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師生

從祠堂出來後,王先明領著陳恒走在前頭,兩人一個說一個聽,內容到沒什麽重要,純粹是王先明在閑聊。講的都是些各地開蒙的風俗,以及咱們這次事急從便,地偏從簡的小嘮叨。

陳恒從他不停的抱怨中,感受到了夫子對自己的重視。說來也是奇怪,他總覺得這幾日,王先明對他的態度越來越嚴厲,像這樣輕鬆自在的相處倒是少見。

陳丐山默默跟在兩人身後,目光時不時落在前頭的兩人。他們穿著相似的長袍,頭戴儒巾,昂首闊步間,真叫陳丐山越看越高興。好似自己幼時的遺憾,都在孫子身上得到實現。

陳淮津落在最後,朝著大哥陳啟一陣擠眉弄眼,滿臉的調笑,眼見陳丐山離得遠,陳淮津說話就有些不著調:“你看看,你看看,先生這是把恒兒當自家孩子看了,大哥,這你能忍的下去?”

陳啟正專心挑著擔,隻是斜看一眼陳淮津,搖頭道:“先生若真能用心教恒兒,對恒兒,對我們才是好事。”

陳淮津一想,也是這個理,遂打消了取笑大哥的念頭。隻是點頭:“到真希望他能認真教,不然我們這錢花的也太冤枉。”

“噤聲。”陳啟見陳淮津又開始胡說八道,立馬瞪向他,嚇得陳淮津趕忙閉嘴。

一行人來到夫子家,他們還要完成今日的最後一步。等到陳啟將扁擔挑進中堂,王先明獨自坐在上位,師母柳氏端著茶走上前。陳恒朝著王先明先是三拜,然後拿起茶敬恭敬的遞上。

“夫子,請喝茶。”

王先明拿起茶,淺淺喝上一口後,便立馬將陳恒從地上拉起,說道:“好孩子,喝了你這杯茶,往後為師對你隻會越來越嚴厲。你可要做好準備,跟著為師好好學習。”

“應當的,應當的。”陳丐山在一旁不住點頭,“恒兒,以後你要好好聽先生的話。”

“我知道的,爺爺。”陳恒乖巧點頭。

這件事看上去極小,但對陳恒跟王先明而言,卻都不是小事。古人注重師生關係,但什麽樣的師生才算正式的師生關係呢?

像王先明這種以教書謀生的讀書人,一輩子裏教過的孩童,沒有一百,也有幾十。說句運道不好的話,這裏麵但凡有個人幹出天大的錯事。這賬要不要算到王先明身上。

若要算,那以後誰還敢收學生,落第的書生還靠什麽營生。

所以當下的讀書人也逐漸形出共識,隻有老師正式承認收下的學生,出門以後才能用我是某某弟子自居,法理和世人也會認可。若是沒有喝過這杯茶,就有人出門以弟子相稱,是會被人笑話的。

可別小瞧老師這個身份,對於這個世界的所有人來說,父母是沒辦法選擇的,有人投胎好,出身金貴。有人運道差,落在寒門。

但就像女人可以通過嫁人改變自己的困境一樣,男人選擇老師也是一種辦法。隻要老師承認,那他的人際關係以後也可以由弟子繼承。

尤其是王先明這種,隻有一個女兒的人家。等他百年之後,陳恒是要給他摔盆抬棺的。師生,某種程度上就是沒有血緣關係的家人。

陳恒心中清楚這些,見師母盤中還有一杯茶,突然出聲對陳丐山跟陳啟說道:“爺爺,爹,你們也請坐下。”

陳丐山和陳啟有些納悶,但今日是陳恒的大日子,也隻好他說什麽就聽什麽。

隻見他們剛坐下,陳恒便跪在地上又是三拜。

“孩子,你這是做什麽。”

“恒兒,快起來,快起來。”

“爺爺,爹,孩兒知道,若是沒有你們,孩兒是萬般沒有這讀書的機會。往日,孩兒一心撲在學業上,感激之情今日不說,往後機會也怕少有。今日就借著這個機會……”

陳恒起身拿過另一杯茶,雙手遞向爺爺,“請兩位長輩,替奶奶跟娘喝下這杯茶吧。孩兒以後,一定刻苦讀書,不會辜負你們的期望。”

“傻孩子,傻孩子。”

陳丐山此時那裏還說得出話,唇邊的胡須微微顫抖,好不容易平複心情,他才在陳恒殷切的目光下,接過茶一口飲盡。

陳啟有些尷尬的接過空茶杯,隻好代替陳丐山將孩子拉起,順手就拍拍他衣袍上的塵土,動情道:“你好好讀書,什麽都不要擔心。萬事有爹在,有你爺爺在,有你娘在。”

“還有你二叔我呢。”陳淮津湊上來,站在小小的陳恒身邊。

“是,還有二叔。”陳恒輕輕一笑,對著陳淮津點頭。

一旁的王先明跟柳氏,將一切看在眼裏,相互對視都看到彼此眼中的欣慰。

是個好孩子。

我的眼光能差?

王先明衝著柳氏略顯得意的挑挑眉。

……

等到陳丐山他們歸家,王先明便帶著陳恒來到學堂。今日的學堂隻有他們師生二人,之前擺的書桌,都已被撤走。

兩人麵對麵坐著,王先明將早已準備好的《千字文》《顏氏家訓》遞給陳恒,說道:“你現在記性好,識字快,好時光耽誤不得,這兩本書你自己帶回去讀,若是碰到不懂的,再帶回來問我。”

“是。”陳恒接過之後,等待著王先明繼續說話。

隻見王先明珍重的從書冊中抽出一物,又遞給陳恒,後者接過一看,上麵寫著《論語》,他不免心情有些激動。

從這一刻開始,他就要學習傳說中的四書五經。

瞧著弟子激動的模樣,王先明亦是暗笑,隨後嚴肅道:“收心,準備上課。”

陳恒深吸一口氣,點頭稱是。

……

柳氏在中堂內打開陳啟挑來的扁擔,裏麵都是些新鮮的瓜果蔬菜,另有臘肉一對。柳氏點點頭,這些都是正式拜師時應有的束脩。

禮節如此,並未逾矩。

像之前裏正的孫子,他們上門讀書,交的就是銀兩,不會太多,純當王夫子的潤口費,柳氏後來退回的,也就是這筆錢。將籮筐裏東西一一拿出,分門別類擺放後,柳氏發現壓在底下的紅色小包。

有些奇怪取出他,柳氏打開一看,發現裏麵竟是暗沉沉的碎銀子,一看就能感覺到原先的主人將它們珍藏許久。

柳氏麵色大驚,細細一數,竟然有十兩。

“這王先明……”柳氏神色大怒,老陳家是什麽有錢人家嗎?怎麽把揚州城的習俗帶到山溪村來。

前頭說過,王先明早年拜在柳氏父親門下,那時候柳父還是個秀才,收的銀子也才十兩。

不行,得好好說說這個老頭。柳氏包好銀兩,帶著怒氣開始渡步,數著時間等待著學堂裏下課。

陳恒讀書是沒有休息一說,隻要開始上課,不到午後不休息。古代求學艱難,一般學生隻要拜過師,路途若是遙遠,都會選擇在老師家吃住。

好在陳家不遠,等到他們下堂,陳恒便作別師父師母回家吃飯。

這頭上完課的王夫子,剛心情愉悅的坐在桌前,突然發出驚疑,詢問道,“夫人,今日家裏怎麽才一道菜。”

“這不是家裏窮嘛,都買不著菜下鍋,將就著吃吧。”柳氏出言諷刺。

我這幾日也沒做錯什麽啊?王先明完全摸不著頭緒。索性多年的鬥爭經驗擺在這,知道自己該做的就是少說話,好好吃飯,應付過去便是。

可等他拿起筷子,將豆芽菜放入口中,立馬就吐出來。

“好酸的豆芽啊!”

王先明抱怨道。

“這麽酸嗎?我到未嚐過,哎呀,早知道這麽酸,我就該到了才是,也免髒了相公之口。”柳氏故作驚訝,富態的臉上滿臉無辜。

王先明無奈,隻好放下筷子。他知道,今日若是不弄清楚原因,這頓飯以及接下來幾天的飯,怕是不好吃了。

柳氏也不管他,自顧自喝茶,她不信對方想不到。

王先明還真想到了,他困惑的問道:“夫人如此,可是因為陳家給的束脩?”

“哼。”柳氏繼續寒著臉。

那就是說對了,王先明點頭,不禁笑道:“夫人覺得我是那種貪圖之輩?”

“正因為知道你不是,你如今還能坐在這。你若今天說不出個一二三來,我也收拾收拾東西回姑蘇找我爹去,才不願跟你這樣的相伴。”

瞧著自家老太太天真爛漫的話語,王先明隻好失笑。他不禁想起自己第一次科舉落第,獨生前往姑蘇拜師求學時,那個躲在屏風後竊笑的柳氏。

“夫人,你有所不知。”王先明沉吟片刻,才開口解釋,“夫人是家中獨女,丈人未中舉時,就是姑蘇名聲在外的秀才。你自幼家中不缺吃穿,不知道農家人讀書的苦楚。”

“哦,那你且說來聽聽。”柳氏不依不饒道。

“你想,讀書科舉非一時一日之功,他們陳家今日能齊心協力支持恒兒讀書,既是因為恒兒聰慧,也是因為就這一個孫子,可以後呢?他們家二房的媳婦肚子裏眼見著要生產,恒兒他爹娘,看上去也不像是不能生了。”

“你是擔心他們將來反悔?”柳氏露出疑惑,她從小到大見到的,都是不成功不罷休的讀書人,那裏能想到這些,“這……還能反悔嗎?”

“不患寡而患不均。”王先明露出些許嘲弄的笑容,那份嘲弄不針對柳氏,反倒像是對自己的過往。“他們或許不會不讓恒兒讀書,但其他的孫子也吵著要讀呢?有些好事,就是壞在這些小地方上。都是自家孫子,到時候是都上,還是都不上?”

柳氏這才想起一件事,他們家回到山溪村這麽久,到真沒見過幾個王姓人上門來,此時對照王先明的表情,心中似有所悟。

“隻有交了這個錢,他們才不會心存僥幸。”王先明沉下臉,“自己這樣的家境,隻能供得起一個讀書人,也隻有恒兒這樣的性子,才適合一直讀下去。”

“你這口氣,倒像是恒兒隻要一直讀下去,就一定能高中一樣。”柳氏語氣稍緩,不免有些好奇道。王先明上課時,她是不會過去打擾,平日也甚少打聽學堂的事。

“他記性好,悟性也佳。”說到這個,王先明就滿是得意,“我今早教的東西,他當場就能明白,甚至還能舉一反三。再加上他自己肯下功夫,願意吃苦。

他這樣的人……不高中,還有誰能高中?

夫人且看著吧,如今他還是山中稚童,懵懂無知。過個十年二十年,到時就是我們占他的便宜,出門要說一聲自己是恒兒的師長了。

哈哈哈,舉人老爺的恩師,不錯不錯。確實比秀才公好聽些。”

王先明說到最後,臉上還有些不好意思。

“弟子既能以師賢為榮,師長又怎麽不能以佳徒為傲呢,真到了這個時候,你這個老童生,也算是揚眉吐氣,師生本就休戚與共是關係。”柳氏語氣倒是坦然,她是見過自己爹爹跟弟子們相處,接受可就快的多。

“是極,是極。”王先明笑著點頭,“至於那十兩銀子,你且存起來。等到恒兒以後出門求學,到時候我們拿出來,再給他添些銀兩,做路上的盤纏用。”

“正該如此。”柳氏大笑,起身道:“你且稍坐,我去端菜來。”

“那可真是有勞夫人。”王先明起身連連拱手,“還請夫人快些,再過會,恒兒就要吃過飯來讀書。”

“都熱好了,保準不耽誤你教書。”

柳氏去的快回的也快,兩夫妻坐一塊相互夾菜,閑聊著往日話題。

“不過,聽你之前這樣誇恒兒,到讓我想起一個人來。”柳氏突然雙眼一亮,朝著王先明道,“你……還記得林秀才不?”

“林秀才?老師那麽多學生,我去的又晚,那裏能都記住。”王先明麵露疑惑,又突然恍然大悟道,“你是說跟爹一起中舉的那個學生?”

“就是他。”柳氏欣喜道,“後來他們還一起上京參加會試,最後爹沒考中,他不是高中了嘛。”

“當時我們還遺憾,若是師生一起高中,肯定能傳為佳話。”柳氏充滿遺憾的搖頭,往事曆曆在目,“當時林秀才拜在爹門下,好像也就恒兒這般大。爹後來跟娘說林秀才將來必定高中,聲聞九皋。誇他的詞,跟你如今誇恒兒的比起來,一點也不差。”

王先明卻一愣,他突然急道:“那林秀才後來高中什麽來著的?”

“好像……好像是探花。”說完,柳氏麵色一震。

兩人相互失語,一時竟不知道該說什麽。就在倆人沉默時,門外傳來一陣稚嫩的聲音,“夫子,師母,我來了,先去學堂背書。”

一道小小的身影正跨過門,朝著堂中的兩人作揖行禮,又踩著小路就往左側的學堂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