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楔子
【楔子】
1946年,夏末初秋。
這是一艘從法國駛向中國上海的遊輪,足足三層高。似乎是初次出航,走在桌椅間仿佛還嗅到新鮮的油漆味兒。
在頭等艙的甲板上,一位女子倚欄而立。海風呼哧哧地撲麵猛烈襲來,吹亂了她額前的劉海,吹揚了她的深色呢大衣。
她微微垂首,拉緊了些大衣的衣襟。
那女子保養得很好,絲毫看不出歲月在她臉上留下的任何痕跡。隻是那雙眼,那雙清澈烏亮的眼,卻又隱隱透出一股歲月曆練的悵然。她頭發編成幾股在腦後梳了個很繁複的發髻,上頭紮了一朵暗紅碎花蝴蝶結發夾。一對珠光白珍珠耳墜在海風的猛烈吹貫下前後晃動著,煞是好看。
大衣裏頭包裹著的似乎是一件上好的旗袍,由於衣襟拉緊著,隻能隱約看見紫羅蘭和白色相間的衣領子和一枚右斜舊式紐扣。
遊輪上空盤旋著成群的海鷗,張開翅膀用力地撲打飛翔,偶爾還有一兩隻飛落到甲板上又很快離開。
她仰起臉,微笑著凝視這些海鷗,伸出左手仿佛想觸摸它們,卻料有一隻海鷗真的飛過來在她左手上空盤旋。直到這隻海鷗終於飛離回歸鷗群,她才慢慢收回手。
左手剛剛碰到扶欄,不知為何她忽然頓住了。
緩緩地,她再次抬起左手。
仍舊是緩緩地,舉到自己眼前。
在無名指上,一枚黃金鑽戒,兩環相扣的式樣,就好像象征擁有戒指的兩個人永遠都緊扣在一起一樣。
她輕輕的撫摸著這枚戒指。風太大,吹亂的劉海擋住了她微垂的眼。
然而片刻以後,她忽然笑了。
她終於抬起頭。
剛剛被劉海遮住的眼眸中正噙著一抹笑意,隻是目光似乎拉得很深很遠,仿佛隔著汪洋大海落在了遙遠的某一處,又仿佛正在思念著誰。她的嘴角微微上揚,劃出一個很是溫暖的弧度。
向著海風吹貫的遠方,她輕輕扯出一句無聲的話,那句話,好像是這樣的:
“清澤,我回來了。”
遊輪靠岸,她拎著木漆色小皮箱走出碼頭。
天空依舊湛藍,雲朵依舊飄渺,人群也依舊熙攘。一切,和記憶中的沒什麽太大的不同,但又確確實實有著不同。
她閉眼深呼吸,再次睜開眼時已是那樣柔和溫暖的笑容,不再猶豫地朝著前方走去。
然而沒多久,仿佛就在下一秒,突然聽到有人在不遠的人群中驚呼一聲:“幽芷……楚幽芷!”聲音中明顯的不可置信。
女子微微一怔,順著聲源方向望去——
竟是她,竟是,靜芸。
幽芷從沒料到,自己回國後會這麽快遇見故人,而且還是靜芸。
忽然有很多景象,一些已經許久沒有再出現過的景象,刹那間如煙雲翻卷般在眼前重現——
初秋黃昏,那樣薄涼的殘陽當然應當配上徹骨的寒意。那個女子,她一直的好姊妹、從小的閨中手帕交,竟然會用那樣的語氣、那樣的神情對她說出那樣殘忍的話,一句一句,生生地將她淩遲……
忽明忽暗的燈光,她看不清他的臉,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她也看不清那個女子臉上的笑容,可是莫名的,就是讓她從心底生出薄涼,讓一向平和的她,頭一次對他們生出深深的恨意……
風雨交加的夜晚,她再也不願去想他,不願去想一切同他相關的人與事,父親、姊姊、孩子……一切的一切,是不是都到了該有一個了結的時候?到了這般田地,是不是,她再也沒有退路可尋了?
……
與驚詫不已的靜芸相比,幽芷倒沒多久便平靜下來。她慢慢走近靜芸,手中仍拎著小皮箱,微微笑道:“好久不見了,真巧。”
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今日種種譬如今日生,何況,是那些已經隨風化作雲煙的前塵往事,倦得如拂塵上的灰,輕輕一撣,竟已記得不大真切。
喚作靜芸的女子竟一下子淚流滿麵,欲言又止,那樣複雜的目光,看得幽芷再也不忍看下去了。幽芷輕歎一口氣,畢竟,回國之前早做好了各種準備,逃避,終究不是辦法。
靜默片刻,幽芷開口道:“靜芸,找家咖啡店,我們坐下聊聊,好嗎?”
碼頭外麵的一排排常青樹,鬱鬱蔥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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