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十七

用過早膳之後,幽芷尋思著自從起了風疹之後好多天沒回去過了,又見家裏頭的司機今天還未曾出去,便喚了司機送她去楚家。

楊柳風拂麵,踏著滿目的青蔥色,幽芷歡歡喜喜地敲開家門。

“誰呀?”仍舊是張媽,一邊急匆匆地趕過來開門一邊問,見是幽芷,忙一把打開鐵柵門,笑容可掬地攀談道:“哎呀呀,原來是二小姐……不不不,是沈三少奶奶,您回來啦!”

幽蘭正巧在客廳,聽到張媽吊起嗓子的歡喜聲也連忙探出頭來,看見幽芷拎著一隻小手袋走過來,笑逐顏開:“芷兒,今兒怎麽得空回來?”

幽芷見到姊姊自然也是喜笑晏晏,執起幽蘭的手道:“我啊,天天都是個大閑人,隻不過前些日子生了風疹,前天剛好,這不,今天就來了。”

說話間已經進了裏門,向楚太太問過好,幽芷問道:“咦,怎麽不見三姨和小弟?”

幽蘭聽到“三姨”這個詞,鼻子裏出氣:“切,這大好的春光,她怎麽可能在家裏呆得住!喏,一大早的就同隔壁的李家太太去茶館搓麻將了。至於世灃,已經被趙一蓮母女倆帶回鄉下好久了!”

在那張真皮沙發上坐下來,張媽端著沏好的茶水奉遞給幽芷,一邊叮囑著幽芷小心燙。藍花白底的青花瓷茶盞,微微掀起蓋子的一隙讓香味飄出來,幽芷深吸一口氣,笑言:“張媽,你沏茶的手藝還是這般好!”張媽高興地笑容滿麵,“誒、誒”地推辭中道:“哪裏哪裏,少奶奶不嫌棄才是真!”

幽蘭在一旁也笑了:“芷兒,你這張嘴什麽時候也變得這般甜?在沈三少這樣長袖善舞的人身邊呆久了,竟也會說起話來!”幽芷被幽蘭這麽一說,不好意思起來,兩抹飛霞映上頰。幽蘭偏偏還不放過她:“哎呀呀,怎麽這張臉皮子還是這般薄呢?”再度被揶揄,幽芷不樂意了,將茶盞往桌案上一放,狠狠地瞪了幽蘭一眼,佯裝氣鼓鼓。

“蘭兒啊,妹妹好不容易回來一趟,咳咳……你就是這麽待人家的?”伴著幾聲咳嗽,楚卓良矍鑠的身影在樓梯上出現,旁邊是告訴他幽芷回來了的楚太太。

“爸爸!”笑上眉梢,幽芷一下子站起來向楚卓良奔過去,攙住他的另一邊,連喚了好幾聲:“爸!爸爸……”

楚卓良不由得笑起來:“你呀,都已經嫁了人,怎麽還……咳咳,怎麽還這般小孩子模樣?”

父親的咳嗽日益嚴重了麽?

攀住楚卓良的手緊了緊,然而幽芷麵上仍舊是那樣歡愉:“爸,誰說嫁人了就不可以小孩子樣了……”

“好好好,”一邊往樓梯下的客廳沙發走過去,一邊看著幽芷撒嬌的樣子,楚卓良搖搖頭,心裏卻是極其高興的。

就這麽在楚家同父親、楚太太還有姊姊說說笑笑聊了一上午,一同用過午飯後,幽芷沒有回原先的閨房休息,卻和幽蘭擠在了一張床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些姊妹倆的體己話。

“妹,在沈家還慣麽?”幽蘭很少喚幽芷作“妹”,一向都是叫她芷兒的。若是喚作“妹”,必定是極其掏心掏肺的了。

“唔,挺好的。沈家上上下下待我都不錯,尤其是大嫂,就像是另一個姊姊一樣。”將頭向幽蘭更加靠了靠,幽芷閉上眼。

“姊姊都是這句話,日後沈清澤若是欺負你定來找我,姊姊幫你給欺負回去!”

幽芷“撲哧”一聲笑起來,睜開眼道:“姊,哪有這麽嚴重?再說……”她臉頰粉了粉,小聲飛快說道:“再說,清澤他不會的。”

幽蘭捏捏幽芷的鼻頭笑道:“好你個芷兒,這才嫁過去都久就胳膊肘往外拐,敢同姊姊頂嘴了!”

幽芷撅起紅唇,撇撇嘴道:“不理你了不理你了,我要睡會兒。”

半晌聽不到幽蘭有什麽動靜,幽芷好生奇怪,眼睛微微眯成一條縫兒正欲瞅瞅姊姊在做什麽,忽然聽到幽蘭語重心長的一席話:“芷兒,我的好妹妹啊……看你現在這樣開心,甚至比原先還要活潑了些,姊姊真替你高興。要同三少好好地這麽過下去,不是所有的女子都能像你這麽幸福的,如此良人切莫辜負,一定珍惜眼前人啊!”

聽出了什麽,幽芷怔了怔,頃刻後微微笑了笑,點頭:“姊,放心,我會的。”張了張口想問姊姊同沈清瑜是不是發生了什麽事,但到底還是不曾說出口。

下午,幽芷說是要去林家看看林子鈞和季靜芸,三點左右的光景便走了。幽芷剛一離開,先前的歡愉氣氛一掃而空,楚家上下都籠罩在一層濃濃的陰鬱下。

原來方才,是刻意不讓幽芷曉得的。

楚卓良取下鼻梁上的眼鏡,捏了捏眉心,臉上是濃濃的疲倦。桌案對麵坐著的正是幽蘭,陰影裏還有一個人,楚太太。

幽蘭皺眉焦急道:“父親,當真沒有旁的法子了麽?”楚卓良歎了口氣,道:“金廣進幾次都這麽回答我,叫我賣給外國人,興許他還能替我掙些紅利。”幽蘭卻啐道:“呸!父親,你千萬不能信他!你看他那副模樣,哪裏像個好人?”楚卓良搖搖頭:“蘭兒,信不信他又還能有什麽法子呢?咱家的廠子,怕是保不住了。”他那話尾拖得悠長,卻讓幽蘭心下顫抖:“父親,那妹夫說什麽了?他不是這些日子來一直在想辦法麽?”

楚卓良又歎了口氣,起身來回踱步,卻不回答。幽蘭是個急性子,心急道:“父親,你倒是說話呀!”

楚卓良負手轉過身來,麵色憔悴道:“蘭兒啊,芷兒嫁進了沈家就是人家的人了,我怎麽好意思再三向沈清澤開口求助呢?再說了,沈清澤是個軍人,終究不是商賈,即便權勢再大也總有不便的地方啊!”

楚卓良站定,抬頭望了望,苦笑道:“天意啊!這便是命!”

幽蘭看了看父親,又回過頭看看坐在陰影中的母親,雙親的愁容令她終於下了一個決定。

她輕輕開口道:“父親,沈家的二少倒是個商賈,蘭兒與他……算是認識,若是去找他,興許還能有點希望……”然而她的聲音越說越低,頭也慢慢垂了下去。

同記憶裏的還是一模一樣,沒有絲毫改變。或許不同的,隻是來者的心情。

幽蘭坐在黃包車上,看著沈清瑜的別館出現在眼簾,再愈來愈近。別館的附近有一家教堂,教堂尖尖的塔頂高聳入雲,如一把刺刀凜冽地刺入雲霄。廣場上整日裏人來人往,各色各樣的洋人進進出出,行色匆匆。偶爾有一兩隻灰色的和平鴿,隻是撲騰一下翅膀,又飛走了。

幽蘭忽然叫住黃包車夫,讓他在這裏就停下。給了幾文錢,她慢慢向廣場走去。

她不喜歡這個廣場,不喜歡這個教堂。第一次同沈清瑜一起來的時候,她就直言不喜歡。他那時候隻是笑笑,也不說話。但現在她想在這裏坐一坐。不因為別的,隻是她還沒有足夠的準備,足夠的孤注一擲的勇氣。

陽光柔和,慢慢流轉。廣場是洋人修建的,大理石堆砌的花圃,裏麵是許多洋貴的花。有著鏤花雕欄的廣場漫過時間的海。海潮,又漸次退去。幽蘭坐在鐵漆的長椅上,看著各色各異的洋人或是洋裝革履的中國人從她麵前經過。

她想起當初同沈清瑜在一起的日子。那個時候已經是初秋,薄薄的涼意,然而她的心底卻是一片暖季。在他之前,她從來不曾動過心,她甚至不相信愛情,不相信有什麽可以天長地久。但因為是他,所以她願意放手去賭一把,縱使最終的結果會是粉身碎骨。她曾經以為她找到了自己想要的,她以為就是這樣了,卻沒有想到,他讓她相信了愛情,卻更加堅定了,沒有什麽會天長地久。直到芷兒遇見了三少,她才知道,原來世間也有這樣真心的男子。隻是,好雖好,卻不屬於她。

她一直都知道沈清瑜是個三心二意的人,真正灰心了是在那一天,那一次的直麵衝突。

那天,她去他的別館找他,人未到,卻在他的休息室門口聽到有女子的歡笑聲。她登時心下一沉,故意不忙進去。然而接下來的話,卻讓她的心生生被淩遲。

那是一個陌生女子的聲音:“二少,這玉鐲真是送給我的?真叫夜鶯受寵若驚。”說話的分明就是沈清瑜:“你若是喜歡,我還有旁的寶貝,多挑些給你。”“真的?”那女子的聲音帶著驚喜,卻如此的令幽蘭感到刺耳:“二少,你對夜鶯真好。隻是……”

“隻是什麽?”他的聲音聽起來如此漫不經心。

“隻是若是讓楚家大小姐知道了,可怎麽辦?”突然聽到自己的名字,讓幽蘭心猛地一跳,她屏住呼吸等待他的回答。

“她不會曉得的。”

那女子不依:“二少就這般護著她?”熟悉的聲音說出來的話,卻似利刀劃下一般:“夜鶯,你不要任性。楚幽蘭……我承認她的伶俐與那股嗆辣勁兒起先是令我驚奇,不同於一般女子的溫淡。隻是久了之後……我有些倦了,原來也不過如此。”

幽蘭一向心高氣傲,聽到這裏怎麽再忍耐得下去。

她猛地用力摔開門,也不看那女子,直直逼視著沈清瑜,每說一個字都似在泣血:“驚奇?倦了?沈清瑜,你可有良心?你說的可是真心話?!”

裏頭的兩個人哪裏料到幽蘭竟就在外頭,都嚇了一跳。但沈清瑜到底是沈清瑜,隻一瞬就恢複了平靜。那女子不等沈清瑜開口便嬌喝道:“看來楚家大小姐果真不過如此,這麽不敢麵對現實!”幽蘭未等她說完就轉頭怒道:“閉嘴!這裏沒你說話的份!”她盛怒之下,模樣竟有些駭人,令那女子不由噤聲。

她逼問他:“你說啊,是不是真心話?”沈清瑜欲言又止,隻是低低喚了聲:“蘭兒……”她不聽,隻怒問:“是不是?”

沈清瑜揉揉眉,歎息道:“蘭兒,你不要這般樣子……”

“那要哪樣?”她打斷他,“對你的三心二意都當作不曉得然後自欺欺人麽?”

她忽然笑了笑,那眼裏的神情卻是那般絕望與嘲弄。那樣的眼神,讓沈清瑜直到很久之後都無法忘記。

她從來不曾想過自己心心念著的情郎,對自己的心意竟是這樣不屑一顧。她一直以為自己撥開雲霧瞧見了陽光,到頭來,卻隻是自己的一廂情願和愈加濃厚的烏雲。

幽蘭的腦子裏早已是“嗡嗡”的一片,她用盡全力地支撐著自己,不讓自己無力倒下。渾身都是冰涼的發麻,不知道究竟是從哪裏來的勇氣,她聽見自己奮力說道:“沈清瑜,我恨你,從此你我一刀兩斷!”

她的眼前已經開始變成眩暈的模糊。

她看都不看他,也根本看不清他,竭盡所有的力氣,在勇氣還沒有全部流失之前飛快地逃離他。

她隻能憑著感覺拚命地跑。

她聽見他在後頭喊了她一聲,她卻隻能夠咬緊牙關告訴自己不要心軟,不要回頭,不要再一次將自己推進萬劫不複的深淵。

終於再置身人海,人群熙熙攘攘,沒有誰會注意到她。

她到底再也支持不住,耳邊“嗡嗡”的鳴聲同眼前眩暈的模糊,兩腿一軟地跌坐了下來。她起初死死咬著唇,但還是忍不住了,眼淚嘩啦啦地一下子全部都噴湧而出,花了滿臉。

她最終什麽都不管不顧了,頭埋進雙膝,放聲大哭。

心裏有什麽,正在慢慢死掉。

她知道的,卻無能為力。

幽蘭坐在廣場上想了很久,最終還是起身離開了。

她沿著來時的路往回走。

哪裏會有真的恨他,早已泥足深陷,最多也是恨自己,連忘記他、不再想他的辦法都沒有。她隻是沒有勇氣再去麵對他了,而他,或許也根本連見都不想再見她。去了,怕是隻會徒增痛苦,她還沒有這麽堅強。

至於父親的廠子,還是再想別的法子吧。

人生的際遇大抵也都是如此,來去匆匆。誰都是誰的過客,浮光掠影的痕跡之後,沒有什麽會永垂不朽。

沈清澤今日破天荒地竟然在五點半的時候就回來了。由於天氣早已暖和,他便隻著一身戎裝,也不曾套大衣。

幽芷初看見沈清澤時愣住了,半晌才回過神來,欣喜道:“清澤,你竟已經回來了?”她原本正在看書,此刻當然歡歡喜喜地向他奔過去,“今日怎麽這麽早?”沈清澤站在門邊,帶著一抹淡笑看著她,他張開雙臂一下抱住了她。

幽芷隻笑逐言開,畢竟沈清澤已經有半個多月每天都是早出晚歸。她的手環住他的背,有一種安心的感覺。

良久她抬起臉,有些責怪卻又笑吟吟:“清澤,今天外頭的風大,你怎麽也不披件大衣。”沈清澤笑道:“不礙的,天氣早暖了。”幽芷隻是笑:“清澤,你好久不曾這麽早回來了。”

那邊卻插來一個聲音:“就是呀!三哥,你們上頭怎麽這般不解人意,新婚不久就叫人忙東忙西的。”

幽芷這才想起太太同宜嘉都在客廳裏,回想自己方才的親熱,立馬羞得將臉藏進沈清澤胸口。沈清澤卻並不理會宜嘉,隻是答道:“芷兒,再忙一陣子就好了。過些天,我會有個大禮物送給你。”幽芷又喜又疑惑道:“大禮物?什麽禮物?”沈清澤得意地揚揚眉:“怎可現在就告訴你?”

“不說就算了……”過了一會兒又道:“清澤,我今天早上去看望了父親和姊姊,他們都挺好呢!本來下午我是想去子鈞哥的別院看看他和靜芸的,可惜了,他們竟都不在……”幽芷見到沈清澤仿佛打開了話匣子,跟在他後頭說個不停。

一邊掛起衣服,沈清澤一邊說道:“既然不在,那就改天再去。”

“嗯,下次,你同我一起去吧!”說罷,幽芷又開始細說今日的所見所聞。

沈太太望著這一雙兒女,那般和諧與歡喜,眉心舒展。

隻是六點一刻的時候,沈清澤看看表,道:“芷兒,今晚我還有個應酬,這會兒該去了。”

他早換了便裝,幽芷正倚著他看書,聞言倏地直起身子:“應酬?你今晚不在家裏頭吃麽?”沈清澤見幽芷濃濃的失望,有些不舍道:“芷兒,今天這個應酬很重要,不過我一定早些回來。”幽芷縱使有些不情願,還是勉強笑了笑:“去吧!”

沈清澤匆匆出門,何雲山已將車停在外頭等了。雪佛蘭疾馳而去,在聚香苑的門口停了下來。

推開包廂的門,隻見史容讖、史苡惠已入席而坐,圍坐的還有幾個洋人。沈清澤甫一進來,史容讖便眼尖地看到了,忙起身笑迎道:“沈先生,快請入座,史某已經恭候多時了。”沈清澤對他的態度全然不似上回那樣,客客氣氣道:“讓史先生久等了。”史容讖上身一仰,作揖推說道:“哪裏哪裏,應該的。”

沈清澤故意坐在史苡惠旁邊,史苡惠了然地笑了笑,史容讖一見更是眉開眼笑,待沈清澤一坐定便介紹道:“三少,這位是路易士先生。”沈清澤伸手道:“興會。”那路易士是個瘦高個子的年輕男子,有著一頭棕色的鬈發。他亦伸出手同沈清澤一握,禮貌地點點頭。

史容讖接著道:“這位是霍姆斯先生,他的生意可做得真是了得啊!”霍姆斯是個五十歲光景的英國人,有一個圓圓鬆軟的大紅鼻頭,然而那雙眼卻甚是犀利,總是板著臉。沈清澤也同他握了握手。史容讖這麽一個一個接著介紹過去,很快便打了一圈招呼。

晚宴開動之後,彼此寒暄了一番。原本洋人在餐桌上是不談生意公事的,但所謂“入鄉隨俗”,好幾番話下來,氣氛逐漸熱絡,彼此便開門見山。

路易士先開口道:“沈先生,你說的那兩家麵粉廠子,我們都去考察過,機器設備實在是太陳舊了!”沈清澤道:“路易士先生,早前我已經開過我的條件。”路易士撇了撇嘴,又道:“沈先生,若是要我們買下,兩家廠子一共不出十萬。”沈清澤緊跟道:“據我所知,金廣進找了那日本人藤堂川井,他願意出十三萬買下來。”路易士看了一眼旁邊的人,聳聳肩道:“沈先生,我想那太不合算了。”沈清澤淺啜了一口酒,雙眉緊蹙。他描摹著紅木桌上的紋路,口氣微微有些冷然:“路易士先生,早前我已經承諾過,隻要你們能買下來,我一定會出雙倍的錢再向你們買。”

這時,一直不曾開口說話的霍姆斯說道:“沈先生,不是我們不願意幫你,隻是那塊地盤一直是日本人居多,他們的勢力強一些,我們不一定能爭取得到。況且,你們中國人有句古話叫做‘和氣生財’,我們沒有理由去和日本人過不去。”

沈清澤聽那語氣中帶著一絲強硬,啜口酒沒有吱聲。

原先有些熱絡的氣氛一時被衝淡幾分,史容讖見狀忙打圓場道:“來,來!這可是聚香苑上好的酒,怎可浪費了!各位,史某敬你們一杯!”說罷一飲而盡,又是一圈的恭維話,一桌酒席這才又輕鬆了些。

沈清澤一直雙眉緊鎖,啜著酒在思索什麽。史苡惠暗暗用胳膊碰了碰他,小聲道:“三少,酒席上的商場談判可不是戰場,過於嚴肅怕是會敗事。”沈清澤回頭看了看她,思索片刻,對她報以一笑。史容讖在另一頭瞧見,並不知他們在說什麽,隻是見兩人碰頭細語,心裏直是樂。

許是有了史苡惠剛才的話,沈清澤也稍稍隨意起來。畢竟聚香苑他是常客,對這裏的招牌菜自然是了如指掌,細細向洋人介紹,那一群人皆是讚不絕口。接著,又細說他在法國留洋時的奇聞趣事。

好些酒菜下肚,彼此親近了許多。沈清澤朝史苡惠感激一笑,又恰巧落入史容讖眼中。他笑得愈加開懷,大聲勸酒。

酒宴到了尾聲,眾人都或多或少的有了醉意。霍姆斯現下不止是鼻頭,整張臉都是雞尾酒似的通紅。沈清澤又是一杯酒,爽快道:“我沈清澤還從來不曾求過旁的人。這一回,我千萬個請求,一定幫我買下那兩個廠子!”

路易士的雙頰也染了酒色,用他聽起來有些別扭的中文道:“沈先生,我們同你的二哥經常有生意的往來,大家都是自己人,這個忙,我們一定會盡力的!”甚至連霍姆斯也鬆口道:“沈先生,隻要還有一線的可能,我們就不會放過。”

沈清澤聞言,更是爽快,將酒盅都倒滿,謔地站起來,豪放道:“來,咱們都幹了!”

他少有這般的豪放,卻又天生有那不怒自威的氣魄。史苡惠在一旁看著他,嘴角微微上揚。

出了聚香苑,那幾個洋人都是跟著史氏父女的車後頭來的,自然有車送他們回去。外頭黑漆漆的一片,走到門外,沈清澤忽然想起了頭一回和幽芷一同來這裏的情形。

這麽一想自然想到了應許幽芷會早點回去,忙低下頭借著道旁微弱的燈光看看這會兒是幾點鍾。然而他隻顧著看表,一不留神,被腳下突兀的幾塊散石一絆。史苡惠正好在沈清澤旁邊,忙一把拉住他。但不曾料到他的衝勁會有這麽大,她也踉蹌了幾步,向他身上一撞。他也顧不得旁的什麽,反手一下子抱扶住她。

待兩人站定,史苡惠笑起來:“真不曾想到,小小的幾塊散石,卻出這麽大的豁子。”沈清澤被夜風一吹,清爽許多,道:“今日這是第二次謝你了。”史苡惠搖搖頭:“這算得了什麽!”她與他跟著前頭的那些人向前走,“隻是沒想到,傳聞中風流倜儻、玉堂金馬的沈三少竟也是個不可多得的癡情人。”沈清澤道:“癡情人倒算不上,隻是想替她盡微薄之力罷了。可惜了我不是一個商人,終究還是有些出入。”史苡惠不解道:“沈二少不是做生意的麽?為何不叫他幫忙?”沈清澤低頭遲疑,道:“他……自是有不便之處。”史苡惠見狀,了然怕是有難言之隱,便轉移道:“三少,即使最後不能成功,你有這份心,我想三少奶奶也會感動的。”沈清澤笑了笑:“史小姐,那麽日後還是要拜托你的幫忙配合,沈某再次感謝不盡。”“那,這豈不是第三謝?能令三少連謝三次可真讓我受寵若驚啊!”她狡黠一笑,快步向前。沈清澤一愣,隨即也笑著跟了上去。

待這一行人走遠,卻沒有誰發現後頭的燈光下還拖了一個長長的影子。

剛才的這一切,這人自然盡收眼底。

她彎起嘴角,笑了笑。

隻是在並不晴朗的月光下,這笑容,竟有些詭異,令人不安。

插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