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四章

二十四

錦華官邸到底是顯赫,後院的園子裏一年四季的花草從來都不缺。

前些日子剛剛念過“人麵桃花相映紅”,落英繽紛才過,幾樹廣玉蘭便徐徐綻開了潔白的花骨朵兒,那淡淡雅雅的幽香隨著襲來的風一直飄到幾裏之外。幽芷很是喜歡玉蘭花,喜歡那清幽的芳香,喜歡清晨駐足在樹下深深吸幾口氣。這幾天,池子裏的荷花又綻了,遠遠望去,滿池碧粉。

接天荷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並不是很大的花朵,好幾片葉子中央才托起一朵來,羞羞答答,低眉垂首,似是欲語還休,粉了頰紅了頸,隨著微風和水波輕輕蕩漾。

難得一大家子的人都能聚在一塊兒用晚膳,剛從鄉下老家回來的沈廣鴻臉上也少有地露出了笑意。

幽芷照樣是不大說話,一邊吃飯一邊聽著餐桌上旁人的談論。隻是一向活躍的宜嘉哪裏肯放過這樣一個大好的機會,不多久就笑嘻嘻開口了:“三嫂,怎麽這般悶不吭聲的?”幽芷未料到會提到她,愣了一瞬,口中含著飯,抬眼望向宜嘉。沈清澤放下筷子剛欲開口,宜嘉似是料到一般搶先道:“還是……太餓了?不過我記得先前三哥端過一碟糕點進房的,應該……”幽芷曉得她又要說些不正經的話了,趕忙道:“哪裏,二哥同父親在談論公事,我有什麽好開口的。”

沈清瑜朗聲道:“叔鳴啊,什麽時候把這個鬼頭精給娶走?省得她一天到晚在家裏興風作浪的。”宜嘉那句“我哪有興風作浪”話音剛落,沈太太倒難得的發話了:“你們呀,吃頓飯都不安寧……”卻是笑得很慈愛,“但機會到底也不多了,宜嘉在家裏頭最多隻能再吃一兩個月的飯了。”

這話一出,所有人都明了了。素心頭一個微微笑道:“宜嘉,叔鳴,恭喜你們。”沈清澤插話道:“哪裏是恭喜,叔鳴往後可有的受難了。”

宜嘉原先兩頰還微微泛著紅,露出少有的小女兒嬌態。然而沈清澤的一句取笑又立即讓她恢複伶牙俐齒:“三嫂,日日同三哥這樣斤斤計較的人住在一起,往後若是哪天受不了這個難了,一定別忘了來找我。”沈清澤挑眉瞪眼:“怎麽又拿你三嫂打趣,得好好管管你這張嘴。”

宜嘉絲毫不理會沈清澤的瞪眼,隻是笑嘻嘻,稍稍往李叔鳴手臂靠了靠。沈廣鴻一麵吩咐王媽替他添飯,一麵搖頭道:“這丫頭,真是把你給慣壞了。”沈廣鴻就宜嘉一個女兒,從小就十分寶貝,截然不同於對待三子的嚴厲。

宜嘉見父親發了話,趕忙噤聲,埋頭就是扒飯。如此的轉變,在座的一個個都笑起來,幽芷更是抿著嘴想笑又不想太大聲。

就這麽和和氣氣,一家人盡享天倫之樂,快用完膳時,沈清澤忽然提到:“爸,媽,再過幾天我想帶芷兒去雙梅別館小住幾天,出去散散心。”幽芷從未聽他提起過這事,此刻這麽多人一塊兒時說起來,令她不由地有些詫異。

沈廣鴻應了一聲:“唔,去吧,不過一定先把手頭上的公務處理完。”沈清澤道:“那是當然。”沈太太依舊是那樣慈愛的笑容,說道:“正好鄉下的暑氣也不若這裏,風吹著應是很涼快。幽芷啊,”她轉過頭道,“好生輕鬆輕鬆,我讓張媽去給你們多做些好吃的,你好好補補,瞧這身子骨,太瘦了。”

幽芷點點頭,悄悄瞥了瞥身旁的沈清澤,見也正望著自己,衝他淺淺一笑。

晚風徐徐地吹進來,盡管帶著散不盡的熱氣,但仍是很舒服,輕輕柔柔地拂過每一個人的衣襟。

窗戶外頭,一簇還不曾凋謝的梔子花隨風微微擺動,清幽的香氣順著飄進來,煞是怡人。

沈清澤知道幽芷也很喜歡梔子花的香氣,特意摘了兩朵上來,放在臥室裏,飄香逸散。帶幽芷去鄉下散散心,其實他當然是合計過的。與其讓幽芷一個人胡思亂想,倒不如遠離是是非非的這裏,興許還能給彼此的感情升溫。

漸漸,晚霞到底下去了,連一絲胭脂紅或是朱雀金的影子都無從尋覓。

漫天的星子漸漸爬上來,鋪展了整張天幕。

月色清輝,斜光到曉穿朱戶,又與滿天的繁星相映生輝。

忽明忽暗的星子,果真如同一隻隻明眸般眨著眼。

遠處似乎還有人在唱著曲兒,聽不真切,隻隱隱約約聽見空靈曠遠的長長尾音,和著同樣不真切的模糊笛聲。

又或許根本沒有人在唱曲兒,也沒有笛聲。

隻是心底最歡欣的樂符罷。

如此可愛迷人的夜晚。

話分兩頭,然而相隔南北之外,英租界一幢日式矮木別齋裏,卻是另一番模樣。

藤堂川井直到□□點的光景才回來,甫進門,迎接他的便是一場狂風暴雨。他隻怔了一秒鍾,嘴邊便重新恢複了往日漫不經心的笑意。

“你為什麽……為什麽要這樣做?”陸曼努力抬起頭,努力壓抑住自己的怒火和悲戚,努力想讓自己能同藤堂川井看在一個高度。因為下午時候跑得太急,心中又太錯愕,到現在還是穿著那一身戲服,嘴巴塗得鮮紅。

“做什麽?”他卻是毫不在意,“楚家的廠子麽?”嘴邊的笑意勾了勾,“我一向做的多是軍火生意,何必去摻和那兩家棉紡廠子?”

“你!”陸曼再也控製不住積累的怒氣和希望落空的怨氣,尖聲道:“那你為何騙我,讓我以為你穩操勝券、以為廠子已然落入你手中!”

藤堂川井的笑意漸漸斂去,一字一頓語氣冰冷:“陸曼,你要記住,不是我輸,隻是我不要而已!況且,從頭到尾我說過什麽了麽?全是你自己在一旁自言自語!”

陸曼因著這樣大的打擊全身不住顫抖,一步向前表□□狂,剛銳聲發出一個字,右手腕猛地被藤堂川井用力握住:“你還想撒什麽野?!”臉上若有若無的笑意早已消失,眸中盡是精光,“陸曼,你和金廣進未必也太小看我藤堂川井了!美人計,哼,區區一個女人便能左右我麽!那還如何馳騁天下!更何況,”他的臉湊近,濕熱的呼吸微微噴灑在陸曼的額間,卻令她愈加噤聲顫抖,“你以為你的小動作我不曉得麽?既然已經說和我合作,那麽這些小把戲從何而來!記住,我最討厭別人插手我的事,任何人!”

說罷猛地放手,大力的衝勁讓陸曼不由後退了好幾步。

縱使先前有再多的怨念氣憤此時也已煙消雲散,她早已嚇得膽戰心驚。

藤堂川井頭也不回地往裏頭走去,留下仍在原地的陸曼,止不住的瑟瑟發抖。臉上的胭脂早花開了,花成一道一道的條子,唇上的口紅也已經黯然失色。

那一張臉,害怕之餘又咬牙切齒,從未有過現今這樣的不堪與憤恨——沈清澤……沈清澤你等著,既然你這樣為了楚幽芷,那我也不惜來個玉石俱焚!

當年沈廣鴻離開雙梅去參軍的時候還隻是一個十五歲的少年,如今,一晃,半個世紀彈指間就過去了,而雙梅,卻似乎還是那樣。

出梅之後的雙梅,真真正正地是入了盛夏,一年中最炎熱的時節。幸好鄉下到底是清靜許多,沒有了嘈雜喧鬧,沒有鱗次櫛比的洋房,沒有無法流通的悶燥空氣,倒是屋舍儼然,時常會有穿堂風一舞而過,與大上海相比自然要涼爽舒服一些。

幽芷原以為他們會住在清澤的別樓裏,誰知沈廣鴻在雙梅還有一幢中式的老房子,雖不是祖宅但也已經很是滄桑的味道。

已近傍晚,蒸蒸的暑氣雖然還在騰騰地往上躥,但已經少了許多。陽光照舊明亮,隻是身下的影子已然被愈拉愈長,不複正午兔子尾巴似的短促。

爬山虎的葉片爬滿了整麵牆,斑駁的水泥牆麵現今卻是綠蔥蔥的一大塊,隨著掠過的風發出輕微的“沙沙”聲響。但還不夠,隻是一麵牆還不夠,爬山虎從後麵一直匍匐到前麵緊挨著的低窪水泥板上,鮮綠色的葉片仿佛不知疲倦似的一致向著前方,一浪微微蓋過一浪,交錯留白,塗滿整個眼簾。夏日裏的爬山虎是最默默無聞的頑強攀登者。

一排一排的籬笆,枯竹幹子卻仍舊挺立,枝椏上爬著絲瓜藤蔓,細長的綠色藤蔓和寬大的綠色葉片,因為正是夏天,綻滿了卷卷的黃色小花。溝渠邊稀稀疏疏地生長著一些不知名的野花,藍色的,黃色的,紅色的,靜靜地臥在潺潺流水邊,聽風亦或聽雨,注視著清清的河水緩緩淌過。還有好幾株廣玉蘭樹,上頭的玉蘭花早已凋謝,偶爾殘留幾片焦黃起皺的花瓣,竟然還能嗅到隱隱的幾絲芳香,玉蘭花特有的清淡幽香。

雙梅夏日的傍晚,竟是如此的安詳寧靜。

幽芷一下子就喜歡上了這裏,沈清澤看見她唇邊由衷的笑容,也笑了。

因為定時會有傭人來這裏打掃的緣故,房子裏並沒有積什麽灰塵。他們挑了樓上的一間屋子,打理安頓好行李。

幽芷推開房間裏的窗戶,映入眼簾的是一棵枝繁葉茂的樹,說不出到底是什麽名字,濃密的枝椏斜斜地朝著窗戶的方向伸過來。她不由歎道:“清澤,這樹長得可真好。”

沈清澤聞言抬起頭,放下手中原本正在整理的東西也朝窗邊走來。他答道:“這棵樹在我很小的時候就有了,也不知究竟有多少歲。”

她轉過頭來,臉上是一抹淺淺的笑,問道:“這到底是什麽樹?”沈清澤皺皺眉頭,探了探身道:“聽母親說,它是自己長出來的,或許是種子恰巧掉落在了這裏。但到底是什麽樹……我倒不曾注意過。”

他又說道:“芷兒,雙梅的景色一向怡人,出去散散步,可好?”她點點頭:“鮮少到鄉下來,覺得很是新奇。”他揉揉她額前的發,故意道:“你啊,怎麽總是小孩子般?”她剛欲張口反駁,他已經一把捉住她的手,湊近她耳畔嗬氣道:“不許你說話,走吧!”

溫熱的呼吸噴在耳畔令她好生癢癢。

她抬眼,故意用力捏了捏他的手,然而臉頰卻慢慢騰起了溫度。

他一副了然的神情,得意地轉身,牽著她揚長離開。

已是傍晚時分,夏天的太陽落得晚,外頭依舊亮同白晝,也不知今天是什麽日子,雙梅集市上的小攤鋪子也還沒有收攤。鄉下集市上的東西一向賣得很雜,從肉食到小玩意兒再到做女紅用的針線頂針,幾乎是包羅萬象。

幽芷偎著沈清澤的手臂,看看這個瞧瞧那個,對什麽都是一副新奇的模樣,隻恨眼睛不夠用,眼花繚亂。

走到一家鋪子麵前停下來,映入眼簾的都是一些小碗小罐之類的玩意兒,還有許多簪子,玉的,珍珠的,各式的花樣。小攤老板一見兩人的穿著精致,氣宇更是不凡,忙堆笑招呼道:“兩位想看點什麽?我這鋪子裏頭可都是值錢的古玩意兒,真寶貝啊!”說著拿起一隻小陶碗,“您看看這個,可是元朝宮裏流散到民間的呀!”

這些古玩一眼便能看出個個都是仿品,哪裏是什麽元朝宮裏流散的,分明是剛燒製不久埋入土裏幾日再挖出來的。沈清澤暗地裏覺得好笑,卻又不便說出來,隻好悶聲不開口。

再往前走,忽然被一個穿著鮮豔衣裳的老婆婆給攔住了去路。沈清澤詫異地望向老婆婆,剛欲說話,眼前卻橫現了一隻竹籃子。那老婆婆張嘴就是一籮筐的話:“這位少爺啊,您看您一表人才器宇不俗,定是一位成大事的人。再看看您身邊這位小姐,真是貌若天仙沉魚落雁,兩位站在一起真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呀!”

這老婆婆的嘴一開口就如彈珠似的直往外冒,沈清澤和楚幽芷起初都被愣住了,待反應過來時,那老婆婆已經一把抓起竹籃子裏的東西朝沈清澤手中一塞:“您看我也就隻剩下這三朵梔子花了,可香著呢!鮮花配美人,小姐若是戴起來該有多美啊!這三朵花您就給兩塊大洋吧,怎麽樣?”

沈清澤隻覺得可笑,三朵梔子花賣兩塊大洋,分明就是獅子大開口,荒謬至極。更何況,瞧瞧老婆婆這架勢,還以為什麽,原來是硬要叫他買花!

沈清澤抬起手想將花塞回去,“哼”了一聲剛準備開口,忽然似是想到什麽,轉頭望向身邊的佳人。

因為天氣原本就熱,再加上剛剛一路走一路雀躍,幽芷睜著烏黑圓亮的眼睛瞅著沈清澤,白淨的臉上此刻少有的紅撲撲,襯得唇也愈加嬌豔。

他突然之間改變了主意,淡淡笑道:“好,這最後三朵我要了。”

等到付完錢,老婆婆挎著竹籃子心滿意足地離開了,沈清澤轉過身來打算替幽芷戴上,卻看到她愣愣的神情。幽芷張了張口,有些不可置信:“你……你竟真的花了兩塊大洋,就買三朵梔子花?”

沈清澤不知怎的心情忽然一下子異常好,點點她的鼻頭道:“給我的芷兒的,自然是最不菲的東西,花也一樣。”

幽芷的臉上的顏色比原來似乎更深了一些,有點訥訥,然而眼眸子裏透出一股歡欣喜悅。

沈清澤在她的衣襟和發髻上各別了兩朵和一朵,直起身子像是複查一般,隨後滿意地點點頭道:“唔,不錯。”

幽芷悄悄嗅了嗅,果真很香。

他們繼續往前頭走。天色漸漸暗了下來,不遠處的天邊慢慢出現了暗橙黃,映得那一片的雲朵霞光浮現。一些小攤販開始收拾攤子推車回家,曬了一天的太陽,自然盼望能早些回去。

看著攤販們手腳麻利地收拾東西,幽芷抬頭望了望天,歎道:“夕陽無限好,隻是近黃昏。”沈清澤聽見,隨口道:“黃昏自有黃昏的好。”幽芷沒想到他會接口,轉過頭笑笑:“我隻是隨便說說而已。”沈清澤拉著她的手轉身,兩人慢慢往回走:“才這麽早你倒長籲短歎起來,咱們要一起看的黃昏往後還多得多呢!”

回去的路上,攤鋪子已經沒有先前多了。原本正大步朝回走,不知怎麽沈清澤忽然停住了,幽芷不明所以,問:“怎麽了?”他沒有回答,卻拉著她向一個攤鋪走去。

小攤販原來正在收拾東西,見有兩位客人走過來,一看便是大戶人家的,扯開嗓子吆喝道:“哎呀,少爺小姐,您看哪,這可是開過光的送子菩薩呀!貨真價實,保準您一生一個大胖小子!”

幽芷此時也已經看出來賣的是什麽,而這攤主一吆喝,更是讓她恨不得找個地洞鑽下去。她使勁地拉著沈清澤,不停嘟囔著:“走啦走啦!哎呀回家啦!不要看了!”然而到底力氣太小,沈清澤幾個大步一跨,已經來到鋪子麵前。

攤主端起一隻笑嗬嗬道:“先生您要看麽?這可是開過光的。”

沈清澤掃了掃鋪子裏所有的菩薩瓷像,問道:“多少錢一個?”

幽芷一聽,再度抓起他的胳膊便要往外拉。沈清澤好整以暇地望著她早已充血的小臉,道:“你拉我做什麽?”幽芷瞪他一眼:“你還問!”

攤主樂嗬嗬地插話道:“先生,您太太臉皮真薄。這個呀,隻要三塊大洋您就能抱回家了!”

幽芷仍舊瞪著他,那眼神裏混合著焦急、害羞和不知所措。沈清澤還頭一回看到她這麽急的模樣,想了想,鬆手道:“好好好,回家,今天不買了。”

攤主卻依然滿臉笑容,揚聲道:“先生,我可是天天都在這裏啊!”

一直到了人跡不太多的地方,沈清澤俯身湊近她耳邊故意道:“怎麽辦,我還是想買。”幽芷轉頭又是一瞪,咬咬唇,道:“你……你怎麽這麽嘻皮賴臉的!我……我……”沈清澤見狀趕忙投降,直道:“好好好,曉得了,不買不買,我們回家,回家吃飯去。”

“誰跟你回家……我、我去——”幽芷嘟嘴冥思了一陣子,終於想到推脫人:“我去靜芸那兒!”

沈清澤朗聲縱笑:“好、好!你去吧,從雙梅去靜芸那兒可得大半天的車程,等你到了人家早吃完飯給你剩菜呢!”

幽芷自知說不過他,隻好跺跺腳:“討厭,不理你!”

沈清澤又是一陣故意的大笑,摟著幽芷的肩慢慢向家的方向走去,一高一矮兩條影子在青石路上被夕陽拉得很長。

前頭老房子的一角已經露出來。

花木扶疏,草樹陰翳,落日斜陽,晚霞千裏。

一切就似在水墨畫的點染中,溫暖,安心。

至於方才的推脫之詞說要去靜芸那兒的話自然早已拋之腦後,隻是,不知幽芷若是真的去,靜芸會不會待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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