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任飛鴻將金子一揣,隨即幹脆地翻身上馬,雖然對方帶著的人馬數量看似不多,自己這邊也不是沒有反抗的可能,然而以宋氏身份,會突然出現在此,還能聽哪位的號令行事?隻能是奉天子之命過來拿人。

既然那位天下至尊有意如此,她無論往何處躲,都免不了被捉拿的下場。

除了對局勢有著清晰的認知外,任飛鴻本身對前往武安城這件事,也沒有太大的心理負擔,她的家族本來跟宋氏一樣,都是德行名望無可挑剔的老牌世家,然而自從家中遭遇劇變後,任飛鴻的性情也免不了往離經叛道的路上走了一大截——既然時人都推崇中原士族,任飛鴻便偏要跑去給一個西夷土人做幕僚;既然時人認為賢才擇主後,應當終身不移,那她就要輕易改換門庭。

隨任飛鴻而來的心腹本是雲氏家養的賓客,無論小主人如何離經叛道,都以她為主,既然任飛鴻決定跟著宋南樓走,他們也就默默調轉馬頭,跟在後麵。

沿途任飛鴻有意引宋南樓交談,想要借此提前探知武安城內的消息,宋南樓本人也心知肚明,隻跟對方閑聊丹台兩地的風俗,卻不肯有一言涉及禁中事。

察覺對方心意,任飛鴻也就不再深問,反倒順著話茬抱怨了兩句氣候潮濕。

任飛鴻多年來僻居西夷,故交斷絕,就算家學淵源,訊息到底不如在中原時那般通暢,直到如今才能確定,建平陣營中那位高手,就是溫晏然本人。

自己想要借此地豪強之力,給武安城來一記背刺,她以為計策高明,直到被宋南樓堵住後路,才發覺此前竟隻是被人玩弄於股掌之上而已。

任飛鴻想,當日泉陵侯覆滅於北苑時,或許也有過跟自己類似的感慨,不過溫謹明到底是一代王侯,就算明知事不可為,也會一條路走到底,絕不會像她這樣,輕輕鬆鬆就另投明主——不過若是換在三十年前,建州雲氏之女,又哪裏會公然與朝廷作對呢?

……

溫晏然此前托宋南樓繞路辦的事情,就是把任飛鴻撈來武安。

此人工作能力不錯,又能夠因勢更易門庭,顯然不算一位忠直之士,再加上家族的緣故,內心多半對建平存在一定成見,當朝廷勢頭正盛時,對方一定會老實效命,等日後天下秩序崩亂,朝廷權威盡喪之時,說不準會調轉矛頭,回來對付故主,對溫晏然而言,算是一個頗為合適的人才。

任飛鴻被宋南樓交給內官,在宮人們的提點下先盥漱了一番,又換了身能夠麵聖的衣衫,才被宣入後衙。

武安城的官衙雖小,在內侍們的維持下,卻顯出一種與往日截然不同的有序之風來,任飛鴻明白,內官乃是皇帝權力的延伸,這些人的行事風格,也一定會存在有皇帝本人的影子。

後衙窗前,有一位少年人正在臨窗讀書,她沒戴旒冕,用來束發的是一頂紗冠,坐下的時候,蒼色的長衫垂曳而下,看服飾,很有些南地那邊輕服廣袖的風格,比起朝中權貴,更像文人名士,唯獨目光清凜如霜,讓人聯想起將露未露的劍刃。

——要是溫晏然知道任飛鴻在想些什麽,大略就會發覺,其人確實是很多年沒回中原,像冠幅衣飾等物品每隔幾年都會產生變化,類似的南地風格早在十年前就傳到了建州,大周立國年久,上層生活墮落腐蝕,有些士人的衣服甚至寬大到了行走時必須讓仆從幫忙牽引的地步。

任飛鴻被引至廊下,先拜了一拜,然後才被引入屋內,再度俯首:“草民任飛鴻,參見陛下。”

溫晏然笑笑:“私下相見,且不必拘禮。”

任飛鴻注意到天子手邊擺著一盤蜜桔,這不是丹州本地物產,多半是從建平送來的供奉。

天子言語和氣,注意到任飛鴻在水果上有所留意,竟然還親手遞了一枚蜜桔給她。

溫晏然:“回建平後,任卿就先在少府中待詔罷。”

大周有一個掛名在少府中的九品朝官,叫做內廷待詔,人員沒有定數。不少內廷待詔要麽是文采好,要麽是樂理強,屬於因為一技之長被舉薦到朝廷的特殊人才。

任飛鴻頓了一下,道:“草民受之有愧。”

溫晏然微微一笑:“任卿能夠在此,已是幫了朕大忙了。”

任飛鴻聞言,心頭微微一跳,對方此言,似乎是在暗指自己離開崇綏城時,順手把那些豪強首領都收拾妥當,沒有引起太大的亂子,後續入城的禁軍,幾乎兵不血刃便將崇綏順利收服,那些豪強大族的人口部曲錢財,自然也順勢補充到了前線。

除此之外,這句話似乎也藏了一層深意——天子知曉扶何汸的許多計策,都是任飛鴻的手筆。

任飛鴻有些膽寒,自己行事素來低調,又已經改名換姓,卻還是沒逃過對方的注視。

當然要是讓溫晏然評價的話,這跟任飛鴻本人低調與否關係不大,主要是劇透的功勞,而且攻略區玩梗濃度一向比其他區域要低,對任這位謀士做出了相對客觀的評價。溫晏然之前看過的帖子裏,對任飛鴻的形容是極好弄險,也就不奇怪她為什麽有膽量孤身跑到武安的後方來。

溫晏然看她一眼,不緊不慢道:“等扶何氏覆滅之後,任卿可否幫朕安定西夷?”

任飛鴻微微一頓,向前沉默一禮,算是默認。

她雖然同意跳槽,不過終歸有點作為幕僚的職業操守,就算現在身在武安,也不好吐露此前都替曾經的上司出過什麽主意,天子體諒她曾經的職場經曆,並給出了切實的解決方案——隻要扶何氏集體GG,任飛鴻自然也就可以甩脫曆史包袱,無須繼續緘口不言。

溫晏然笑了笑,讓人把任飛鴻帶下。

西夷勢力龐雜,雖然如今已經遭到了重創,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越是遭到巨大的壓力,越容易叫這些人團結起來,拚死反抗。

溫晏然思忖,任飛鴻此人離經叛道,再加上西夷與中原之別,扶何汸大約也隻肯信這位幕僚五分,所以任飛鴻才潛入崇綏,想要做出一些大事來彰顯自己的能為。

“讓宋將軍過來見朕。”

宋南樓把任飛鴻送到武安後,沒有立刻離開,他恭候半日,果然有內官過來宣他覲見。

天子一見他麵,便直接道:“如今台州四族中,有三家都受重創,剩下的人裏,自然以扶何氏為主。”又道,“若換做朕是扶何汸,如今正好從容收拾州中勢力,然後據州而守,與建平相持。”

宋南樓順著天子的話想了想,也覺得有些為難,自古以來,攻城本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當日來安城外,溫晏然為什麽讓陶氏父子示敵以弱,借此將人主力誘出再行擊潰,實在是因為真要強攻,也沒有必勝的把握。

如今台州整體實力固然被嚴重削弱,扶何汸若是因此選擇采用拖字訣,死守不出,那建平這邊,也不知要花多少心力才能將台州徹底收服。

溫晏然笑:“憑王遊之能,大約也猜到自己是在為人作嫁。”頓了下,又道,“你們不是擒住了勞氏的勞百捷麽,且在此人身上做一做文章。”

……

前軍的軍營當中。

一個西夷人打扮的小廝正在低頭走路。

他叫做勞百勝,正是勞百捷的弟弟,西夷人重視親族,而且勞百捷又是家族下一任首領,此次率兵出征,本意是借此機會,攢一攢威望功勞,如今功勞還未到手,人卻被鍾知微俘虜,消息傳回台州,勞氏一族趕緊派人過去,表示願意許以重財,隻求能把人放回。

本來建平那邊的態度已經緩和了一些,近來卻又冷漠了起來,勞氏的使者幾次上門,都被人打回。

勞百勝忍耐不住,決定親自帶人去救姐姐出來,他也是悍勇之輩,順利摸進了勞百捷此刻所在的岩城,卻被巡視的兵士們察覺,就在他以為自己必然難以幸免的時候,卻又被對方輕易放過。

他心中茫然不解,然後留神探問,才曉得對方是將自己當做了扶何氏之人,方才沒有動手。

——扶何氏之人也是西夷土人出身,為何會與建平前軍有聯係,還被對方另眼相待?

勞氏與扶何氏也有姻親關係,勞百勝自認為對扶何汸頗為了解,大著膽子假裝成對方的親族,居然當真被他假借對方的名義,從容混入了軍營當中。

他本來想再忍耐些時日,慢慢探查軍情,卻意外聽說,建平近日就打算將勞百捷明正典刑。

夜幕當中,幾個軍士圍著火爐吃喝閑談,勞百勝隱在帳後,咬緊牙關,偷聽那些守軍交流。

“莫要那麽戒備,門曲坡一戰後,大局已定,咱們很快便能回家。”

“是麽?我卻不信!就算西夷那邊死了那麽多人又如何,如今大軍可還沒有進入台州,萬一生出波瀾該如何是好。”

“你消息實在太不靈通,現在哪裏還能生出什麽波瀾?實不相瞞,在下的姐夫就在將軍身邊效力,自然知道不少內情。”

一陣說笑聲與飲酒聲後,之前那自稱姐夫在宋南樓身邊的人的聲音再度傳來,說話時還帶著熏熏醉意:

“扶何氏早就投了天子,台州其實已被建平所控,隻是顧忌那三家還有些殘存勢力,才無法立刻舉州而降,如今黎氏家主已然病倒,勞氏素無能為,王遊也不被信任。不然你們以為將軍為何不留著那勞氏小兒的命做人質,實在是因為扶何氏已投了建平,留著那勞氏小兒的命也沒用,不若殺了完事。”

勞百勝聽得肝膽俱裂,他曉得無法繼續拖延時間,當即去營房那邊偷了兩身建平人的衣服,趁著守衛換班沒人盯看的空檔,摸到姐姐被看管的地方,把人帶出,原來的被褥中則塞了兩個擺成人形的枕頭,用來迷惑守衛視線。

西夷人身手矯捷,雖然勞百勝身上背了個成年人,行動間依舊是悄無聲息,兔起鶻落間,勞氏姐弟的身形悄然隱入夜色當中,而在他們身後,幾個建平將士打扮的年輕人正在用力抻著懶腰。

“咱們陪他演了那麽久的戲,那小子總算願意動手。”

“他要再不動手,我都忍不住出手替他救人算了!”

“這些日子以來,咱們一麵哄人,一麵還要裝作扶何氏的人在營中躲躲閃閃地惹勞氏的疑心,也實在忒辛苦了些,回去得問將軍多要些賞賜。”

這些人是宋南樓的親兵,他們都是建平出身的年輕人,文武雙全,不少人甚至懂得西夷那邊的方言,此刻說笑一陣,便回去向上官複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