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師諸和聽到任飛鴻的話,目光一動,猜測是對方臨行前,天子曾有所囑咐。

——有本事的人,大多有些自負,若是換做厲帝時期,師諸和必定會以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為理由拒絕,免得皇帝胡亂指揮,損傷士卒,不過他欽佩新帝的本領,西夷之戰時恨不能當麵請教,當下立刻委托任飛鴻籌謀布置。

任飛鴻笑:“此人心思焦躁,將軍且晾他兩日。”

師諸和頷首,他雖然安排甘維在營中住下,每天也與對方見麵,但對方一談到出兵的問題,便以虛詞推諉,隻笑道:“不必太急。”又道,“天氣如此寒冷,正該圍爐而坐,飲幾杯熱酒,又何苦大動幹戈。”

這時節的天氣其實還冷到沒到無法活動的時候,甘維一個文士都能外出,何況習慣了在外活動的兵卒,師諸和這麽說,自然隻是推辭而已。

……

“天氣越發冷了,陛下該多添幾件衣裳。”

池儀取了件大氅來,給站在殿外遠眺的溫晏然披上。

溫晏然微微笑了下:“這裏又沒有風,少穿一些也不妨事。”

她剛剛從天桴宮那邊回來——原本按照大周慣例,皇帝過生日該寫點東西燒給列祖列宗,說明一下自己近來的工作情況,溫晏然因為西征的緣故錯過了自己的千秋節,就忘了這一回事,還是被大臣提醒後,才去簡單祭了一回祖。

將由舍人代筆的工作報告焚燒殆盡的那一刻,一條嶄新的提示刷了出來——

[係統:

支線任務[千秋長樂]結束,玩家成功存活,祝您遊戲愉快]

溫晏然:“……”

她看著早被忘到角落裏的支線任務,覺得係統有必要製造一個正在進行中的任務列表,免得玩家產生一些非主觀性的行動疏忽。

從天桴宮那邊返回後,溫晏然傳令工部,調了一份建平周圍的水道圖紙來細看。

建平作為國都的時間太長,各處水道多有淤塞的情況,溫晏然查閱了一下往年的記錄,發現許多一些皇室修建的池子不管是水位還是深度都遠不如當年,雖然年年清理,可惜效果都不顯著,溫晏然除了修建新水渠之外,也打算把舊河道大動一回。

池儀明白天子的想法,猶豫片刻,還是道:“西夷方定未久,朝中大臣恐怕會諫言陛下,要以安定生息為主。”

溫晏然抬頭,笑:“阿儀說錯了——不是恐怕,他們必定如此。”

天子公然調去圖紙,縱然不曾明言,大臣們也能猜得出皇帝的心意,他們倒也不是非要反對溫晏然整飭各類民生工程,可是人手不足確實是個難以越過的問題,新帝登基已有一年,各部官吏依舊沒有全部填滿,尤其是工部,主官是厲帝時期留下的老臣黃許,他水平十分有限,本來不該成為一部尚書,能夠在仕途上走到這一步,還得多虧了舊日領導心狠手辣手起刀落,幹掉了黃許所有有力的競爭對手,然而等勤政的新帝繼位後,黃許便顯出種種不足來,一時間心力交瘁。

袁太傅等老臣也在為此事憂慮。

一位袁府上的幕僚道:“陛下心中已有打算,卻遲遲不曾直言,自然是在等大臣們主動表態。”

袁言時皺眉:“這倒有些為難……”

已經放平心態的袁太傅用忠臣的思路替天子憂慮了一下,對方銳意進取是好事,然而太過急切,反倒容易遇上挫折,現在開始籌備清理之事,那大約是準備在開春後便征發役者,然而這樣一來,豈不會影響春耕?

今天袁府上的私下聚會並沒有王有殷的參與,一方麵是對方這段時間都待在禁中,另一方麵是作為舍人,一條非常重要的工作標準就是不可泄露禁中語。

——換在先帝後期,認真遵守人臣標準的士大夫其實不多,

不過王有殷雖然沒被喊去開會,心中也有些奇怪,她隱約明白東邊的真實情況,一時間有些驚訝於皇帝如今竟還有閑心考慮河道問題,莫非是得到什麽好消息麽?

其實這個時候,被師諸和派來傳信的使者還在趕路途中,不過溫晏然已經從[戰陣沙盤]上,提前得知了自己需要的情報。

山餘坡的軍營中。

屢次被敷衍的甘維一日比一日焦躁,終於忍不住,再度請求麵見師諸和,他一進門先深施一禮,然後開門見山道:“在下並非催促將軍,如今雖已入冬,幸而不曾下雪,若是快馬趕路,趕在年前將山匪剿滅,豈不是大功一件?若是開春後再動身,豈不會誤了盧嘉城來年耕種?”

師諸和聞言,微微笑了笑,道:“其實師某已經與幕僚商議過,盧嘉城外山匪過多,如今未知虛實,不好動手,何不等在下前往右營後,再帶東部本地兵馬過來圍剿。”

甘維聽見師諸和的話,麵色微變,他還想說些什麽,卻在對方的目光下不得不選擇沉默。

他終於意識到,師諸和此人性情與他們想的有些不同,對方居然根本不打算去找宋南樓調兵,而是準備等抵達右營後,帶東部的人馬過來圍剿。

甘維隱隱有些猜測,師諸和與宋氏之間的關係或許並非外人所見的那般融洽。

但無論對方是單純的敷衍,還是不想將功勞分給前營,僅僅是不肯出兵盧嘉城一事,就足夠讓東部那些準備以逸待勞的叛軍焦頭爛額。

過了一日,甘維再次請求跟師諸和見麵,一進帳就單膝跪地,將姿態做足,然後道:“對於盧嘉城之事,在下有一計獻於將軍。”

師諸和道:“甘君不妨直言。”

甘維道:“此計與盧嘉城葛氏一族有關,他家的情況外人或許不知,但同在城中,我們甘氏卻清楚,當日那葛氏姐弟說是分家,實則在暗中依舊有些勾連,因為山中氣候濕冷,葛賊的妻兒難以忍耐,便被悄悄送回了族中照料,若是將軍能以他們做人質,不怕葛賊不望風而降。”

為了哄勸師諸和立刻出兵,甘維也算花了心思,依他所想,此人遲遲不肯出兵,不過是覺得單憑手上這些人馬無法對抗山匪,又不肯去前營求援,所以便提供了一個能輕鬆平定山匪的方法,隻要師諸和依言行動,兩邊交上了手,之後發展,便不由對方一個人說了算數。

師諸和雖是打定主意與甘維做戲,在聽到對方這番“出謀劃策”後,依舊險些沒能繃住表情,當場笑出聲來,此人哄騙得如此不經心,師諸和也稍稍調低了自己的水平,他看著對方,先刻意收斂了笑意,然後肅然道:“甘君剖心相待,師某也不瞞你,我打算繞開盧嘉城,換一條路前往右營。”不等對方開口,又道,“師某初至右營為官,軍中上下自然不肯服我,必得做些事情紮穩根基,是以在下已經打定主意,用右營之兵來平此山匪。”接著拱了拱手,正色道,“雖然暫時無法抽身前往盧嘉城,不過甘君今日獻計之德,師某一定謹記在心。”

甘維聞言,訥訥無法言語,他現在完全理解了師諸和的打算,也明白自己再怎麽舌燦蓮花,都無法說服對方——師諸和的理由很實在,新官上任三把火,作為正在就任途中的右營主將,他需要一場勝仗來奠定自己的權威,想要達到最佳的立威效果,就必須使用右營的兵馬。

然而右營現在已經完全處於東部的掌控當中,真放任師諸和等開了春後再慢慢走過去,就算謀反的消息不曾泄露,也頂多隻能吞掉這邊的千餘名士卒,從性價比來講絕不合算。

傍晚。

隨著甘維一塊前來此地的某位侍從借口出恭,悄悄走到營地不遠處的一處林地裏,與等在此地的人密語一番,直過了半個時辰才終於返回。

一方行動隱蔽,一方有意放水,兩邊力往一處使,最終在師諸和等人跟甘維的共同努力下,求助的消息被順利傳出去,新的安排被成功傳進來,得到進一步指示的甘維沒有繼續勸說師諸和出兵,反倒跟人聊起了家常。

甘維:“在下在此耽留太久,實在是打攪將軍了。”

師諸和笑:“甘君親來報信,一片拳拳之意,令人感佩,況且若非足下前來,在下平日也無人可以暢談。”

甘維又說了幾句客套話,然後才起身致意:“年關將近,甘某牽掛家中事務,等日後再來拜望將軍。”

師諸和也站起身道:“既然如此,師某也不多留,今晚便設宴為足下送行。”

行路在外,一切從簡,說是宴會,不過酒肉而已,入席之後,甘維緊張得連酒水的滋味都唱不出來,強打精神與師諸和說笑,他心跳如鼓,背上也一陣陣地流冷汗,卻依舊強自支撐,免得被對方發現不對來。

任飛鴻在帳外看了兩眼,作為一個善於捕捉細節之人,她機敏地注意到了甘維麵上的緊繃之色,深覺對方實在不必如此辛苦,反正師諸和演技好,就算甘維當真露出破綻,也一定能表現得熟視無睹……

宴席中間,忽然有斥候闖入帳中,麵色惶急道:“將軍,有要緊軍情……”

看見人進來,甘維目中閃過一絲期待之色,沒料到對方話未說完,師諸和便一拂長袖,將人直接斥退。

師諸和冷笑——他入仕前一貫低調內斂,多虧學習能力不錯,才能成功做出完全不符合往日人設的神情:

“無稽之談,在山餘坡這邊,能有什麽要緊軍務?”

甘維小心翼翼地開口:“將軍不用仔細詢問一番麽?”

師諸和搖頭,重新坐了回去,還讓左右給甘維斟酒:“底下人慣會大驚小怪,甘君莫要在意,繼續喝酒便是。”

甘維聽見後,幾乎呆在當場,他腦海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當日師諸和不肯出兵盧嘉城,所用的理由固然很有道理,但是否也存在一種可能,那就是師諸和本人根本不會帶兵打仗,所以才不斷找借口敷衍?

聯想起師諸和之前各種推辭不肯去右營赴任,甘維依稀覺得,自己可能看破了真相。

甘維語氣格外懇切:“宴飲並不急在一時,將軍還是去問一問罷,若是因為甘某耽誤了軍情,在下也心中不安。”

師諸和依舊搖頭:“甘君太過多慮。”

甘維不得不直起上身,跽坐而請,他萬萬不曾想到,在看似萬事俱備隻欠東風的情況下,居然還要作為內間的自己不斷苦勸對方去處理軍務,他說到後來,那師小將軍麵上甚至有了些不悅之色。

師諸和扔下筷子,冷然道:“既然甘君執意如此,那師某就去問一問便是。”

看著對方的模樣,甘維差點一口氣沒喘上來——小皇帝居然派這等紈絝子弟為一營主將,大周果然已經危在旦夕!

想來台州那邊雖然打了勝仗,根本原因大約還是禁軍單兵素質強悍,以及陶駕等人水平高超,至於天子本人或許有些能耐,但經過厲帝的折騰後,朝中根本就沒剩下幾個能臣良將,所以即使師諸和多次推辭任命,行事強橫的天子也沒立刻翻臉,隻是催促對方帶兵赴任而已。

師諸和從宴席上起身離開後,快步走出,他直接解下外袍,露出下麵早就穿戴妥當的利落短裝。

早就等候在此的任飛鴻道:“他們果然是要主動動手。”

既然無法誘騙師諸和出兵,那些“山匪”便打算率先發動攻勢。

任飛鴻:“今夜他們大約隻會稍做爭鬥,然後順勢潰敗,讓咱們明白他們外強中幹,若是將軍的人馬沒能收住攻勢,一路追著他們進入蘭康郡,就更好不過。”

師諸和點頭:“稍後還得有勞任待詔。”

任飛鴻微微欠身,道了幾句不敢,也就當仁不讓地應承了下來——今次動手,對方打算佯敗,他們也同樣打算佯敗。

係統沒提供遠處直播功能,否則把這一幕錄像並被發到攻略區的話,大約已經被“不會打仗師諸和”的彈幕給糊滿了整個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