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故人

西風蕭瑟,晨霧微涼。

昨夜打過幾個旱雷,揚州城的人都以為會下雨,歡天喜地的推開窗。苦等一夜,卻是隻聞雷聲不見雨落。

這樣的經曆,不免有些折磨人。陳恒早起出門時,都能瞧見街坊鄰居的焉巴樣。

對此,陳恒也不知該如何評價。

他穿越到這個世界前,剛好經曆過相似的場景。

也許是居家那幾年,鍛煉出來的心態,陳恒並沒有太在乎下雨的事情,起碼眼下自己還能四處走動。

今天他起得早,給家裏人買過早飯後,就搬了張凳子坐在門口發呆。

如今揚州城裏,已經沒有多少娛樂地方。釣魚巷、戲園、畫舫停了不說,連酒樓、茶館的生意也冷清許多。

許多沒事幹的老大爺,就學著陳恒的模樣,從家裏搬出凳子,約上幾個街坊在門口下象棋。

看上去好像隻是下棋,可陳恒細細一看,就能瞧出人群臉上的驚慌。他們相互聚在一起,一邊小心掃視四周,一邊壓低著聲音交流。

這兩天城裏抓了不少惡意煽動流言的人,按理說這些人都是罪有應得。可這些抓人的消息傳來傳去,到了旁人嘴裏就完全變了模樣。

陳恒知道,知府大人是好心。

近幾天流民來的越來越多,他們有的攜家帶口徒步趕來,有一起湊錢搭船過來的同村人。

這些人一到揚州,難免會帶來更多糟糕的消息。

如果放任這些消息不管,那城裏的氣氛還不知道會鬧成什麽樣。

恐慌,是最具傳播性的情緒。隻要一個人先露出驚慌的情緒,很容易就會感染到身邊的人。

可是堵住言論,真的能控製恐懼的傳播嗎?陳恒忍不住眯起眼,把視線從竊竊私語的人們身上移開。

他抬起頭,手搭在眼簾上看起天色,正巧有幾隻飛鳥掠過天空。

注視著它們消失在簷角上、白雲邊,陳恒突然站起身。

他算過日子,夫子他們差不多今日能到揚州。左右也無事,他進到家門裏跟顧氏說過一聲,就朝著城門口走去。

如今知府大人規定城門,每日午時才允許開放。陳恒到達時,此處已經停了不少趕著出門的人。

這個時候還想離開揚州的人,不是去金陵,就是去蘇州。

尋了個不遠不近的陰涼處,陳恒把注意力放在城牆上來回巡視的官兵上。

也許是他的位置太顯眼,城牆的垛口突然冒出一張笑臉。

陳恒凝神一瞧,竟然是許久未見的辛素昭。

舊友重逢,披銀甲著白袍的少年將軍,幾步跑下城牆的台階,來到同窗麵前。

“恒弟。”

“素昭兄。”

兩個人才打過招呼,辛素昭已經抖起身上的盔甲,笑容恣意道:“怎麽樣,為兄這身打扮,像不像白袍將軍陳慶之。”

對付他這種人,你就得順著毛摸。陳恒微微一笑,誇道:“我倒覺得更像長阪坡裏七進七出的趙子龍。”

辛素昭的眉毛,揚起又落下,落下又高高揚起,最後哈哈大笑,拍著陳恒的後背道:“恒弟,還是你最懂我。”

你個匹夫,輕點拍我啊。陳恒劇烈咳嗽兩下,趕緊借著這個機會打聽起來,“現在城外的流民多嗎?”

“不多,不多。有個一、兩千吧。”辛素昭摘下頭盔,伸出小指掏起耳朵,“你別擔心,有我跟赤光在,他們鬧不出亂子。”

你到底有多喜歡自己的馬,天天騎就算了,沒事還掛在嘴上。陳恒麵露幾分古怪,又笑道:“施粥的人,還是一日三趟嗎?”

“是的,你二叔的鋪子也給征用了。”辛素昭一說這個,就來了精神,“我看你二叔這兩天忙的挺高興,整日都在粥鋪裏跑前跑後。有時候他回來,還特意給我帶上一個餅。”

“那你現在就天天在這裏巡視了?”

“是啊。”辛素昭驕傲的抬起頭,“比起書院,我可更喜歡這裏。光站在這裏,我都覺得自在。”

陳恒笑著搖搖頭,兩人又聊上一陣。

在知道陳恒此來是等夫子後,辛素昭點點頭,隻揮手召來一個士卒,拉著他叮嚀幾句。

見素昭一舉一動頗為自然,陳恒不禁好奇他爹到底給了他什麽職位。

陳恒一問,辛素昭卻難得賣起關子,隻大笑推脫起來。

“恒弟,問這個作甚,隻管喊我一聲辛將軍就是。”

“是是是,辛將軍。”

“哈哈,我就愛聽這個。恒弟,再喊一遍。”

可去你的吧,陳恒翻個白眼,正巧城門開啟,他趕忙踮起腳往門外瞧。

依序是先出後進,等到城門口的人走了幹淨,城外的人才慢慢進來。

一名士卒很快就領著夫子和師母走到陳恒麵前。

“夫子,師母!!”陳恒快步上前,朝著神色不安的王先明和柳氏行禮。

“恒兒!”柳氏見到許久未見的孩子,許是一路擔驚受怕,緊張的神色一放鬆,眼眶竟然開始紅起來。

“好孩子,難為你等在這了。”王先明趕忙拉起得意弟子,十分不好意思道,“要不是你的信,為師……”

王先明一開始確實沒打算來揚州,可惜架不住柳氏的一再苦勸,最後才辭別學堂裏的學生,兩口子一起打點好行囊趕來。

今早他們趕到揚州時,看到城外圍聚的流民,以及緊閉的城門,才知道災情比他們想的嚴重。

“你們能平安抵達就好。”陳恒笑著揭過夫子的歉意,將辛素昭拉至身邊,給夫子和師母介紹道,“夫子,這是我在書院的好友,辛素昭。”

“爺爺,你叫我素昭就行。”既然是陳恒的長輩,身披軍甲的辛素昭趕忙抱拳行禮。

“好好好。”王先明見到辛素昭後,神色很是激動,在師母柳氏輕輕推了他,夫子才略有些不好意思道,“恒兒,為師從山溪村帶了個人來,他們現在給困在門外,可能要麻煩你這位好友幫個忙。”

陳恒還未說話,辛素昭已經笑著應下,“這有何難,爺爺在此稍等,我去去就回。”

說完,辛素昭已經一步踏入陽光處,耀眼的光線將他的盔甲照的鋥光發亮。

“夫子,你帶的人是誰啊?”見好友已經衝出去,陳恒趕忙朝著夫子好奇道。

“哎……是七索跟他娘。”王先明也沒隱瞞,直接道明來人身份。“我跟你師母,想到他們娘倆獨自在山溪村,又不能種地,又沒有進賬。日子怕是不好過,就想把他們帶到揚州來,一起去林府住。”

真是難為夫子了,他這樣好麵子的人,為了自己的弟子,竟然願意舍下這張老臉。陳恒一拍腦門,趕緊給夫子說話道:“怪我,倒把他們給忘記了。”

此事他不知道也就罷了,眼下既然聽到這個消息,若是放著七索他們娘倆不管,別說自己心裏受不受得了,陳丐山知道了,都得把他毒打一頓。

又是同村,又是同族。別人來揚州了,你要是敢丟著不管。以後傳出去,老陳家還要不要回山溪村了?

“夫子,七索他們還是跟我回家去吧。他們倆畢竟跟林伯父家沒有交情,這般上門,住著也不習慣。”

“不會給你們家添麻煩嗎?”

倒也不會,自家的存糧還是夠的。陳恒笑著搖搖頭,伸手指向遠處,“夫子,你看,林家的馬車已經到了。”

王先明跟柳氏一轉頭,果然是林家的管事駕著馬車趕來。

……

……

陳恒帶著十分拘謹的七索跟他娘,來到自己的新家時。

閑的無聊的陳丐山,正跟周氏正在庭院裏鬥嘴。爺爺一見到七索他娘,當即驚呼道:“孩子,你咋來了?”

“三伯。”七索他娘,撲通一聲直接跪在地上,不住磕頭道,“求求你,收下我們家這孩子,給他一口吃的吧。”

“你這孩子,這是做什麽,這是做什麽。”陳丐山人都給嚇一跳,他又不好意思伸手去扶。

還是周氏,跟聽到動靜趕來的顧氏,一起拉起七索他娘。

一家人趕緊迎著七索跟他娘進屋,稍稍坐定後,才由周氏出麵安慰著哭泣的女人。

“你爹還活著的時候,我都得叫他一聲二哥。”

陳丐山搖著頭,他跟七索的爺爺,雖然是遠親,可關係還算可以。

“我當時走的急,沒顧得上你們娘倆,這本是我的錯。今日既然能碰到,你們就把這裏當成自己家,不用跟三伯客氣。”

周氏亦是點頭,她的心腸比起陳丐山還好些,坦言道:“七索他娘,你別想太多,一筆寫不出兩個陳字。咱們兩家啊,打斷骨頭還連著筋呢。”

七索他娘也不知道怎麽想的,隻是轉頭對著七索道,“七索,跪下,給你三爺爺磕頭。”

“你這孩子咋聽不進去話,這樣使喚小娃幹啥。”陳丐山真是急了,趕忙把長大許多的七索,從地上提起來。

“你別聽你娘亂說,你都叫我一聲三爺爺,爺爺能放著你不管嗎?”陳丐山看著默默流淚的七索,也是感慨萬千。

陳三德但凡懂點事,也不至於把好好一個家糟蹋成這樣,留下孤兒寡母無依無靠。

“三爺爺,我知道我娘的意思。”七索第一次主動開口說話,“我爹曾經害過二叔進大牢,差點讓二哥沒辦法繼續參加科舉。”七索看向陳恒,有些歉意的低下頭。

陳恒這才恍然大悟,難怪他這幾年回家。出門再去找七索,都隱隱覺得對方在躲避自己,原來是這個原因。

“這次,還要勞你們收留我跟我娘。”七索抬起袖子,擦去眼淚,再一次跪在地上磕頭,咬牙道,“三爺爺,你們一家的恩情,我一定會報答你們的。”

“都過去多少年的事情,你爹都不在了,還說這個作甚。”陳丐山跟陳恒一起拉起七索,“家裏房子不多,你以後就跟你二哥睡一屋怎麽樣?”

七索忍不住看向陳恒,後者亦如往日般露出溫和的笑容,無聲的對他點著頭。

“二哥,七索要給你添麻煩了。”七索不敢回應對方的視線,既為自己之前躲避的行為懊惱,又為陳恒既往不咎感到羞愧。

陳恒笑著上前攬過他的肩膀,“我聽夫子說,他給你改了名字,叫信達?”

“嗯。”七索點點頭,他隻比陳恒小上幾個月,可身子骨還要壯上許多。

“叫著倒新鮮。”陳恒笑著晃了晃腦袋,“那我以後就要改口,喊你一聲信達弟了。”

“二哥想喊弟弟什麽,就喊什麽。”陳信達擦了擦眼淚,心中忍不住湧過一股暖流,“以後不管二哥去哪裏,弟弟都跟著你。”

陳恒隻當他是情緒激動下的言論,也沒放在心上。

當夜兩家人吃過一頓飯,陳恒就拉著陳信達回屋睡覺去了。

這兩人並肩躺在**,說了大半夜的兒時笑話。也不知什麽時候睡去的,陳恒再睜開眼時。

早起的陳信達,已經坐在桌前,正捧著陳恒昨日給他的書細看。桌上,還放著一個冒熱氣的臉盆,上麵掛著陳恒平日洗臉的毛巾。

見到陳恒醒來,信達放下書,走上來道:“二哥,快過來洗個臉。”

陳恒想了半天都沒想明白,七索鬧得是哪出戲,隻抬手指著他,生氣道:“以後不許再做這種事了。”

“誒。”信達嘿笑一聲,也不知道他聽沒聽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