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十四

接連的好些日子都浸泡在綿綿的陰雨裏,霧色連波,波上寒煙翠。

過了年之後,沈家和楚家上上下下都在忙碌地準備著沈清澤同楚幽芷的婚事,全城的人茶前飯後議論最多的,亦是兩家的聯姻。楚卓良雖說不曾喜形於色,但內心也是極為快活的。此刻的他已不能再顧及按照長幼順序了。他清楚得很家裏廠子和他身子的狀況,縱使蘭兒還不曾出嫁,現在芷兒能先嫁了便嫁。如今的世道,隻求祈圖一個平安。

沈清澤的心情隨著好事將近愈來愈輕快明亮,辦公時一向的不苟言笑現今居然會時而噙一抹淡淡的笑,絲毫不曾受連綿陰雨的影響。如此,旁的人暗暗曉得,三少之於楚家二小姐是何等上心。

這一日,連綿冬雨依舊在下著,洗刷得天地一片冷颯,寒氣似乎是從地底而來,襲人刺骨。沈清澤不放心,一大早便搖了電話給幽芷,叫她仔細注意身體,添衣保暖。幽芷在電話那頭,聽著他的體己話,聲音應得低低的,卻不知早已笑逐顏開,隻是在極力地掩飾。

九十點鍾的光景,卻突然來了兩個不速之客。

沈清澤正在伏案批閱公文,聽到外麵隱隱約約似乎有些爭吵聲,便喚了一直駐守在外頭的守衛,神色陰鷙厲聲問道:“外頭是何人?你們怎的做事,竟任由無關緊要的人在此處大聲喧嘩!”那守衛也是個看似剛剛成年的年輕小夥子,被沈清澤這樣的喝聲驚駭住,哆哆嗦嗦連話都不曉得怎麽說了。

正當兒,忽然何雲山推門進來道:“三少,外頭有個史主任要見你,說是前些天同先生講好了的。”沈清澤一愣,喃喃道:“史主任?哪裏有什麽史主任?”忽然又抬頭看著何雲山道:“他說他同父親講過?”何雲山點點頭:“確是。”沈清澤此刻心中已預想了這麽一個人,便擱筆隨口應道:“叫他進來吧。”

不消一會兒,便有人推門而入。然而進來的卻是兩個人,還有一名年輕女子。那男子大腹便便,油頭肥腦,一雙眼睛卻是細細眯著,牽起眼角大片皺紋。許是因為淋了些雨,原本就已經稀疏不多的頭發更是耷粘在頭上。沈清澤定睛細看,果真是他猜想的那個人。雖說隔了好些年歲,容貌已變得太多,但模糊的輪廓還是記得的。

沈清澤客套地笑笑,淡淡道:“原來是史主任,多年不見啊。”那男子卻是熱絡得緊,忙大笑道:“哪裏哪裏!從報上看見沈三少的相片,才真真是青年才俊,儀表堂堂啊!史某早就想拜訪了,不料竟拖到了今日,賠罪啊賠罪!”沈清澤轉身到抽屜裏翻出一包拆過了的煙,遞於那男子:“史主任,請坐。”又喚道:“雲山!倒兩杯茶水!”那男子喜笑顏開,眼角的皺紋都擠縮在了一塊兒。接過煙,轉向身旁笑嗬嗬:“三少,這是史某的不才小女,名喚苡惠,剛剛從英國留洋回來。”沈清澤瞥了那女子一眼。那女子卻是落落大方,全然不似她父親的諂媚氣。他向那女子點了點頭,史苡惠亦是點頭回禮,坐了下來。

正當兒,何雲山送茶水進來。那史主任隻抿了一口,便嘖嘖讚不絕口:“好茶!真是好茶啊!”沈清澤瞥見他那副模樣,有些好笑。掃到他身旁的女兒,發現史苡惠眼中竟皆是疏遠,隱隱還有些嘲弄,沈清澤暗自驚奇。他手指腹輕摩茶杯口的鑲金邊,暗暗忖度這人的來意。此人正是父親昔日的一個下屬,名叫史容讖。那個時候史容讖在父親身邊是個主任,他也是見過這人好幾回,從來都是“史主任”這麽喚著。約莫七八年前史容讖下海做起了生意,而且都是同洋人的交易,便離開了父親。這麽多年來一直不曾見過麵,隻偶爾聽說他如今混得還算了得,同英國的上層名流往來頻繁,生意也做得還算大。

沈清澤念著心頭的另外一件事,便也不再兜圈子,開門見山道:“史主任……不,現在該是喚史先生了。”史容讖忙堆笑:“不礙不礙!”沈清澤望了一眼史苡惠,開口道:“也不知史先生今日來有何事?”史容讖的大拇指上套了隻金方戒,聲音洪亮道:“史某隻是聽聞三少從法國學完歸返,一回國便身擔要職,真是繼承將軍的衣缽啊!”沈清澤笑笑:“史先生,過獎了。”史容讖接著道:“恰巧小女也剛留洋回來,便攜小女來府上恭賀恭賀,隻盼小女能向三少多多學習!”沈清澤暗暗冷笑,怎會不明白史容讖打的如意算盤,何況他與幽芷的事滿城皆知,他竟在這節骨眼兒山來,倒也不曉得說他是聰明還是愚笨。但沈清澤仍舊不露聲色道:“史先生也太看得起沈某了。隻是史小姐如此冰雪聰明,沈某又已多時不顧學業,如何學習?”那史容讖緊接不放,雙目一張道:“這有何難?讓小女同三少多多接觸便好,至少也能潛移默化啊!”沈清澤眸光微冷,道:“史先生,這怕不大好。沈某整日與公文為伴,機密的東西怕是不方便讓外人看到。”

史容讖亦是個明白人,話說到這份兒上豈會不懂?他雖麵色不改,卻早已氣得直想咬牙。沈清澤倒是無所謂,看看手表上頭的時間,將衣架上的大衣揚手一披,邊穿衣邊說:“史先生,史小姐,真是對不住,我前天便約了人這個時辰見麵,先走一步。”說罷看也不看史容讖,高聲喚道:“雲山!再倒些茶水,你陪史先生再坐坐,我去會會金先生。”

那史容讖瞪著沈清澤大步離開的背影,恨得直捏拳,卻又礙於情麵,仍舊對何雲山端著笑臉。而史苡惠盯著沈清澤,眼中神情全然不似先前的冷淡疏遠,多了份欽賞。

沈清澤從車上下來,眼前是一幢斑駁露磚的老房子,矮矮的一層高。外頭的刷粉早已剝落,留下道道黃黃仄仄的水痕。

外頭還在下著雨,沈清澤並未帶傘,就這樣信步朝矮房走去。未走幾步,額前的發因沾了雨水亮澤起來。

走到門口,破舊的木頭門虛掩著,沈清澤輕輕一推便入了內。屋子裏頭的東西很簡陋雜亂,有的甚至蒙上了一層灰。沈清澤皺皺眉,但依舊向裏頭走。右手邊第二間房裏擺了一張桌子,金廣進便坐在那裏頭,神定氣閑。

沈清澤入了房間,低沉道:“金先生,讓你久等了。”金廣進原本閉著眼在養神,聞聲睜開眼。矮瘦的身材,小眼一張,金廣進笑道:“沈三少!坐,坐!”沈清澤也不客氣,與金廣進麵對麵地坐下來。

沈清澤挑眉道:“金先生,怎麽竟挑了這麽個地方?不知是否有損你身份?”金廣進聞言哈哈大笑,環顧四周,揚揚頭歎道:“這可是個好地方啊!好地方……”沈清澤隨即亦笑道:“既然金先生如此偏愛這裏,想必自有過人之處。不過,”沈清澤俯身,“金先生,今日沈某是來與你談樁生意的。”

金廣進笑得眼兒更小,應道:“哦?真是難得,沈三少竟也來談生意。”沈清澤輕笑道:“金先生,早先我已經讓何先生同你說過這件事了,不是麽?”金廣進眸光一轉,歎口氣道:“沈先生,這件事早前楚卓良也與我談過,實在是……”沈清澤麵容一斂:“實在是什麽?”金廣進看了他一眼,手劃劃桌子,笑笑:“沈先生,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楚家的兩個廠子,勢必是保不住了。若是讓金某幫忙,後路隻有一條,賣給外國人經營權。憑金某的人脈,興許楚家還能撈到點紅利。”

話語剛落,沈清澤星目緊瞪,斷然道:“這絕不可能!金廣進,你可不要想糊弄我!”那氣勢令金廣進不由一怔,隨後欲言又止:“唉,這……”沈清澤劍眉一橫,冷然道:“金先生,開你的條件吧!有什麽東西我沈清澤給不起!”哪料金廣進聽後竟“哈哈”笑了笑,右指一豎:“沈先生,我想要的,恐怕你卻是給不了。”沈清澤聽得,“哦”了一聲:“倒說說看。”

金廣進轉了轉手上兩隻招財戒指,嘴角歪歪道:“沈先生,若金某要的是一個女人呢?”

“女人?”沈清澤心中忽然警鈴大作,“誰?”

“楚幽芷。”金廣進話吐得輕飄,然而傳到沈清澤耳中卻針戳般的刺耳。

他猛地站起身,一把揪住金廣進的前襟,額上青筋暴起,一字一頓:“姓金的!永遠別想打幽芷的主意!否則,我會讓你死無葬身之地!”見金廣進縮著向後躲,沈清澤怒喝:“你聽到沒有?!”

金廣進畏畏縮縮,見他是大怒,忙點頭:“是是是……”

沈清澤鬆開手,用力將他一推,低頭理了理大衣上的褶皺,又怒目瞠視金廣進,“哼”了一聲,大步流星地走出屋子。

卻料,仍在屋內的金廣進眸光轉深,細眼眯了眯,暗自冷笑:如此看來,楚幽芷,便是沈清澤現今最大的弱點。

沈清澤甫上車,“砰”地甩關車門。顧常德探身一瞧見他鐵青的臉色,擰滅煙:“談崩了麽?”沈清澤起先不說話,呼吸起伏,似在拚命壓抑怒火。良久,聲音沙啞道:“那金廣進太囂張!欺人太甚!”顧常德鮮少見他發這般大的火,張口欲問,但最終還是小心地止住了,隻道:“三少,那我開車了。”

沈清澤坐在後座裏,上身順著車排座微仰。他揉揉太陽穴,隻覺得一股疲憊感襲身而來。他心裏突然有點怕。幽芷還不曾嫁過來,而曉得幽芷的好的人不止自己一個,他怕幽芷最後會終究不屬於自己……

眼前浮現一張臉,尖尖的下巴,烏亮光澤的眼,還有綢緞般的發。那張臉上總會帶著一抹淺淺的笑,有時候亦會溢出幾絲淘氣撒嬌的神情。那張唇好軟,卻在緊張或是羞怯時喜歡緊緊咬著。

沈清澤猛地睜開眼。

已經到了這般地步,他絕不會放手。

正這麽想著,前頭忽然傳來顧常德的聲音:“我說三少,你為了一個楚幽芷至於麽?整日拉下麵子跑東跑西地托人,不過楚家的廠子確實是不行了啊!”沈清澤慢慢答道:“能拖一天是一天,終究是楚卓良的心血。”顧常德轉過臉“嘖嘖”揶揄道:“何時沈三少也變地這般體恤了?真是應了那句古話,‘英雄難過美人關’啊!”

沈清澤屈指敲敲顧常德的駕駛座背,沉聲道:“開你的車!哪裏來的這麽多話?”

然而那眼中卻慢慢有了溫度。

一輛黑色的洋車在門口停下來,車門打開,一位矮矮的男子眯著眼兒走出來,抬眼看了看大門口“中寧電影製片廠”的牌子,笑著露出一口黃牙。跟外頭站崗的兩位小哥打好招呼,金廣進便大搖大擺地走了進去。

打聽到陸曼今兒個在這裏拍室內戲,金廣進此次前來,就是找陸曼合作的。

走過外頭的灰色水泥長廊,再登上二樓的木雕舊樓,金廣進一進門便看到了正倚在導演模樣的男人身旁笑得眼兒俏的陸曼。她仍舊穿著拍這部戲的粗布褂子,臉上的妝也沒有卸去,然而不知為何,金廣進始終覺得,那張因為這部戲的妝容而看似清純的臉上分明透露著一股狐媚子氣。

金廣進走上前,鼠眼一眯,笑著遞給導演一支上好的煙,又對著陸曼道:“陸小姐,久仰大名,今日一見,真是比影片中還要令人驚豔幾分!”

雖說聽得旁人的讚美是件好事,但到底是陌生人,陸曼擺冷臉,隨同他一起走到沒有人的窗戶處,隨隨意意地瞥了金廣進一眼,然而語氣卻是嬌嬌糯糯的:“你是誰?”

“在下金某,金廣進。至於來找陸小姐……自然是好事。”他故意賣起關子,不說個盡然。

陸曼挑眼,蛾眉細如柳:“哦?”

金廣進笑著摩挲手上的招財金戒指,壓低聲音,眼中的神色卻一變再變:“不知陸小姐,是否聽說過楚家的二小姐楚幽芷?”

陸曼眼中一亮,轉瞬也笑了。

她主動伸出手與金廣進相握,紅唇輕啟:“哎呀,幸會幸會!金先生一路前來,陸曼有失遠迎,還望金先生海量海涵哪!”

窗戶打開著,紅漆已然斑駁的窗欞看在陸曼眼裏,卻是那樣好看。

距離沈楚兩家的婚事隻有一個禮拜了,天氣漸漸放了晴,太陽重新露了臉。正是往春天過,一場雨過後,天氣慢慢轉暖,那一件件厚厚的夾襖終於可以再次沉壓櫃底等待來年了。

幽芷正在家中翻著書,靜芸來了。靜芸已經有好些日子不曾來,幽芷想她得緊,立刻親親熱熱地上前挽住她,仔細詢問她這些天可好。靜芸起先隻是笑得燦爛,卻不說話。但到底還是被幽芷逼緊了,終於開了口。

“幽芷,我……”靜芸低頭笑逐言開,幽芷瞧見她這般紅光滿麵的模樣,又笑又急:“啊呀,到底怎麽了?說呀!”幽芷一個勁兒地搖晃著靜芸的膀子,靜芸受不住地求饒道:“好好好,我說便是。我……我和你一樣啦!”幽芷不明所以:“什麽和我一樣?” 靜芸鮮少見她這麽急切的模樣,故意賣關子:“你猜猜看。”

幽芷蹙眉,似乎抓著點影子卻又不確定。半晌,聽到靜芸道:“幽芷,我、我也要結婚了……”她的聲音很小,也很輕快。幽芷愣了半天才回過神來,一臉不可置信:“結婚?你也要結婚了?”靜芸見她愣愣喃喃的模樣,笑得頸子都粉了,點點頭,應道:“嗯。”幽芷轉瞬又歡喜起來,雙眼亮若星辰:“真的麽?真的麽?那,新郎是誰?”靜芸依舊小聲嘟囔道:“你也認識的……”幽芷蹙眉,她也認識的?下一秒轉而興奮道:“是子鈞哥麽?是不是?”瞧見靜芸一副羞紅臉的樣子,幽芷心下明了,拉張椅子挨著她坐下來,搖著她的臂欣喜道:“真好!靜芸,這真好!”又自言自語道:“咦,怎麽之前我都不曾發現呢?”又忽然冒出一個想法:“靜芸,咱們一塊兒辦婚事好不好?”靜芸看著她一臉期待的神情,遲疑了一番,終究搖搖頭道:“不了,子鈞說等你們的喜事過了再辦。”幽芷微微有些失望,但轉瞬仍舊喜笑顏開。

靜芸望著閨友如此高興的神情,心中卻是有喜亦有悲淒。

那一日清晨,她醒過來的時候,林子鈞竟早已起來了。他坐在窗口吸著煙,連背影都透出一股濃濃的憔悴。她動了動,他似是聽見了聲響,轉過身來。她不避,攥著被子,直直視著他。這是她最大的賭注,亦是最後的賭注。然而林子鈞逃開了。那樣的目光,令他心寒與絕望,他避開了她的目光。他的逃避讓她的心沉入穀底,說不出的悲哀與莫名的情緒一下子全都湧上來,眼淚一滴滴地向下落。她咬咬牙,剛剛準備起身,他忽然開口:“對不起。”她的眼淚湧如泉水。

她起初以為自己是賭輸了,然而他接著說道:“我會娶你的。”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猛地抬起頭,他仍舊在抽著煙,眼望著別處。他又深吸了一口煙,重複道:“我會娶你。”

她聽得清清楚楚。

她這才明白,她沒有輸,她賭贏了。

然而心裏卻不是想象中的踏實與欣喜,甚至還有一種莫大的淒涼。

她曉得他對自己沒有感情。但他對幽芷已經絕望了。悲哀莫過於心死。若是不能與幽芷在一起,與誰在一起於他而言都一樣,一樣的灰色。

她這麽想著,不曉得該為自己高興,畢竟這是她一直以來的願望。又或者該覺得悲哀,悲哀自己終究得到的還是一場空,依舊是一出獨角戲。

她看著幽芷喜上眉梢的笑臉,滿滿洋溢的是幸福,心底緩緩流過一陣冰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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