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HAPTER 2 何時花事了

繡麵芙蓉一笑開,斜飛寶鴨襯香腮,

眼波才動被人猜。

一麵風情深有韻, 半箋嬌恨寄幽懷,

月移花影約重來。

十五

冬末的清晨,大地是冷凝的深褐色,光線卻呈現出柔和的玫瑰紫。奶白的水仙花在陶瓷花盆裏都綻了,一朵一朵露出嫩黃的花蕊,香氣撲鼻。

沈清澤出門前小心地摘下了一朵全綻的小花,輕輕放在幽芷枕頭旁。

幽芷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九點鍾的光景,屋子裏頭盛滿了投射進來的薄薄陽光。她一轉過頭,正好看見了那朵仍花香馥鬱的水仙,笑上眉梢。

嫁過來已經有好些天了,每天他清早出門前都會給她一個小驚喜。而這一個個小驚喜,總讓她內心溫暖。

到底已經嫁作新人婦,不大能穿先前做女兒時的衣服了,幽芷從衣櫥裏挑出一件新置的旗袍換上,踩著綿軟的緞子拖鞋腳步輕快地下了樓。

到底是沈家,錦華官邸很大,雖不見得有多富麗堂皇,但處處都透出一股大戶人家的莊嚴厚重。

幽芷打算去用早膳,一轉彎便遇到了沈太太,忙喚了聲:“媽。”沈太太見是幽芷,笑眼慈愛道:“芷兒啊,用早膳麽?”幽芷點點頭,卻有些不好意思。沈太太似看出了她的窘迫,拍拍幽芷手背道:“快去吧。仔細別吃下涼的。”幽芷乖巧地點頭,抿唇笑笑,等沈太太先走了,便繼續向前走。

剛剛過門,頭一回睡到這麽晚時,幽芷既著急又擔心,生怕沈太太會覺得自己不懂事,繼而不滿。然而沈太太依舊和顏悅色,並且對自己很是和藹可親,心裏頭的那塊大石頭才微微落了地。因失去母親而無法填補的落寞刹那拉近了與沈太太的距離,在幽芷心中,沈太太如此親切。

晚上沈清澤回來,幽芷同他鬧小別扭,怪他早晨不叫自己起床,害她睡那麽久,徒徒留給媽壞印象。那知沈清澤竟輕笑說他是故意讓她多睡一會兒,氣得她直想用棉芯靠背捶他。他卻一下子輕輕巧巧地捉住她的手,將她收攏進懷裏。他的氣息鋪天蓋地地漫上來,癢癢的呼吸俯在耳旁。她的臉微微紅了,一時也忘了說話。他慢慢悠悠道:“芷兒,昨夜睡得晚,累了吧,我是舍不得你讓你多休息休息呢。”

她聽出來了他的弦外之音,又羞又氣,曉得他是成心揶揄自己,那雙烏亮的眼氣惱地瞪過去,臉卻紅透得如一朵酒紅的鬱金香。

成親的那一天,她心裏不是沒有緊張的。因為沈太太嫌西方的文明婚禮白雪似的觸黴頭,他們便舉行的中式婚禮。鋪天蓋地的喜慶紅,映目全是紅色,熱熱鬧鬧。她穿著紅鞋綠襪,錦衣繡裙,鳳冠霞帔,端坐在官邸新房的床前。

她聽見他熟悉又略帶淩亂的腳步聲。她知道他進了屋,帶來些許的酒氣。她的手緊緊攥住衣角。他們的新房在二樓,或許是一早吩咐過,也不曾有小孩子來鬧洞房。

他挑開大紅喜帕的那一瞬,仿佛萬籟俱靜。那樣靜,而又那樣近,連心跳都擾亂了節奏。喝合巹酒時她倉倉促促地抬眼掃了他好幾回,就是鼓不起勇氣直視他。她卻聽到他在輕輕地笑,這才看清此刻他的臉,眼角眉梢都掛滿了笑容與開懷。她咬咬唇,又垂下首。然而他滿滿的笑容卻讓她漸漸安心下來。

他的手微微抬起她的下巴,輕輕覆上她的唇。他從來不曾這般溫柔過,溫柔到她忽然覺得自己恍惚被融化了。他的吻隨著他一邊解開的扣子落下來,落在她的頰邊,頸間,肩上。

一整晚,他是那樣溫柔。那般溫柔的他,令她感到詫異,卻又是滿滿的安心,風帆一般的鼓漲起航,前所未有的踏實與安全。

在沈家生活漸漸久了,幽芷便也習慣了,原先的擔憂與疑惑慢慢都拋到了腦後。沈太太是個吃齋念佛的人,心地自是慈善,待幽芷還是頗為窩心的。幽芷原本最擔心同沈廣鴻會不大好相處,畢竟戎馬一生,人亦是極為嚴厲。然而隔閡自然還是有的,但也並非想象中的挑剔與嚴格。雖說常常麵不露笑,但是對幽芷還算和氣,這倒讓幽芷大大鬆了口氣。

這一家子裏,待幽芷最為貼心的當是大嫂素心。幽芷第一眼見到嫂嫂時便打心裏生出歡喜,又因為羞怯而不敢上前。素心似是看出來了,衝著幽芷微微一笑,輕輕挽住幽芷的臂膀,柔聲詢問可還習慣。日後,素心隻要是有時間都會來同幽芷說說話,仔細不讓她覺得寂寞。嫂嫂這般惠質蘭心,幽芷心裏頭很是感激,早把她當成了姐姐。宜嘉雖同幽芷一般年齡,卻還似個孩子般,家裏頭的人包括李叔鳴都寵著她。然而宜嘉也確是可親,對幽芷這個新嫂子也是極好的,隻是時常拿三哥對嫂子的體己話來揶揄幽芷,回回都讓她笑也不是,氣也不是。

新婚燕爾,又是新的環境,太多的事情需要幽芷去打理適應。靜芸與林子鈞自婚宴之後倒是一次也不曾來過,幽芷隻聽靜芸說過段日子兩人就結婚,卻也不曉得到底是哪一天,現在又可好。於是就這麽心裏浮浮沉沉,一邊惦念,一邊適應新的生活。

傍晚,暮色漸聚,然而這一日的黃昏卻是粉紅色的。

起初隻是淡粉色的彩練橫臥在空中,映著澄澈的天幕。漸漸,彩練慢慢地往上爬,一寸一寸,那粉色也愈來愈深起來,凝成淡淡玫瑰紅。

天色暗了下來,彩練越爬越遠,已經至高不可攀的遠方,卻驟見稀薄。原先彩練上方隱隱的朱雀金早已消失。終於,玫瑰紅也隱匿蒸褪。

而黑幕,真正從空中壓了下來。

沈清澤正是踏著這粉紅色的黃昏回到家,一進門便看見了正同素心淺笑低語的幽芷。幽芷穿著一件水藍色包臂旗袍,那旗袍上的提斜水紋印隱隱亮著光。綢緞一般的頭發瀑布似的披在身後,已不再是過去那樣紮成兩條辮子。她腳上穿著一雙厚厚的軟緞毛窩,卻添了幾絲生動。

沈清澤走到幽芷身後,開口道:“正在說我什麽壞話呢?”突然在耳邊響起的低沉的聲音讓幽芷嚇了一跳,轉過頭瞪了他一眼:“哪裏說你了?”又低聲嘀咕道:“一聲不吭,嚇了我一跳。”沈清澤倒是全都聽見了,笑著賠禮一般道:“好好好,橫豎都是我不對。”素心見狀微微笑道:“你們慢慢說吧,我去廚房看看晚膳好了沒。”說罷便離開了。沈清澤一邊放下公文包一邊道:“芷兒,用了膳我帶你出去走走,見一個人。”幽芷順口道:“見一個人?誰?”沈清澤故意不說,隻道到時候就知道了。

幽芷剛欲說什麽,宜嘉恰好過來,衝兩人擠擠眼,道:“呀,三哥,又在說什麽體己話了?”幽芷一聽,頰又瞬間騰了溫度,低頭想要先走。宜嘉故意大聲道:“咦,三嫂你去哪裏?”幽芷也不回頭,絞著手小聲道:“我,我去廚房。”宜嘉忙道:“不用了,大嫂在那兒呢。”沈清澤瞧見幽芷那副窘迫的模樣,頭痛地對宜嘉說:“宜嘉,你這個折騰鬼!不許這般開你嫂子的玩笑!”宜嘉故意擠眉弄眼向幽芷道:“三嫂,完了,三哥心疼你生氣了,我先走了啊!”話音未落,人卻已行出幾米遠。沈清澤哭笑不得:“這個鬼精靈!”又上前擁住幽芷的肩,歎口氣道:“走吧,去用晚膳。”幽芷一邊走,不做聲地輕輕捏了捏沈清澤的手臂。他哪裏會不曾發現她的小動作,卻仍舊不動聲色,隻是笑,心裏卻是溫暖的。

晚膳過後,一家人各自做自己的事了。沈清澤拉著幽芷到衣架旁,披上大衣,又替幽芷也披了件。幽芷疑惑道:“當真要見什麽人?”沈清澤點點頭,執起她的手便向外走。

外頭的月色倒是好的很。一彎新月,高高地掛在天幕。不遠處,一片白亮亮的水橫在前頭,月華又在水麵上投下淡淡的清輝。

他與她就這麽並肩走著。他走的不快,慢慢等著她。時不時,兩人又細語一番。他帶著她左拐右拐的,竟到了一家飯店門口。幽芷忍不住又問了一遍:“清澤,到底是見誰啊?”沈清澤原本拉著她的手往裏頭走,聽到這句話停下來,頓了一頓,還是笑笑捏了捏她的鼻尖,神秘道:“一個你這些日子來很想見的人。”幽芷聞言,驀地生起一絲期待:“我,很想見的人?”沈清澤歎口氣,一副了然於心的樣子:“你以為你不說,我就猜不到?”說著擁住她,“走吧,可不要讓她等久了。”

推開包間的門,裏頭正坐著一個垂首的女子,果然是靜芸。幽芷一時激動,歡喜地喚道:“靜芸!靜芸!”一邊朝著靜芸小跑過去。

真真是靜芸。

她聽到幽芷的聲音抬起頭,硬生生地擠了幾許笑容,應道:“幽芷,可見到你了。”幽芷正心頭歡喜著,不曾注意到靜芸的異樣。沈清澤插道:“芷兒,如此你們好好敘敘,我在外頭等你。”幽芷喜笑顏開地點點頭。

幽芷親切地執起靜芸的手,問道:“靜芸,這幾天你去哪兒了?怎麽也不來看看我?”說著又環顧四周,“咦,子鈞哥呢?怎麽沒同你一塊兒來?”這麽一連串的問題拋過來,靜芸原本就無從回答,幹澀地笑了笑,道:“我……這些天來……”

她支支吾吾,而幽芷也察覺到了她的不對勁,關切道:“怎麽了?靜芸,你臉色怎這般難看?”靜芸垂下臉,五指緊揪著桌布,半晌,聲音有些哽咽:“幽芷,我……我和子鈞……”幽芷一下子捧起她的臉,卻見是淚痕遍布,心下猜到了幾分,焦急道:“到底是怎麽了?快告訴我啊!”靜芸此刻已經泣不成聲,聲音模糊:“他的父親……不同意……說……太窮……”

她說得斷斷續續,幽芷半猜半聽,倒也一下子明了了,微微怔住。幽芷也不曉得該說什麽,愣了愣,道:“怎麽會……伯父他還算是通情達理的啊!”靜芸隻是伏在桌邊哭,幽芷也隻好拍拍她的背,安慰道:“再想想辦法,應該是有希望的……”靜芸忽然猛地抬起臉,緊緊抓住幽芷的手臂,如同全然黑暗中尋找最後一絲光亮般,顫抖道:“幽芷,你幫幫我,好不好?伯父那麽喜歡你,你若是勸他他一定會聽的……好不好?”幽芷心疼地望著靜芸憔悴而期待的臉龐,不忍心讓她失望,點了點頭,然而心頭卻是籠罩著厚厚的陰霾。

她們又說了些旁的話,然而靜芸一直都是提不起精神,心不在焉的。

幽芷自然能體諒她的心情,便覆著她的手體貼道:“靜芸,也不早了,回家吧!”靜芸隻是無神地望著幽芷,也不說話。幽芷見她這般模樣,心下一痛,柔聲道:“回去吧,不要再多想了,我再替你同伯父說說。”

靜芸原本已經止住了淚,突然又如同爆發一般地大聲哭起來。幽芷被她這麽一下嚇得不知所措,焦急問道:“怎麽了?你……你不要哭啊……”靜芸起先隻埋著頭,後又猛然抬首,下了決心似的,模模糊糊地說了一句話。幽芷又急又慌,哪裏聽得清楚,重複問:“什麽?你說清楚一點啊!”靜芸又含含糊糊地說了一遍,幽芷這回隻依稀聽見了“給了”這兩個字,愣了一愣,倏地想到了什麽,驚駭地捂住唇,眼眶也漸漸紅了,小聲問道:“靜芸,你……你真的……給了他?”靜芸隻不住地點頭,根本說不出一個字。幽芷亦是半天說不出話,良久道:“靜芸,你放心,我一定會努力勸勸伯父的。”

望著靜芸坐著黃包車遠去的影子,幽芷心裏頭無比沉重,全然不似來時的期待與歡快。沈清澤自然也感到了什麽,剛欲開口,幽芷倒已問道:“清澤,你怎麽遇見她的?”沈清澤回想道:“下午我有事出去了一趟,路上瞧見一個人影很眼熟,仔細一看竟是她,隻是那模樣有點不大對勁,便下車喊住了她。”沈清澤停了停,道:“怎麽,出什麽事了麽?”

前頭是拐角處,那褚黃剝落的牆壁在夜晚蒙上一層陰影,角落裏有一小片水窪。

幽芷歎了口氣,心事重重道:“子鈞哥的父親不同意他們的婚事,說靜芸家裏太窮。”沈清澤其實是曉得林子鈞對幽芷的感情的,聽聞靜芸要同林子鈞結婚,雖說很是詫異,但是於他而言自是好。

“哦?有這樣的事?”幽芷點點頭,輕輕挽住沈清澤的臂膀,憂心道:“靜芸讓我去勸勸伯父,可這是人家的家務事,我又該怎麽攙和呢?但是,靜芸她已經……”她忽然頓住了。

沈清澤轉臉向身側看了看,笑了笑,安慰道:“總會有辦法的,你這會兒就不要再想了,嗯?”

幽芷卻也不回答,半晌,忽然仰起臉,咬咬唇:“清澤……”沈清澤應了聲,她繼續道:“清澤,你說,我們會一直在一起麽?”

沈清澤倒是不曾料到她會問這個,微微一愣。但是一瞬又笑起來,眼角斜飛入鬢,很是好看。他的心底因為她的話而暖暖的,眉眼都變得柔和起來。

她仰著臉固執地等著他的回話。他將她鬢角的碎發拂到耳後,微微笑著,一字一字很清晰:“會的。隻要你願意,會的。”

隻是一句話而已。誰也無法預料明天將會發生什麽,而一句話的重量又能夠有多少。

然而不管怎樣,哪怕隻是一句話,隻要,願意相信。

插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