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由他去吧
縣衙前的廣場上,一群人圍在告示前麵。一個學究抑揚頓挫讀完,看著一邊的方孟晨道:“此事原來如此!最近縣裏建新的村子,著實是買了不少人家的地。”
其餘人議論紛紛。有的人說方孟晨多事,有的說官府如此做不該,說什麽的都有。
方孟晨高聲道:“小子就是吃不了這樣的虧!公平買賣,買賣最重要的,是要一個願賣,再有一個願買。我家的地,是祖上傳下來的,如何就這樣賣了!”
那學究道:“雖然你不願意賣,官府一定要買,自然就隻能賣了。你沒有聽過,民不與官鬥。小兄弟,此事你隻能忍了。”
方孟晨冷聲道:“如何就忍了?官府強占了我家的地,我沒有辦法搶回來。那便就在這裏,說給別人知道。知州能強買我家的地,難道還能不讓我說話?”
一邊的人聽了,不由紛紛搖頭。這個年輕人的性子太倔,怎麽就低不下頭呢?現在是亂世,知州都是帶兵的人,哪有那麽好性子?惹得一時惱了,不定就取了這人的性命。可不像以前,對官府不滿可以告禦狀去。現在官家都不知道在哪裏,到哪裏告去?
曹智嚴騎馬經過,見一堆人聚在前麵。派個士卒過去看了,不由皺起眉頭。進了縣衙,急急求見王宵獵。縣衙外麵鬧得如此厲害,成何體統?
進了門,曹智嚴叉手唱諾。道:“知州,適才末將經過外麵,見門前吵吵嚷嚷。派人問了,原來是一個方孟晨的人,家裏土地被官府買了。他心中不服,在告示前不住吵鬧。知州時常說,現在我們最重要的就是要爭取人心。似這般,如何爭取人心?”
聽了這話,王宵獵不由笑。道:“若依你,該如何爭取民心?”
曹智嚴道:“不說把那個方孟晨抓起來,最少也要派人把他押回鄉裏,不許在縣城吵鬧。被他妖言惑眾,不知多少人就對知州不滿。”
王宵獵搖頭:“你這話說得不對。官府強買他家的地,是不是事實?他心中不滿,是不是事實?都是事實,怎麽能不讓他說?你外麵拿竹竿捅個鳥窩,鳥還要在你頭上嘰嘰喳喳叫呢。強買土地,是我們不得不做的事,給百姓講究清楚就好。若是再不許百姓反對,錯的就多了。”
聽了這話,曹智嚴不由緊皺眉頭。過了好一會,才道:“此事末將委實想不明白。既然是不得不強買他田地,那就說明我們做的沒錯。做的對了,如何能被百姓議論!”
王宵獵看著曹智嚴,一時沒有說話。這話要說明白,可不是容易事。不要說這個年代,就是在遙遠的後世,許多人也想不明白。
官府治理,最重要的就是要人心統一。人心不統一,你說你的,我說我的,一人一個主意,事情還怎麽做?可怎麽統一呢?最簡單的辦法,就是不許有不同的意見。即使有,也在自己心裏憋著,不許說出來。道路以目,因言獲罪,便就是比較極端的做法。還有一種,就是經過充分的討論,獲得絕大多數人的認同。還有不認同的,便就由他們去。可以說,但不可以不做,叫做保留意見。
說實話,用權力逼著百姓統一認識,對於官府來說是最簡單的。官府手裏有政權暴力,哪個百姓能抵抗暴力?這樣做,往往也是官僚們最喜歡的。但對政權來說,這樣做危害極大。你可以不讓人說,但不能讓百姓不想。大量百姓反對,壓抑得久了就會如同火山一樣爆發出來。
為什麽讓方孟晨隨便去說?王宵獵不想限製百姓的嘴巴。哪怕知道方孟晨有一萬種錯,隻要他隻是動嘴,而不是直接反抗官府,那就隨他去。
為什麽這麽做呢?王宵獵想來想去,仔細掂量,還是無法跟曹智嚴說明白。說清楚簡單,但要讓曹智嚴認同,那是很難的事情。不止是曹智嚴,要讓其他人明白,這個任務可是不簡單。
想了許久,王宵獵對曹智嚴道:“今日你隻要明白,百姓對官府不滿,他們就可以說出來。有沒有道理,自有百姓評判。或者說,這個時候評判的就不是百姓了,而是人民。什麽是人民?這個問題非常難於回答。或者在心裏麵,覺得自己知道。但要說出來,得到別人認同,是個大問題。”
曹智嚴聽了,不由一頭霧水,不知道王宵獵的話是什麽意思。
王宵獵道:“此事就如此,不必多說了。日子長了,大家慢慢就會明白為什麽如此。時間雖然悄無聲息,但會回答許多問題。昨日探查王俊的探子回來。你去叫其他人來,我們商量如何去剿平他。”
曹智嚴稱諾,出了房門。心中還是疑惑,不明白王宵獵的意思。
什麽是人民?王宵獵想了許久,覺得自己現在並不能回答。既然一時無法回答,那就留待以後。這個問題說起來簡單,從小學時就講得清楚,但真正去想,卻又覺得不盡然。
人民不是個新詞,古已有之。《孟子》中有,諸侯之寶三:土地、人民、政事。從先秦時候起,這就是個常用詞匯。不過新中國建立之後,這個詞有了政治含義。在政治背景下,誰是人民呢?說是一般普通百姓,與特權階級相對應。或者說人民是普通勞動者,區別於剝削階級。都有一定道理。但真正細究下去,又不能真正保證完全的人民含義。
工人是人民,農民是人民,那麽官員是不是人民?地主是不是人民?工廠主是不是人民?資產階級是不是人民?知識分子是不是人民?不同的理解,一旦上升到社會高度,就會引起政治風波。
這個問題,是要從立國之本的高度才能說清楚,而且不能嚴格的定義。一旦進行了嚴格的定義,就必然包括了一些錯誤。要解決這種錯誤,就可能犯政治的錯誤。
這樣的問題,怎麽能一下子就說清楚?王宵獵站起身,來回踱了幾步。許多事情,我們覺得自己想明白了,但卻經不起仔細推敲,說起來也挺有意思的。
不多時,邵淩、解立農、曹智嚴、餘歡和牛皋走了進來,一起唱諾。
讓人幾落座,王宵獵道:“昨日探子回來,說了王俊部的情況。我們商量一下,該如何解決。”
解立農道:“知州,說此事之前,下官提一件事。”
王宵獵道:“有什麽事盡管說。”
解立農道:“衙門外麵,貼了告示,詳細說了那個告狀的方孟晨家事情原委。可方孟晨那廝,不知知州好心,就在告示旁邊胡言亂語。許多百姓不明事理,被他鼓動。這如何忍得?依下官想來,知州對百姓仁心,殺他是不肯的。那便派兩個人,把他押回家裏,讓他父親嚴加看管!”
王宵獵擺手:“適才曹智嚴已經提過,此事不必再提,讓方孟晨在那裏好了。若作奸犯科,命人立即拿了,嚴懲不貸。若隻是說,沒有編造謊言,那便就由他去了。本朝向來不因言獲罪。此事就到此為止了,不必再提!”
解立農唱諾。不過看他神情,顯然心中不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