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1

第三十二章1

三十二

富麗舞廳是新近剛剛紅起來的一家舞廳,如今的聲勢直逼老牌的百樂門,不過舞廳的幕後大老板卻是神秘得緊,從來沒有透過半點風聲。

沈清澤跟著沈清瑜進去的時候正是舞台上跳舞的□□,十幾個舞女不停地變換著隊形,一會兒全站在一排跳大腿舞,一會兒開火車般的站成三排,層次分明。她們都穿著天藍色的鵝絨裙,頭上還插了一根藍色的羽毛,與鵝絨裙相映襯。此刻舞廳放的正是火熱激情的探戈,舞廳裏一個個衣冠楚楚或者衣香鬢影的紳士貴婦,翩翩起舞。

一邊往裏頭走,沈清瑜一邊回頭同沈清澤打趣道:“三弟,你怕是頭一次來這種地方吧?”沈清澤素來很自律,幾乎不留戀聲色場所,有了幽芷之後更是連接近其他年輕女子的時候都甚少。

沈清澤笑道:“二哥,這話說得也太滿。從前在法國時我也去過幾次舞廳,隻不過終究覺得這樣的香檳美人不大適合我。”

來到一桌雅座前,三四個身著西裝打著蝴蝶領結的男子已然入席,見沈清瑜到了都站起來:“二少來啦,留著個好位子給你呢!”又瞧見沈清瑜後頭的人,個個都驚奇道:“這不是三少麽?久仰久仰!來、來,都入座吧!”沈清澤禮貌地點頭回禮,隨著哥哥一同坐下來。

都是同沈清瑜有生意往來的章老板、胡老板、謝老板及其幹兒子。一一打過招呼結識之後,沈清瑜忽然“呀”的一聲叫出來,一拍大腿道:“瞧我這記性!下個禮拜是章老板千金的生日,還說著準備好禮物來著,竟都忘了帶過來。”舉手打個響指喚道:“程非!”

程非之於沈清瑜猶如何雲山之於沈清瑜,即刻近身貼耳:“二少,何事吩咐?”沈清瑜神色自然道:“回去替我將送給章老板千金的禮物速速取來,知道在哪裏麽?”程非一直都是那副漠然的表情,點點頭。

末了,在程非即將轉身之前,沈清瑜忽然又加了一句,不知是因為不放心而叮囑,亦或是意有所指:“程非,記得將東西取全,別有落下的。”

舞廳裏的探戈曲畢,沈清瑜似乎很是愉悅,對眾人道:“下一支舞,我們也去跳跳?”其他人附和道:“甚好甚好!早聽說沈二少舞技不凡,今天正好大開眼界!”沈清瑜撫掌大笑:“哈哈,這可不敢當!隻是跳得多罷了。三弟,待會兒也去舞池吧!”沈清澤一直在旁靜靜地啜著香檳,聽後婉言擺手:“二哥,你這不是讓我出洋相麽,還是免了。”

說話間,隻見舞廳經理已經走到舞池的中央,手邊還牽著一位化著濃妝的女子。舞廳經理紳士鞠躬,對在場的所有來客大聲道:“歡迎諸位光臨富麗舞廳!今天,我們舞廳新來了一位美麗的小姐——蘭玲小姐!”

女子頷首微笑,雲鬢處貼著星形亮片,長發盤成一個百合髻,身著一件鮮紅的側邊高開叉長裙。

沈清瑜饒有興趣地對著沈清澤品評道:“嘖嘖,這妞兒看起來不錯啊!”知曉自家二哥的性子,沈清澤搖頭歎笑:“哥,你還真是……”

由於女子是側對著他們,看不真切她的麵容,沈清瑜索性站起身朝著蘭玲的方向邁過去。邊走著,邊聽到舞廳經理繼續說:“今天是蘭玲小姐的初次登場,有誰願意第一個接受蘭玲小姐的獻舞?”名為蘭玲的女子側過來微笑,恰好是對著沈清澤他們的這個方向。雲鬢處的亮片在水鑽大吊燈的反射下熠熠生輝彩,襯得她的笑容似乎也變得鮮亮起來。

沈清瑜原本在剝著花生米,對於這些風月事他是不上心的。隨隨意意地轉過頭去瞥了蘭玲一眼,然而這一瞥卻叫沈清澤刹那間臉色一變——

蘭玲、蘭玲——那女子分明是、分明是……

沈清澤驚詫得簡直無法置信,眉心糾結,在舞廳經理說下一句話之前已經疾步邁去,眼疾手快地一把捉住蘭玲的手臂,深深端詳了她幾秒,而後蹙眉冷凝道:“果真是你?”

霎時間看見沈清澤,那花名蘭玲的舞女竟然也臉色驟變,下意識地要掙脫開他,卻哪裏敵得過他的手勁!

一旁的舞廳經理卻樂活極了,合不攏嘴道:“好好,原來是沈三少啊!果真好眼力,我們這位蘭玲小姐……”

“你給我閉嘴!”沈清澤倏然轉頭,疾聲厲色,喝得那經理一愣,半晌說不出話。又聽沈清澤嚴詞道:“她今晚的時間我都包了,你可以走了!”

沈清瑜此時也已走近,瞧出了端倪,正欲問怎麽回事,近處看到那位蘭玲的臉時居然也驀地怔住,脫口道:“幽蘭,怎麽是你?!”

原來,那花名蘭玲的女子竟然是楚幽蘭!

楚幽蘭見狀窘迫地深埋下頭,急切地欲逃開,然而沈清澤怎麽會放任她就這麽不明不白地逃走,大力地拽著幽蘭朝後台的無人處疾步走去,那駭人的神情竟連沈清瑜都怔住了。

“你必須說清楚,究竟是怎麽回事!”他咬牙切齒,呼吸因為氣憤而變得粗重起來。

根本不敢抬頭看沈清澤令人生畏的表情,楚幽蘭一直低著頭,肩膀微微顫抖,片刻後低低道:“就是……你看到的這個樣子。”

沈清澤火冒三丈:“什麽叫做‘就是這個樣子’?!我分明給你找了一份文員的工作,你為何竟到這裏來做舞女!你叫我如何同幽芷交代、而你自己又如何同自己交代!”

“你若不說,幽芷自然不會曉得,也無須交代。至於我自己……”她苦笑,“隻要過得了自己這關就行了。”

“過得了自己這關?你竟說過得了自己這關?!”沈清澤這下徹底怒發衝冠,痛心疾首道:“幽蘭,你若是有什麽困難為何不來找我?我作為你妹夫,當然會鼎力相助!你……你何必這般、這般來做舞女?”

“這般什麽?這般自甘墮落麽?你是想說這個詞麽?”幽蘭終於抬起頭來,終於讓沈清澤看到了她微紅的眼眶和死咬住的下唇,“我就是不希望事事來麻煩你們!我曉得我們是一家人,曉得你是我妹夫、曉得若是我求助於你,你一定會幫忙……然而我不想這樣!”

沈清澤怔住了,蹙眉靜聽。

“從小,我就最憎求人,不到迫不得以絕不會開口。你認識我時間也不短了,應該知道我的性子……我有手有腳,不想麻煩別人!”說著,一行淚到底沒有忍得住,但幽蘭漸漸地冷靜下來,“其實我也希望自己就那麽做一份單純的文員工作,可是那份工的薪水盡管不算微薄,但對於我母親來講還是捉襟見肘了點……母親從來不曾吃過苦,那些粗茶淡飯尋常布衣,她是受不了的……常言道‘知子莫若母’,其實知母,也莫若子啊!雖然母親沒有親口說什麽,但我作為她的女兒怎會不知道呢?”

一時間,兩人都靜默了。

半晌,沈清澤才開口,語氣雖是平緩了點,但依舊難掩淩厲:“所以,你就來應征舞女?”幽蘭點點頭:“文員那份工我也沒有辭,隻是晚上來賺點外快,因為這是我所能想到的薪水最高的工作了。”

又是一陣令人無法心安的沉默,沈清澤實在不曉得自己該如何處理這件事,猶豫著如何開口,卻聽幽蘭已經說話:“三少,算我求你了好麽?你就不曉得,也千萬不要告訴芷兒聽……好麽?”

她那樣苦苦哀求,那樣期待的目光,最終,沈清澤到底勉為其難地點頭,轉臉無言。

離開富麗舞廳的時候,已是繁星滿空。

幽蘭原本說不用麻煩他們送她回去,但到底熬不過沈清澤的嚴詞勒令,最終還是搭著他們的車回到現在住的院子。於幽蘭而言,和沈清瑜同處一車實在是一種令她心痛的煎熬,因此車駛到了院子的外圍時幽蘭便匆匆要求停車下來。沈清澤見她堅決,又思量這裏的安全還是很有保障的,便同意了。

九月的夜晚,露水中已經開始帶著些微涼意。夜風拂過,幽蘭拎了拎衣領,又拉緊了緊外頭的罩衫,提著手袋肚子慢慢行走在濃濃的墨色中。這條路雖是大路,但向來人跡稀少,尤其是現下十點多鍾的光景,店鋪早已打烊,家家戶戶的煤油燈、電燈也逐漸暗淡。

前麵拐角處路燈的暈黃色燈光稀稀拉拉倒泄下來,映出牆後麵隱隱約約的兩個影子。幽蘭起初並沒有在意,今晚同沈清瑜、沈清澤的不期撞到實在是讓她太疲憊,累到連一點思考的能力似乎都沒有了。然而——

“楚幽芷當真到現在還什麽都不曉得?”

楚幽芷?

如此清晰熟悉的三個字刹那間吸引住了幽蘭全部的注意,她一愣,隨後頓住腳步,刻意踮起腳尖放輕高跟鞋的噔地聲,走到牆邊隱蔽起來,屏息。

“她怎麽會曉得!”另一個女聲,尖銳中帶著熟悉感,“楚卓良猝然間不在了,她正傷心著呢,哪裏有空去理會旁的事!”

“傷心?”頭先的那個女聲再次響起,慵懶的,輕緩的,甚至混雜著許多怨憤怒氣的,“這次,我要讓她傷個徹底!”轉而似乎又輕笑起來,“季小姐,說來,還得多謝你呢!”

“隻是同一條戰線上而已,何以言謝,陸小姐客氣了。”這樣熟悉的聲音,卻有著如此不熟悉的嫉恨語氣,究竟是誰?是誰?

忽然之間,有如醍醐灌頂般令幽蘭恍然醒悟:季小姐、季小姐,這不分明是季靜芸的聲音麽!那麽,那位陸小姐是不是陸曼?

她們到底在合謀著什麽?

卻聽那頭仍舊在繼續說道:“香囊裏的分量,足不足?”

路燈投射的影子中,季靜芸似乎點了點頭,道:“當然足量,這麽多的安息香,她想不小產都不得!放心,我親手交給她的,那個傻女人,一點都不疑有他。”說完,季靜芸輕嘲笑了笑。

陸曼也笑了。聽聞她近來已經沒有片子拍好久了,但那股子雍容氣卻依舊:“我得不到的男人、得不到的孩子,她也別想得到。”靜默了片刻,忽然轉頭偏向靜芸,笑得那樣迷離,“季小姐,你說,她究竟有什麽妖力,竟能讓這些男人都中意?”

一句話,說到了靜芸的最痛處。臉色微微蒼白,季靜芸含混道:“那些男人,分明都是不識貨……”

好一句“不識貨”,竟令幽蘭都聽得不禁悵然黯淡。想起剛才同沈清瑜坐在車的前排和後排,盡管隻是一排之隔,卻遠得如同天涯海角。雖是繁華,但偏偏夢總是冷。輾轉一生,千帳殘燈,情債多了幾本,卻終究是生死枯等。

但僅僅是一秒的惆悵,隨後,幽蘭即刻將這盤散落的拚圖由她們的對話重新拚起來——原來,陸曼因為得不到沈清澤始終不曾放棄、始終還在苦費心機;而靜芸,曾經是幽芷那樣親密的手帕交,卻因為林子鈞一直都愛幽芷而在心灰意冷中生恨並與陸曼合謀!

香囊和安息香……

她們竟這般惡毒地想讓幽芷在人不知鬼不覺中小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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