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九章 林父的教導
作為揚州知府,從初一這天開始,林伯父有五天的年假。大雍朝的官員假期,雖不如宋朝那樣誇張,可比起明朝也要好上許多。
要知道朱元璋這個工作狂,在洪武年間的時候,一年隻給手下的官員三、五日的假期。是的,一整年裏隻有這麽多,真叫一個慘無人道。
不過林如海剛剛升官,也不準備把五日假期修滿。如今新任官員還未到,城裏各處事都離不得他。林如海準備到初三,就去府衙裏開始辦公。
這年頭,想要當個勤政的好官,也是不容易啊。
林如海心中感慨一句,看了眼麵前的毛頭小子。好在你小子機靈,知道趁自己在家,就早早上門來拜年。要是等到初三還沒見到陳恒,他說不得要記上這小子一筆。
兩人稍稍聊罷流民之事,林伯父的目光就不自覺落在少年身上。
他們麵前,各擺著一碗黛玉到的新茶。升騰起的熱氣,在陳恒胸口的位置縈繞一會,又化作虛無消散,這不免讓人多注意幾分少年郎的長相。
跟幾年前在揚州初遇時相比,恒兒這孩子已經長大許多。林如海又看向左側的黛玉,自家閨女今天穿了件藍紫相間的衣物,賈氏親手給她盤了個既好看又不會過分精致的發髻。
從去年開始,黛玉滿十歲後,賈氏就很少給她做女童打扮。
一種自家的孩子,都在飛速長大的成就感,突然盤桓在心頭。
林如海微妙的笑了笑,他又怎麽會看不出笑臉盈盈的黛玉,在高興什麽呢?
怕是恒兒剛剛這一出戲,也少不了寶貝女兒的出謀劃策。
但既然說到正事,林如海正好也有些問題,想要考一考陳恒。
“韋兄赴京上任時,曾跟我抱怨,說你小子沒把城西織坊的事情跟他交底。”林如海端起茶,大概是想到那日送別時的情景,他本就上揚的唇角越發隱藏不住,“你要是還有什麽想法,現在就跟我說說吧。”
林黛玉聽到此話很是驚訝,前段時間爹爹跟兄長都在忙碌,也沒個人跟她說明其中內情。她隻知道陳恒出了城,跟同窗們一起安置流民,倒真不清楚對方還參與到城外的織坊中。
雖然意外伯父突然提起這事,不過陳恒心中確實是早有計劃。
他當時沒給韋應宏說明白,一是時機未到,二是跟韋應宏實在不熟。
為人謀者,最忌諱交淺言深。所謂知己知彼,百戰不殆。與人際交往中,也是一樣。
陳恒不了解韋應宏的性情,不清楚對方聽到全盤計劃後,會作何反應。這才將後麵的計劃,一起隱下。
可麵對林如海,倒不用有這份顧慮。陳恒心中稍稍細想,就決定不再隱瞞下去。
林伯父待他向來親切寬厚,當日在府衙處,還規勸自己不要擔下責任,是個真心實意替自己考慮的長輩。
對於這樣的師長,陳恒能做的,就是坦誠和信任。
他摒除心中的雜念,十分認真的拿過書桌上的紙筆,拿出上輩子給領導講解計劃書的姿態,在紙上一邊落筆一邊道。
“伯父,你看。想要做成織坊之事,咱們就得從揚州城講起……”
眼見一臉嚴肅的陳恒,做出長篇大論的姿態。林如海跟黛玉不免探頭向前,看著白紙上飄舞的筆鋒。
每一座都有自己的優勢和短板,這裏的東西贅述起來太過麻煩,會衍生出地理、人文等等問題,陳恒隻講了個大概,讓伯父有個概念。
他把自己的話鋒落在,由這些問題延伸出來的文化屬性上。
文化屬性有很多種說法,可簡而言之,就像巴蜀的火鍋、蘇州的蘇繡一樣。
每座城都有獨屬於自己的符號,讓人一提起,就能聯想到一起。
而揚州的符號呢,拋除鹽商、收租的揚州人不論,城裏那些喜歡打扮、招蜂引蝶的青樓產業,就是必須重視的一個群體。
甚至對於那些過來玩的遊客來說,城裏的青樓,比起什麽鹽商還更有吸引力。畢竟誰也不關心別人賺多少銀子,大多數人來揚州隻是為了找樂子。
現在的官員在商業的思維上,不如後世人的開闊奔放。他們明麵上羞於提及城裏的青樓姑娘,私下又常愛她們的花容月貌、風情萬種。
正是這份扭捏的姿態,以及認知上的局限性,讓他們沒有辦法意識到這份軟實力的可怕之處。也沒辦法像陳恒一樣,能清楚的看到這批人的恐怖購買力。
但凡是個現代人過來,看到這些喜歡打扮、每月手上都有誇張收入的青樓姑娘。說句不客氣的話,不盯著她們的錢包下手都是傻瓜。
揚繡單單想要靠刺繡技術,跟已經名滿天下的蘇繡較量。那即是高看了自己,也看低了蘇州人的智慧。揚州人荒廢手藝的時間裏,蘇州人可都是在磨練自家的手藝呢。
現在連宮中的皇後公主,都常常穿戴蘇繡。晚了好幾步的揚繡,要怎麽從蘇繡手中搶過地盤呢?
這種問題,饒是林如海等人思考,也是十分費力頭疼。他們的長處,不在這上麵。隻能看到織坊對於安置流民的重要性,以及帶動的就業崗位。
這兩件事,是實打實擺在明麵上的好處,陳恒在《治安疏》也著重提及過。
林如海如今接過韋應宏的擔子,好友留下如此好的局麵。上下政通人和,他自然急需做出一番政績來,這才不負陛下與朝廷所托。
陳恒也是洞察到這一點,才更想幫林伯父一把。
他言辭颯颯,將自己的方案和盤托出。
揚州的路,其實很好走。精美的衣物隻是彌補豐富自家的商業內容,真正打開局麵的,還是以金銀首飾、香水等物為主,用更加時尚、新穎的設計和集中生產的低價模式,撬開青樓姑娘的錢包。
青樓姑娘每日都需要接客,本就是有十足的購買欲望和能力。而這些東西,揚州城內雖多有商鋪,可都是單打獨鬥,隻是些散兵遊勇。
在陳恒的計劃裏,是把城西的織坊,打造成一個大雍朝的商貿城。讓天下人隻要想到買此類東西,就會想到揚州城西的織坊金銀城。
聽到這裏,林如海心中雖然激動,麵色還算正常。可林黛玉卻是不由一紅,這兄長,怎麽對青樓之事如此熟悉。
陳恒也就是不知道,不然一定要說聲老天作證,他這輩子就去過一次釣魚巷,還是為了救被拐的孩子。
“那後麵呢?”林如海十分感興趣的繼續問,陳恒對商業上的敏銳思路,對於女性心理的把握,都是他自身不具備的。
好在林如海向來思維敏捷,這些概念韋應宏或許要多想上幾日,可他卻是能一點就通。
“報紙。”陳恒在紙上繼續寫到,這才是揚州打贏這場戰的關鍵。
青樓姑娘的購買力,隻是第一步。真正要要走出去,還是需要報紙的宣傳。
傳媒,從來就是最鋒利的一把刀。無論什麽東西,隻要做好宣傳這一塊,三金的東西也能賣到十金。
如今揚州的報鋪,都已經在其他城裏開設分店。通過它們,不停宣揚揚州物件的精美。
再以拋頭露麵的青樓姑娘為樣板,改變世人的審美。通過她們的帶頭,形成一股新的時尚風氣。
這裏麵有個技術難點,就是如何通過報紙惟妙惟肖的傳播。
陳恒事先做過調查,知道從宋朝開始,出版的書籍上就常常出現插畫之物。
而等到明朝萬曆年開始,所謂帶插畫的精裝版之物,也是書商們割韭菜的首選辦法。
技術上既然沒有難關,隻是費力費時。那給匠人足工錢,都能一一解決到位。
隻要通過報紙密集的宣傳轟炸,再借以揚州名滿天下的名聲,交通上的便利,城西的織坊自然能形為一條產業。
原始的商業環境下,倒省了編造一個好故事,包裝金銀首飾的宣發工作。
不然,陳恒還能想出比‘野狐報恩’更淒美的故事來,足以把客戶們騙得淚眼汪汪。
他上輩子,就是吃足了這份苦頭。各種亂七八糟的購物噱頭,不知有多少男人被強壓著貢獻出自己的錢包。
隻是在商言商,陳恒從不會在該使勁的時候,講些道德禮儀。
這也是現代人跟古代人不同之處,前者在做事想主意時,要更務實一些。
如此一環扣一環的商業設計,對於林伯父來說,無疑於一場頭腦轟炸,除了拍案稱上一句“極好,極妙”,也是說不出旁的話來。
剩下唯一的一個難點,是否會落個與民爭利的名頭。
織坊之事,畢竟是府衙牽頭,林如海又是揚州知府。陳恒的計劃,是從商業上的運作做考慮。而他則要從全局、朝廷的反應上做打算。
這種事,本來不好跟晚輩說。不過林如海今日存心想要考一考這孩子,就把自己的問題說出,想要看陳恒是否有縱覽全局的眼光。
陳恒聽完,卻哈哈一笑,解釋道,“伯父,你放心,我們從來不坑窮人的錢。”
這涉及到一個購買力的問題,每個家庭都有自己的經濟能力。
以奢侈品的手法運作首飾,擊中的是大戶人家的心理。
而等到揚州財政上多了筆穩定收入,那麽府衙逐漸放手退出,就是勢在必行的事情。
此舉,在官聲上,還能替伯父攢下一個讓利的名聲。
再加上府衙多了營收,城內普通人的賦稅也可適當減免。
受限於時下的數據統計之難,天下每一府要交到朝廷的數額,大多都有一個定數。
一來二去,揚州府內的百姓,隻會從中獲利,而不會被掏空家底。
畢竟,織坊本就能帶動無數就業崗位,這對於大多數參與進來家庭來說,都是額外一筆不菲的收入。
畢竟出來幹活的,都是平日在家裏帶孩子的婦女之輩。
林如海聽到這裏,已經不住笑著點頭。他想起韋應宏離開的那一夜,常跟自己嘮叨,陳恒是個福將。
若不是陳恒當時提醒,府衙也不會注意到雨量的問題,也就沒有後來救災的從容鎮定。若不是他能折騰,也不會有後續一係列的事情。
“你做的好,做的真的很好。”林如海不住點頭,越發欣賞麵前的孩子。
聽到父親對兄長的誇獎,林黛玉也是喜上眉梢。她在實務這方麵,還不如另外他們反應迅速。隻聽懂個大概,細致的妙處,還要等到晚上回屋時,自己細細思索。不過隻要兄長受到表揚,對她來說就是好事。
林如海誇獎完陳恒,心中越發滿意之時,也是想到另一樁心事。
對於如今蒸蒸日上的林家來說,林如海有個不得不考慮的困境。他們家向來子嗣艱難,他直到三十五歲,才有了黛玉這一個養成的孩子。到現在四十五歲,家裏的小兒子才剛剛八歲。
作為一個四品大員,再往上一步就是去京師出任高官。
林如海肯定要思考一個問題,自己以後的政治資源,交給誰繼承。不是他不考慮林玨,隻是這孩子終究年紀太小。
十年之後,他就已經五十五歲的年紀。先不說林家人短壽的問題,到時林玨也才十八歲。就算玨兒天資極其過人,也不過才剛剛考上進士,運道要是不好,甚至進士都不是。
就算考中進士,要是一榜三頂甲還好說。要是從二榜開始,等待林玨的,還有翰林院為期三年的觀政磨練。
這樣等到林玨出任為官,到時候已經快六十歲的林如海,都可以考慮榮退的問題。
這裏麵但凡錯一步,林玨都享受不到林如海的餘蔭。
官場的事情,向來講一個人走茶涼。林如海雖沒有子承父業的打算,可舔犢情深,還是希望孩子的路能走的順當一些。
而陳恒表露出來的才華,以及此次交付出來的答卷,都是他不容忽視的地方。
別看恒兒隻比林玨大五歲,有些時候,大一年,能抓住的機遇都是不同。林如海在心中感歎一句。
他的目光又落在麵前的兩個孩子身上,不論以後恒兒跟玉兒會走到哪一步。為了陛下的囑托,也為了玨兒考慮,他都想好好教導陳恒這孩子。
林如海坐回到位置上,對著陳恒道:“過完年,你就不要去管城外的事情了,我會安排好人接替你們的事情,你就安心在書院學習。”
“啊?”陳恒還有些沒反應過來,覺得這話題跳動的有些快,他的心中微微一動,看著含笑的林如海問,“伯父的意思是同意讓我參加院試了?”
“嗯,你準備準備參加明年六月的府試吧。”林如海直接把想法說明白。
這話一聽,陳恒也是有又驚又喜,他這才見到伯父,本就想借機稟明此事。當即道:“哈哈哈,伯父,侄兒也有此意。”他把錢大有的事情一說,有些不好意思道,“同窗情誼在此,我也想陪他們一起下次科場。”
聽著少年郎話語中的歡快,林如海也笑著點頭。人生難得幾好友,讀書時期結交下來的情分,往往能受用一生。
不過林如海還是決定給陳恒,講講自己改主意的原因。他曾經說過,他會被陳恒當成一個大人來看。
既然是大人,林如海就不願意像操持傀儡一樣擺弄侄兒的生活。
他清清喉嚨道,“之前伯父隻是七品的巡鹽禦史。”說到這裏,林如海自己都笑出聲。大概是覺得七品這個詞,如今說起來實在好玩。
“你那時候雖算是個童生,我把你帶在身邊教導,別人也不會說什麽。”這就是官小權重的好處,林如海搖搖頭。“可現在伯父成了知府,揚州城裏多少雙眼睛盯著。”
這裏麵涉及到一個匹配度的問題,一個七品官帶個童生出門,旁人也不會覺得怪異。可四品大官,身旁再跟著一個童生,旁人就肯定要說一聲,你家是不是找不到幫手了。
哪怕林如海把陳恒當成自家晚輩,可畢竟不是親兒子。能堵住閑話,又能讓陳恒以後行事便利的方法,隻有考中秀才。隻有秀才,才能堵住眾人之口。也隻有如此年輕的秀才,才擔得起知府的另眼相看。
“你若還隻是個童生,要是常常進出府衙,不免會落人閑話。”林如海繼續解釋,他的考量,陳恒也聽得懂。
“再言之,如今朝廷兩黨相爭。我擔心新來的學政,見著你跟我的關係,會在院試上為難你。到時候反到誤了你自己的事情,不如趁著他初來揚州立足未穩,你借著這個機會,不動聲色的考過去。”
陳恒聽到伯父的說法先是一驚,這種事能當麵直接講的嗎?等到林如海說完,他又有些好奇道:“伯父,他還能在院試上為難我嗎?”
這方麵,是陳恒的薄弱處。他雖然讀書認真,可兩輩子對於官場的事情接觸的都不多。這裏麵的門道,也隻有出生在官宦人家的孩子,才能在一日日的耳濡目染下無師自通。
林如海笑笑,這下是到他人前顯聖的時候了。他一連舉了數個例子,給陳恒好生開了開眼界。又把此前宣讀給韋應宏的聖旨拿出來,給這個孩子當實例開講。
“你跟玉兒一起想想,既然陛下已經知道,我跟韋兄要在城西操持大事。為什麽還會在這個時候調走韋兄,用的理由還是安置流民有功。”
聽著伯父的話,林黛玉還在思考之際,陳恒試探道:“陛下是不是想把這份功勞分成兩份,城西織坊的這份功勞,是留著給伯父的?”
“哈哈哈哈哈。”林如海隻顧著大笑,但看他的表情,顯然陳恒沒有說錯。
這樣說來,林伯父的官運可就真不得了咯。陳恒自顧著咋舌,卻又一處他沒注意的地方,在今日被定下。
從林如海口中說出陛下一詞開始,陳恒的身上,就已經打上新皇的烙印。
陳恒雖未步入官場,可跟著韋應宏、林如海這條線走下去,隻要以後登台亮相,勢必被人歸屬到新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