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十六

冬去春來,乍暖還寒。

□□到底是濃了起來。院子裏的常青樹開始“噌噌”地冒起新芽,原本花匠修得平平整整的矮樹叢,一節一節的黃綠色嫩芽暴了出來,每一節都是四瓣的葉片,煞是宜人。後院的池水經過一冬之後澄澈幾許,春風暖暖地拂過,池水一波一波的漣漪散開,就像是用西洋油畫筆重重有力地一塗抹,帶著些許厚重。

幽芷這些日子的心情並不大好,靜芸與林子鈞的事還是不曾定下來。伯母倒是鬆了口,隻是伯父,固執地斷然回絕。然而這麽好幾回,幽芷卻是一次也沒有見到過林子鈞,心中好生疑惑。沈清澤倒也並不關心,隻道“船到橋頭自然直”,該是怎樣便是怎樣,何必幹著急。

然而不消幾天,便傳出喜訊,說是林伯父終於點了頭。幽芷自然替靜芸喜上心頭,先前的鬱鬱不快早拋到了九霄雲外。兩人的婚宴竟也簡單,隻招呼了一些熟識的親朋好友,素素淨淨地把婚事辦了。

隻是喜宴過去不曾有幾天,幽芷的臉上忽然長出一個個小小紅紅的點子來,帶著點癢。沈清澤忙請醫生來看看,周圳信仔細檢查後說:“沈先生,少奶奶應該是得了風疹。”沈清澤愣道:“風疹?”周圳信笑了笑:“沈先生大可放心,這並非什麽大病,隻因季節變換體質過敏引起的。”沈清澤聞言寬了心。周圳信又道:“這樣,我開個方子讓少奶奶服用。另外,這些天要避著風,萬萬不可食海類。”沈清澤這才有了笑容:“那便多謝了。”周圳信忙道:“哪裏的話。”又囑咐:“少奶奶若是還有旁的什麽反映,請務必及時告知我。”

幽芷從來不曾得過這個病,隻道是奇怪。又應了醫生的要求,用頭巾將臉裹了起來,悶在房間裏看沈清澤那數不盡的藏書。

沈清澤晚上回到家,見著的便是這般樣子的幽芷。他“哈哈”笑起來:“你怎麽竟這副模樣?”

幽芷頭抬了抬,似乎想要說什麽,但還是埋下頭繼續看書。沈清澤卻不放過:“疹子是小孩子的病,你怎麽竟也會有?”幽芷瞪了他一眼,見他正向自己走過來,悶悶地垂下頭往後坐了坐,終於開了口:“你……你今晚睡旁的房間,不然會過給你的。”她的聲音隔著頭巾有點模糊,沈清澤聽後卻置若罔聞:“不礙,醫生說過,並不傳染。”

她有些委委屈屈地看著他,就是不讓他過來。沈清澤停住腳步,挑眉道:“你到底怎麽了?”幽芷嘟囔了一句,聲音很小,沈清澤自然沒有聽清楚,又問了一遍。幽芷這回說得大聲了,口氣卻是委屈中又帶著理直氣壯:“你嫌棄我!”

沈清澤隻是好笑:“怎麽會?哪裏嫌棄你?”幽芷用書遮擋著臉,喃喃道:“就是有,還笑話我。”

沈清澤想了想,忽然一下子拿開幽芷跟前的書,貼著她的麵兒笑起來:“芷兒,你不會是因為臉上出了疹子不想讓我看到吧?”幽芷一愣,轉瞬避眼不瞧他,盯著地麵咬咬唇:“哪有……”然而她咬唇的小動作他哪裏會不熟悉,心中自然了然。

沈清澤上前俯到她麵前,笑得很好看,湖水般的眸子深邃明亮:“你的這點小心思豈會瞞過我?”幽芷的臉不可抑製地騰出了紅色,嘟嘟嘴不理他。沈清澤從上衣裏掏出一個瓶子:“這瓶藥膏以後每天早晚塗一次,我都會幫你塗。”又拉著她走到燈明下:“芷兒,我是你丈夫,你有什麽可擔心呢,嗯?”

他那樣溫和的語氣,讓她竟有那麽一瞬愣住了。

然而心裏的氣候,也似正漸次來臨的春天一般,春暖花開,綻吐芬芳。

金廣進從楚家出來已經是七點半。楚卓良極力挽留他共同用晚膳,金廣進卻執意要走,楚卓良便也不再挽留。

車開到臨近英租界的一個弄堂口,金廣進叫司機停下,上來一個女子,金廣進滿麵笑容地扶著那女子。隻見那女子著一件翠綠綴水鑽的旗袍,上頭還披了件灰色狐裘短大衣,一雙鏤金小皮鞋。她身姿婀娜,一上車便甜甜喚了聲:“金先生,幾日不見了,可好?”那金廣進笑得眼兒細,眼角的皺紋一道道清晰:“有陸小姐的關心,怎會不好?”那女子笑嗔道:“金先生,您可真會哄人。”說罷以絹掩口笑得歡,金廣進亦是哈哈大笑。

上來的女子正是陸曼。

英租界當然不是人人都有資格進,金廣進卻是有這麽一個平台。車子在一幢日式矮木板平頂房子前停下,金廣進先下來,而後狀似紳士般地替陸曼打開車門。

門口把守著幾個日本人,金廣進因事先有預約,報上姓名與來意後,那幾個人便讓金廣進與陸曼進去了。

推門而入,榻榻米上一張木案,木案上白瓷茶托,一圈的精致小茶杯。案頭一壺楓露茶正冒著熱氣,一位伏於案後的日本男子正在輕沏著茶水。見有人來了,悠然放下手中的茶水,抬起頭。

金廣進一早就滿臉堆笑,脫帽點頭道:“藤堂先生,興會興會!”那男子也點點頭,手勢一擺:“坐。”

男子穿著緞錦華貴的和服,看著陸曼慢慢問道:“這位美麗的小姐是……”金廣進忙躬身上前道:“藤堂先生,這便是我先前向您提過的陸曼小姐。”男子了然地“哦”了一聲:“原來這位便是陸小姐。能認識這麽美麗的小姐,真是我的榮幸。”

陸曼聞言低首一笑,一瞬又抬起來,眼兒媚道:“藤堂先生,您這是哪的話,該是小女子感到莫大的榮幸才是。”藤堂川井這才笑起來,倒了一杯水於陸曼麵前:“陸小姐真會說話。”金廣進忙道:“陸曼,還不快謝過藤堂先生。”藤堂川井卻手一揮道:“誒,金先生,能為陸小姐服務是件再美不過的事了,哪裏用得著謝。”

金廣進見藤堂川井這般滿意,心中自然是異常高興,說話更是謹慎小心:“藤堂先生,這次來拜訪,其實金某是想問,先前談的事情是否……”

金廣進頓了頓,故意停下來。藤堂川井起先不曾說話,後來聲音仍舊淡淡地響起來:“金先生,你我的交情雖說不上深,但送上門來的交易,豈有不做的道理。”

金廣進一聽,心下登時開懷,如同攀到最高層,眉開眼笑,那眼兒眯得更細,隻剩下一條縫。剛欲說什麽,藤堂川井卻已開口道:“金先生,今日就不便再談公事了。我想要留這位漂亮小姐吃飯,你若是願意,也可以留下。”

金廣進哪裏聽不出話中的逐客之意,但見目的已達成,爽快道:“不了不了,有這般佳人,金某怎可打擾。如此,金某便先離開了。”說罷起身躬了躬,藤堂川井也隻是點點頭,金廣進便先走了。

火紅旗袍的白俄女侍上來為藤堂川井倒酒,那旗袍領口開得很低,豐碩胸脯有意無意地靠近著藤堂川井。陸曼心中暗暗冷笑,麵上卻嫵媚一笑,道:“藤堂先生,您的盛情讓陸曼受寵若驚,此刻若是不親自為您斟酒,怎能表現陸曼我的誠意呢?”說著便輕輕巧巧地從那白俄女侍手中奪過青瓷酒壺,動作極其優雅地地替藤堂川井斟滿,再為自己也斟上。白俄女侍不著痕跡地睨了陸曼一眼,悻悻地退下去。

陸曼舉起酒杯,蘭花指微翹,甜聲道:“藤堂先生,陸曼先敬你一杯,多謝您的抬愛。”說罷一飲而盡,藤堂川井亦是如此。

和著下酒菜,兩人邊吃邊聊。藤堂川井淺淺啜了一口酒,他其實才三十歲出頭,修長如玉的手指輕扣杯沿,杯中美酒閃動晶瑩光澤。就陸曼而言,藤堂川井雖然是個很優雅的青年男子,然而正是因為太優雅,優雅到旁的人無從揣摩他的心思,才真正讓人事事都要小心謹慎。

一場酒席下來,陸曼自然有了朦朧的醉意。隻是此時的她,因著酒熱而朱唇輕啟,狐裘短大衣也早已脫了,露出雪白的頸子。她麵若桃花,眼若星辰,呼吸帶著些許酒氣,庸庸懶懶的神情,笑咯咯道:“藤堂先生,那場交易,您當真答應,不會反悔?”

修長的手指拂上陸曼的頰,她卻笑得更歡,如同慵懶的波斯貓一般,臉頰順勢蹭了蹭。藤堂川井的聲音響起來:“陸曼,金先生同我談的條件是分紅。那麽,你的條件呢?”她聞言,眯著眼笑道:“若是這樣,您開條件,陸曼全都接受。”她抬起身子,胸脯前傾,嗬氣如蘭:“如何?”

藤堂川井著著那一身華貴和服,啜了一口酒,手指敲打著桌麵。陸曼伏在桌上笑吟吟:“藤堂先生,您的手指真漂亮,天生尊貴的手。”藤堂川井終於露出一絲輕笑,俯下身來:“陸曼,你的條件,或許正是你本身。”

陸曼喜笑顏開,手支著頭,問道:“是麽?”

藤堂川井的臉接近到近在咫尺,嘴角揚了揚:“那麽,我要從今天就開始。”他抬頷,“你接受麽?”

陸曼的頭側過來,眨了眨眼,笑著疏懶道:“當然。”

用了好些天的藥,幽芷臉上出的疹子終於差不多好了。見幽芷一直悶在房裏不出來,素心照舊時常去看看。宜嘉自然不會放過這麽一個好機會,隻要一兜著就會揶揄三哥和三嫂,沈清澤唬了她多次她倒也不怕,竟叫沈清澤頭痛得也沒了法子。沈清泯見狀,淡淡笑笑,拍拍宜嘉道:“回頭同叔鳴說說,叫他早些將你給娶走,小心在家裏鬧得雞犬不寧的。”宜嘉脆生生道:“大哥,你竟也不護著我?還說‘雞犬不寧’,哪裏有這麽誇張?”沈清瑜插話:“有你這麽一個鬼精靈,怎麽沒有?”宜嘉跺跺腳,道:“不理你們了!”停了一停,又負氣地跑下了樓。眾人哂然一笑。

幽芷喚住沈清瑜:“二哥,這一陣子都不見姊姊,她近來可好?”沈清瑜聞言卻是愣了一愣,一會兒才道:“幽蘭替你高興呢,挺好的。”幽芷又問道:“那家裏呢?還好麽?”沈清瑜短短笑了笑,道:“這我哪裏曉得。”他低頭看了看表,攬起大衣,“我還有事情,先走了。”說罷便跨步離開了。

沈清澤若有所思地望著二哥離去的背影,再看了看幽芷,欲說些什麽,但還是不曾開口。

又過了好些日子,□□早已濃得化不開了。

路旁田地裏的油菜花綻著明黃的芬芳,道旁杏樹的柔黃,金盞花溫和的橘黃,無一不透露著明淨歡快的節奏。

錦華官邸的後院素來景致宜人,現在也自然如此。

那名貴的草場自是不消說了,洋人送的花種子種下去,竟開出了鮮紅的鬱金香。幽芷先前從未見過這般高貴的花,很是驚奇。天氣晴朗,陽光熠熠閃耀著,樹葉在風的拂動下發出“沙沙”的聲響,泛出金綠色一般的光。樹枝是溫和的淺棕色,倒映入一旁的小溪中,同那淡黃矽米色的礫石竟也相映成趣。

幽芷同素心、沈太太一起整日都流連其中,神清氣爽,心曠神怡。隻是這些日子以來,沈清澤天天都忙碌得早出晚歸,每天披星戴月般和著夜半的暮色回到家,都是深深的倦意。幽芷看在眼裏,疼在心裏,想替他分擔又隻恨自己什麽都不懂,怕是隻有添亂的份。有時候幽芷同他說話,他都有點心不在焉。幽芷幾次想問他這幾天到底什麽事情如此費神,話到了嘴邊,卻還是不曾說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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