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朝臣們對池張兩人的處置都認了,那在之後皇帝對陸良承的安排上,就更不會有異議。

陸良承當初也隨著天子往丹台兩地跑了一趟,全程沒有跟任何一方勢力攪和在一起,離開時也未曾上書自薦,請求留下——他是陸氏嫡係的族長,先回家將該交割的事情交割完畢,才上表自請前往台州為官。

考慮到台州各郡的郡守暫時沒有缺位的,陸良承就被派到台州治所所在的城池為令,溫晏然目前還是希望讓西夷安分一些,本不打算把被玩家評價為“好高騖遠”的陸良承派過去,不過現在台州刺史乃是賀停雲,以對方停職前的性格,絕不會放任下頭的官員胡作非為,就算陸良承當真表現不佳,也出不了大亂子,說不定還能給朝臣們留下“天子不擅長選人”的正確想法,也就同意了他的請求。

獎賞之外,也有懲戒,溫晏然不在建平的這段時間裏,雖然有三位重臣安定局勢,期間也不是沒有人趁機鼓噪生事。溫晏然直接讓張絡帶著禁軍去清查名單,因為此事可以算是指斥乘輿,就是對皇帝的做法指手畫腳,她都沒讓大理寺沾手,直接把人丟到了斜獄裏頭。

先帝那樣的人都能把朝中大臣們折騰得叫苦連天,更何況溫晏然,她如今僅僅是稍露鋒芒,內外就立刻為之肅然。

等西邊跟中部的事情處理完了後,溫晏然總算騰出手來,細看師諸和的所作所為。

師諸和占據金氏跟湯氏的鄔堡後,從中抄揀出了不少兩家扮作流匪的證據,他沒有一口氣放出所有東西,而是一點一點,真真假假地散播,惹得北地許多大族都頗為不安,擔心自家也牽涉其中。

他先是表示,有一夥流匪占據了金氏的莊園,前營的兵馬這才過去援助,然而等他們趕到的時候,已然來之不及,不過師諸和等人雖然沒能救得金氏,卻成功堵住了那群流匪。

經過一番查探,師諸和等人確認,那些流匪原來是湯氏的族人部曲喬裝而成,根本原因是此前曾跟金氏同謀過一些不法之事,才想要殺人滅口——此事還有正巧帶兵到附近拉練的溫鴻溫副將可以作證。

到了這裏,湯氏跟金氏兩家都已經被連根拔除,流匪一事也該結束,可師諸和似乎萬萬不懂得見好就收的道理,公然表示,因為交戰的時候正巧是晚上,部分“流匪”趁夜逃散,不知藏到了哪裏,他通告周圍的縣城,請一定戒嚴門戶,不要隨意吸納外來的不明成員,之後還帶著兵馬四處巡視,並以“有流匪藏身在此”的名義,大搖大擺地去搜查當地大族的莊園。

那些豪強心中畏懼,想讓當地縣令出麵壓製一下師諸和,然而他們此前一直排擠中樞任命的官員,有能耐的官吏早早跑路,剩下的都是些隻能做做樣子泥胎木偶,哪裏有能力與師諸和對抗,紛紛選擇了躺平。

有些大族找了門路,托人上書,參奏師諸和跋扈,可惜天子此刻還在抓緊時間處置自己離京時遺留的各類問題,不是什麽十萬火急的事情,暫且到不了溫晏然的案頭,與此同時,師諸和因為剿匪的緣故,卻可以向建平不斷傳信,導致本來的兩邊角力,一時間變作他單方麵的狂野輸出。

當地的豪強大族苦不堪言,他們想要了結此事,然而不管是威逼還是利誘都沒起到絲毫效果——若是送賄賂,師諸和不但不會收下,還會將贈送之人直接抓捕,並認定對方跟流匪也有勾結,若是找有名遊俠刺客行刺,那些人本事再大,也難進入軍營作亂。

更讓他們無可奈何的,是隨天子前往西夷平亂的宋南樓,如今已率大軍返回。

戰勝之師,其勢難當,見到這一幕,心懷二意的豪強大族們隻得暫時偃旗息鼓——金氏跟湯氏已然族滅,師諸和此人又難以動搖,強弱之勢如此明顯,還是棄卒保車為妙,不過他們雖然表麵選擇了忍讓,內裏卻不肯罷休,私下裏已寫信給溫鴻,求他代為主持公道。

師諸和那邊倒有些可惜,不過前營附近已然安穩,要是再想做什麽,容易引來郡守一級的重臣,也隻得遺憾地暫時收手。

北地恢複了往日的平靜,然而這段時間內,虞州武徵郡,也就是溫鴻的地盤,近來有不少麵目陌生的使者來來往往。

官邸當中。

溫鴻聽說了其他人的請托,覺得有些為難,便把自己的幕僚張並山喊來共同參詳。

張並山在評論區的名字是“料事如神”,他雖然工作水平不大令人滿意,卻有一顆積極為主君出謀劃策的熱心,聽完溫鴻的問題後,向前拜了一拜,道:“這有何難,下吏有一策,可以為府君解憂。”

溫鴻伸手虛扶了對方一把,道:“並山細細說來。”

張並山:“那些人所想,不過是將師氏小兒的昏暴之舉上達天聽,然而……”頓了頓,到底是心懷畏懼,把對天子的直白批判之語,改為了委婉一些的措辭,“然而建平那位賞罰不明,就算曉得師氏小兒做了什麽,也未必會加以責罰。”

溫鴻眯了眯眼:“既然無用,那自然不必跑這一趟了。”

張並山搖頭:“結果雖然無用,不過區區傳訊之事,府君倒可以答允幫忙。”

溫鴻笑:“難道建平還會有人幫他們說話不成?”

他自己固然有一些關係不錯的舊交與故吏在京中圍觀,然而替溫鴻說話是一回事,替那些北地豪強說話是另一回事,師氏雖然沒落,到底是老牌世族,京中官吏素來以身份自矜,多半不肯替那些人張目。

張並山道:“聯絡朝官不易,但聯絡一些家世不足之人卻沒那麽困難,府君此刻答允伸手相助,正好能讓那些人欠府君一個人情。”

溫鴻聞言,默然不語,似在思忖。

雖然私室當中並無外人,張並山依舊壓低了聲音:“據說天子時常於天桴宮中逗留。”

很多人都曉得,選擇進入天桴宮的道官們大多在家世上有些欠缺,比起一般的朝臣而言,更容易為外物所動搖。

張並山道:“他們既然來請托府君,自然要出些錢財力氣,就算最後沒能說動天子,府君卻正好借機跟天桴宮那邊結交一二。”又道,“若是被咱們說動之人當真找到機會,在天子麵前陳訴,以當今小皇帝那多疑的性情,多難會覺得溫驚梅居心不良,若是此人行動提前被溫驚梅所察覺,自然會受到責罰,那也正好為府君所籠絡。”

他的意見很簡單,就是借用那些豪強大族的錢財,來替溫鴻拓展人脈。

溫鴻捋著胡須,微笑點頭。

……

溫晏然回京不久後,就一口氣拿到了好幾位大臣的薦表,而被這些人共同舉薦的對象正是杜氏的千裏馬杜道思,她與崔氏崔新白乃是摯友,此前也跟溫謹明有些往來,此前因為守孝的緣故,沒能去對方幕下為吏。

在知曉友人的死訊後,杜道思特地繞道去南地祭拜了一場,耽誤了時間,等進京之後,天子早就抵達了武安城,是以直到最近才終於得到了職位。

——因為崔新靜被留在了台州,溫晏然就讓杜道思填補了前者留下的舍人位置,待在禁中替自己草擬詔書。

杜道思不愧是與崔新白齊名的才德之士,知識儲備豐富,性格爽朗,溫晏然也願意多見見對方,穿著常服的少年天子看著這位朝廷中的新人,忽然想起了之前被派去南地的原中書舍人高疏,覺得此類天子近臣還真是更新率相當高的一個職位。

正常來說,舍人的任職時常還應該更長一些,然而溫晏然手上缺乏心腹,近臣們參與各類機密事,天天在她眼前晃悠,很容易獲得信任,然後外放為官,當日袁言時推舉王有殷,也是將之舉薦為舍人。

天幕上陰雲密布,外頭的雨裏夾了冰珠,風聲雨聲,吹得簷下鐵馬一陣亂響,巳時一刻,在西雍宮前殿開小朝會的大臣們告退離開,溫晏然自去側殿批奏折,她手邊放著宮人們奉上的水果,那是一盤被切好的香瓜——在這個季節,香瓜算是頗為難得的水果,因為天氣轉涼的緣故,在外頭基本已經購買不到,隻是太啟宮內的暖房內還存有一點。

厲帝時期,奉給天子各類水果點心總是能同時鋪滿好幾張桌麵,等溫晏然登基後,這個規矩就發生了變化,少府以為天子喜愛節儉的作風,唯有溫晏然自己知道,根本原因是因為這個時代基本就就沒什麽她愛吃的零食……

午時二刻,用完膳的天子決定外出散步消食,作為一個996社畜,溫晏然把自己養生的習慣從現代帶到了這裏,她早早換了秋季的衣裳,臨出門前,池儀替天子取來一件鳥羽編成的披風,又讓小宮人撐開大傘,隨在皇帝身側。

走到半路,溫晏然忽然輕聲道:“建州都開始下冰雹,北地大約已然下雪了?”

池儀等人隨侍在天子身邊已久,曉得皇帝隻是自言自語,並不是當真在詢問誰,果然,半晌後又聽見天子笑了笑:“也不知東邊的年景如何。”

池儀心中明白,天子早已將東邊的事情放在心中,依照她的估計,大概本月內就會有所動作。

溫晏然在宮中信步閑走,遙遙看見了天桴宮的外牆,恍然止步,然後笑道:“原來都走到這裏了,那便過去向國師討一碗熱茶。”

她熟門熟路地走到了溫驚梅的書房內,隨行宮人替天子解下披風,先抖掉上頭的水珠子,才在爐子上烘幹。

書房木案上,溫驚梅原來那套琉璃棋子被皇帝拿走,如今放著的是少府新送來的玉質棋子。

聽得天子駕臨的消息,身為本地名義上主人的國師自然過來拜見,溫驚梅看著愈發具備帝王威嚴的新君,心中也頗為欣慰——溫晏然雖然比不上同族的溫循體格殊異,但她自病愈後,就一直注意運動,有事沒事就在宮內晃悠,平常還有禁軍陪著練練兵械,雖然武力值離能上馬戰鬥還有相當一段距離,但與剛登基那會相比,明顯健康了不少,雖然隻是十三四歲的年紀,從輪廓上也已經能看出高挑的影子,外表雖然略顯稚嫩,不過單以氣質論,反而比厲帝更為穩重。

溫驚梅回憶往事,最開始這個天子人選當初確實是奉先帝之命卜算出來的,可他雖然是國師,平素也不覺得自己卜算水平有多高超,當初這麽做,僅僅是盡責而已,沒想到居然挑中了這麽一位千載難逢有道明君。溫驚梅左思右想,覺得唯一合理的解釋大約是天桴宮果然被溫氏的列祖列宗所庇佑……

“陛下似是有些清減,如今國事繁忙,飲食上不要過於克製才是。”

溫驚梅本不是多話之人,因為與新帝比較熟悉,才額外說了一句。

溫晏然笑道:“宮中的膳食,其實不大合朕的口味。”禦廚炒菜的水平有限,這個時代各類佐料也少,她近來吃飯的時候,心中總是浮現其對現代方便麵調料包的深刻懷念。

對於天子的飲食偏好,溫驚梅也聽過一點風聲,當今皇帝在所有跟享樂有關的事情上都表現得異常自製,先帝偏好的各類珍貴食材一概不用,本來少府那邊為了給天子進補,還進了五色藥石,結果還沒送到桌案上就被退回。

——所謂的五色藥石是紫水晶、硫黃、雄黃、褚石和綠鬆石,這個時代,追求長壽的富貴人家會將五色藥石磨成碎屑,混在露水中服下。

溫晏然:“……”

她第一次聽到少府要自己吃石頭的時候,差點以為這些人被溫鴻等人買通,打算謀朝篡位。

近來溫晏然多召任飛鴻伴駕,此人性格敏銳,也發覺了天子在吃飯上興趣聊聊,為了替主君解憂,當場然後熱情地推薦了西夷的特色菜:炒小白蟲。

任飛鴻口才不錯,將炒小白蟲繪聲繪色地描述了一遍後,同樣被留在宮中用膳的杜道思高長漸等人,全都默默放下了筷子,失去了所有胃口。

至於溫晏然倒是麵色如常,她雖然拒絕了任飛鴻的推薦,全程也是麵不改色地該吃吃,該喝喝——別說僅僅是描述,就算真那一盤蟲子上來溫晏然也無所謂,身為現代人,她什麽沒有見過……

皇帝自己不打算進補,溫驚梅自認為在醫道上缺乏建樹,也就沒再深勸,隻給天子倒了一杯剛煮好的薑茶。

溫晏然飲了一口,忽然道:“兄長身邊那個小道官呢,怎麽沒有見到他?”

因為皇帝喜好清淨的緣故,隻要溫晏然在天桴宮,溫驚梅就不大將隨行之人帶到殿內,一般隻讓那些小道官在廊下侍奉,然而僅僅如此,天子也清楚地記住了他身邊之人的麵貌,其心思之細膩,當真令人心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