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十九

沈清澤這天事務原本就繁忙,一直在處理公文,焦頭爛額。又聽聞路易士同霍姆斯因意見有分歧將楚家廠子的事耽擱了下來,他搖電話給二哥想讓二哥幫幫忙,卻一直不曾有人接。這麽多的不順心事壓下來,沈清澤窩了一肚子的火,板著臉,劍眉皺橫。

幽芷原來正和素心說著話,見沈清澤回房,素心便起身離開了。

下午聽見的那些話一字一句地在幽芷腦中盤旋,令她不想也無力抬頭望他。沈清澤脫下外衣,隨手掛在衣架上,解開襯衫的頭三個紐扣。他回過頭見幽芷正垂首坐在床邊,便道:“你低著頭做什麽?”

幽芷一聽見他的聲音,還是不可抑製地微微震了一下。咬著唇,她慢慢抬起臉,聲音有些低啞,問道:“清澤,你……你那天晚上是在聚香苑應酬的麽?”他隨口應了聲:“唔。”

她的目光緊緊隨著他:“那,那你那天……”

話到了嘴邊,忽然又問不出來,那句話竟是怎麽也無法啟齒。

沈清澤見她斷了下來,不明所以問道:“怎麽了?”然而她半晌也不曾回話,沈清澤感到有些不大對勁,忙轉過身去,隻見她又跟先前那樣,垂首靜靜坐在床邊。

之前的幾天沈清澤就已經覺察到幽芷的不對勁,但她自己偏偏隻字不提、裝作一副什麽事都沒有的模樣,然而現在又是這般像是賭氣的姿態。一天的不順心積壓下來,他又累又煩躁,見幽芷這樣一副不對勁的模樣,不耐煩地提高聲音問道:“你這些天到底怎麽了?”說著向她邁過去。

她的心,瞬間墜落穀地。許多天來,他日日都是早出晚歸,她隻能躺在床上貪戀他還留存的體溫。而最近幾天他更是臉上寫滿冷色與煩悶,令她根本不敢同他太多親近。到了今天,他對她竟是這般態度,隨口的回答,那麽不耐煩的口氣,甚至連看她一眼都吝嗇。是不是,他真的已經厭倦她了?

才這麽短的時間,他真的,厭倦了麽?

而她,卻早已泥足深陷。

他一點一滴地滲入她的生活,到現在,已如同呼吸般令她依賴,叫她如何能夠自拔?

沈清澤挨著她在床邊坐下來。甫一回頭,便見她的肩微微聳動了一下。他怕是自己的幻覺,忙一把抬起她的臉。但這麽一看,卻讓他大驚失色。

素來帶著淺淺溫婉笑意的臉,此刻卻蒼白得近乎慘白。那張臉上,滿滿都爬的淚痕。紅通通的眼眶,牙齒因為死死地咬著下唇,連血都咬了出來,那般觸目驚心。

一見幽芷的淚,沈清澤心中大慌,原先心裏窩的那些火那些不順心的事情早拋到九霄雲外,他急切道:“芷兒,你怎麽了?怎麽竟哭成這樣?”他說著用手去揩她的淚。而那些淚水如泉湧般不停,他不住地揩,她也不住地流。

她的淚似同排排小針一般密密麻麻地戳著他的心,居然讓他也嗓口微微堵住。他愈發慌得不知所措,隻好一下子抱住她,將她的頭按在自己胸口,有些語無倫次道:“芷兒,方才我的口氣不太好,你……你千萬不要……”

此刻他的驚慌與關切是如此真實,幽芷又想到陸曼的話,矛盾與猶豫充斥著原已經很痛的心,她不由地閉緊眼,隻“嗚嗚”地壓抑哭。

沈清澤不曉得到底是什麽事情竟讓她如此上心而傷心,自己又不大會安慰,也隻能抱著她任由她哭,興許哭出來會好過一點。

但他到底是沈三少,不一會兒稍稍冷靜下來,忽然憶起她方才的問話——聚香苑?

他記得今日上午何雲山同他提起過,史容讖這幾天在外頭到處宣揚,說是沈三少同他女兒共席而宴,一整晚上都眉目傳情,熱絡得緊。原本這種傳言他就不是很在意,更何況現下托那幾個洋人的事還要有求於史容讖周轉,因此沈清澤聽何雲山說後隻是一笑了之。

他忽然想到,會不會是幽芷也聽到了這些謠言?

他待她哭得有些累了,輕輕捧起她的臉,毫不避視地望著她,連眉目都漸漸透出一股柔和:“芷兒,從前我說愛你,現在還是愛你,將來也一樣。”他用手指揩去她糊滿臉的淚,“不管旁的人說什麽,你一定要相信我。我們在一起了這麽久,你曉得我沈清澤從來都坦蕩蕩,不會虛情假意。”她望著他,他亦是直直望著她,重複道:“你要相信我。”

她不出聲,也不動,隻是看著他,目光裏透露出幾絲茫然和不確定。

他忽然輕笑起來:“你看你,都哭成兔子眼了,家裏頭又沒有冰敷。”他輕輕將她抱進懷裏,歎了口氣,言語中又像是寵溺:“以前怎麽不知道,你竟是個愛哭鬼呢。”

良久,她終於停止了啜泣,聲音極其委屈:“你,你凶我。”

聽到她這句話,沈清澤舉雙手投降:“娘子,我錯了,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你可千萬別生氣。”

那句“娘子”和他故作示弱的表情終於讓她不禁破涕為笑,舉起粉拳嘟嘴:“以後再不許凶我。”

沈清澤點頭:“再不敢了,不然,想要雨過天晴可真難。”曉得他是在揶揄,幽芷嗔他一眼,使壞地將螓首埋到沈清澤懷裏一陣蹭。沈清澤了然她的小心思,一挑眉故意笑得很得意:“你蹭吧,有什麽眼淚鼻涕都蹭上來,反正不用我洗。若是實在洗不幹淨,大不了將來不穿了,橫豎還能送給窮人家濟濟貧呢!”

“詭計”被拆穿,幽芷也不惱,笑得雙眼透亮。

她隻是忽然想通了。

他是一個頂天立地的大丈夫,從來都是一言九鼎,既然剛剛他能那麽斬釘截鐵地說出那番話,證明她之前的臆想都是空穴來風。況且,回想起從前——他投其所好,帶她去看別樓裏滿滿的藏書,聽他講述留洋法國日本的心情;他帶她去官邸賞梅,用他的溫柔他的懷抱稀釋了她心中因為廠子、父親病情而積聚的擔憂;在母親去世的那段日子裏,是他強有力的臂膀支撐起她的信仰,給她信念給她溫暖,最終助她度過了那段苦澀的日子。

認識他這麽久,怎會不了解他的為人呢!

比起陸曼和應該是誤會的香水口紅,她更願意相信自己的丈夫。更何況,陸曼原本就不是一盞省油的燈,她覬覦清澤很久卻不成功,她的話真真假假,誰知呢!

夫妻之間本就應該互相信任,不是麽?

昨天幽蘭來看幽芷,帶來一個喜訊:趙翠林同張建平果真要結婚了。

幽蘭哼道:“當初那女的賴住在咱們家,男的成天往家裏跑,到最後居然還真成了!”幽芷自然曉得姊姊對趙氏母女的厭惡,淺淺笑道:“最近的喜事還真是不少,果真喜氣相傳啊!”但這句無心的話在幽蘭聽來卻是隱隱的痛,她不曉得,這所謂的喜氣,最終會不會也傳給她。

幽芷抿一口茶,那句想問了好久的話終於還是說出來了:“姊,你同二少……怎麽樣了?”其實她已經隱隱約約曉得了沈清瑜和姊姊的分離,但還是想親口問個明白。

幽蘭不曾料想她會突然問起這個,心裏一陣酸澀,含混應了聲:“唔,唔。”隨即轉移話題道:“芷兒,妹夫待你可好?他若是欺負你,回頭告訴姊姊,姊姊絕不饒他!”

幽芷啜一小口茶,抿著嘴兒偷偷笑:“姊,這話你前幾天已經同我說過一次啦!”

幽蘭從錦華官邸回到家,金廣進也正巧到了。

他戴了頂黑色鑲絲絨的高禮帽,手上還戴著黑絨緞手套,一進門便邊脫帽子手套便笑道:“卓良,起來了啊?”楚卓良笑笑:“早就恭候多時了。”金廣進自然不客氣,兀自拉張椅子坐下來。

其實沈清澤先前已經將金廣進的謀劃告訴了楚卓良,也說了路易士和霍姆斯的事,楚卓良當時的驚訝與傷痛自然是有的,但商場上永遠沒有絕對的朋友這個道理他自是清楚,因此很快便接受了現實,心裏頭對沈清澤的感激和欽賞也是不在話下。那天沈清澤離開之前,他隻是淡淡道:“將芷兒交給你,我放心。”但這句話背後的情誼,當是深遠。

此刻他依舊不露聲色,歎口氣道:“廣進啊,這話我也從來不曾同旁的人說過,可我自己清楚,我的時日不多了!”金廣進正巧低著頭,頓了一瞬,抬首道:“唉,卓良,這……人皆由命啊!”

楚卓良撣一撣煙灰,擰眉道:“廣進,你我多年老友了,我隻問你,兩家廠子除了賣給藤堂川井,真的沒有旁的法子了麽?”金廣進嘴一瞥身一別,皺臉道:“卓良,旁的人你不信,還不信我麽?藤堂先生說了,一定不會虧待你的。”楚卓良緊盯道:“不能借酬些資金將廠子機械換新麽?”金廣進已有些不耐煩,揮揮手道:“哪裏有這麽簡單?”說著站起來,拿起帽子同手套,道:“我還有旁的約,便先走了。”楚卓良也緩緩站起身,低沉道:“不送。”

待金廣進走遠,楚卓良坐下來,輕微地歎了口氣。

金廣進剛走,幽蘭便急急進了書房,喚道:“父親!”楚卓良見是大女兒,淡笑道:“蘭兒,有事麽?”幽蘭急衝衝地到父親跟前,焦急道:“父親,你真的聽從金廣進要將廠子賣了麽?還賣給日本人?父親,你知道金廣進他不是什麽好人……”

楚卓良擺擺手,示意幽蘭停下來。幽蘭急了:“父親!”楚卓良慢慢道:“蘭兒啊,這事你就不用再過多問了,父親自有定奪。”幽蘭聲音驟然提高:“不問?父親,這是咱們楚家的家產和心血,怎能就這樣拱手讓人?”楚卓良擰滅煙,吐了口氣道:“蘭兒啊,眼下最大最要緊的事是你的終身大事,妹妹都嫁了,姊姊的怎能不急?父親正在替你長眼呢!”

幽蘭紅著眼眶,顫抖道:“終身大事?父親,蘭兒即使今生不嫁也要守好咱家的廠子!”她激揚道:“哪怕我來接手!父親,我來接管廠子!”

楚卓良聞言,臉色一變,厲聲道:“胡鬧!你怎可不嫁人?!”又道:“你一個女子,商場上那一套不適合!”幽蘭卻不躲,激動道:“怎麽不適合?女未必就不如男……”楚卓良斷然打斷道:“我不許!”“父親!我……”

門口忽然傳來一道尖銳的聲音:“呀,這什麽話!老爺,自古子承父業,大小姐平日裏再怎麽欺負我們母子倆也就認了,連廠子都要爭,還有沒有天理啊!”說著一副泫然欲泣的樣子。

正是三姨太到了門口,幽蘭一聽更是怒火上衝,一時也毫不顧忌,大聲道:“你少在那裏假惺惺的!小弟才十歲,他懂什麽!分明是你自己想要這廠子!”三姨太忙“哎呦”一聲,捶胸道:“老爺啊,你不能就這麽任由著她胡言亂語啊!我可是清清白白……”

幽蘭輕蔑一哼,口不擇言道:“你清白?還不知道小弟到底是不是楚家的人!”

楚卓良原本並未開口,此時也喝道:“蘭兒!你怎麽說話的!”三姨太趁勢說道:“老爺啊,你可要替我做主呀!”楚卓良擺手幹脆道:“你先出去,我同蘭兒有話要說!”三姨太嘴唇嚅了嚅,欲說什麽,但看楚卓良麵色不善,還是識相地出去了,臨行狠狠瞪了幽蘭一眼,幽蘭也毫不避視。

楚卓良向來就怕這兩人聚到一塊,總是會吵到雞犬不寧。三姨太把門帶上出去了,屋子裏才總算清靜。

楚卓良口氣已經軟下來,平心靜氣道:“蘭兒啊,廠子的事並不是你想的那般,我自有定奪,你就不必再操心了。至於你的終身大事……”他抬頭,見她正倔強地抿著唇,歎息道:“蘭兒,讓父親安心些吧,父親也累了啊……”

他不曾同旁的任何人提起過沈清澤的計劃,他不是不信任,隻是一些該防的人還是要防,就怕隔牆有耳。他曉得女兒心裏頭的委屈與傷痛,可他,除了暫時的騙過她,無可奈何。

幽蘭隻是盯著父親,倔強不發一言。不一會,她旋風一般疾步奔跑出書房,那重重的關門聲令楚卓良再次歎息。

沈清瑜正在別館裏處理幾件合約,為了清靜素來是關起辦公門。忽然聽得外頭有吵鬧的聲音,那聲音似乎正漸漸近過來。沈清瑜放欲起身開門看看,便聽有人“咚咚咚”地用力直捶門,高聲喊道:“沈清瑜!沈清瑜你開門!”他正巧打開門,一見,竟是幽蘭。

原來,幽蘭方才同父親一陣爭吵之後竟一鼓作氣地跑到了沈清瑜這裏!

自從那天她撞見他同夜鶯在一塊後,他就再沒見到過她。而他對女人向來不曾有過“回頭”的先例,再加上這幾天為幫三弟的忙同那些洋人周旋,他更沒有時間去理會這些兒女情長。

他還不曾說話,她卻已經開口道:“沈清瑜,我真沒有想到,你會無情無義到這種地步!”她不待他反應過來,接著怒道:“不管你怎樣待我,好歹幽芷還是你弟媳,楚家的廠子你竟一點也不幫忙?”他立即道:“我哪裏不曾幫忙?我……”他突然想起三弟的左右叮囑,說是現下不可告訴任何人這件事,以防隔牆有耳。

他的忽然緘默被她當作心虛,她的身子竟微微有些顫:“你說不出來了麽?”她突然眼一紅罵道:“真不是個東西!”

沈清瑜哪裏曾被人這般罵過,也瞬即怒從心升,故意道:“楚家幹我何事?我就是不幫你又奈何?你居然還有本事罵我?”幽蘭曉得他沒有聽出那句話的弦外之音,心中一澀:“就罵你怎樣?”沈清瑜也不是軟的角兒,被她一怒,提高聲音道:“憑你?哼,憑你一個我不要的女人?”

這句話,恰恰戳到幽蘭的痛處,一瞬間似乎有一把閃著寒光的匕首狠而快地刺入她心裏,刹那濺紅。

她一瞬間刷白的臉和仿佛搖搖欲墜的身子讓他立即醒悟到自己剛才怒火上頭的口不擇言,不由心聲愧疚,剛欲上前言歉,她卻一下子避開他的手,狠狠瞪著他道:“你無恥下流!你,你不得好死!”

剛生的愧疚霎那因她的話煙飛雲散,他怒發衝冠,倏地揚起手。她不避,抬起臉道:“你打啊,打呀!”他的手卻頓住了。

她緊緊地望了他一眼,字似乎是從牙齒裏咬出來的:“好,我自取其辱。沈清瑜,我恨你!恨你!”說罷頭也不回地轉身。

她拚命地讓自己昂首,拚命地讓自己的腳步不要太虛無。她不要低頭認輸,至少,不要在他麵前。

沈清瑜張了張口,似要喊住她,嗓口卻像堵了棉球,怎麽也發不出聲。

他手上青筋暴起,拳頭狠狠地砸下來,門框的木頭都震飛了好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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