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靜

日光燁燁,神魄為動。飛雲入晴,也無風雪。

林姐姐是個聰明人,薛寶琴自然也是。

可聰明人,就是這點不好。

她們在做一件事情前,總是忍不住想清楚每一點後果。

這不是在權衡利弊,而是在顧及身旁人的感受。

也許是懂事,也許是心善。也許是更不能說的理由。

春雁離去後,寶琴就無心再去看書。她起身推開木窗,春雁這個傻丫頭,給暖爐裏添了不少炭,倒把房間裏弄得暖烘烘的很。

寶琴知道,春雁是個精細人。她雖已離開,心裏肯定記掛著暖爐的事情。隻消一會,怕就是端著茶點急急回來。

即使隻是片刻閑暇,寶琴也自得其樂的在房間渡步。視線時而落在書架上,時而在畫作上停留。

四下無人,她的膽子不免大起來。來到畫軸前,將手指放在展翅的白鶴上,卷上的每一筆,都是親手繪製,寶琴又怎麽可能回憶不起落筆時的心情。

自己的心意是是什麽時候變的呢?

薛寶琴心中暗笑,既為那份無名的悸動,也為自己保守秘密的趣味。

是知道陳家哥哥是元和先生那一刻嗎?

好像對,好像也不對。

那日,最後一次帶上自己最愛的首飾。她便想明白了,要將這份朦朧的好感藏在心裏。

林姐姐是她珍視的好友,人生難得一知己。哥哥與陳恒是如此,自己與林姐姐又何嚐不是呢?

她隻是出現的晚了一點,可晚了終究是晚了。

薛寶琴微微蹙眉,將手縮回衣袖,走過長長的書架,來到木窗前。

窗外景色蕭瑟,今年看來是不會下雪了。

連梅花,開的也比往年晚些。

視線經過短暫的漫無目的,就停留在景色的留白處。她隻是一發呆,就想到那日薛蝌帶著陳恒來到家裏,將爹爹從屋中喊到書房內。

那段時間,家裏的氣氛並不好。母親時常唉聲歎氣,父親獨自臥病在床。薛寶琴很小心的隱藏住自己的驚慌,她是個聰明的人,更是個懂事的人。

這樣的性格,是不願意別人為自己擔心的。

就像她喜歡的月亮一樣,不論一年四季如何變幻。它總是明晃晃的懸在天上,不論陰晴圓缺。

當哥哥說,他要借錢去辦報鋪時。她的心裏,又怎麽可能不緊張害怕。

可寶琴還是義無反顧,畢竟聊齋誌異裏不也說,好人會有好報嗎?

縱然薛蝌失敗,寶琴也自信能視烽煙為良辰。

一家人,本就是要同甘共苦的。

隻是,哥哥偏偏成功了。偏偏那日,他帶著自己的知己好友,闖入到氣氛緊張的家中。

將病**的爹爹喊至書房,興奮的薛蝌旁若無人的說著自己的事情。寶琴默默的聽著一切,心裏肯定是是高興的。

即為家中將要散去的陰霾,也為薛瑱久違的笑聲。

報鋪的好壞,她不知道。

那些事,太複雜。

她隻相信冥冥中的天意,也許好人真有好報呢?

直到她的哥哥,說出那句話。

“爹,恒弟就是元和先生。”

寶琴不知道爹爹聽到這句話的反應,可她記得自己那日的慌亂,以及指尖被茶水燙到後的刺疼。

“為什麽是你呢。”薛寶琴還是想不明白,“為什麽會是你呢。”

佛經上常說,因緣際會。

可等自己來時,桃樹下都已經掛滿紙鶴。

去年今日此門中,自己怕是連門都不能進吧。

“小姐,你怎麽又站在窗外了。”春雁一回來,就看到自家小姐在門口吹冷風,立馬急道,“這要是感染風寒可怎麽辦。”

“我哪有這麽嬌弱。”薛寶琴笑笑,突然好奇問道,“雁兒,你會疊紙鶴嗎?”

“啊?!”春雁合上木窗後,呆了呆,她思索道,“剪紙我倒會些,小姐要是喜歡,我可以給你剪老虎、獅子、俊馬。”

見到寶琴一直微笑不語,春雁最後還是無力歎氣,“小姐,你怪我吧。雁兒太笨,不會疊紙鶴。”

“你說巧不巧。”薛寶琴莞爾一笑,望著窗戶的縫隙,略顯惆悵道,“我也不會呢。”

“小姐,是要學嗎?”春雁有些好奇。

“那可不行,紙鶴啊,就應該掛在樹下才好看。”薛寶琴搖搖頭,臉上再次浮現笑容,她總是能隱藏好情緒,亦如天上的明月,亦如盒子裏的首飾,“我們啊,就做個——人間煙霞客吧。”

春雁以為小姐有出門遠遊的心,不禁拍掌笑道:“小姐想去哪裏,春雁就跟著小姐去哪裏。”

薛寶琴不置可否,隻突然靜下聲來。

她突然讀懂了《徐霞客遊記》的最後一篇文章,明明見識過那麽多山山水水,可到了最後一章的收尾,卻用起樸實無華的文字來記述。

歡樂趣,離別苦。

許多事到最後,不過是沒有風雨的晴天。

春雁還在一旁嘰嘰喳喳,述說著自己想要去的地方,想要看的風景。

“好好。”薛寶琴不住點頭,輕笑著,“都依你。”

這樣就很好了,哥哥有個好友,自己也多了個知己。

人嘛,終究是不能貪心的。

……

……

如今災民營地的主事,是功名最高的崔遊道。他並非是個糊塗到急著證明自己的人。頭幾天裏,還是依照先前官吏定下的辦法行事,頗有蕭規曹隨的意思。

數萬災民,依照各自地域府縣的遠近依序劃分。崔遊道略作觀察後,就派了些善於交際的同窗,下到災民之中,盡力收集每個災民的當務之急。

大概是擔心災民們無所事事,會鬧出亂子。他還拜托了杜雲京等人,拿著四書五經去到災民裏開設小學堂。

崔遊道是好心,希望通過教孩子讀書,緩和大人之間日益嚴峻的氣氛。

隻是可惜,這個方法畢竟書卷氣了些,哪怕杜雲京等人,將書籍講的生動有趣。

願意來聽課的孩子,也是寥寥無幾。

陳恒一連觀察了數日,時不時就把自己剛總結的心得,拿出來跟先前的計劃做比較。

他腦子聰明,很快發現自己的計劃,也有不少想當然的地方。

但這不是壞事,錯而改之本就是種快樂。

隻是陳恒在這邊緊抓時間成長,營地裏的情況也在逐漸糟糕。樂儀書院的學生都出來後,城裏其他書院的人,哪裏還坐的住?

大家都是讀聖賢書出來的人,總不能好名聲都讓你們占了吧。才第二日,安定、梅花等等書院的山長,就帶著自家的學生過來。

他們這一來,學生們的隊伍人數也在急劇增加。

這本該是件好事,可崔遊道光處理一片災民已經棘手的很,再加上這麽多學生,他又事無巨細都想著過問,自然是忙的焦頭爛額。

如今十一月已經過半,天氣越加寒冷,留給揚州的時間真的不多了,這樣下去今年冬天會凍死很多人。

陳恒終於坐不住,趁著粥鋪忙完的片刻,自己帶著新改好的文書,來到裴懷貞暫居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