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破棋之子

蕭燁的手指緊握成拳。

手背上凸起的青筋,暴露了他的內心。

他五官掩在冠冕上的垂珠之後,模糊不明。

眼神掃過神色各異的朝臣,以及被蘭溪嚇得抖如篩糠的蘭義,心頭歎了一聲。

今日,大勢已去。

來日蘭衡那老匹夫有了戒心,更難處置了……

可惜。

可恨!

卻隻能作罷。

蕭燁能從諸多尊貴的皇子中,以一個宮女之子的身份殺出重圍,執掌天下,靠的從來不是情緒化。

而是因為他能忍。

比如此刻。

他像是忽然反應過來自己誤會了一個重臣一般,匆忙的起身,來到蘭丞相身邊,親自為蘭丞相整理好身上的朝服,將地上的冠帽撿起來,捧到蘭丞相麵前,微微俯身,態度極為尊敬。..

“嶽丈大人,剛剛是朕一時衝動,誤會您了,還請您莫怪,畢竟涉及謀反之事……朕不得不重視。”

不怕狼子野心。

就怕狼子野心之人,拿得起放得下心機深沉如海。

經此一事,蘭衡徹底看清了蕭燁的真麵目。

但——

又能怎樣?

蕭燁是君,他是臣。

他的女兒是蕭燁的皇後!

今日,就算牙齒打碎了往肚子裏吞,他也得把這口氣咽下去。

“陛下說笑了。”

蘭衡後退兩步,接過官帽,卻不敢受他的禮。

“這天下姓蕭不姓蘭,臣的生死,不過是君王的一句話罷了。”

蕭燁眼底一閃。

“來人——”

“將朕新得的那方徽墨取來。”

很快,便有太監端來一個龍紋玉的盒子,盒蓋半開,裏麵裝著最新僅供的墨寶。

蕭燁吩咐太監將墨盒遞給蘭衡。

“今日之事既然是誣告,這個丞相之位還得嶽丈您來坐。一個月之後便是三年一次的會試了,朕命您做主考官,來選舉朝廷的下一屆人才……您可願意?”

若是以前。

蘭衡會拒絕。

他蘭家已足夠榮寵,負有清貴之名,沒必要再插手選官這種敏感之事。

蘭家要的是長盛久治,不是一朝的榮寵。

但蘭衡熟讀史書,看著今日蕭燁的舉動,便知蘭家的太平日子不久了。

為今之計,必須快速發展蘭家在朝堂的影響力。

此次科舉會試,正是一個好機會。

蕭燁遞來這條帶毒的誘餌,他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

蘭丞相拱了拱手,接過那墨寶,“多謝陛下抬愛,老臣恭敬不如從命,定會為大安朝選舉一批棟梁之才……”

“如此,朕便放心了。”

蕭燁坐回龍椅,又交代了幾句後,便以身體不適為由,宣布了退朝。

百官們小聲議論著今日的動**,漸漸散去。

蘭溪來到蘭丞相身邊,看著他那略顯花白的須發,眼眶,一熱……

“爹。”

鼻腔裏帶著濕音。

母親早逝,她和妹妹都是父親一手拉扯大的。

父親的理想,是要像之前的曆代家主一樣,做一個不偏不倚的純臣,讀書致經,一生清平。

卻因為她愛上蕭燁,無奈之下,為了幫她這個女兒,隻能站位蕭燁。

拿出蘭家的底蘊,幫蕭燁登基為帝。

從本該名流千古的清官純臣,變成毀譽參半的權臣。

可最後呢?

蕭燁這個忘恩負義的畜生,讓父親受盡了世間最難堪的折磨,以最屈辱的方式死在朝堂之上……

午夜夢回,蘭溪每每想起那幅場麵,便覺得痛入骨髓。

“不哭了。”

粗糙的指尖,摩挲著蘭溪額上的發。

帶著屬於父親的厚重與溫和。

蘭丞相歎了一聲,看蘭溪的眼神,包容且疼愛,還帶著一絲無奈。

“我早說過,他不是良人,可你不聽勸。如今木已成舟,你終於看透了?”

“三月不見,你變化如此大,父親都險些不認識你了,不過我蘭家女兒……該當如此。”

“事已至此,你也不必太過憂慮,我蘭家家大業大,他蕭燁就算想動手,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本事!”

蘭丞相眼底閃過一絲狠意,“前朝有爹呢,你且放心。”

“還記得幼年時,爹教你下棋時,常說的那句話嗎?”

蘭丞相看向這個令自己驕傲的長女,目光溫和。

蘭溪猛地攥拳,握緊掌心,任指甲掐進她細嫩的皮肉裏。

“記得。”

蘭溪抬頭,仿佛看到了冷宮那些枯坐的日夜裏,永無止盡的大雪。

喃喃道。

“您說,棋盤有三百二十四個位置,天下棋局一萬九千種,但無論被逼到何種絕境,哪怕滿盤看上去皆輸,但都有翻盤的可能。”

“而我們要做的,就是找到能扭轉棋局的那枚棋子。”

……

是夜。

芝蘭殿外樹影婆娑,夜色正濃。

芝蘭殿內,隻點了一支燭火,火光搖曳而熹微。

蘭溪坐在書桌前,支著下巴,及腰的長發似緞子一般,懶懶的搭在身後。

她對麵,斜躺著一位麵如冠玉的男人。

正是一早被她藏起來的“奸夫”。

廢太子蕭長卿。

男人指尖動了動,被蘭溪捕捉到。

她長眉微挑。

這是……快醒了?

眼神緩緩移動,落在男人的臉上。

本就精致立體的五官,在燭火的點綴下,暈了一層淡淡的金邊。

凸起的鎖骨上,是蜜一樣的膚色……

充滿了野性的欲望。

都說女色勾人,蘭溪第一次發現,男色……也勾人。

尤其是當蕭長卿睜開眼,露出黑白分明,沒有任何雜質的瞳孔時,惹得蘭溪呼吸停滯了一瞬。

她厭惡那些充滿算計的眼神。

她的一生都生活在算計中。

所以蕭長卿這種純淨到極致的目光……直刺入她的心髒,讓她無法抗拒。

“你是誰呀?”

蕭長卿好奇地看著她。

聲音清朗如春風,目光幹淨如稚子。

蘭溪穩了穩心神,收回和他對視的目光。

眾所周知,前太子蕭長卿,在胎裏時便中了毒,一出生便是一個癡兒……

但即便是癡兒,仍然得先帝寵愛,將其封為太子,給其一生榮寵……

先帝甚至打算,等蕭長卿為他生個皇太孫,直接將皇位傳給皇孫,讓蕭長卿做太上皇。

可惜,為蕭長卿治病的神醫,在去世前曾留下遺言。

神醫稱,蕭長卿腦袋裏的餘毒已經排盡,隻是缺了一個引子,才遲遲無法恢複神智,若在恢複神智前娶妻生子,隻怕這輩子都無法再痊愈……

為了那一丁點痊愈的希望,先帝力排眾議,一直未給蕭長卿指婚……

可惜後來,蕭燁和蘭家聯手,把持了朝政,先帝又因猝死,來不及交代後事便撒手人寰。

蕭長卿這位前太子,便被蕭燁褫奪封號後,送到皇陵內,日夜看管……

……

“姐姐,你寫的字真好。”

蕭長卿坐直了身體,認真地說。

長發半遮住他的眉眼,黑白二色在燭光下交織著,他美得宛如一幅精致的水墨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