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丹州與台州相距確實不遠,而西夷那邊又多蓄輕騎,數日便可來回兩地,在建平大軍抵達上興關後第三日,台州便已收到了消息。

大軍壓境,來勢洶洶,各家各族小兒女結姻之事自然暫緩,像是黎氏,勞氏,扶何氏等大族的首領,本身就有將軍跟校尉的頭銜,具備統兵的權責,也反應極快地各回各家,聚集起部曲私兵。

至於王遊,她身為台州實際上的權力巔峰,倒是一反常態地保持了沉默。

王氏想要按兵不動,旁人也忍耐不住,近日來,刺史府中上門拜訪這絡繹不絕,就算見不到王遊本人,也拉著府中的王氏小輩,請他們轉告此事,盡快站出來主持大局。

——台州的本地勢力對建平的情感十分複雜,既有對朝中諸卿的鄙視,也有著對朝廷的天然畏懼,他們固然覺得如今的士族大多昏聵無能,卻也並不認為光憑台州之地的人力,就能將大周掀翻。

內室中。

王遊長女王田坐在母親下首,滿麵急切之色,最後是在忍無可忍,單膝跪下,抱拳為禮:“大人……”

王遊睜開眼,語氣嚴厲:“你到底在急些什麽?”

王田連連叩首:“非是小人忍耐不住,實在是已到了十萬火急的當口,黎氏,勞氏,扶何氏,甚至都氏都遣人來咱們府上問話,還望大人速速決斷。”

也不怪她著急,建平剛派了使者來台州給王田加了一個校尉銜,那邊天子就禦駕親臨上興關,此地夷人勢力自然會認為兩者之間有些幹係,如今甚至已經傳了風聲出來,說王遊私下早已投了建平,如今正要跟小皇帝來一個裏應外合,將夷人勢力一網打盡。

王田雖知母親絕不可能當真投了朝廷,頂多是借了點朝中的勢力而已,然而僅僅流傳在外的那些風聲,就足夠王氏喝上一壺了,忍不住抱怨了一句:“母親當初便不該輕信建平……”

王遊冷笑一聲:“休管你娘信不信建平,從崔新靜進入台州的那刻起……不,從我年老無力開始,此事便已無可轉圜。”

——黎氏等大族也不是蠢貨,難道當真所有人都認為王氏一定投了建平嗎?不過是想借機奪權而已。

王田本就跪在地上,此刻更是直接伏下身來,麵色如土。

王遊又道:“不過他們既然來問,王氏自然也要給個解釋,就讓人在城外亭舍中設宴,請他們過來。”看了眼地上的長女,道,“我親自寫信,你跟你弟弟分頭去送。”

——各族之間早有裂痕,加上王遊之前又跟建平來使公開會晤過,黎氏那些人肯定難以放心進入刺史府所在城池,而王遊又不可能離開家族故地,倒不若把宴會地點設在城外,如此一來,兩邊都能安心。

王田領命而退,接到王遊親筆信的大族首領倒沒有像上次那樣,派族中晚輩替自己過去——天子抵達上興關之事,雖然讓他們有了向王氏發難的借口,也給他們帶來了極大的壓力,一時間也難多加動作,必須盡快商量出一個章程來。

約定日期當日一早,扶何氏的首領扶何汸便率先抵達,他官位低,年紀輕,資曆淺,有什麽事情一向事必躬親,其部族為本地白夷,總人最少,勢力也最弱,所以從來不肯跟任何一方輕易交惡。

扶何汸來時,亭舍中的王氏家仆已經開始殺牛宰羊,邊上還擺放著數十壇烈酒,扶何汸耐心地等了一個時辰,人數漸漸齊全,王遊本人也終於露麵。

這位台州刺史言語幹脆,見人到齊後,先敬了來賓三杯酒,然後開門見山道:“朝廷既然可以憑書信為據,讓台州就蓄兵積糧心懷不軌之事給個交代,咱們也可以說是有人信口誣陷,然後以清君側之名起兵……”

她話未說完,黎氏族中一小輩便拍案而起,怒斥:“事已至此,刺史居然還是不肯跟建平公然兩立嗎?”

——既然說是清君側,那就還自認是大周的臣民。

“……”

那小輩話音方落,亭舍中便陷入一片沉默。

王遊臉色陰鬱至極,她盯著對方看了半晌,忽然站起,快步欺近,然後猝然間拔出佩刀,一刀便剁下了那黎氏小輩的頭顱。

王遊到底是在叛亂中起家,行動間自有一股狠絕之意,她動作格外利落,旁人還沒反應過來,那小輩頸腔中的血已經濺了一地。

“王刺史!”

“刺史!”

在座的賓客見狀,一時間紛紛呼喝起來,有人聯想起王遊往日所為,忍不住兩股戰戰,甚至想要立時策馬離開此地,不過王遊麵色反而轉為和緩,甚至令長女親自為來賓斟酒。

“非是王某無禮,隻是咱們四家一道議事,豈能讓一豎子公然無狀至此。”

——其實今日與會的並不隻有王氏,黎氏,勞氏還有扶何氏四家,然而台州一向以此四族為首,其餘人便是心中不滿,也隻能暫且按耐。

王遊先自飲一杯致歉,然後才難得誠懇道:“諸位希望我與朝廷兩立,在下又如何不明白諸位的好意呢?然而如今朝廷威德固然難以行於台州,咱們這些年便很有威德嗎?”

中原一帶鄙夷邊地,導致西夷謀反,而西夷自己人掌權後,也是一樣橫征暴斂,盤剝百姓。

“且大周立國已久,天然存有威望,縱在台州之地,咱們也難保治下生民,沒有人心懷建平……”

王遊這番話的中心思想是反正事情一樣做,他們完全可以選一個好聽點的借口,讓自己的行為在法理上能夠說得過去。

一向被認為是忠厚長者的勞氏首領聞言,難得點評了一句:“若是按刺史的打算來,那即使失敗,也有解釋轉圜的餘地……”

他看似在為王遊說話,然而其餘賓客聽到“失敗”跟“轉圜”的字句後,又忍不住鼓噪起來。

王遊默然片刻,肅然道:“那諸位有何想法。”

黎氏的一位長輩起身道:“事已至此,不若效法烏流部,就地割據稱王。”

王遊默然不應,旁人見她如此,麵上的不滿之色愈發濃鬱,邊上的王田一時激動,一時驚懼,竟不知該如何是好。

扶何汸笑著打了個圓場:“是否割據稱王可以慢慢再議,如今大軍已至上興關,咱們最該顧慮的,是如何打好這一仗?”

因為扶何氏從來不跟旁人交惡,黎氏跟勞氏也都給了他一個麵子,問:“不知扶何校尉有何高見?”

扶何汸:“台州一向以刺史為首,此次交戰,自然也是由刺史打頭。”

他這句話的道理不錯,然而在場賓客卻少有人願意出聲附議。

王遊在心中冷笑,其實事情如此倉促,台州根本來不及重新選出一位統領,最後隻能依照往日慣例,以她為首,那些人遲遲不應,不過是想自抬身價,從中牟利而已。

果然,扶何汸一番苦勸後,其餘大族的首領也都勉強答允下來,不過也提出要求,此次出兵,另外幾家雖然願意提供糧草跟兵卒,卻也都要自領一部兵馬,這樣一來,就算王遊跟建平那邊真有什麽不清不楚的地方,他們也能加以製衡。

事情議定後,黎氏首領便率先起身,扔下滿案還未動過的酒菜,簡單一拱手便告辭離去,其人之後,勞氏,都氏也都紛紛道別,唯有扶何汸留到了最後。

扶何汸微微欠身,客客氣氣道:“在下有一言想要說與刺史。”

王遊目光在對方身上掃過,道:“扶何校尉請說。”

扶何汸:“建平蓄謀已久,如今台州想要打贏這一仗,就必然要團結一心,此戰關鍵都在刺史一人身上,還望刺史顧全大局,暫且忍耐。”

王遊聞言,麵色好了一些——在台州這些西夷首領裏頭,扶何汸是最像中原人的一個,他一向表現得謙遜恭謹,很少與人相爭,如今也隻求在後方督管糧草等細務,並不非要親自領兵上前爭功。