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母子
薔薇苑中燈火漸熄,鶴延堂中卻還燈火通明。
老夫人見長子過來,驚喜之情溢於言表,她忙不迭詢問,“可用過晚飯了?今天怎麽回來這麽早,可是衙門裏煩心的公事都處理完了?”
沈廷鈞在母親下首落座,接過丫鬟遞過來的濕毛巾擦了手,這才端起茶盞喝了兩口茶潤唇。“大理寺的案卷何其多,怕是窮盡兒子心力,這一生都不一定處置的完。不過是撿緊要的處置了,其餘的明天再審閱不遲。公事重要,在母親膝下盡孝也是人倫綱常,不能疏忽懈怠。”
老夫人被哄得朗笑出聲,點著兒子說,“盡會說些好聽的哄我。你啊,但凡把這點嘴甜的功夫用在女眷身上,怕是再好的貴女也娶進門了。行行行,知道你不愛聽這些,娘不說就是了。那你吃過飯沒有?”
“還沒吃,本想過來陪母親一起吃晚飯,熟料下衙回來時,半路遇上了昊升,這才耽擱了時間。”
梁家最近也不消停,因為梁母早年亡故的案子重新被翻了出來,人證物證俱全,梁母死於非命。梁昊升為人子的要為母親討回公道,梁家卻想息事寧人,梁昊升因此來尋他拿主意。
也是因此,兩人敘話片刻,回來時天都黑了。
老夫人聽到兒子說起“昊升”,忍不住唏噓一聲。
老夫人雖常年深居內宅,但京城的任何風吹草動都逃不過她老人家的耳目。
更別提梁昊升和許知君一樣,都是太子伴讀,老夫人很難不對那兩家多關注一些。
比起新昌侯府許家,梁家要更亂一些。
梁昊升之母是梁太傅的原配發妻,可惜命薄,早早病逝。梁府如今是繼室當家,那繼室也不是外人,正是梁昊升庶出的姨母。
前段時間就聽梁府傳出動靜,說是梁昊升之母並非疾病沉屙而死,而是如今那位繼室有心謀害,梁母才死於非命。
這事兒沒明擺著鬧出來,但京城中耳目靈通的人家想來都聽到了風聲。
老夫人想起昊升那孩子忠厚磊落,待人素來誠心誠意。繼母嫁過來時他年過十五,早就明辨是非。對父親三年後續娶姨母他沒有怨言,反倒因為姨母對嫡親的一對弟妹多加照拂,而心存感激。
那繼室也因此在京城贏得大好名聲,可誰又想到,如今這一切都是她精心謀劃來的,為了這潑天的富貴,她甚至連嫡親的長姐都謀害了。
老夫人唏噓感歎,和兒子說,“等這事兒了結了,你請昊升來家裏吃酒,好生開解開解他。那孩子也是可憐,這麽些年感恩她姨母照拂一對弟妹,伺候姨母堪比親母,熟料來了這麽當頭一棒。”
又歎,“他那姨母也是蛇蠍心腸,什麽惡毒的事兒都做得出。隻是她到底和梁太傅做了十多年夫妻,又誕下一雙兒女,怕是梁太傅念著這點情誼,也不願意將她送官。昊升想替母申冤,怕是難了。若再為此和梁太傅爭執起來,父子之間有了齟齬,這更劃不來。”
梁家的事兒著實讓老夫人憂心,但那到底是別人家的事兒,她就是想管也不管不著。老夫人見兒子靜聽著她說話,終於回過神,恍然說,“你看娘,一嘮叨起來就沒完沒了。大郎還沒用膳,那娘讓人做點你喜歡吃的端上來,娘陪大郎一起吃點?”
沈廷鈞頷首,“娘安排吧。”
老夫人歡欣雀躍的趕緊一連串吩咐下去。
其實哪用得著她老人家張口,早在沈廷鈞說還沒用膳時,崔嬤嬤就下去安排了。等老夫人開口,下人就利索的將做好的飯菜端上來,不過片刻就放滿了半張圓桌。
老夫人本已經吃過了,但為了陪兒子,她又用了一碗燕窩羹,這讓崔嬤嬤麵上笑意都濃了一些。
天氣早已入秋,老夫人的胃口本該好的,可也不知為何,這兩日吃的反倒比平常還少。
不得已今天請了吳大夫過來診脈,但老夫人無病無災,吳大夫隻能開了些健脾胃的藥。
八成是侯爺得知了此事,今天才特意早早下衙,回來陪老夫人用膳。
每次和侯爺一道用膳,老夫人心情都會特別開懷,總是會比平常多吃一些。
沈廷鈞舉止文雅,吃飯速度卻很快。老夫人見兒子吃得香,就拿著筷子不住的給兒子碗裏夾菜。直至最後,不僅沈廷鈞比平日多吃了半碗飯,就連老夫人也跟著吃了不少。
飯後沈廷鈞攙著老夫人出去散步消食,期間說起姑太太,老夫人到底心存憐憫,就叮囑兒子,“得閑了送點東西過去,就當是表表孝心了。”
沈廷鈞沒應聲,老夫人好生勸說,“我知你不耐煩你姑母屢次相逼,可你若站在她的位置想一想,是不是就覺得你姑母其實也沒那麽可惡了?”
“她啊,自小金尊玉貴養大。後來嫁到王家,那也是門當戶對的好親事。隻是,誰能料到他那公公人心不足蛇吞象,竟連築堤壩的銀錢都敢貪。結果一場洪災下來,江南百姓死傷數十萬,陛下沒直接砍他的頭,都是看在王家祖上隨太祖打天下,滿府兒孫都快死絕了,這才隻是簡單的罷官處置。”
“你姑母早先也是金鳳凰,經此一遭直接掉到泥窩裏。昔日的友人成了貴人,禦貢的錦緞鳳釵再不能穿戴,富貴煊赫的門庭走不進去了,三代之內的兒孫們也沒前程了……”
“事情到了這一步,你姑母能怎樣?她心高氣傲,碰上這種事兒氣的臥病在床,幾年起不來身。她接受不了這樣的落差,想一死了之。可她能死,她那些兒孫們呢?孩子們可憐,她是為人母的,她就是去死,不得提前給孩子們找個出路,找個庇護傘啊?”
而她的大郎,無疑就是姑太太以為的,最好的庇護傘。
可惜,大郎根本不是任人擺布的性子。他啊,執拗固執,他不想做的事兒,誰也別想摁著讓他低頭。
“自你上次休沐將事情挑開,你姑母回了院子後就再沒出來過。”換做平日,秀雯那孩子不說天天不落的過來請安,那也是不隔天的。結果現在可好,鬧了一出自盡的戲碼,人也病歪歪的不出門了。
老夫人好說歹說,看兒子的表情絲毫沒有鬆動,就知道兒子沒打算將此事輕拿輕放。不過也怪姑太太將事做絕。她若能早一步回頭,別那麽不把大郎的態度當回事,想來事情無論如何也走不到這一步。
老夫人不想讓兒子煩心,兒子既不想提姑太太,便不說她了。
但提起請安,不免又想起晨起見過的那張玉麵花顏。
雖說桑擰月早嫁做人婦,但她眉目清澈透亮,但並無絲毫媚態。可能是未曾生育過,亦或是病了太久,導致身體孱弱消瘦,她身段看起來也非常秀麗纖柔。
就是太瘦了……若能再豐腴些,該是何等豐潤熟美?
這等人才,不管是脾性還是容貌,老夫人都喜之愛之。若非她本身為良家子,又是周寶璐嫡親的表妹,不然納做妾室進門服侍大郎……
老夫人趕緊甩開這個心思,但提及桑擰月,口中也多溢美之詞。
雖說不好拿她來和周寶璐比較,但嫡親的表姐妹,又是自小一起長大的,怎麽脾性就相差那麽大?
老夫人納罕,“那位桑姑娘規矩倒是好得很,也知禮儀、識進退,言之有物,不卑不亢,他還通身的書卷氣。不止是我,就連你妹妹,也一眼就喜歡上人家。那姑娘啊,一看就是好人家的女兒,隻不知上輩子做了什麽孽,這輩子命竟這麽苦。”
老夫人年紀大了,就愛絮叨。尤其是在至親的兒子麵前,為了和兒子多待些功夫,老夫人的話不免更多些。
而沈廷鈞攙扶著母親不緊不慢的散步,腦海中不期然出現方才闖入視線的那張臉。
她眼角微紅,唇角帶笑,回首那瞬間,眸中那片水色緩緩滾落,神色亦喜亦悲,恍若神女垂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