明晰沒伸手,反而是問:“為何給我?”

蘇沅樂得彎了眼。

“小呆子,這是生辰禮呀!”

林明晰大約沒想到蘇沅折騰了這麽一通,竟是為了自己的生辰,看著眼前笑意滿眸的小姑娘,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是好。

蘇沅無視了他微妙的僵硬,仗著站得比林明晰高些,直接將東西塞進了林明晰的懷裏,還趁機用手捏了一下林明晰的鼻尖。

夜風習習。

少女軟軟的聲調像是裹上了蜜糖的甜糕,一聲一聲的,直融入了心底。

甜得人齒間發膩。

“青龍暫困潛淵,並非永世之苦。”

“少年傲骨受挫,也非難熬之晦。”

“待風起,潛龍振翅可騰萬裏,糖送給你,願你往後餘生,日日歡喜。”

“林明晰,生辰快樂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