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1

第三十五章1

三十五

沈清澤今天沒有回來用晚膳。

其實隻是少了他一個人而已,但是於幽芷看來卻一下子空蕩了許多許多。席間,沈太太多次的欲言又止幽芷其實是看在眼裏的,她明白沈太太想對她說些什麽,然而這些日子以來發生的一切一切實在太多太亂、太陌生、太來勢洶湧,短短時間內她根本無法理清。

晚膳過後,一個人翻看了一會兒雜書卻覺得索然無味。顧念之間,她忽然間好想立刻見到沈清澤,就像自己剛剛曉得懷孕的時候那樣,時時刻刻掛念著他。她記得清澤曾經說過,若是在外頭公幹用膳的話他們多半是去聚香苑。在水草綠色的無袖旗袍外頭罩了件開司米的坎肩,幽芷同家裏人說了聲想出去轉轉後便出門了。

攔了一輛黃包車說了地址,車夫極其賣力地拉著幽芷朝聚香苑跑去。不一會兒,黃包車在一棟古色古香的木質房子前停下。付了車錢,幽芷竟有些猶豫到底該不該進去。

卻是聚香苑的老板娘眼兒尖,脖子一伸一下子就瞅到了門外的幽芷。老板娘還是那張白牆似的臉,塗抹著兩塊殷紅的胭脂條子,眼兒一眯笑得極樂嗬:“哎呀呀,這可不是沈家三少奶奶麽!是來找三少的吧,他在裏頭呢,梅花廳!”說著就欲給幽芷帶路。

幽芷原本隻是靜悄悄地過來,還不曾想好究竟要不要進去就被老板娘瞧見了並說了這一席話,一時間有些尷尬,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微微笑了笑,擺手道:“老板娘,您忙吧,我自己進去就行了。”

裏頭雖大,但幽芷畢竟也隨沈清澤來過好幾次了,因此並不陌生。慢慢走到梅花廳的門外,低垂著頭猶豫不決地思考,待會兒若是見到清澤第一句話該說什麽呢?

好巧?

顯然不行。

那……我是專門來找你的?

似乎又太直接了點……

踟踟躕躕間,已經慢慢踱到梅花廳的門口了,幽芷抬起頭順著微掩的門縫朝裏頭望去,正好看到了那張自己如此熟悉的側臉。淺淺笑了一笑,正欲敲門,忽然視線中又跳入了另一抹影子——是那個女子!那個她曾經看到和清澤走在一塊兒上車、也是那些匿名照片中的陌生女子!清澤曾經說過,她叫……她好像是叫史苡惠!

她的心,陡然之間從盛夏一下子掉入了嚴冬,仿佛刹那之間墜入了無底的冰窖深淵!

他明明知曉她的不滿的,她那天明明清清楚楚地講出了她的憤怒與心傷,為何清澤竟然還會同那個女子在一起?他們,一共多少人?還有誰,又究竟是在幹什麽?這是公幹麽……

她忽然覺得自己像個傻瓜,性情一上來居然迫不及待地想來見他,竟也將他們現在不冷不熱的情形忘之腦後!可是他呢,自己從沒想過他會不會也有同樣的心情!

分明是明亮的水鑽吊燈,然而看在幽芷的眼中,卻是忽明忽暗的燈光——恍恍惚惚,她看不清他的臉,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她也看不清那個女子臉上的笑容,可是莫名的,就是讓她從心底生出薄涼!讓一向平和的她,頭一次對他們生出深深的恨意……

這時,幽芷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她的眼淚,再次奔騰地無可抑製。

緊緊捂著雙唇不讓自己發出一絲一毫的聲音,她剛剛想轉頭逃開,卻聽耳旁聚香苑老板娘尖銳的呼聲:“呀,三少奶奶您怎麽了,怎麽杵在門口不進去呢?咦……哎呀呀,您怎麽哭了,誰欺負您了,快告訴我讓我去教訓教訓!”

老板娘的嗓門這麽大,又恰巧站在梅花廳的門口,裏頭的人自然也聽到了。沈清澤一聽“三少奶奶”這四個字,微微一愣,會是幽芷麽?偏過頭從門縫裏看到外頭那抹熟悉無比的身影,立即站起身走出來。

可在他大步走到門口的那一瞬,幽芷已經小跑著逃開了。沈清澤心下一驚,生怕她會出什麽事,跨步上前長臂一勾,一把將幽芷小心翼翼地攬進懷裏,觸到她的淚痕,低聲問:“芷兒,你怎麽來了?又為何哭了?”

幽芷卻不答話,仍舊執拗地自顧自往外頭走。沈清澤原本想拉住她,後來又一想,外頭人煙稀少,也不會有聚香苑裏麵這麽多雙眼睛盯著,興許會方便點說話,便由著她一起走到了外麵。

跨出聚香苑的大門沒多遠到了聚香苑後麵的一大片空地,沈清澤這下攔住了她。他麵對著幽芷,扳過她的肩,急切道:“芷兒,究竟怎麽了?芷兒你說句話好不好?難道是家裏出了什麽事?”

她突然跑過來找他,又不發一言,更甚的是還在默默流淚,叫他怎麽不心急、怎麽不胡思亂想!幽芷終於有了反應,她搖搖頭,卻還是不肯張口說話。沈清澤有些挫敗,深深的無力感攫住他的所有感官。自從懷孕之後幽芷似乎一直浸在眼淚中,這樣的反常令他實在太不知所措。

“那你為何不進去,怎麽哭了?”眉心皺成一個大大的“川”字,他疲倦地問道。

幽芷抬起頭,眼眶裏蓄滿了晶亮的水,聲音有一絲顫抖:“我……我來找你的,可是忽然,忽然又不敢進去了。”沈清澤蹙眉:“不敢?為何不敢?”支支吾吾了半天,幽芷才擠出幾個字:“因為……你為什麽又和史小姐在一起?”

沈清澤無力而挫敗地捏了捏眉心,滿麵疲乏:“幽芷,你又要糾結於這個問題了麽?我記得已經不止一次告訴過你,她是我朋友,你可不可以停止你的胡思亂想?總是這樣糾纏同一個問題有意思麽?”

初秋的夜幕之中,晚風吹揚她的長發和他的衣角。

夏日的灼燙溫度與氣息似乎已經走遠,路旁的廣玉蘭已經凋謝,再也找不到一片泛黃的花瓣,甚至連葉片都墨綠得好像要燒焦起來。梔子花的香氣也愈來愈淡,可聞的隻剩下若隱若現的桂花香。

白天衝刷過一場秋雨,地麵泛著潮漉漉的濕光,模糊了燈光斜映在地麵上的倒影。薄霧飄渺,遠處的天與地仿佛渾然一體,透出蒼白迷蒙的一片。

她仰頭凝睇著他,而他也深深注視著她,彼此卻都無法看穿對方的雙眼。她不再能夠猜得到他的所想所思,他也無法再將她曾經澄澈到底的眸子看個明白。

天與地似乎都靜下來,卻靜得令人窒息。

相對無言,唯有相望。

曾幾何時,他們之間竟變成了這樣?

猶記得,初遇時他意氣風發揮斥方遒的模樣,那個在路邊關切她是否受傷的俊朗男子。千鈞一發之刻,他從馬背上一躍而下將她抱到草場邊,耳邊呼嘯的風讓天與地都靜下來,靜到隻聽見他和她無法控製的心跳聲。那雙爍金而鷹隼般銳利的眸子,就是在那時悄然進駐她心底;

上元夜的花燈,那隻很醜卻很溫暖的兔子花燈,分明承載了她對他滿心的歡喜。當他置身於摩肩擦踵的人山人海中,以滿天幕的煙花作為背景對她道聲節日快樂時,她的心不可抑製地漏了拍,隻道是人生若初見,千山萬水都不曾錯過那個沒有快一步也沒有慢一步的人。

婚後,一朵剛摘的水仙花,一本她愛看的閑雜書,一日浮生偷得的閑暇裏陪她度過。藤蘿繞窗,明月穿戶,他握住她的手提筆瀟灑揮寫一行草書,或是注視她手生地繡一下午的荷包……

算來,從相識到相知到相愛,不過短短一年還不到的時間,卻已仿佛恍若隔世,久遠得像前世的前世。從前那個會在他跟前淺笑嬌嗔的女子似乎已經死去很久了,那些相濡以沫的日子呢,那些言猶在耳的誓言呢,怎舍得?

沒有結果的爭執、無源可知的冷戰,猶如有誰盛怒擲筆,濺起巨大的墨點在她衣襟,卻深深刺在她心頭,刺醒這一年宛如春日桃花的短暫幻夢——怫然大怒,冷漠眼神,摔門離去,終究疲乏。她的軟弱和不敢詢問模糊了彼此的目光,動搖了彼此的理智,到最後,千瘡百孔中的一步之遙或是一步之近,竟是隔著萬水千山!

那雙已然清寒疲倦的眼睛還會倒映出她的影子麽?

他還會說愛她麽?

而她自己,那麵藏在她自己眼中的鏡子,照映出的流年倒轉,她還會在那個時刻羞赧點頭答應嫁給他嗎?如今的她,願意說“我是沈清澤的人,從前是,現在是,一直是”嗎?

終究還是無法跨越。那所謂“永遠”的距離,原來是從這裏到那裏,無法觸碰的兩顆心的遙遠。

原來,所謂“我愛你”,不過是相愛的時候甜言蜜語,不愛的時候,東南西北。

在這樣薄涼的夜風裏,愛的溫度,終於再無法握緊。

千萬留下爪印、不要霸王明月啊!

(*^__^*) 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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