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生死了無痕
二月初二龍抬頭，春雨如油，連綿的下。田間路邊新草露出尖角試探春意，天氣一回暖便乍然萌發，此刻深淺不一的綠映得天地一片盎然生機。
蓬頭垢麵的葉桑死氣沉沉，與這生機勃勃的春景格格不入。她靠在門邊看著屋簷下滴滴答答的水珠發呆，髒亂的發絲下是一雙呆滯無神的眼睛。
她怎麽都想通，本該死掉的自己，怎麽會在這個小村子裏，成了這家的童養媳。
她其實不叫葉桑，叫什麽也不重要了，本身就是已經死掉的人。
“傻子，站在這裏發什麽呆呢，還不快去把豆子撿了！”婆婆於錢氏撐著一把破得不能再破的傘跑回家，罵了葉桑一句鑽進屋裏。
後背的粗布藍衣被雨水打濕，顏色倒是鮮豔了不少。
葉桑猜她心情不錯，否則肯定順手給她一巴掌，根本不會顧忌她頭上還頂著傷。
頭上的傷是怎麽來的她也不知道，一睜開眼就是這樣，被人傻子傻子的叫。隻從旁人口中聽出來點門道，原主在後山摔了一跤。
“娘，桑兒才從山上摔下來沒幾天，命差點沒了，你就別說她了。”於木從屋裏出來，不算成熟卻粗糲的手拉著葉桑進屋，柔聲哄道，“這兩天下雨天潮，你還受著傷，別在門口站著。去**躺一會，等會我給你做炒豆子吃好不好？”
於木才十七歲，卻出落得高高大大，比村裏其他同齡人要高上一大截。皮膚常年風吹日曬，黝黑結實。
他相貌不算帥氣俊秀，卻幹淨明朗，是葉桑喜歡的類型。可此刻她卻高興不起來，勾勾嘴角敷衍過去。
他也是唯一不叫她傻子的人，葉桑對自己這個還未成親的相公頗有好感，配合的傻笑一聲，“嘿嘿~好~”
還好原主是個傻子，又摔了一下，沒人在意她性格跟以前有什麽不一樣。
“那你乖乖在屋裏躺著，哪都別去。”於木很滿意葉桑的表現，把她耳邊淩亂的頭發稍稍理順，就去忙活了。
他一轉身，葉桑連敷衍傻笑也沒了，在心裏重重歎了口氣。
看著專注幹活的於木，她心裏陡升一股暖意。這個男人比之前圍繞在她身邊的權貴們，可平凡普通太多了，簡直不夠看。可他絲毫不介意自己是個傻子，對她細心體貼，把她當個小孩子哄著。
嗯···好吧，傻子還不如小孩子聰明。
說是床，其實就是一塊門板，兩頭用石塊凳起來，上麵鋪著一床看不出顏色的被褥，一股子酸臭氣。
就這還輪不到她睡，這是於木的床，隻不過她受傷了才被特殊安排過來的。於錢氏還一天三頓的要把她攆去灶房裏，繼續睡她的柴火堆。
“睡什麽睡，還能白養她一個大活人，再裝病偷懶不幹活，打不死你！”於錢氏罵了她兩句，轉而喜滋滋的對於木說，“你知道嗎，新帝登位，大赦天下，今年春天的稅糧不用繳了！”
“真的嗎，那太好了。”於木聽了大喜，笑容更加明媚，“我正愁糧食不夠給桑兒抓藥的，這下好了···”
兩人接下來說的什麽，葉桑就不知道了，她腦子轟隆隆如山體崩塌，巨石滾滾而落。
新帝···是他嗎？
剛沉落下去的回憶如同泉水止不住的湧出，銳利劍戟刺進身體的感覺還在。精工鐵器那麽冰涼，把她心中所有的美好夢想生生切斷，讓她花一樣燦爛的時光戛然而止。
“···你說那聖上，不對，是先皇。也才五十出頭，好好的怎麽說沒就沒了？”於錢氏壓低了聲音，惋惜卻遮掩不住歡喜。就因為先皇的死，她們才能在繁重的賦稅中稍稍喘息口氣，日子也好過那麽一點點。
先皇兩個字，也把葉桑的思緒重新拉回來。
“不是說突發隱疾病死的，咱們就是小老百姓，不管他是怎麽死的都跟咱沒關係。咱們啊，還是過好自己的日子要緊···”於木說起話來就跟小大人一樣，完全看不出才十七歲，這跟他父親早逝有很大關係。
他稍稍墊腳就夠到掛在低矮房梁上的布袋，布袋已經癟去大半，小心翼翼舀出一小碗豆子，倒進簸箕裏細細挑揀。
於錢氏才豁然想起，“今天是二月二啊，是該吃炒豆。”說這話卻有些擔憂。
母子兩人完全沒注意到渾身僵直卻不住戰栗的葉桑，放大的瞳孔劇烈顫抖，落在一個虛無的點上。
先皇明明是被她一劍穿喉，才命喪黃泉，怎麽成了病死的？
“先皇···是病死的？”她不敢相信，不甘心的問。
“你個傻子還關心起這些來了，跟你有什麽關係！”於錢氏白了葉桑一眼，順帶把於木手裏的簸箕奪過來塞進她懷裏，“趕緊把豆子撿了。”
於木看出葉桑不對勁，把簸箕拿開，“桑兒，是不是我們說這些嚇到你了？”他以為葉桑剛剛死裏逃生，聽不得死人這些字眼。在她頭頂輕輕揉著，輕聲細語的念叨，“呼嚕呼嚕毛，嚇不著。咱們不怕，都跟咱們沒關係···”
怎麽會沒關係呢，人明明是她殺死的！葉桑稍稍回神，收起呆滯的神情愣愣的問，“先皇不是被人刺殺的？”
“籲，瞎說什麽！”於錢氏黑著臉朝外麵看一眼，“膽敢說這些大逆不道的話，你想害死我們啊！”背後編排帝王家，傳出去可是要殺頭的。
她一腳踢在葉桑小腿上，這一腳不輕，可她完全感覺不到，就跟靈魂出竅一樣。
於木站過去擋在中間攔著，“娘，她懂什麽，不過聽了人議論胡言兩句。你沒事回房歇會去，等天晴了地裏的活多著呢。”
“哪天被她害死了，看你還這麽護著她！”於錢氏罵罵咧咧兩句，也就走了。
於木摟著葉桑哄了又哄，“桑兒乖，剛剛那些話是不能說的，傳出去會有人打，咱們就當不知道哈~是不是之前摔怕了，嚇到心裏去了？”
在一聲聲的溫聲軟語，以及真實的懷抱中，葉桑漸漸平複心緒。她這才意識到自己竟然死的悄無聲息，如同一滴清水落入濃鬱墨汁，什麽痕跡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