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二十一

一整條鵝卵石街道,兩旁是古老磚木結構的牆。今日的天氣並不太好,風刮過來,吹得百葉窗左右擺動,又似無力地拍打著剝落的磚牆。道邊稀稀疏疏地栽種了幾株樹,卻都瘦小得緊,被風刮得七零八落。

屋子裏頭坐了好些人,一張木製圓桌周圍依次是史容讖、史苡惠,挨著的是路易士和霍姆斯,接下來是藤堂川井,金廣進自然滿臉堆笑地坐在藤堂川井的左手邊,沈清澤竟也刻意坐在藤堂川井的右手邊。

史容讖抹抹已經頭發稀疏的前額,先開口道:“各位,今天咱們在這裏小小商談一下,關於楚家那兩個廠子的事……”藤堂川井端起手中的杯子瞧了瞧,漫不經心道:“這麽說來,沈先生是一定要了?”

沈清澤不卑不亢道:“還望藤堂先生能夠高抬貴手。”藤堂川井笑了笑,轉過頭來道:“沈先生,我聽路易士先生說了您的事,不曾想到,大名鼎鼎的沈三少竟也如此專情。”沈清澤輕笑道:“藤堂先生言重了。”

風忽然大起來,掀得原本就破舊的百葉窗來回扇動,打在牆上,發出“砰砰”的聲響。

對麵的霍姆斯忽然坐探身,道:“藤堂先生,希望這次您能合作一下,我們目前還有一個新的大生意,相信您一定非常感興趣。”藤堂川井晃了晃杯子,抬眼道:“哦?是麽?”霍姆斯接著壓聲道:“藤堂先生,有一樁軍火生意,同德國人做,我們可以……共同合作。”

藤堂川井笑而不語,隻是專注手中的杯子。沈清澤哪裏有麵子上那般鎮定,問道:“藤堂先生,不知您意下如何?”藤堂川井努了努嘴,忽然將杯子放到桌上,笑開懷道:“實不相瞞,其實原本我也已經改變了主意。”

沈清澤慢慢坐直身子,冷靜開口,然而那桌下手指的微微顫抖還是泄露了他的緊張與激動:“這麽說來,楚家的廠子……”

藤堂川井微微勾唇,勾出一道很詭異的弧度,片刻後卻爽快道:“我不要了。”

外頭的風漸漸小了,隻留下“嗚嗚”的餘音繞梁。

仿佛心裏某根弦終於斷了,心放回了原處,沈清澤暗自舒了口氣,拚命壓抑內心的起伏激動。

金廣進的聲音卻驚慌地響起來:“藤堂先生,您……您怎可這般出爾反爾?我……我……”藤堂川井淡淡道:“金先生,當初我們立下過字據麽?我改變主意不可以麽?作為商人,當然是以自身的利益為重。孰輕孰重,我自有掂量。”金廣進原本就細小的眼驚慌地睜大,嘴角蠕動卻說不出完整的話來:“那……那陸曼呢?你想……”

“夠了!”藤堂川井厲聲喝住,斜睨了金廣進一眼,“我做什麽決定還需要你過問麽!”金廣進被這麽一喝,哆哆地不敢再開口。

沈清澤倒是將“陸曼”這兩個字聽得清楚,立即了然。他輕蔑笑了笑,瞥了一眼呆呆坐在椅子上不動彈的金廣進,想到,原是這等戲碼。

藤堂川井起身一一同路易士、霍姆斯和史家父女握手,霍姆斯友好地拍拍藤堂川井的肩,笑道:“願不久的將來我們合作愉快。”藤堂川井亦是微笑致意。

沈清澤抓起跟前的杯子就是猛灌。涼了的水灌進喉嚨裏,增添一份真實感。再怎麽壓抑,那份喜上眉梢卻是真真切切,如何也掩飾不了。

他在心中默默想,幽芷,這件事終於辦成了。

幽芷,你會喜歡的。

沈清澤一出來就直奔楚家,楚卓良是曉得今天的商談的,正在書房裏來回踱步,焦慮不安地等著結果。一聽傭人報姑爺來了,忙迫不及待地迎出去。

沈清澤步伐輕快,麵露喜色,楚卓良遠遠地便望見他這番喜上眉梢的模樣,心下登時了然,眉眼也舒展開來。還不曾看清他的臉,便已聽見他的聲音高高傳來:“爸!”

楚卓良也露出久違的笑容,握住沈清澤的手。沈清澤難得的開懷:“爸,廠子保住了!”縱是已猜到結果,親耳聽到時還是掩不住的激動。楚卓良雙手微微顫抖:“保住了?”沈清澤點點頭道:“是,藤堂川井自己主動放棄了。”

楚卓良心裏懸了很久的大石頭終於落了地,清晰地聽見了回響。他好半晌說不出話來,隻是用力地握住沈清澤的手。沈清澤自然明白他此刻的心情,經營了大半生的廠子,早已融為自己的寶貝,失而複得,怎樣的無法言喻。

過了良久,終於啟唇:“好孩子,謝謝,謝謝。”他說得不高,但沈清澤聽得明了,輕輕笑了笑,拍拍楚卓良的手道:“爸,一家人,何必見外。”楚卓良的眼竟似被水洗過一般,喃喃道:“是啊,一家人。”

不遠處忽然傳來驚喜的聲音:“妹夫來了麽?”沈清澤轉過身,正是幽蘭同楚太太攜手而來。沈清澤朗聲道:“是啊,姊,廠子保住了,不用再愁了。”

幽蘭已按捺不住雀躍地小跑到沈清澤跟前,笑逐言開:“真的麽?真的保住了?太好了!”楚太太也走到了沈清澤身後,笑容滿麵道:“賢婿啊,真是太謝謝你了。芷兒有你這樣的丈夫,真是幾世修來的福啊!”沈清澤倒有些不自在起來,笑笑:“哪裏要如此生疏呢……”

旁邊已有話插過來:“其實呀,隻是有人舍不得佳人擔憂垂淚而已,”幽蘭邊揶揄邊轉向沈清澤,“妹夫你說是不是?”楚太太笑嗔道:“你這丫頭,怎麽能這麽說話!”幽蘭隻是喜笑顏開地跑開,大聲招呼道:“張媽,快倒些茶水來!要上好的碧螺春!”

剛在客廳裏坐定,便聽見一個尖銳的聲兒響起來,老遠就傳過來:“呦,姑爺來了呀!怎麽也不通知我一聲兒!”幽蘭撇了撇嘴,低聲輕蔑道:“就她嘴碎!”沈清澤站起身來道:“不曾向三太太問好是晚輩的不敬。”

三姨太眉開眼笑,身腰直扭:“哪裏哪裏,姑爺可是咱家的大恩人,我怎麽敢當。”說著推推牽著的世灃道:“快喚姊夫呀,你這孩子,怎麽一點眼力見識都沒有!”又抬頭滿臉堆笑道:“姑爺,我這呆兒子,就是不上台麵,還望您海涵!”沈清澤淡淡道:“小孩子,何必計較。”

楚世灃走到他跟前,十歲的孩子還不到沈清澤的腰,一雙眼烏亮圓溜,有些怯生生道:“姊夫好。”沈清澤微微彎身摸摸他的頭,少有的親切道:“叫世灃麽?真聽話。”三姨太一聽登時喜笑顏開,掩笑道:“還不是托您的福!世灃,還不快謝謝姊夫!”

沈清澤抽回手道:“不用了。三太太,一起坐吧。”幽蘭見她挨著沈清澤一屁股坐下來,撇嘴別開眼去。楚太太輕輕拉了拉幽蘭的衣袖,不著痕跡地微微搖了搖頭,幽蘭冷冷一笑。

楚卓良開口道:“如此說來,咱家的廠子算是躲過一劫了!”沈清澤接道:“是啊,其實早先說從路易士和霍姆斯手裏再買下來隻是個幌子,我隻是請他們賣了個人情,日後從旁的地方來還。”幽蘭道:“這般說來,廠子還是咱家的,並不曾再賣給誰?”沈清澤點點頭道:“的確如此。其實原本也做好先轉賣給路易士和霍姆斯的準備,隻是不曾想到藤堂川井會如此爽快地應允放棄,便輕鬆了許多。”幽蘭假嗔道:“那你們當時怎麽不說清楚?害得我白白操了這麽久的心,白頭發都長出好幾根來了!”

一堂的人皆笑起來,沈清澤解釋道:“當時八字還不曾有一撇,隻是擔心人多事雜,便先保密,方便事情處理。”幽蘭問道:“芷兒呢?她曉得麽?”

沈清澤搖頭道:“沒有,我一直沒有和她提過。”他停了一停,又道:“還得拜托各位……先都不告訴她,我想等日後給她一個驚喜。”三姨太立即附和道:“當然當然,三少吩咐的事,哪有不從的道理!”

沈清澤啜一口茶,微微一笑:“那便謝謝了。”

人都散後,沈清澤方欲辭行,卻被楚卓良喚住,說是去書房有事要談。沈清澤雖有些疑惑,還是跟著上了樓。

楚卓良拉開椅子,手一擺道:“坐。”沈清澤自是不客氣。

楚卓良擦火點著了大煙鬥,深吸了一口,又慢慢噴吐出來。沈清澤雖然不明白他將自己喊上樓是要做什麽,但也不曾急著開口,隻是等著。

這麽吞吐了好幾回,楚卓良終於開口道:“清澤啊,我雖然還有一個尚不成器的兒子,但打心底裏我早已把你當成了自己的親兒子。”

他一開口便是這番話,著實令沈清澤愣了一瞬,隨即道:“爸,清澤知道自己承蒙您的信任,已經感激不盡了。”楚卓良又吸了一口煙,將拿著煙鬥的手擱到桌角,緩緩道:“世灃還很小,家裏頭又沒有旁的男人了,有些事我隻能先托付給你。”沈清澤神情一斂,喚道:“爸!”

楚卓良擺擺手,道:“我自己心裏頭有數,我還能活的時日也沒幾天了。芷兒柔弱溫婉,原先我最擔心她,現在她有了你這麽一個丈夫,我心裏頭的大石頭也就落了地。”沈清澤不打斷,靜靜凝視聽著。

“至於蘭兒,雖還未曾出閣,但她一向堅強伶俐,同她母親一起,應該也不會有太多問題。但若是在我有生之年能看著她出嫁,也算是了卻心願。”他將煙鬥放下來,歎了口氣,繼續道:“我其實明白,世灃他娘,刀子嘴,亦是刀子心哪!”

楚卓良搖搖頭,“家裏的廠子若是交給世灃,他那娘一定會立即讓廠子敗下去。所以啊,”楚卓良睜開眼直望著沈清澤,“我已經不能再管旁的了,若是有蜚短流長就任旁人說去吧。我決定將兩家廠子一家給蘭兒,一家給芷兒。至於世灃和他的娘,我這麽些年來的錢財就歸他們了。”

沈清澤聞言大驚,直身道:“爸,這……從來沒有這樣的道理啊!”楚卓良抬眼道:“怎麽沒有?”沈清澤勸道:“爸,從來都沒有將家產分給女兒的啊!尤其是芷兒,進了沈家就是沈家的人,您怎麽可以將廠子分一家給她呢……”

楚卓良打斷道:“不,我心意已決,遺囑也已經寫好交給律師了,就這麽定了。兩家廠子的地契都先歸你保管,爸可是全然信任你,莫給辜負了啊!”

沈清澤還欲說什麽,楚卓良按住他的手,歎息道:“清澤啊,我這麽做也是無奈啊!世灃還小,成天隻知道玩,完全不是塊做生意的料子,他的母親更是什麽都不懂。若是將廠子先托外人經營,終究不是自家人,不放心哪!清澤,這是我畢生的心血,我說什麽也不能讓它毀了啊!”他拍拍沈清澤的手背,轉過臉去。

沈清澤張了張口,卻到底沒有再忍拒絕。

陸曼是在無意間曉得今天要商談廠子的事的,因此特意起了一個大早,早早地吩咐傭人將藤堂川井的早膳準備好,而她更是親自端送過來。因為是清早剛起床,陸曼還穿著那件西洋睡衣,紗一般薄的料子,裙不過膝,後頭露出一大塊背。陸曼的大波浪長發披散著,臉上帶著些許慵懶的笑容,倒是說不出來的嫵媚。藤堂川井了然她的心意,笑了一笑,攀過她的頸便是一陣熱吻。之後卻也不曾說話,隻是噙著一抹笑,投擲過來幾分意味深長的眼神,便出去了。

晌午一過,藤堂川井就回來了,陸曼早已迎在門口。

藤堂川井臉上依舊噙著一抹笑,陸曼卻並未深究,隻當是事情談妥當了。她上前體貼地接過藤堂川井脫下的外衣,緊緊跟在他後頭。

進了裏屋,藤堂川井依舊不發一詞,兀自在榻榻米上坐下來,一旁的傭人趕緊倒茶。陸曼在他身旁坐下來,儼然一副笑吟吟的模樣,嬌聲道:“藤堂君,楚家廠子的事……您處理好了?”藤堂川井竟似是很口渴,將茶水一飲而盡。陸曼忙替他再斟茶。見他一直不回答,陸曼故意用胳膊肘輕輕頂了頂藤堂川井,嗔道:“藤堂君,您怎麽竟吊曼子的胃口?快告訴人家嘛!”

看見她這樣柳眉俏的笑容,聽見她這般酥媚的聲音,不知為何,藤堂川井兀自笑了一下,然後抬頭道:“你覺得呢?不相信我麽?”陸曼眼若星辰,欣喜道:“這般說來,就是都買下了?”

她抑製不住內心的雀躍,手緊緊攥著帕子,口中不止地喃喃道:“太好了,太好了……”

藤堂川井望著陸曼竟似要耀出光來的神情,隻是一抹淡淡的卻有些古怪的笑,也不說話。

陸曼忽然一下子抱住藤堂川井的頭,用力地親了親他的臉頰,笑眼彎彎,歡欣道:“謝謝,謝謝你……”

藤堂川井唇邊的笑容原本就不易察覺,而陸曼此刻隻顧著歡欣,更是不曾留意到。

他啜了一口茶,又優雅地將杯子放下來。

沈清澤這幾天的心情明顯地好了許多,眉頭全都舒展開來,不似前些日子的緊鎖與疲憊。幽芷好生奇怪,問他,他卻笑而不答,隻道是秘密。幽芷有些生氣,佯裝不理他,他一把將她轉過身,有些好笑:“怎麽,生氣了?”她卻仍是不說話。他拗不過,隻好道:“芷兒,不生氣了好不好?日後會告訴你的,但不是現在。”

他的話語中透露出一股神秘,她不由定定向他望了望,然而他眼中並沒有戲謔,隻有一片坦蕩與認真,竟叫她微微懾住,移不開眼來。

半晌,她終於小聲道:“誰要曉得你的事!”沈清澤笑笑,又問道:“對了,芷兒,你生辰是不是十一月初五?”他突然轉移話題,幽芷應了聲:“是啊,怎麽?”沈清澤道倒有些得意,卻又似漫不經心般道:“那,要不要送你一個大驚喜?”幽芷回頭看了他一眼,好氣道:“什麽大驚喜!前幾天又說什麽大禮物……你少拿我尋開心!”沈清澤的聲音突然認真起來:“芷兒,到時候會給你一個驚喜的,亦是那份大禮物。”

幽芷愣了一瞬,隨即皺眉道:“清澤,你今天是怎麽了,怎麽這般奇奇怪怪的?”沈清澤卻“哈哈”開懷笑起來,摟住她的肩,將碎發拂至她耳後,故意湊近她大聲道:“我今天高興!很高興!”

他竟像個孩子炫耀糖果似的,讓她好笑又好氣。剛說了一個:“你……”字,他就一下子將她抱住,溫熱的唇覆上來。

她的臉刹那騰出溫度。

他的唇繼續向下覆蓋。

她迷迷糊糊地想,炎熱的夏天,或許已經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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